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离质子府没多远的地方停下,赵嘉看着自家小弟抱着锦盒迫不及待地翻下马车,不禁撒起车帘道:“我去前面的食肆等你,不要耽搁大久。”
其实他们每次出来都是这样的安排,但赵嘉就是忍不住再叮嘱一遍。
赵高盘算着他大概能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时间,满意地点了点头。
目送着自家小弟撒Y子跑到质子府门前敲门,赵嘉心累地放下车帘,让车夫继续前行。虽然他也会利用这段时间见一些宫城外的好友,但总觉得很不开心。
赵高完全没发觉自家兄长的郁闷,质子府的门在他还没敲响的时候,就被人从里面打开,明显是早已等待多时了。
门后露出了一张刚毅的脸庞,是有别于赵国人的、极具异域特色的五官。这个男孩的脸上虽然犹带稚气,但已然看得出那异域人般的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当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眸看到他时,瞬间退去平日里的冰冷,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阿正!”赵高喜滋滋地唤道。他的这位小伙伴,因为在正月出生,便被起名为“正”。
“是平声,不是去声。是‘正’,不是‘政’。”赢正无奈地纠正道。不过他知道纠正也没有什么用,赵高一向觉得去声唤人响亮顺口,谁纠正都不听,叫得可开心了。结果,现在连他娘亲都喜欢唤他去声了。
嬴正朝外面看了眼,发现赵嘉的马车如往常般已经离去,便拉着赵高进了质子府。
质子府从外面看起来还算光鲜,里面的建筑也能看得出来当年的气派和用心。可是最近几年因为疏于打理,早就满日疮病,荒草从生,一片破败的景象。
穿过前院,赵高瞄见了质子府的庭院,想起了方才菌上卿问过的问题。
“阿正,若是你有个庭院,你想让树如何生长?”赵高虽然年纪小,但也依然能听出来蔺上卿的问题有深层含义,只是理解得并不如他兄长透彻而已。此时想来,便想知道小伙伴的答案是什么。
赢正环视了一圈面前杂乱不堪的庭院,冷哼了一声道:“连这个庭院都不是我的,为何要操心这里的树怎么长?”他刚说完,就发现赵高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得暗叹了一声,淡淡续道,“若我有个庭院,自是会派人去打理,随着我的心情变换景致。”
“相对于树如何生长,我更在意的是打理的人是否能了解我的意图。
“若是打理庭院的人不能了解庭院主人的意图,任凭你有干般想法,只会落得一地荒芜。”
赵高总觉得这番话更有深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蔺相如没想过几乎同一时间,会有人跟他问出同样的问题,而且得到的答案也很相似。
只是若他听到赢正的答案,绝对不会认为他与公子铭一般愚妄。
当年的秦穆公唯才是举,不论国籍、年龄、性格、人品等等因素,连年过七旬的百里奚,都用五张羊皮换来当大夫。只要对方有才,便会得到重用,最终秦穆公吞并二十国称霸西戎,东进中原,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之后的秦孝公,以先祖素穆公为榜样,一即位就颁布了招贤令,重用了因此而入素的商鞅,通过变法富国强兵,整个秦国焕然一新。而后秦惠文王沿用秦幸公任人唯贤的政策,任命张仪为相,位居百官之首。张仪提出连物战略,用外交手段迫使魏国将上那十五个县和少梁献给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至此,秦国掌控了全部河西之地,随时可以东进中原。
而现今在位的秦王,重用范雕和白起,一内一外,一文一武,经过长平之战和邯郸之围,现今中原已经没有一国能与其抗衡了。虽然秦王最后称帝未遂,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从秦襄公建立秦国,到秦穆公称霸,至秦孝公变法,之后秦惠文王称王,再到现今秦王稷尝试称帝,秦国这个原本荒芜的庭院变得茂盛大气,明显就是因为群贤毕至。
