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有些晚,已经三月初了,可寒风依然刺骨,被冰封的河面还未解冻。但今日邯郸的气氛却火热非常。
从城外永康门直接通往赵王宫的飞廉大街,那可以让六匹马同时通过的街面被赵国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以盼,希望等吉时一到,能第一时间看到从北疆凯旋的赵国将帅和士兵们。
此时离长平之战已经过去了九年,那场战争的阴影依然隐隐笼罩在邯郸城的上空,久久不散。去年秋天,与赵国接壤的燕国认为赵国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来袭。
廉颇廉老将军重新被赵王起用,领兵反击,在部城大败燕军,并且杀死了献计侵赵的燕国丞相栗腹。之后又挥兵前行,包围了燕国都城,直到逼迫燕国割让了五座城池求和。这一场战役打得酣畅淋离,让赵人扬眉吐气。是的,他们虽然兵败于长平,但依然是不可侵犯的。
赵高站在赵王宫内的土坡上,爬上还没抽出新绿的老槐树,绕过高高的宫墙,远远看着山下的邯郸城。
他也想去看热闹,但兄长肯定是要跟着他那个父亲迎出永康门外的。而被父亲视为扫把星的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之中。
就算想要自己偷偷溜出去也不行,自从去年出官遭遇刺客袭击,赵高就再也没出过宫。尽管每日只待在握瑜殿,赵高也能敏感地从内侍官女们的表情上,察觉出来宫内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尤其是,在他们遇刺的那一天,蔺上卿死了。
想起那个喜欢喝酒的白胡子老头,赵高的心中闪过一丝哀伤。蔺上卿时常把生死挂在嘴边,早就看淡生死。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刻居然来得那么突然。
才九岁的赵高,还无法正确地理解什么是死亡。兄长跟他讲,蔺上卿是去了很远的另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了。这是不是和阿正很像?
阿正也快要去另一个国家了,远到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生离与死别,都很残酷。
赵高坐在槐树的树干上,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已时一刻,永康门外传来了巨浪般的欢呼声,隐约能从人潮涌动之中,看到最当先的那匹白马和飘扬的帅旗。廉将军回来了,他知道蔺上卿已经走了吗?
想起去年秋天出征时,廉将军在蔺上卿府外的停驻,和蔺上卿心有灵犀的举杯,赵高便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心情,从槐树上动作利落地翻了下来。“啊!当心!”树下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惊呼声。
赵高还以为对方是在担心他下来时摔倒,待他落了地,才发现他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槐树下竟盘膝坐了一个身着青袍的年轻人。那人青色的长袍像是道袍,袍角还绣着八卦的暗纹。他的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在背后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般丝滑润泽。在他的面前,散落着数个红色小棍子。有些是整齐地排列着,看上去应是在算着什么。
不过不管他在算什么,现在都被赵高一脚踩乱了。
“对不住了,我没注意。”赵高连忙后退一步,诚心诚意地道着歉。他知道这些小棍子是算筹,做算数计数之用,他曾经见兄长推演过。还好没有被他踩断,但可惜已经弄乱了。
这青袍道人抬起了头,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刚出头,长相极为俊秀,长眉白肤,只是一对眼眸半眯,睡眼惺松,看起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太史令?”赵高见到了他的面容,微微吃惊。兄长曾经在两人远远地遇到太史令时警告过他,见到这个人时,要避让躲开。兄长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纵使当时他年岁尚幼,依然记忆深刻。
只是,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才第一次单独碰到这个所谓的太史令,应该…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这太史令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赵高自上次出宫之后,就一直没见过阿正了,兄长又忙得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面,算起来他已经很久都没和人说过话了。好不容易遇到传说中的太史令大人,强烈的好奇心让赵高没法控制自己的脚迈步离开。
年轻的太史令打了个哈欠,随手拨弄着地上的算筹,轻描淡写地随口道:“罢了罢了,看来是天命如此。”
“你在算什么?”怎么算个数,还跟天命有关了?赵高对于太史令的态度有些不爽,决定帮他重新算。反正兄长教过他如何用算筹算数。太史令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在算赵国的国运。”
