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2年咸阳武安君府】
几片枯黄的落叶被秋风吹拂着飘摇而下,正好被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踩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响声。
武安君府门前的地上已经积了能覆盖脚踝那么厚的落叶层,一看就是多日都没有人打扫过了。王翦站在冷清的门庭前,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武安君白起在杜邮被秦王稷赐剑自刎后,已经过去五年了。
王翦至今还记得当年听闻此事时,那种震悚和惊骇。
武安君白起被秦人视为太白星下凡,战功赫赫,征战沙场三十余年,百战百胜。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八年前的长平之战,更是奠定了他的战神之名,各国军队闻风丧胆,只要看到上面绣着“白”字的战旗,都望风而逃。
武安君是王翦一直努力想要追赶的目标。只是这样的战神,最后却是被小人奸臣污蔑,被王上猜忌赐死的结局,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王翦并不信这是什么手染杀孽造成的报应,作为一个武将,把刀剑对准敌人是恪尽职守。
看来,就算做一个战无不克的上将,也不能如平常人般寿终正寝。
也许是赐死白起的心虚,让秦王稷没有剥夺白起武安君的称号。可白起之子白仲谨慎小心,早就把武安君府的牌匾主动摘了下来。现今这里只是普通的白府,但左邻右舍还都习惯称这里为武安君府。
王翦站在空白无匾的门前沉思了半响,终于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在门打开前,他抬手拂开飘落肩头的几片落叶,拂去了自己方才驻足良久的痕迹。
被前来应门的小厮引去主屋,王翦不意外地看到府里散落着各式的箱笼和书简。他知道白仲要举家搬离这片权贵聚集地,迁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安居,否则他也不会桃这个时间来。
是非之地,搬走也好。想必若不是武安君刚逝去时搬家比较敏感,会有向秦王稷表现不满和对抗之意,白仲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搬。
王翦迈入一道院门后,就看到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站在院当中,指挥着仆人们装箱搬运。这位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才入秋就已经穿着加厚的冬衫,领口还缀了灰色的狐狸毛,缩着脖子双手交叉插在袖筒里,一副弱不禁风的羸弱模样。
这是白起的独子,今年十九岁的白仲。
武安君的名声天下皆闻,但他的独子却被他保护得极好,几乎无人知晓。概因白仲之前出生的几个哥哥都少时天折,白仲是白起中年得子,且白仲出生时就先天不足,能长大成人已是不易。白仲十岁前都从未出过府门,直到白起被赐死后,才不得不撑起武安君府的门面。
听到王翦的脚步声,白仲回过头,惨白得毫无血色的唇勾起一道弧度,笑着打招呼道:“呦!闻着味就来啦!”
王翦与其相识于年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点了点头道:“帮你来搭把手。不过白叔的那些兵书可都是要归我的,还有行军地形图。”
虽然王翦在武安君府外迷茫了一下人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但身为武将的本能,还是让他不会放弃这些宝贝。更何况,留给白仲也是宝物蒙尘,浪费。
“对了,还要白叔珍藏的那些兵器。”王翦霸道地一挥手。
“早就安排好了,到时候会送到你府上。”白仲笑着摇了摇头。至于怎么送,也是门学间。白起的这份遗产价值连城,咸阳城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町着呢,他怎么敢就这样大大方方地送到王家去?自然需要鱼目混珠一下。
“那叫我来做甚?”王翦其实很不愿意踏足此地,来这里看到挂着即使出了孝期也没有撤下去的白布,只会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秦国的那位曾如日中天的战神,已经彻底地逝去。
“还有些东西,我想应该要留给你。”白仲虚弱地笑了笑,让下人们继续收拾,自己则带着王翦朝主屋的方向走去。
武安君府很大,王翦就算来过几次,也是没有资格进入白起的书房的。
白起的外表斯文儒雅,王翦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武安君时,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战场上杀伐悍勇的武将。而他的儿子白仲,更是柔弱纤瘦,走在前面看起来摇摇欲坠,王翦几次都忍不住想伸手扶住他。
白仲推开书房的门扉,一股陈年的积灰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
王翦连忙把他拽到一边,走进去开窗通风。等窗外秋日的阳光照射进来之后,他才发现这间书房里陈列的并不是兵书或者行军地形图,而是整整两面墙各种各样的管器。
《周礼·地官·司门》中日:“司门掌授管键,以启闭国门。”
这其中所提到的管键,管为博键之器,键是门的插门,管与键组合,便是开启和关闭门户之用的器物。而这两面墙上的管器,都是木质带齿的,比普通大门所用的管器都要大上些许。
这分明,是开启城门的管器!