要说中原六国也有礼贤下士的君王,可却没一个能像秦国这样形成代代相承的传统。而且贤能人士在秦国能够得到重用,也是因为君王的信任。对于所有改变秦国命运的重臣,秦王都会给予最宽容的信任。
羊皮换相的百里奚是寿终正寝的。商鞅在变法时一手遮天,秦孝公对他言听计从。张仪游走各国,甚至当了别国的相邦,秦惠文王也依然对其不言而信。比起在他国还要和君王互相猜疑,和朝臣们互相争斗,那些贤能在秦国至少可以专注于如何实现人生价值和野望。
相比秦国,赵国就是因为君臣之间的不信任,才临阵换将。若真能用人不疑,长平之战谁赢谁输未可知。
国家其实就像是一辆狂奔的马车,若自断其辖,则离倾覆也不远矣。不过,武安君白起被赐死不得善终,也正式拉开了秦国君臣相疑的序幕。
蔺相如并不知那小赢正虽不是在秦国长大,可也聪明地抓住了历代秦国君王任用贤能的这个关键。他若是知道的话,说不定会派人把那赢正,永远地留在赵国。
他此时看着公子铭放在他面前的邯郸司门管,脑海中转过千般思绪,否定了公子铭想要逼宫的猜测。公子铭再大胆,也折腾不起逼宫的盘子,也接受不了失败的后果。
连接赵王宫与邯郸城的要害之地,已被公子铭控制在了手中,那么赵嘉就无法轻易回到赵王宫了。
公子铭想要的,应该是赵嘉的性命。
说实话,公子偃能成为赵国的继承人,大部分都是因为他儿子赵嘉。因为赵嘉极为出色,公子偃才会被赵王丹看重。那么如果赵嘉不在了呢?被酒色迷住双眼的公子偃,根本比不上正当盛年的公子铭。葡相如看着面前的司门管,持着漆杯的手微微颤抖着。
虽说在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后,赵国尚武之风日益强盛,但所特的刀尖不仅对着外敌,也对着自己人。自韩赵魏三家分晋始,赵氏本是晋国大夫,立国称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从君王到臣子都没有任何敬段之心,一言不合就要乱政,真正是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
赵武灵王一世雄主,最后竟被亲儿子逼宫,活活饿死在沙丘行宫,便是自食苦果。
而此时,别说公子铭只是想要赵嘉消失,就算是想要犯上逼宫,蔺相如也并不觉得意外。
公子铭接过蔺相如手中的漆杯,志得意满地笑了笑:“蔺上卿是聪明人,应知如何应对。”
蔺相如眯了眯双目,知道这小子是在逼他站队。
想必公子偃内院不宁,也是公子铭做出来的事端。最初这小子的目标一定是赵嘉,应是赵嘉警惕非常,才没让他得手。公子铭无奈转移了目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给赵迁下毒,自是安排了种种迹象指明凶手是赵嘉。
今日若是赵嘉命殒,恐怕也会有替死鬼背锅。而公子铭?他早就搬出赵王宫,表面上已经置身事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蔺上卿?”公子铭见其不语,开口催促着。他本是极有耐心之人,可眼看胜利在望,赵国的王座睡手可得,饶是他也有些心浮气躁。
“老夫今日,听闻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蔺相如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视线投往了庭院,“有人说这秋天落叶,是树为了自保,才杀死了树叶。”
“哦?那树叶又能做什么?只是一片树叶罢了。”公子铭耐着性子桃眉道,“其实别说树叶,就算树长了多余的树权,该砍也都要砍伐掉。”
公子铭自闲为最有能力接营赵国王位的人,自然视他的兄长为多余,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主干。不过蔺相如又是说庭院,又是说树说叶子,公子铭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
“葡上卿,你不会在跟我装糊涂吧?”公子铭的唇边露出了阴很的笑容,破坏了他一直伪装出来的温和面具,“今日过后,赵国的未来便在本公子手上。”
蔺相如已经斑白的眉梢动了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哦?公子就那么确定吗?”
