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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戏 正文 9.不经意留下的伤痕

所属书籍: 轧戏

    李埃偶尔发呆时,有石膏像一般暗淡的眼睛,它很久没有被点亮过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意欲,才会让笑起来有褶皱的眼角都散发着温柔——伤痕,年轮中最凌厉的一种。

    秦宵一帮胡羞打了车,手机里留下了胡羞的家庭住址。

    光是想想这件事情,胡羞就心神难安——他有没有对别的女玩家也这么贴心?

    万一是个色胚找上门来怎么办?打车费怎么还给他,能不能要到联系方式?

    或者说,他有没有……真的记住她并且喜欢她?

    一切无从考证。唯一能确定的是,胡羞光是想想在雨里那一晚,就像喝了一打深水炸弹外加可乐桶,后劲三天,每时每刻都在上头。

    为了撑伞淋湿了书包的秦宵一,在胡羞钻进车里时也把伞举在他头顶,她从躲在伞下到钻进车里,没有再淋过一滴雨。

    赵孝柔所说的,记不得秦宵一的脸是因为不敢看他,在上车前,她认认真真地和秦宵一对视三秒,郑重地说了感谢。

    反倒是秦宵一避开眼睛,在车子发动前害羞地摆了摆手。

    秦宵一的脸被牢牢记在了心里,是和穿着西装完全不同的秦宵一,棱角分明的眉骨和深眼窝,薄薄的眼睑和尖细的眼角构成了眼睛邪魅的形状;瞳孔大又黑,小鹿一样闪烁;嘴略凸,却有完美的形状,抿起来就显得高傲——不贴着尺子长,却又极度有特色。

    漆黑的短发和尖细的棱角给了他的脸更深的对比度,光影之下线条干净,用淡漠蒙着对世界的好奇,温柔和善良,戏内令人炫惑,戏外只把沉默留给他人。

    他的确不像是这个普通的都市生活中会出现的男孩。胡羞觉得,他的感情生活绝对比想象得要奢侈,这是一张撕开了漫画走出来的脸,只要稍微放纵就能收获歆羡的目光,过瘾跌宕地谈一场恋爱,这么绅士的人绝对不会虎头蛇尾,唉,心痛了结束都没关系——

    他把情伤收在心里变成更有故事的脸之后,还有大把的青春。

    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明白。

    不管,四舍五入之后,胡羞是被秦宵一的爱情蜻蜓点水过的女人。

    这段故事被赵孝柔知道,会被她添油加醋成已经和秦宵一深情拥吻,即将翻云覆雨。

    她可不敢低估这位已婚女子恐怖的想象力,说不定还会在自己定期发布的情感视频中粉饰成读者来稿,赵孝柔很擅长对这类情节发挥想象力。

    但经历了浪漫的夜晚后,胡羞没有再急着去买剧本杀的门票——

    也许是秦宵一那把挡了雨的伞为她提供了些许自信。

    也许是被文艺电影一般的雨淋湿后,宽慰渗进脑膜给了她底气,她认真地修改简历,对着招聘公告开始找工作。

    打开小百合BBS进到翻译板块的社招,胡羞认认真真比对企业需求修改每一份投出去的简历,确保精准命中。

    面试时胡羞特意化了妆,精神焕发稳重自信,坦诚自己gap一年是为了接触社会,丰富阅历,见闻广播是做口译员的必备素质。

    很快她便有了两家公司的offer,张江的药企和黄浦区的医院,工作内容并不都和翻译有关,前者略远却是高薪,后者稳定且内招,说不定可以拿到编制。

    胡羞在书桌前,对着贴在墙上的纸巾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那是下雨那天,秦宵一盖在她额头上的纸巾,她没舍得丢。

    如果有更好的工作她还想再等等,这样再见到秦宵一,优秀的独立女性胡羞就可以在擡头挺胸。

    她的简历找工作并不难,读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虽然很多,但能成为口译员的人却很少。

