爱情是突发的,像雨一般徐徐降临,却不会被观众误认。而她此刻是女主角。
回归现实生活的第一天,胡羞带着家当搬到了镇坪路,门口有公交直达秦宵一工作的店址,打车一刻钟的距离,故意没有给自己的暗恋画休止符。
她发誓自己是租好了房子才发现位置很近,赵孝柔根本就不会相信,笑着揶揄她是为了随时去看秦宵一。
而胡羞押一付三之后囊中羞涩,眼下的确需要尽快找到工作,隐隐地想,秦宵一也不会喜欢没有工作的无业游民。
秦宵一秦宵一,一天到晚秦宵一,他就是个NPC根本都不记得你是谁。
胡羞坐在一堆纸箱里甩了甩头,别再做白日梦了,总得先把床收拾出来。
否则家不像家,不能在货舱里幻想秦宵一,先铺好能在梦中恋爱的温床。
老公房一层四户,防盗门打开三十几个平方,左边厨房右边卫生间,走进去的卧室和阳台打通,看起来不逼仄,通透明亮。
胡羞来的一天正好放晴,爬六楼还有点喘,但看到夕阳漫进半间卧室,咬咬牙签了合同,毕竟梅雨季节快来了。
一个月的房租够看九次秦宵一——秦宵一,胡羞的货币计量单位。
早在把东西搬进来之前,胡羞费了好大的劲把床拖到贴外墙,再把沙发拖到空荡荡的阳台,中间空出好大一块空间。
书桌有点旧,是她和房东央求加上的,又组装了新的书架,网店199块购入,可以放几十本厚厚的翻译教材。
被退婚后差点都被扔掉的书和笔记塞进箱子,被搬家小哥用绳子驮在背上扛了上来,她有些惭愧,多贴补了一百块。
收整完毕天蒙蒙亮,她翻出一直收藏的电影海报,贴在书桌旁边的墙上,窗帘上有爪印,似乎前一个租客养过猫。
连夜收拾完东西天蒙蒙亮,往窗外看,茂郁的小区树丛下里有猫跑过,跑进了小学的后门食堂——很快就要迎来住在市区的第一个热闹的清晨。
听到上海话和小学生升旗的广播,她突然觉得住在市区多花的钱没那么心疼,荒无人烟经常断电的电梯房,入夜总觉得不在人间。
而现在噪音饶人,自己和喧闹的生活多了那么一点联系,不再是置之度外随时会被抛弃的胡羞了。
一切都仿佛是托秦宵一的福一样。
赵孝柔做的秦宵一应援灯牌摆在了REGARD店里,一进门就能看得到,像是为了提醒胡羞为了恋爱勇往直前。
胡羞每次进门都要压低了帽子背对那块灯牌坐下,不想回忆自己出过的洋相,也不愿意再回忆起背影忍笑,实际上却没有记住自己的秦宵一。
赵孝柔却不这么觉得:“拜托,宁泽臣说的你也信?那一看就是个胸大无脑的渣男,故意骗你伤心的。”
胸大无脑,好一个精准形容。“他说的也没什么错。我试探了一下,他的确没有看我的脸……”
“好笑。李埃,我问你——”赵孝柔对李埃打了个响指:“你遇到喜欢的女孩,会看她的脸吗?”
李埃专注给馥芮白拉花:“不会……”
“害羞的男人当然不会盯着女孩子看。”赵孝柔叼着电子烟,眉毛和眼睛几乎在腾云驾雾:“我做任务的时候秦宵一都不多看我一眼,给你又摸头又壁咚,不喜欢你的话,那就是对你搞洗脑。
但是你和他既然都演戏了,为什么不也占他便宜,他壁咚你,你就亲他啊,他皮肤那么白嘴唇那么红,肯定触感非常好。”
“赵孝柔,室内场所禁止吸烟。亏你还前几天做了视频,说吸烟有害健康。”
“电子的怕什么。iqos很难买的,李埃瘸着腿去日本帮我带回来,我怎么能浪费他的好意?何况现在店里没有客人。”
李埃把两杯馥芮白和红丝绒蛋糕摆在桌上:“你的粉丝知不知道你两幅面孔,在网上清纯可爱和老公感情甜蜜,背地里吵架相互算计?”
让胡羞帮忙拍照片,摆尽了姿势才回答李埃的赵孝柔,眼睛认认真真盯着李埃:“这是我的人设。”
工作日晚上五六点,愚园路临近下班时间,并没有人来店里喝咖啡。
赵孝柔和胡羞避开午休和下午的高峰期,就为了来找李埃聊天。
愚园路像赵晓柔这样打扮得一丝不茍的网红多得是,上海也不缺美女。
但赵孝柔的确端出几分架子,就为了和认出她的粉丝偶遇时,合影的照片光彩照人。
从赵孝柔的口中,胡羞才知道网红的常见套路,从粉丝到阅读量全部注水,只有带货能力才见真章。
赵孝柔热衷八卦,毕竟优越的人才有资格刻薄:“我去年眼见着一个什么大王从五千粉丝买到了十万,还买了转发和评论,昨天再看到已经一百五十万粉丝了,还签约了个MCN,出了书,接到了欧莱雅和奔驰的广告,最近说要做直播,等收坑位费了,不保ROI不真吃,还耍大牌。”
没等胡羞回过神来,赵孝柔已经苦口婆心到了自己身上:“也就只有胡羞才会老老实实踏实做事,还不吹嘘自己,怪不得工资涨不上去。”
“能不能别带我。再说……网红就这么顺利?”
“也挨骂啊。但是小网红最喜欢的就是和人吵架,撕逼,懂不懂?