看着蔺相如淡定的神色,公子铭正要上扬的唇角,定格在了那里。
食肆内杯盘狼藉,客人们四散逃窜,赵嘉冷静地站在内侍身后,看着面前的刀光剑影。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已遇到过数次突如其来的刺杀或者毒杀,加之现在身边有足够的侍卫守护,让他可以面色平静地去思考刺客的主使者到底是谁。
不用去考虑从刺客身上严刑逼供出来的答案,这些刺客都以赴死为荣,自士为知己者死,就算向出来什么,也不一定是真相。
难道……真的是嫦姬?
她认为他是下毒暗害她儿子赵迁的凶手,遂买凶报复?
可是总党得不会如此简单。
说起来,这种干脆直接地从肉体上消灭敌人的手段,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是简单粗暴得有效。入都不存在了,还用得着玩什么尔虞我诈的阴谋阳谋吗?这也是这个时代杀手刺客横行,且能留得盛名的原因。
相对于赵嘉的面不改色,挡在他前面的杜衡简直要急死了“公子,我们赶紧走吧!
“莫急。”赵嘉的声音听上去气定神闲,但他的眼中已经闪过一丝惊横没人能确定他此时若是乘车离去,就会平安无事。这间食摩他算是处于繁华地带,可此时打斗声喧哗吵闹,竟无人前来查看,想必对方早有成算,另有燥伏。他面不改色,不是因为心中早有成算,而是知道惊慌失猎也无用。
几名刺客的攻势越发凶猛,眼看着有一柄例穿透了停卫的防线,朝他这处刺来。杜衡颤抖着身躯依然把他护得周全,赵嘉绝望之际,倏然瞪大了双目。
一支利箭从远方尖啸而来,直直地插入了这名刺客的脖须,箭身的力道不减,直接把那刺客钉在了墙壁之上,箭尾的翎羽顺巍獭地晃动着。
数名身穿皮甲的士兵冲进食肆,眨眼之间就把刺客们全部除掉。
其中一名头戴虎胄的军士把刀从最后一名站立着的刺客身上拔出,顺势让刀身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个优美的弧形痕迹,甩掉了沾在刀身上的鲜血,华随着刺客轰然倒地的声音,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待他转过身来,摘下头上的虎胄,露出了那英武过人的面容,下巴上蓄满的胡须,更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杀气。
“廉师傅!”赵嘉充满感激地低声唤道,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讷讷地更正道,“多谢廉少将军搭救。”
“你长大了。”廉平打量着这位多年前手把手教过的弟子,叹息着感概道。
廉平在邯郸守卫战之中,从血海中拼杀而出,数次挣扎在生死线上,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
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简明扼要地快速说道:“拱辰门已被人控制,公子请随平暂避。”
赵嘉闻言定了定神。今日廉老将军出征,廉平理应随军出发。现在特意来此救他,定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会遇险。
像是猜到了赵嘉所想,廉平适时解释道:“蔺上卿传信,请我父关照公子安危。可惜,时间紧迫,大军出发吉时将至,平不能亲自送公子回官。”
赵嘉一愣,没想到蔺上卿不南不响,竟为他做了万全准备。他也理解廉平的苦衷,毕竟廉老将军已经在邯郸城外率领大军准备出征,而身为副将军的廉少将军还在城中逗留,不管所为何事,都会被有心人上抓住把柄,上书强谏。只是……
见廉平引着自己往马车的方向走去,赵嘉连忙说道:“高儿跟我一起出来的,可是现在在质子府,他会不会有危险……”
廉平一证,他只知赵嘉每次见过蔺上卿之后,会来这家食肆坐坐,倒还真不知公子高最近与他一起出宫,还会分开行动。
那些刺客,是不把公子高放在眼里,还是会趁机一网打尽?