当王翦看清楚这些管器上用刀刻出来的字迹时,更是口干舌燥,膛目结舌。
“垣城、光狼城、上庸、鄢、邓、陉城……”白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咳嫩,走进来一个个念着这些管器上的名字。每一个管器,都代表着武安君白起攻破的城池。这里有上百个管器,代表着被白起攻破的上百座城池。
大部分管器并不干净完整,有些沾着褐色的血迹,有些被利刃砍断了小半截。王翦只是站在这里看着它们,仿佛都能闻到那战火纷飞的尘烟。
“喏,这个。”白仲指着其中一个管器,略带炫耀地问道,“你猜这是哪里的?”
王翦发现这个管器与其他管器截然不同,花纹装饰都多上许多,木头也比其他管器更结实。上面并没有刻城的名字,但王翦依然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郢……”
二十七年前,武安君率军伐楚,大破楚军,占领了楚国的都城郢,逼得楚国迁都。而他眼前的这个,便是开启当年楚国都城郢的管器。
“这些管器我搬走也没用处,都送与你吧。”白仲轻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重担,“我知父亲对你的期望很高,这些管器交给你,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王翦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白仲最后看了一眼这两面墙上的管器,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在他即将迈出门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我父没有拿到邯郸的管器,怕是死也难瞑目。”
王翦的呼吸顿止,右拳狠狠地捶在了心口上。
【赵国邯郸上卿府】
离那场令整个赵国人刻骨铭心的战役已经过去了八年,离邯郸差点被攻破也过去了五年。整个邯郸城的气象已经焕然一新。
满城飘扬的绛色铭旌已经陆续被收起来,代替战死的士兵们下葬。百姓们也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逐渐走了出来,邯郸城上下只要还能拿起武器的男人或男孩,都参加了军队操练,处处可以听得见练武的呼喝声和兵器的交击声。
只有一小片地方例外,如往日一般寂静无声。
邯郸城的朱家巷坐落着数个王侯将相的府邸,其中蔺相如蔺上卿的上卿府也在其中。
蔺上卿年轻时只是一个小小的舍人,但却有能力带着珍宝和氏壁去秦国与秦王交涉,最终完璧归赵。后来在赵王与秦王闻池之会时,又展现了强大的外交能力,让赵王在对峙秦王时不落下风。因此被赵王封赏,与赵奢、廉额三人同为赵国上卿,地位仅次于百官之长的相邦平原君。
赵奢和廉题都是赵国拥有赫赫战功的武将,蔺相如能以毫无家族背景的一介文官之身、跻身上即之一,可见其能力出众至极。廉颇曾在其被封为上卿之后颇为不满,却也在听完他的一番说辞之后,乖乖地负荆请罪,与其成为至交好友,也是一段文武相交的佳话。
而今的上卿府,却因蔺上卿缠绵病榻,谢绝访客多时,门庭冷清。
只是每隔十日,都会有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低调地从上卿府的侧门而入。很少有人会知道,赵王丹的嫡长孙公子嘉每十日就会来此,向蔺上卿请敦。
深秋的上卿府比起初春和盛夏来也毫不逊色,即使没有满院的繁花似锦或者郁郁葱葱的绿树成荫,也有着霜叶丹红枫叶似火。从书房向外看去,从浅黄到深红的叶片层次分明,间或有些许落叶随着秋风缓缓打着转飘下,更添一番深秋景致。
这里静极了,也许是上卿府足够大,也许是朱家巷附近少有人喧闹,赵嘉看着那片片落叶飞舞而下,几乎以为自己听得见落叶飘落在地的声音。
“公子来得正巧,今夜风起,恐此美景,今日之后再难得见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蔺相如蔺上卿。
今夜风起?赵嘉闻言微微诧异,他总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寓意。他转过头,看向坐在对面桌案后面的老人。
蔺上卿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满头稀硫的白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有几缕垂了下来,却并不显得他不修边幅,反而有种怡然自得的自在逍遥之意。他身上的衣袍也是随便被着,已经遍布皱纹的脸庞上有着不健康的灰败之色。面对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死神,他依然镇定自若,就如他这辈子在面对无数艰难险阻时一般,即使是利刃加身也不会让他的眉梢颤动一丝一毫。
“先生,今夜风起……可是指易水之北?”赵嘉略一思索,觉得最近的大事就是燕国图谋侵袭赵国了。
燕赵两国以易水分隔,易水以南是赵国,易水以北便是燕国。燕赵都是崇尚武力的国家,两国边界再往北都是蛮荒之地。赵国往西是强秦,往南是同出自晋的魏国,所以扩张领土只能往东北方向,燕国扩张也只能往西南方向,燕赵两国交战极其频繁。
而如今,赵国的青壮年士兵均被埋葬在长平,剩下的孤儿还未长大,燕国便按捺不住了,打算趁火打劫。
“燕乃不义之师,军心不稳,不足为惧。”蔺相如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年事已高,手腕已经拿不动青铜的酒器,所以用的是轻便的漆器。
但漆杯一向很大,赵嘉看到他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看着那酒液随着蔺相如颤抖的手不停波动着荡起涟漪,不由得心惊肉跳,不赞同道:“先生!”