赵高闻言一怔。他本来还在默默地背诵着算筹的歌诀,什么“一纵十横,百立干僵,干十相望,百万相当”等等,瞬间在脑海里烟消云散。赵国的国运,岂是用算筹能算出来的?赵高本想反驳,忽然想到对方的官职是太史令,本就是掌天时星历,观测星象,占卜国运的。而当他低头仔细看脚下的算筹图案,却发现这些算筹竟是长短不一,摆出来的图案很像太史令道袍上的八卦。
赵高看不懂这些卦象,也不好奇地询问卦象解释,反而皱起小眉头,瓮声瓮气地反问道:“若国运能占卜,那为何还会有长平之战?”年轻的太史令诧异地微睁开双目,深深地看了一眼赵高后,又缓缓垂下了眼帘。
“哼,占卜,不过是用天命来安慰自身失败的借口吧。”赵高一出生就被称为扫把星,受人冷落,早就对这些似是而非的占卜嗤之以鼻。反正,到头来又会说是他一脚踩乱了卦象,把一切都怪在他头上。
太史令并没有解释,反而拾起头看着赵高,弯起唇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其实占卜嘛,我也会!”赵高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在一旁的算筹,发现这小棍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颜色赤红,入手极轻,似玉非玉,还有种温热之感。赵高忍不住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才接着道:“不用算,我也知道你会死,我也会死,所有人最后都会死。”
年轻的太史令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大人在包容胡闹的小孩子一样。从未有过这样待遇的赵高心尖一颤,差点连手里的算筹都握不住。他耳根泛起了热意,扭过头避开了这人灼热的眼神,投往不远处一片欢腾的邯郸城。
“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由盛及衰。就如同人有生老病死一样。这七国的乱世,终将会有一国统一天下。赵国的国运?恐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吧。”赵高并不把自己当成是赵国的公子,正如同其他人也不把他当成赵国的公子一样。而抽离开来,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赵高能看到的就更清楚。
浑然不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赵高就是有感觉,面前的这个人不会跑去告密。不过就算告密也没什么,他本来在宫中就是个隐形人,借此机会被逐出官去也不错。
正思量着,赵高没听清面前这人在说什么,微讶地眨了眨眼睛。
“喜欢吗?喜欢就把这些算筹都送给你。”年轻的太史令绝口不提方才的话题,也不恼赵高的毫无反应,笑盈盈地又问了一遍。
赵高这才发现,他一直在手里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根算筹,这爱不释手的模样全被对方看在了眼里。他连忙摆手,打算把手中的算筹放回原地年轻的太史令却一挥手,地上的算筹竟同时腾空而起,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围绕着赵高转了一圈,随后如乳燕归巢般雀跃地一个接一个飞进了太史令手中的青色锦囊之中。
赵高看得呆了,若不是紧握着的那根算筹正挣扎着在掌心跳动,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喏,送你了,多用用,它们也很开心。”太史令把青色锦囊递到了赵高面前,在赵高手心里的那根算筹像游鱼一般滑动而出,也飞到了锦囊中。赵高呆呆地接过锦囊,大脑一片空白的他想不起来拒绝,下意识地在身上翻找回礼。
兄长说,接到礼物,是要有回礼的。
年轻的太史令大人挑眉,看到这男孩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不好意思地朝他递了过来。
“喏,请你吃桂花糖。”这孩子扭着头看向一边,满脸通红。
太史令伸手拈起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糖果,在阳光下还能看得到糖果里有朵尚未绽放的桂花,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缓缓放入口中,唇齿间立刻弥散着桂花浓郁的香气,太史令舒服地眯了眯双眼。
其实,这血煞凶星,也是很可爱的嘛!
赵嘉按了按因为看书简而酸痛的眼眶,一抬头就看到自家弟弟正乖巧地坐在角落里,拨弄着几根算筹,玩得不亦乐乎。是了,高儿好像连算筹歌诀都背不全。
是该找个正经师傅给高儿启蒙了,赵嘉头疼地想着。但他每次提起这件事,父亲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问得急了就高声痛斥他,完全不想承认高儿的存在,所以逼得他只能尽量把高儿带在身边。可又怕高儿年纪小太天真被人套了话,很多与门客谈论政事的场合,都无法让他在场。去年那时出宫去见蔺上卿还能把他带着,谁知道差点害了他的性命。而今蔺上卿已经仙去,也时没了其他机会。还是再等等吧。
赵嘉想到自己现今的处境,就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高儿聪颖,晚几年启蒙也算不了什么。
强迫自己忘记高儿今年已经九岁的事实,赵嘉的心中对幼弟更为愧疚,试探着问道:“高儿,你是不是好久都没和阿正见面了?”