这还真不好说。
赵十三趴在质子府的墙头,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他是公子铭豢养的死士之一。
没错,公子铭从投奔他的门客之中,招募了许多死士,在暗地里为他做事。赵十三原本是个逃兵,在军籍上是已亡的身份,若是被人查出来,必是立斩不赦的结果,只能投靠公子铭才能活命。
许是因为他毫无退路,公子铭对他要比对其他人更加放心,一些隐秘的事情也没有避过他,不像交代其他人任务的时候从不说缘由,只说命令。
例如这次行动,公子铭想要趁着赵嘉出宫的机会,刺杀他来嫁祸嫦姬,做出后宫争斗的假象,自是不能漏了一起出行的赵高。
因儿子被毒害的愤怒,嫦姬要赵嘉和赵高两人的性命也是合情合理。若是单独对赵嘉一人下手,独留赵高存活,反而会让人怀疑是他人所为。
所以他们这队死士在行动时,发觉赵嘉与赵高分开后,便见机行事,分出赵十三一人负责去质子府解决赵高。毕竟目标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质子府的守卫更是形同虚设。
赵十三谨慎地观察了半响,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此时一阵寒风吹过,卷起的落叶拍打在赵十三脸上,本来就穿得很少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还是早点完事,早点收工回去吧。
赵高跟着阿正往质子府深处前行。这里本是一大片府邸,有许多个单独的院落,专门安排各国的质子们居住所用。像阿正他们所居的院落叫天水居,名因当年秦庄公击败西戎,得赐天水之地而来。
虽说质子是各国送来当人质的,但都是王公贵族子弟,吃穿用度也差不到哪里去。再加上自带的一批批家仆内侍,质子府在前些年真可谓是人声鼎沸,花团锦簇。
但随着赵国国力的衰竭,凡是有些能力的质子都用各种各样的手段离开了赵国。用阿正的话说,就连最没能力的他阿爹,都能找到视其为奇货可居的商人资助他逃回秦国,更何况其他人呢?
现今留在质子府内的,都是被舍弃的老弱妇孺,时不时还会有恨“秦狗”的赵国人打上门来拳脚相加,所以阿正和他母亲的处境之前一直不好,经常东躲西藏,有时候连肚子都填不饱。
赵高发觉了他们的窘境后,时不时也会从宫中带点银钱和东西救济他们,只是他人小势微,能做的也有限。好在赵嘉发现弟弟交了新朋友后,使人稍微关照了一下,让阿正和他娘亲这几年缓了口气,还算能过得下去。
只是,今天与往日略有不同。
质子府其他地方的庭院依旧破败不堪,可跟着阿正进了天水居后,赵高一下子就感觉到这里被收拾整理过了。落叶扫得一干二净,地上的青石砖也擦得程亮,几乎光可鉴人。
一进屋就更明显了,还没正式入冬,屋里就已经点上了火盆,暖烘烘的温度十分舒适。许是听到了他们进屋的动静,一位风韵犹存的丽人袅袅婷婷地从内间掀帘而出,正是阿正的母亲赵姬。
“高儿来了?”赵姬一扫往日的愁容,整个人都焕发出惑人的光彩。因着她是舞女出身,所以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独特的韵味,即使荆钗布裙,也让人惊艳得移不开眼。
不过,赵高并不喜欢这女人。
也许是母亲对他的憎恶,让他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有着天然的敌视。而且这赵姬对阿正一点都不好,时不时打骂不说,连吃食都是自己先吃饱了才分给阿正。她根本就没把阿正当成儿子看待,更像是看作奴仆一样使唤他。
赵高淡淡地朝她点了点头,也不去管她,轻车熟路地拉着阿正进他的房间。
阿正却仓促而又规矩地朝赵姬行了一礼。在他看来,虽然母亲对他并不算太好,但这已经是他仅存的亲人了。
赵姬快走了几步,弯下腰来,伸出纤手整理了一下阿正的衣襟,温柔地关心道:“今日去哪里玩要了?这衣服又弄得这样脏。”
赵高撇了撇嘴,不愿看赵姬装模作样的表演。阿正的衣服脏?那也是因为阿正根本没有可以替换浆洗的衣物。而且这赵姬有看得到脏污的眼神,雅道就看不出来阿正身上的衣服已经薄得经不起秋风了吗?更别说眼瞅着就要入冬了。
冷眼看着赵姬身上好几层的厚袷衣,赵高心中不满至极,再看着阿正对赵姬虚假的关心极为受用的模样,更是恨铁不成钢,拉扯着阿正的手更加用力。
赵姬做足了姿态,便也没拦着赵高拽着阿正离去。她收回手,抚着粗糙的手背,微微哀叹。看来还是要多涂些面脂养养才是。
赵高进了房间后并未急着说话,在老地方盘膝坐下后,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眸紧紧地町着自己的好友,责怪埋怨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将心比心,若是他那个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的母亲像赵姬这样对他,恐怕他也不会比阿正的表现好多少。仔细品味着自己的心情,赵高居然发现,他竟是有些嫉妒。
呵,他还真是可悲,连这种虚假的亲情,都要羡慕。
赵高整理好情绪,从怀里掏出为阿正带的小糕点。也许是从小常常食不果腹,阿正有些贪食,对吃的非常执着,而目特别喜欢吃甜食。赵高来看他的时候,经常会夹带些宫中的糕点。