蔺相如轻啜了一口,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笑着眯起了双眼:“老夫都已飘零枝头,眼看着要重归尘土,还不让老夫自在片刻?”
赵嘉听着一阵无语,这番话蔺上卿自从两年前告病起就挂在嘴边上了,让人劝都没法劝。
蔺相如侧着身子依靠在凭几上,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分析着:“别看我赵国现今军队不齐整,但军心可用。王上这次启用了廉将军,那老家伙自从长平之战以来就憋着气呢,定能大破燕军!”
廉将军府也在这朱家巷,就在蔺上卿府的斜对面。赵嘉这两年出入上卿府,也看得见廉将军府自从廉将军因长平之战被罢免后的门庭冷清,到之后的门庭若市。只是廉将军向来执拗,把前来献殷勤的人纷纷呵斥而走,有时甚至都会躲到蔺上卿府里来陪蔺相如喝酒。赵嘉若是碰巧赶上了,还会被一时兴起的廉将军指点几招。
赵嘉对于廉将军有种天然的崇拜,虽然赵国当前的形势并不占上风,但见蔺上卿也如此笃定,便按捺下心中的隐忧。
“今天又把这个小子带来了?来,陪老夫喝杯酒!”葡上卿摇见着手中半满的漆杯,朝角落里一直默默看着窗外秋景的小孩子扬了扬下巴。
今年只有八岁的赵高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穿着青灰色衣服的他缩在墙角、不注意看都会直接把他忽略。他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表情,此时听到了葡上卿的呼唤,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依然直勾勾地町着窗外的落叶发呆。
“先生又开玩笑了,学生陪先生喝一杯。”赵嘉连忙拿起案几上的空漆杯,倒了满满一杯酒。最近宫中不太平,他走到哪里都把赵高带在身侧,生怕一个没有照顾到,他回去看到的就是后者的尸体。
母亲与嫦姬的斗争日趋白热化,也不知道是母亲真的出了昏着对他那个便宜弟弟赵迁下手,还是嫦姬贼喊捉贼,反正赵迁莫名其妙地中了毒。嫦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闹得是翻天覆地。倒是公子铭主动搬出了赵王宫,看上去像是退出了王储争夺,但赵嘉觉得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虽然子不言父之过,但赵嘉必须要承认,他的叔叔公子铭要比他那个只会沉迷于酒色的父亲优秀多了。可惜这种储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容不得半点退缩。
喝到嘴里的酒有股说不出的苦涩,赵嘉一向不喜欢喝酒,也没法理解为何像蔺上卿那样的人会痴迷于这种液体。麻痹混淆思维,又伤身体……
赵嘉放下喝空的漆杯,掏出帛帕来拭了拭唇角,斟酌了一下打算劝蔺上卿少喝酒。不过蔺相如是何等的人物,才十四岁的赵嘉在他眼中简直就没有秘密,他早在赵嘉开口之前就转过身去岔开话题,逗着不声不响的赵高道:“小娃子,你在看什么?如此认真。”
“看落叶。”赵高终于开了口,但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听上去有股令人说不出的诡异感。
小娃子,尔知那树叶为何在此时落下否?”蔺上卿属于典型的没话找话说,也不等赵高回答,便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因那冬日将临,树叶主动脱离枝头,就是为了树能熬过寒冷冬日。这样待春日到来之际,又会有新的一批叶子发芽生长。”
赵嘉在一旁听着,忽然深有感触。方才蔺上卿以枯叶自喻,此时又说出这一番话来,听着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你怎知晓?你又不是树。”赵高显然不吃这套言论,他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蔺相如,“你怎知不是树为了自保,而杀死了叶子?”