    这不是清晨五点在小树林背单词,考过了英语专业四级和八级就能获得的,而是高强度练习。

    并且在语言上有那么一点天赋,又不会把急躁焦虑体现在语调里的人才能拥有的荣勋。

    整个专业成为口译员的只有两个,另一个是她室友,在珠三角沿海被香港文化渗透的女孩,哪怕每天只刷IMDB看电影,临阵抱佛脚也能拿到奖学金。

    她胡羞的实力,都是用实实在在的时间得来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拥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

    还有一个人也不这么认为,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瞬电话就响了。

    瘟神总是要隔三差五地到她生活里走一遭,接电话时她想,不知道这一轮的精神打击要持续多久。

    “爸……”

    “顶顶,我来上海了。下周找个晚上一起吃个晚饭,见个面。爸爸给你介绍个朋友。”

    言简意赅指令全都发放完毕,胡羞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预订一家环境好一点适合父女聊天的餐厅,最好有现场band可以弹琴吹萨克斯风;并且迅速地确认offer,因为搞不好爸爸要来参观他工作的地方。

    还要迅速把新家整理干净,破纸箱和旧衣服尽快处理掉,爸爸的眼睛里揉不进脏乱差的沙子。

    把房间整理完毕后,看了一眼墙上用粉色手账贴粘好的纸巾,胡羞恻隐一秒,还是把它留在了墙上,揭下来可能就破了,爸爸的注意力不至于连书桌都要多管。

    一周之后在静安寺见面,胡羞远远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爸爸。

    他的鬓角白了,腰板依旧挺得很直,凌厉地架着银色眼镜,看到他打招呼像领导会晤外宾。

    暗暗叹了口气,胡羞接过爸爸手里的公文包,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琴谱——

    他应该是又收费来给艺考生做辅导了。除了她,似乎爸爸带出来的学生都是考进音乐学院的前几名,那些漂亮的女孩都是他的骄傲,坐在爸爸的对面,胡羞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多年不联系,一位五十几岁,气质孤傲的独身音乐老师,不可能没有人喜欢他。

    说不定爸爸也有年轻貌美的女朋友,只不过她不知道。

    “顶顶,一年不见,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做翻译。”

    “在哪里工作?”

    “黄浦区,一家医院。”胡羞想了想,说浦东或者张江爸爸万一不熟悉,就会觉得她在大城市混得不行。

    “具体都做什么?”

    “翻译呀……”胡羞不敢转眼珠,只在心里快速盘点了岗位需求:“不过是做行政,周末或者有医疗大会时才会去做翻译,翻译大多都是外快。”

    “收入怎么样。”

    “还可以,一个月两万吧。”说完这句话胡羞有点虚,银行卡里只剩下十次看秦宵一的钱。

    “听着还不错。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虽然平时不打扰你的生活,但是也不能像你妈那样做个道德下作的娼妇。”

    “别这么说……”胡羞不悦。

    “怎么,袒护你妈?十八岁那年偷情偷到家里来,时隔十年我才把教训还给她,我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自尊。

    我真的怕你成为你妈那样,在婚姻上动歪脑筋。顶顶,要做个正直有道德的女孩,懂不懂?”

    胡羞不说话,只轻轻点点头。

    “我前一阵辅导的两个学生,现在在音乐学院的钢琴系,还有一个进了编曲系,都是南外的学生。

    基因好加上辅导到位,人生总是比别人顺利,你大概真的是差点运气。”

    爸爸想要抽烟,被服务员阻止之后咳嗽几声,算是挽回面子:“所以早点结婚,对你这种平庸的女孩还是有好处的。”

    “我……”

    “早点接受现实。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力气最多,你最后不也只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行政,周末接翻译的活。

    二十七还算是结婚的好年龄,再晚真的不行了。我学生家长有个弟弟,在上海工作,住闵行,微信已经发给我了,比你大概大六岁,但是听起来有房子有车,你吃完饭和他联系一下。”

    “啊?”