可是这次,阿正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伸手去拿。
他弯腰坐在了赵高对面、沉默了许久。阿正的眼睛像赵姬,只要一笑就会有让人心软的笑纹。但若是他不笑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眸闪烁的光芒会让人心生寒意,就像被一只凶猛的动物所凝视,使人不寒而栗。
这也是赵姬不喜、不亲近阿正的原因之一。
但赵高却不怕,因为熟悉阿正的他知道,这时的阿正看起来虽然有些可怕,但实际上,他八成是在发呆。
“阿正?”赵高把糕点往阿正的方向推了推,半催促地唤道。
阿正眨了下那双狭长的眼眸,瞥了眼面前的糕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高儿,我要回秦国了。”
赵高一怔,毫无准备地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阿正说的是什么意思。回秦国?是了,阿正是秦人……准确来说,还是秦国的公子……
怪不得这个院落看起来是被人整理过的,怪不得赵姬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怪不得赵姬对阿正变得那么好。原来是秦国那边派人来接他们母子了,让赵姬意识到阿正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
“你…不应该告诉我的。”赵高心情复杂地说道。他像是头一次认识到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异,身为赵国的公子,他理应不该放阿正回秦国。因为只有他知道,阿正是多么有野心的一个人,若是让阿正回了秦国把这个理由告诉兄长,阿正岂不是可以永远留在赵国陪他…
赵高捏紧了放在膝间的锦盒,咬紧下唇,厌恶自己居然有这样黑暗的思想。
“高儿,除了你,我不知该向谁说。”阿正平静地说道,这也是十分残酷的事实。
真是……奸诈啊。赵高低垂眼帘,盯着锦盒上所绣的图案,一声不吭。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小心思?
“那人,据说在秦国过得十分不错。”阿正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他认了华阳夫人为义母,改名为子楚。”
赵高呼吸顺止。就算他再不培国事,也知道华阳夫人是安国君的正夫人,并且没有儿子。而安国君是秦国太子,以后将继承秦国王位。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阿正的父亲异人居然能认华阳夫人为义母,博得了成为嗣子的先机,真是十分不简单。
“质子,其实也就是被放弃的棋子。秦国围攻邯郸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在邯郸城内质子的死活。
“同样,那人逃离赵国的时候,自然也能想到我与母亲的处境,也放弃了我们的性命。
“那人回秦国就又有了儿子,过得十分如意。恐怕不是那吕不韦提醒,他都不会想起我和母亲。”
阿正冷笑了一声,续道:“那吕不韦当时拿走了所有金银细软,一分都没给我们留,就怕在秦国不够用,已经是视我们母子俩为弃子。现在提醒那子楚想起来我们母子俩,怕也是为之后着想。毕竟我母亲,当年是吕不韦送与子楚的。我们若去秦国,必然要依靠吕不韦,与他形成天然的同盟。”
赵高抱紧锦盒,那锦盒就像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支撑着他能毫无异状地坐在这里。他听到自己强笑着问道:“阿正,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一边问出声,一边在心底唾弃自己。
傻了吧,这种问题,阿正怎么可能回答?他能把要走的消息告诉自己就已经很仗义了,又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说…
屋中一阵难以忍耐的寂静,最后打破这沉默的是阿正嘲讽的笑声。
“哈,我才不会像那人一样毫无声息像做贼似的回去。”阿正抬起手,把旁边的炭火用铁钳搅得更旺盛一些,“我要让秦国正式发函,要让赵人护送我与母亲回秦国。”
赵高一震,抬起头来,正巧对上阿正志在必得的目光。
是了,阿正这样高调地回去,才能确立子楚嗣子的身份。否则偷偷摸摸地去秦国,名不正言不顺,秦国的朝臣们也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阿正的目标,并不只是简单的公子啊。
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赵高也知道了为何阿正会毫无芥蒂地对他说明一切。
强大的阳谋,从不考验人心,而是在根本上杜绝一切阴谋诡计,直面所有艰难险阻。
赵高睡弃曾经滋生阴暗念头的自己,羞愧地抿了抿唇。
阿正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笑着问道:“这锦盒里装的是什么?巴巴地抱来给我看,可是什么宝贝不成?”