此言一出,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一瞬间。
蔺相如一直眯着的双眼,猛然间睁开。公子嘉最近一段时间每次来这里,都会带着他弟弟。这小孩子平日里都一言不发,他逗着才偶尔吭两声,却未料到此子竟一鸣惊人。
赵嘉震惊得无言以对。他早就知道自家弟弟从小疏于管教,有时候想法异于常人。其实说起来,他每十日来见一次蔺上卿,说得好听是来恭请其指教,实际上也是蔺上卿想要找人唠叨几句聊聊天罢了。不过蔺上卿学富五车,就算是闲聊,赵嘉也受益匪浅。带着赵高一起,固然也有庇护他的心思,顺带也想让他多听听长辈的教诲
赵高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语,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蔺相如,等着他的回复。
蔺相如拈了拈下颌的胡须,长笑了一声道:“小家伙,你这个想法很有趣嘛!”
赵嘉见蔺上卿并没有生气,悄悄地松了口气。
“树怎么想,老夫还真不知。”蔺相如并没有因为赵高的年纪小而随便地忽悠他,很认真地对他招了招手道,“来来,这边坐。”
赵高迟疑了一下,把视线转往一旁的赵嘉,直到后者朝他点了点头,才慢腾腾地爬了起来,走到蔺相如的案几旁盘膝坐下。
“看,这儿的视野是不是更好?”蔺相如拍了拍赵高瘦削的肩膀,“若你们有这样一座庭院,你们想让树如何生长?”
赵嘉一听这问题,觉得蔺上卿肯定不是简单地问询布置庭院。他思考了一番,斟酌着回答道:“若要布置庭院,自是依照树种的习性安排。喜光的放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喜阴的放在有遮挡处。不管是品种易得或者难得的树木,都要精心呵护,细心照料。”
蔺相如微笑着点了点头,知道公子嘉宅心仁厚,喜欢儒家的思想,短短的几句话就隐含了孔子的因材施教和有教无类的思想。
赵嘉见蔺相如隐隐有赞赏之意,便继续大胆地说道:“也许庭院里的树并不都是好的,有些也许长在了路上妨碍通行,有些可能太过于茂盛遮挡住了大片的阳光,有些甚至像杂草般无用。但依然可以通过修整和移植来改变整个庭院,让它们和谐生长在一起。”
这就隐约有些涉及近来的“性善论”和“性恶论”之争,虽然没有完全说透,但依然坚持以推行仁政来教化民众的思想,适合为一国之主。蔺相如的唇角笑意更深了一些。
赵高则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我有一庭院,自是所有树都必须按照我的规划去生长。什么名贵贫贱的树种都不管,只要挡住路的树都拔掉,多余的枝权都剪掉,杂草更是不允许存在。”
赵嘉并没有因为自家弟弟跟自己唱反调而心生不满,反而觉得这就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法家思想。看来蔺上卿果真不是简单的提问。赵嘉见蔺上卿拈着胡须点头,便恭敬地询问道:“先生,您的庭院是如何生长的呢?”
蔺相如笑了几声,把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老夫的庭院,自是任它们随意生长,天生天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后一句引用了老子的名言,苍老沙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魔力,让人为之心醉。
赵嘉不由自主地把视线移往庭院,看着一片落叶从眼前飘下,不禁伸手去接。道家的清静无为,用在个人的生活做事态度上没有什么问题,但用在治国上也可以吗?
不过,这庭院,还真的挺漂亮的……
赵高见自家兄长发着呆,蔺上卿眯着眼晴靠着凭几自斟自饮,没人注意他,便忍不住偷偷地倒了点酒在兄长的酒杯里,抿着嘴尝了一口。
啧,也不过如此。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之上。
那个方向……赵嘉立刻坐直了身体,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廉将军府!这是准备出征易水了吗?居然这么快?军情如此紧急吗?