    “能不能完整说话,从小就结巴,不要学你妈那副样子。

    我当年大概就是被她笨拙的样子骗了,后来发现都是装的。搞不好你也是这样的女孩,以退为进,扮猪吃老虎。”

    忍到最后一句,胡羞竟然被爸爸的精神压迫逗笑了。他一定是交了新的女朋友,年轻,喜欢说流行口语,才会有心情来探望她。

    而她的注意力转到了后面一句,以退为进——她在雨中落魄的样子的确像个偶像剧女主角。

    如果秦宵一记得她,的确像是在故意装可怜,毕竟绅士的秦宵一,不可能不会对深夜里孤单的女孩出手相助。

    主动提出要参观房间的爸爸,对通透的房子还算满意,尤其对堆满材料的书桌和整洁的衣柜。

    而墨菲定律来得措手不及——那张贴在墙上的纸巾被爸爸利落地撕下来:“皱巴巴的贴在墙上干嘛?有碍观瞻……”

    陪爸爸吃的本帮菜没能吃上几口,又不敢在好面子的爸爸面前打包,饿着肚子的胡羞跑到REGARD找李埃吃剩下的蛋糕,有点心疼没吃几口的红烧肉的松鼠桂鱼。

    李埃的蛋糕总会订多几块,就像后厨小房间里留给流浪猫的猫粮一样等着胡羞。

    难得赵孝柔不在,胡羞可以放松地在店里喝咖啡消磨时间,单身的李埃不会赶走她,反而愿意陪她聊聊。

    用李埃的话说,胡羞是上天送给这座无聊又贫瘠的城市的一份理想。

    虽然看起来像是愚公移山一样的女孩,但总会让人在看到她时,眼底能清澈地亮一下。

    胡羞一直不太敢回忆这句话,有点肉麻,也觉得自己……不太配。

    比如今天的爸爸把平庸和普通抛出来,砸得掷地有声。

    “今天我爸来的事,先不要和赵孝柔说哦。我暂时不想再听见别人打击我了。”

    “我不会讲。你们女孩之间总要有点小秘密。”

    “谢谢……”

    “但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你爸会对你优不优秀这件事这么执念。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真的会为你骄傲,而且你过得也不那么容易。”

    “他就是觉得自己看穿了这个社会吧。”胡羞把额头前的碎发撩到脑后,嘴边的咖啡渍还没有舔干净:“毕竟普通人能够结婚,有稳定的家庭就约等于幸福,划为不普通那一类的生活,大多数人都没经历过,想象不到。”

    “虽然道理这么讲,却不代表你一定也得接受。”李埃手磨咖啡品豆子的时间,说话不慌不忙。

    “我是到了高中才知道,原来女孩子的生活可以那么奢侈,可以找爸爸要零花钱,去游乐场,想不练琴不学舞蹈都可以放弃,依旧可以买漂亮的裙子,一点点痛苦和委屈都是有粉红色蕾丝边的。

    我爸给我的最大的礼物是培养我做顶尖的人,我没有做到,所以他要继续为我铺路,这点上我……理解。”

    “天啊……”李埃似乎潜意识地学会了赵孝柔的语气:“你吃过的苦太多了。”

    “赵孝柔不在,给你讲个笑话。我的户口本上有个曾用名,你猜叫什么?”

    李埃把手放在耳边。

    “胡鼎……”胡羞用力往椅子上一靠:“最早叫胡顶,但是我爸觉得不够有气势,又去改了一次。

    一言九鼎,而且和顶谐音,希望我能做个拔尖的人。

    三岁那年幼儿园报名,我妈觉得实在太难听了,自己去偷偷更名了一次,把我爸气炸了,说这个名字肯定会没出息。

    但我妈威胁,改回胡鼎就和他离婚。那会儿……他们还是真心相爱的。”

    李埃没有安慰,等到店内其他客人离开,才低声说:“赵孝柔不在,我也告诉你个秘密。我老婆车祸去世的那一天,做好了B超发现肚子里的是女儿。

    她本来想给我个惊喜,短信发到一半还是藏起来,想亲口和我说。只不过——我没等到。”

    蒸气持续地像丝缕一样从加湿器飘出来,胡羞没讲话,只看着李埃静静地用纸巾擦杯子,说过的话在空气中凝固,黑白的,像被浮尘抹过,再被灯光驱散。

    李埃偶尔发呆时,有石膏像一般暗淡的眼睛,它很久没有被点亮过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意欲,才会让笑起来有褶皱的眼角都散发着温柔——伤痕,年轮中最凌厉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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