他这一笑,眼角的笑纹便显了出来,表情立时便柔和了下来,连屋里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一些。
“啊,这是个铜车辖,本是蔺上卿赠予我的。”赵高连忙把锦盒放在案几上,擦了擦渗出细汗的手心,“阿正,这车辖算起来还是秦国之物,曾保佑了蔺上卿完璧归赵,不如转赠于你,望佑你平安归国。”
这一番话,赵高说得真心实意。抛去两人的身份地位不谈,他们首先是患难与共一起长大的伙伴。赵高虽然不舍阿正离去,但也愿他一路平安无事。
此去秦国凶险颇多,依着秦赵两国的国仇家恨,就算赵国表面上答应送他回国,也必是不愿他真的回去。
阿正自是听说过蔺上卿完璧归赵的丰功伟业,抬手打开锦盒,看到那痕迹斑斑的铜车辖,一时唏嘘不已。
赵高正想再多说几句时,忽然听见庭院那边传来了赵姬的惊叫声,随后便是一连串的金铁交击声,没多久便重新恢复了宁静。
“这是……”赵高一阵惊愕。
阿正却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抬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双目。“最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人来。莫怕,那人派来护送我与母亲的死士,很强。”
赵高安心了许多。
阿正一边吃一边侧耳听辨,从交手的声音判断出来者的数量,不屑道:“只是这次来的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量,单枪匹马就敢来闯这里。”
赵高正襟危坐,对小伙伴风轻云淡的态度肃然起敬。
没过一会儿,庭院里的打斗声就消失了。阿正长身而起,打算去看个究竟。
赵高也连忙跟了上去,下意识地扫了眼案几,发现上面的糕点果然都被阿正一扫而空。
去了秦国也好,也不至于在赵国这样窘迫,至少能满足阿正想吃多少糕点就吃多少的愿望。
赵高走得没有阿正快,待他走到庭院的时候,场面已经处理干净,只留下地面青砖缝隙里残留的血迹,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腥味,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没有死士也没有刺客的身影,阿正在一旁轻声安慰着受到惊吓的赵姬。
不过说老实话,阿正脸上那种表情真的说不上是安慰,他要是能在说话的时候笑一笑,赵姬可能不会这样惊慌失措。
只有赵高知道阿正实际上是在紧张,他一紧张表情就不受控制地严肃起来。母子疏远已久,他终究是不知如何与赵姬相处。
阿正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在赵高走过来的那一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把赵姬交给赵高安抚,自己则去寻死士询问情况去了。
他这一走,赵姬也松了口气,才想起来自己抹到一半的面脂。
珍惜地看了又看,发现手上的面脂并没有因为惊吓而掉在地上,赵姬满意地一笑,继续细细地把面脂涂抹在手背之上。
“若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赵姬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发现说话的是儿子的玩伴。她其实并不把这个小男孩看在眼里,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赵国小公子,没有继承权,也没有上位者的宠爱,没权没势。和自家儿子玩在一起,不过是两只可怜的小善互相抱团取暖罢了。
她没有理会,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袅袅婷婷地往屋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在手背上涂抹着面脂。
“若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重复着,在耳边环绕着,仿若无法逃脱。
赵姬以为对方在指责她对阿正的态度,愤而转身,却见那个小男孩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赵姬一怔,试探地反问道:“你是指不赞同我涂手?”