赵高拿着算筹的手一顺,想到今年正月阿正生辰都没能见面,他只能托小黄门送了一匣子点心过去。结果小黄门回来,带了阿正的回礼——隆祥记一套盒的点心。
隆祥记是邯郸最大的酒楼,那里的点心也是最出名的,往往排队部买不到。
赵高知道阿正是对他好,把最好的点心都拿给他吃。
可是,这也证明阿正现在过得很好,能买得起这最好吃的点心。那他还能为阿正做什么?
往日见面,他也不过只是给阿正带些点心罢了。
所以最近一些时日,兄长说为了安全不让他随意出官,他也听话地设有去见阿正,也是因为如此。阿正,应该不再需要他了。
见自家弟弟因为他的一句话陷入了沉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也黯淡了下去,赵嘉连忙安慰道:“高儿这么喜欢阿正吗?那…就让他一直留在这里陪你如何?”
可是高儿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欣喜若狂,而是淡淡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不,他会回去的。”
赵嘉被他那仿若看透人心的一眼看得心神一颤,扯起唇角笑道:“他只是个质子的孩子,只要我们不放他回秦国,他又怎么能回得去?赵高眨了下眼晴,补充道:“他也是秦国未来继承人的长子。他会回去的,赵国不可能不送他回去,这是让秦国有理由开战的借口。”赵嘉被堵得一时无言以对。
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弟弟说得没错。阿正这孩子的去留,是这些天以来大臣们争论的焦点。几平所有人都觉得要送阿正回案国,尽管心里憋屈得很。
“赵国该感谢廉将军,打赢了对燕国的战役,这才有了谈判的资格。音则案国这就挥兵东进了。”赵高低头拨弄着面前的赤色算筹,淡淡说道赵嘉张了张唇,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弟弟,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
像是精到了自家兄长的疑问,赵高至着头,语气依旧不咸不流地解道:“是是惑我如何看出来的吗?这很简单,这与我和阿正小时候跟人打架一样。对方是不是虚张声势,是不是可以谈和,是不是可以变成敌人的数人,都可以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来。”
那日太史令送他的这些算筹,据说是由浴火重生的神兽朱雀脱落下来的翎羽杆所制成。到底是不是,赵高无从考证,但自从用了这些算筹后,他的头脑中仿佛去掉了一层屏障,许多事情都看得很清晰,许多人的动机想法在摆一摆算筹之后,便算得一清二楚。
他经常会思考阿正的去留,彻夜辗转难眠,所以已经想得十分透彻。也接受了阿正会离开他的事实。既然接受了,那又何必再留恋。
赵高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轻轻地移动了一下地上的算筹。“所以兄长现在的间题,不是我想不想让阿正回秦国,而是如何让阿正安全地回到秦国。想必,还是有些人不赞同送他回去的吧?”
“没错,廉老将军就不同意。”赵嘉缓缓地点了点头。消化了弟弟已能与自己谈论这样的话题的事实后,按照赵国继承人所培养的赵嘉很快地整了心情,把自己所知的消息说了出来。他额了领,叹了口气道:“廉老等军征战十分厉害,但在国事上,实在是…”
背后议论长辈终究不是君子所为,赵嘉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过自家弟弟既然懂事,倒也不怕他往外乱说,赵嘉放下手中的节商守株待兔半是倾诉半是教导地,慢慢把自己的领悟说了出来。
“高儿,还记得蔺上卿否?那日,蔺上卿不是间了你我,若有个庭院的话,该如何修整打理?”