公众号五千粉丝对外宣称八万,一篇原创的评论要用三篇来澄清驳斥外加洗白,他们喜欢,这叫活在风暴中心。”
赵孝柔终于P好了照片:“虽说名利看淡,人不需要功利,但是不得不承认,掌握了规律就能活得不错。
尤其对于网红,有粉丝和数据,再加上点争议和话题,从来不会遇上你这种房租问题。
你也是一样的,稍微有点自信,拿出自己是绝世美人的心态去和秦宵一说话,我怎么就不相信他会记不得你。”
“掌握规律……吗……”胡羞若有所思。
“是啊。谈恋爱也是一样,有目的有进取心有攻击性,比那些一味付出不求回报的人舒服多了。
你想想名著和电影里难忘的爱情故事,男人的金钱、真心、低三下四……
是不是都被有手段的女人搞走了,就连痴情也是王佳芝比白玲更难忘啊。
就哪怕王光明这种寡淡无味又普通的男人和我求婚,不也是看中了我的粉丝可以赚钱。
我就不信秦宵一油盐不进,富婆美女都看不见,专门看你这种不自信的女人,图什么,搞扶贫?”
见到胡羞有些局促,赵孝柔语气柔和了不少:“上次做灯牌也是为了给他留下印象,你不要听宁泽臣骗人,有谁进去会带灯牌吗?
我知道,难堪,尴尬,却绝对没有人做过。但你畏畏缩缩躲在墙角,他肯定是记不得,毕竟你连脸都不敢给人看到。”
“我没有……”
“那我反问你哦。现在距离上次去雪国列车,一周过去了吧?你还记不记得秦宵一的脸?”
胡羞语塞。她迷茫地想了想,把声音和身材拼接起来:“模模糊糊还记得吧……”
“李埃,说这句话可能有些刺痛你,但是——你还记不记得你老婆的样子?”
“当然记得……”李埃坐在隔壁桌,认认真真对着guitartuna给吉他换琴弦。
时间久了,似乎妻子去世的事情能够轻松提起,李埃的回答里听不到伤感的波动。
“知道差别在哪儿了吗?”赵孝柔喝完咖啡,指了指胡羞躲闪的眼睛:“你不敢看他,所以他的脸,你也记不住。胡羞,虽然有点残酷,让异性难忘就是靠特色,大家都很漂亮的,最主要是出众,懂不懂?
把你那个结婚的执念扔掉再想想什么是恋爱。那种柔柔得像浸湿了的,黏糊糊的有欲望的,发着抖的颤栗的,才是能给秦宵一的,你那个逃婚的男朋友,根本配不上爱情二字。”
坐在旁边的李埃终于笑了:“妙语连珠啊。”
“因为结婚了之后才知道稳定多没意思。我这脑子里每天都是肮脏到要浸猪笼的性幻想,但是看到王光明我就意欲全无。”赵孝柔从口袋里摸出盒南京:“生活,没劲。”
白天就在胡羞的沉思中悄悄让位给了夜晚。空气中已经渐渐有了暑气,胡羞搭着地铁不知不觉就到了火车站,拾级而上,人群熙熙攘攘,高楼钻进浮云和雾霭中,路面映出撑着的雨伞和人们匆匆的步履,在路边能够漫无目的地徜徉是源于自己的无所事事。
梅雨季开始,光裸的小腿也能感受到潮湿,黏答答的空气里,胡羞穿过立交下的人行横道,走到窄窄的马路停下来,是秦宵一工作的地方。
她没带伞,脸颊旁边的头发一缕一缕,她拨到耳后盯着安全出口的门,商场已经打烊。
如果场次没错,演完最后一场的秦宵一会从那扇门走出来。
潮湿的空气和细密的雨丝似乎执着地想要走进黑夜,顾不上还在雨中匆忙行走的人,以及无防备地被打湿了视线的胡羞。
长发顺着脖颈画出锁骨弯曲的弧度又停在胸口,把雨水都融进了橘色的线衫。
时间久了,胡羞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她不会傻到像赵孝柔说的,等待浸湿了又黏糊糊的爱情出现。
一把透明的雨伞撑在了胡羞的头顶。等胡羞回过神来时,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是秦宵一。
他看着手机,声音有些哑:“太晚了,是不是很难打到车。我帮你叫辆车回家吧。”
身后还有女玩家打招呼:“秦部长,女朋友接你下班啦?人家都淋湿了,你过分了哦!”
打了招呼后的世界又归于平静,秦宵一握着伞,另一只手掏出纸巾抖开,轻轻地覆在胡羞的额头和眉毛上,给了她看清对方的视觉。
和戏中的秦部长不一样,秦宵一漫不经心地露出绅士,不再随意调戏,礼貌地让她擦干雨水,别过脸不看她。
等车来的路上,胡羞在掩盖着视线的纸巾下擦掉偷跑出来的眼泪,心想,拜托,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胡羞曾经在话剧社看到过《等待戈多》的排练现场。当时她觉得那个画面很无趣,两个人蹲在一个布景简陋的场景里,枯燥的念白令人昏昏欲睡。
多年后的现在,看着没有表情却又因为湿润的雨丝而显得暧昧的秦宵一,胡羞明白了,《等待戈多》无趣,是因为那不是个会有故事发生的画面,等注定不会来的人出现是哲学问题,是荒诞戏剧,和爱情没关系。
而如果有人路过看到这一幕,调好角度掩掉秦宵一拿着手机的手,只拍下伞下温柔地垂着眼睛的秦宵一和湿透了又惊讶得失色的自己,绷紧的神经被感动、委屈、渴求、妒忌、眷恋……
万般的情绪被浸润了再在空气中漫开,就会发现,这是文艺片里最能打动观众的一幕,取景框中构图会因为夜色,房屋,灯光和人物错落有致,爱情是突发的,像雨一般徐徐降临,却不会被观众误认。
而她此刻是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