小男孩缓慢地点了点头:“此去秦国,你最大的凭仗其实并不是阿正。”
阿正虽然重要,但在秦国却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她要靠的,当然是她的夫君子楚,否则她为何要保养自己?赵姬有些不耐烦,这八九岁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只是,当她正想反驳的时候,却忽然呆住了,涂抹手背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赵高见她领悟,满意地勾起了唇角,追着阿正离开的背影而去。
这赵姬还算聪明,一点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若论保养,她必是比不过她夫君子楚现在后院里的那些美娇娘。她能依仗的,只能是子楚对她的愧疚之心。
要让子楚看到她和阿正过得多凄惨,表现得越多,子楚就会越愧疚,对他们母子俩就会越好。
而且这个凄惨的度,他相信赵姬一定会把握得很好。
至于以后,他也不怕赵姬不对阿正好,毕竟时间一长,她就会意识到,最终她能够依靠的,只有她的儿子。
赵高看着阿正的背影,无声地动了动唇。
阿正,虽然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
但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蔺上卿府】
公子铭如困兽般,在屋内走来走去。等候的时间越来越久,本应传来的信号却迟迟不到,让他更加坐立不安。赵嘉不死,那他所有布置都会成泡影。
蔺相如却像是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单手特着漆杯,怡然自得地看着庭院内翩然而落的枯叶。
太阳在慢慢西移,树影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公子铭倏然停下脚步,目露凶光。
蔺相如像是有所感应,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
“蔺上卿觉得可情?那大可归顺于我。”公子铭停下脚步,不遗余力地劝说道,“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哈哈!老夫只是可惜,这漆杯之中竟没有酒了。”蔺相如哈哈一笑。
公子铭气得拂袖而去。
蔺相如仿若听不见身后死士拔剑的声音,抬起头看向树梢之上的最后一片枯叶。
“可惜啊可惜……”
空空如也的漆杯滚落在地,树梢那最后一片枯叶像是受到了震动,应声飘然而落。
廉平归队的时候,本应今日吉时出发的军队还未开拔,不禁疑惑。他本以为自己还要带着亲卫连夜追赶呢。
想着父亲也许是不放心他这边护卫赵嘉的情况,连忙问了裨将自家父亲的方位,寻了去。
穿过大军,廉平在猎猎作响的主军旗下面,找到了正在战车上极目远跳的廉老将军。廉平留意到,父亲注视的方向并不是北疆边境,而是邯郸。
“父亲,一切安好。”人多嘴杂,廉平跳上战车只是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虽然不能亲自护送赵嘉,但他也帮忙去质子府找回了赵高,托人安顿好了兄弟俩,确保他们避开风头,秘密地安全回宫。
“嗯。”廉颇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然投向邯郸城的方向。
廉平注意到,他父亲的手并不是扶在车轼上,而是握着一枚铜车辖。
而且是首尾角度十分奇怪,明显是断裂的铜车辖。
廉平心中一跳。
他当然知道这枚铜车辖的来历,是当年带着蔺上卿完壁归赵的秦国马车上的其中一枚。自从他父亲被赠予这枚铜车辖后,虽不能说是百战不殆,但所有决定性的战役最后均获得了胜利。
而今日,大军还未出发,这枚铜车辖便断裂,是大大的凶兆。
难道是在预示着此次北行出师不利?
廉颇回过神,便看到自家儿子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晒然一笑道:“燕孽又有何惧?”
当年的燕昭王是庶子,而且他又是在燕国被齐国攻破王都时,被赵武灵王护送回燕国登基的燕王。而后却不念赵国的辅佐之恩,反过来攻打赵国。孽本指庶子,所以即使燕昭王已经去世,赵国的一些老臣还是习惯称燕人为燕孽。
廉颇最终深深地看了眼日暮下的邯郸城,拔剑而出。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