其实据你我当时的回答,兄长我是推行仁政来教化民众的儒家思想,弟弟你是不别亲疏不殊贵我的法家思想,而蔺上卿则是清静无为的道家思想。赵高回忆起当日,便想起阿正的回答。不知阿正又属于哪类?他不敢问,怕兄长知道阿正的回答后,改变主意,不放他回秦国了。
赵嘉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弟弟闪烁的眼神,继续缓缓道:“每一种思想都不能说是正确的,也不能说是错误的。就像这世间每个人相貌不同一样,思想也是不同的。而现今的形势,其实是这个庭院并没有专属于哪个人,而是分属于七个势力,土地有限。所以现今还有一种十分流行的打理庭院思想,就是联合弱小的植株对抗强大的植株,抑或让强大的植株拉拢个别弱小的植株,最终达到一种植株侵占庭院的结果。“这种思想,人们称之为纵横家。”
赵高拿起一根赤色的羽算筹,在眼前转动了一下,缓缓道:“合纵连横,朝秦暮楚,远交近攻。”
赵嘉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讲述,没想到自家弟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慧。当下,便把当年之事一点点剖析出来。
从张仪提出以连横破合纵,出使游说各国后,解了秦国被六国合纵对抗的危机。之后范雕又提出了远交近攻之法,主张先攻韩、魏、赵等国,交好燕、齐、楚等较远的国家。而长平之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了序幕。长平之战实际上前前后后一共打了两年多,这片战场就像一个泥潭,越是挣扎就越深陷,秦国和赵国都不得不倾尽国力尽锐出战。起因就是韩国本应制让给秦国的上党郡等十七座城池,被上党郡那守冯亭转手献给了赵国。秦国有了出兵攻赵的理由,便挥兵东进。
这场战争的关键点,看似在于上党郡,但其实又不在上党那。秦国在与赵国胶着的同时,还派人去齐、楚、燕游说,继续范雕远交近攻的政策。赵国急需一场胜仗来表明有正面抗击秦国的力量,才能让其余五国联合起来抗赵括认识到了这一点,便坚持要主动进攻。而廉颇却觉得只要守住上党那,便能耗死远道而来的秦兵,坚持周宁、等待秦军无功而返时,便可追击反杀。
其实两位将军的坚持都没有错,但错就错在赵王临阵换将,还有外交上的一败涂地。
楚国若趁此机会率兵北上,直取咸阳,秦国腹背受敌,必然亡国矣。本是三晋同盟的韩、魏若早一步发兵参战,也不至于让赵国落得全军覆灭的下场。齐国坐山观虎斗、赵国在长平之战最艰难的时候曾派人管齐国借粮,齐国淡然拒绝。而有世仇的燕国不想邻近的赵国强大起来,甚至还想落井下石。
长平之战后,邯郸被围困时,所有国家都在束手观望,若不是魏国的信陵君豁出性命来窃符救赵,恐怕赵国早就成为历史了。
由此可见,一个国家的兴亡,外交竟如此重要。而张仪和范雕,都是杰出的纵横家。
赵嘉讲到这里,不禁喟然叹息。赵国自赵武灵王开始,就是以武勇闻名天下,遵从兵家治国。但兵家只研究用兵之道,只能看清一场战役的胜利与否,却没办法看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全局。
如今,廉老将军反对送赢正回秦国,看似仿佛硬气占了上风,但却给了秦国再次发兵的借口。而这一次,没有人能保证已经千疮百孔的邯郸城墙,还能禁得住秦军的铁骑践踏。
赵国太需要休养生息了,尽管刚刚迎战了燕国,那也是不得不勉强为之。
“所以,兄长之前说让阿正留下来陪我的话,果然是哄我的。”赵高忽然幽幽地说道。
赵嘉哭笑不得,自家弟弟听他说了这么半天,居然只抓住了这一个重点。见弟弟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用速责的目光看着自己,赵嘉忍俊不禁地招了招手。
赵高慢吞吞地爬起身,走到赵嘉身边坐下。
赵嘉抚着他的头顶,摸着他柔软的发,温声道:“傻弟弟,若是你真的不想赢正离开,兄长我会努力让他留在这里。”
“如何?”赵高的语气中,是满满的质疑。
“当然是站在廉老将军这边,提出三点异议。一是秦赵已成死敌,又为何要归还质子?更遑论此子非质子,而是质子之子,更无义务送还。”“再者,若秦坚持要求赢正归秦,也不能轻易答应,至少要换取几座城池。这个要求看似合情合理,但秦国却不会答应的。毕竟那异人回秦国之后,又有了儿子,不差这一个。”
赵高的手颤了颤,若是如此,即使阿正回到秦国,也不会好过的。他沉默了片刻,追问道:“第三呢?”
赵嘉伸出双手,把背对着在他怀里坐着的赵高掉了个个儿,笑眯眯地说道:“第三嘛,自然是我家弟弟不肯放赢正回秦!难得高儿开口要求什么,身为兄长的,自是要努力帮弟弟做到。”
满意地看着自家弟弟的小耳垂慢慢变红,直到红透,赵嘉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
哎呀呀,他弟弟果然最可爱了。
“兄长,不要闹了。”赵高红着脸把自家兄长的贼手打开,努力保持包子脸的严肃表情。殊不知他的这副模样,更是可爱得让人心痒难熬。赵嘉怕把自家弟弟惹毛,适可而止地收回了手。他默默地搓着手,温声问道:“高儿,你的答案呢?想要阿正留下来陪你吗?”
赵高抿着唇一言不发。不过他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高儿。”赵嘉楼住赵高,轻叹了一声。
其实他说得倒是轻松,若高儿不懂事,强要嬴正留下,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姬也会随阿正一起去秦国吗?”赵高的声音在赵嘉怀里听起来闷闷的。
“应该会的吧。”赵嘉心不在焉地回道,完全没把赵姬看在眼里,倒是好奇赵高为何会提起她,“高儿是怕阿正一个人回秦国太可怜了吗?”“嗯…”情况比较复杂,赵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兄长说起,只能攥紧了手心里的羽算筹。
“放心,这是小事,交给兄长吧。”赵嘉信心满满地说道。
赵嘉完全没想到,这件小事,居然还真会有人来打脸。
尽管与父亲公子偃的感情十分浅淡,但赵嘉依然会格守为人子的责任每隔十天都会去跟父亲问安,并且一起用一次早饭。因着公子偃与嫦姬住在一起,嫦姬又防他跟防贼一般,所以每次一起用饭时嫦姬都拉着她儿子赵迁作陪,表面上和和气气,看似是一家人。
这天赵嘉来问安时,父子正好聊起赢正是否归秦一事。事实上,这几日朝堂上的重臣们已经达成了共识,连顽固不化的廉老将军也被说服了,准备择日就安排赢正启程。
嫦姬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忽然看似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嘴道:“那孩子回秦国,赵姬也要跟着吗?”
坐在下首的赵嘉一怔,不知道嫦姬为何在此时提起赵姬。因为赢正归素,朝堂上也无人提起赵姬,均默认赵姬也会随赢正一起回秦国。公子偃正在吃枣精。用去年秋天结的大枣,晒干了之后贮存下来,等吃的时候再用水煮软,展碎,做成枣泥,再跟熟米屑混合在一起,放上一点点饴糖调味,一起蒸煮,香甜可口,是很受欢迎的饭食。公子偃微眯着双眼,享受着唇齿间枣子浓郁的香味,不在意地回答道:“赵姬?哦,那个赵姬
“啊…”
嫦姬拿着筷子为公子偃夹枣精的手顿了下,当年她以“唱”闻名邯郸,赵姬则以“舞”家喻户晓,曾经常被人一起提起。而后,她侍奉了赵国的大公子,赵姬却被送到了秦国质子的房中。
原本是别无二致的低贱身份,却因为命运而分出了高下。嫦姬嫉妒赵姬的美貌与身姿,见其在这些年间处境困窘,不知有多少夜晚都会在梦中笑醒。
“对,就是那个赵姬。”嫦姬的表情依然无解可击,柳叶般的弯眉间全是对普日好姐妹未来的粗忧,“公子,那异人在那种危难之际,抛弃我姐姐回泰国,显然就已是对她毫无情意。今日再送我姐姐去秦国,岂不是提醒他
当年的不仁不义,他又岂能对我姐姐好?”
“那赢正还罢,异人就算再如何不屑,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肉,不会少他碗饭吃。可是我姐姐…”
嫦姬轻声慢语地说着,到后来竟有些微微哽咽。她本就声音曼妙,言语之间更是像有独特的韵律,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旁人说的几倍效果。
公子偃更是受不了这个,连忙把口中的枣精嚼了嚼咽了下去,把嫦姬楼入怀中安慰道:“夫人良善,是那赵姬的福气。可朝中就此事已有定论,再议也是无望。”
公子偃虽然宠爱嫦姬,倒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向来不理朝政,并不是不想参与,而是根本没有能力。王座上他父王还在,他又能置喙什么?老老实实地等父王驾鹤西去,他再当家做主不好吗?何必在这些事情上惹父王不欢喜?在他这个位置上,只要不犯错,就算他那个弟弟公子铭蹦哒得再厉害,也动摇不了他继承人的身份。
而且在他看来,那什么赵姬去也好留也罢,根本不值一提,也就只有自己这个多愁善感的嫦姬才挂在心上。
想到此处,公子偃对嫦姬又生出百般爱恋来,楼着她更是好一阵温声安抚。
赵嘉漠然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大秀恩爱,想起了自己独居在德音殿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只有天真的母亲才会相信,她还能挽回负心郎君的爱。
这嫦姬真会演戏,什么担心赵姬?担心的话,这么多年赵姬和赢正两母子过得如此艰难,也不见她有什么表示。
面无表情地把自己面前的枣精放进嘴里,赵嘉仔仔细细地品尝着。赵国黄源紧缺,他平日的饭食也是简单至极。他弟弟高儿更是连什么叫枣精都不知道。而在这里,他对面的赵迁应该都吃腻了,正挑剔地皱着眉。那边公子偃还在絮絮叨叨地给嫦姬分析:“其实也有人提议把赵姬留下当人质,可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又多少年没在那异人身边了,异人肯定早就把她忘记了。”
“可是她儿子会记得。”
“你说,我们这本来是件两国交好的事儿,办一半又何必呢?这是结交,又不是结仇。
“而且让那孩子回秦国也有好处,毕竟是在我们这儿长大的,身上有一半赵人的血脉,以后遇到了什么事儿,还能想着赵国。你看那信陵君不就是个好例子吗?”
赵国丞相平原君的妻子是信陵君的姐姐,当年邯郸被困的时候,平原君多次写信给信陵君求援。最后信陵君窃符救赵,这份亲缘之情起了关键作用。
赵嘉在一旁听着,忍住没当面反驳自己的父亲。平原君夫人那是信陵君他亲姐姐,赵姬一个无父无母的舞姬,最近几年在赵国过得十分凄惨,又怎么可能对赵国有什么好感?恐怕还会以为秦国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公子偃安抚了嫦姬几句,便把话题岔了开去,说起他最近托人在做一套珍贵的珠链。嫦姬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即使心中还有些残存的不安,也在一转念间抛在了脑后。
她将来会是赵国的王后,赵姬就算去了秦国,也不过是从一个可怜的境地换到了另一个可怜的境地,拿什么与她相比?
那异人虽是现今秦王的儿子,好命地认了华阳夫人为养母,但秦王有二十多个儿子,怎么可能轮得到异人?再者,那异人在秦国也有妾室和孩子,赵姬无依无靠,拿什么与人家争?
嫦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言笑晏晏地服侍起公子偃来。嫦姬的想法,也是大多数赵人的想法,他们最多就是觉得送赢正母子归秦,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赵嘉见嫦姬不再闹什么么娥子,便擦了擦嘴起身告辞。就算饭食再美床,看着这一家人在眼前,他也没什么胃口,还不如去摆瑜殿陪他弟弟吃饭。
过了没多久,公子偃和嫦姬的对话内容,就一字不差地放在了公子铭的案头。
公子铭随手翻了翻,嗤笑了一声。
他本身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岂能看不出嫦姬言语之下隐藏的嫉妒和担优?
不过正好,有秦国的人偷偷潜进赵国与他接头,奉上了重金。所求的,就是让那赢正母子俩从赵国出发,却永远到不了秦国。
看来赢正的那个异母弟弟,并不想有人当他的哥哥呢…
公子铭把写着情报的帛布在灯上点燃,火焰产生的光影衬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唇边的笑容也鬼魅非常。
同一时间,握瑜殿中正在摆羽算筹的孩童停了下来,看着面前推演出的卦象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