“哈哈!大军出征!值得饮酒一杯!”蔺相如晒然一笑,举起手中的漆杯倒满清酒,朝着东北方遥祝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而与此同时,马蹄声突然整齐划一地停了几息的时间,旋即又继续响起慢慢远去
赵嘉看着蔺上卿脸上发自内心的微笑,可以想象得到在蔺上卿举杯遥祝的时候,廉将军正走到蔺上卿府前,自然而然地停驻了片刻。
君子之交淡如水。
马蹄声渐渐几不可闻,蔺相如却像是来了兴致,开始讲当年他完璧归赵的故事。
赵嘉早就听他说过了好多遍,也知道这是蔺上卿在回忆往昔,并没有打断。他忧心易水之北的战事,心神多是随着廉将军的马蹄声而去了。倒是赵高是第一次听闻,虽然依旧眨巴着小眼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期待简直可以进出光来。
尤其长平之战后,只要是赵国人提起秦国来,那都是又恨又怕。秦国人的杀伐果断,已经在赵高心底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他认识的小伙伴也是秦国人,但后者却是在赵国出生,在赵国长大,母亲也是赵国人。赵高在心底其实并不认同对方是秦国人。
而面对着那么凶残的秦国人,看似柔弱的蔺上卿居然怀揣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深入秦国,还能在群狼环伺的秦王宫内不卑不亢,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依然能完璧归赵。这在赵高听来简直是传奇!
蔺相如倒是难得找到了忠实听众,兴致极高,连声音都提高了不少。等赵嘉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
“先生,不能再喝了。”赵嘉不攒同地抢过酒壶,里面都已经空了大半了。
“老夫没醉!”蔺相如口齿不清地辩解着,见抢酒壶过来无望,还知道护着手里剩下半杯的酒。
“兄长,蔺上卿说的,都是真的吗?”赵高把听到的故事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总觉得不真实。
“你这臭小子!居然敢质疑老夫!”蔺相如放下酒杯,挥手招来下人,“去!把那东西拿来!”
下人躬身应是,离开后没多久就捧着一个锦盒回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几上。
蔺相如打开锦盒,赵嘉和赵高两兄弟同时探出脑袋,往锦盒里看去。
只见锦盒里放着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物件。这是一个身着方领直裾,正襟危坐,双手握拳放在膝上,面部神情紧张严肃的青铜小人。跪坐的腿缝中有方形孔,腿下还接有一个竖形长板,上面也有一个方形孔,应该是用于插嵌。整个青铜物件上痕迹斑斑,可见并不是把玩之器。
这东西看上去很眼熟,像是平时常见之物,却因为做工精美,异于常态,赵嘉竟一时想不起来。
“喏,这就是老夫当初从秦国回来时,秦王亲自赐我的马车上的车辖。”蔺相如抚着这人形铜车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车辖?”赵高甚少出门,就算出门也是直接进了马车,并没多留意马车上的部件。
“竟是车辖!”赵嘉恍然大悟,随后用指头沾了酒水,一边说一边在案几上画出示意图,耐心地为弟弟解答着,“车辖就是连接车轮和车轴之间的销子,当车轮穿过车轴,要套一个大一点的铜帽一车軎来固定车轮。而车辖就穿过车軎和车轴,再穿入皮条缠绕固定。如果车辖脱落,车軎就会脱落,随后车轴脱落,车轮也脱落,马车就不能前行了。”
“别看这东西小,没了它,车走不了。”蔺相如见赵高眼巴巴地看着他,便把这人形铜车辖递给他。
入手的物事不算沉,大小也就三寸有余。而那么大的一辆马车,少了这样一个东西就形同废物。赵高虽然年纪小,但思考得并不比别人少,顿时若有所悟。
蔺相如看他爱不释手,便潇洒道:“喜欢,就拿走吧!”
“先生!此物如此珍贵,怎可如此?”赵嘉连忙拦阻,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车辖,这是蔺上卿的荣光啊!
“有何不可?”蔺相如全然不放在心上,“当年的车辖有四枚。”
“四枚?马车不都是两个车轮吗?”赵嘉疑惑,也顾不得自己打断了蔺上卿的话,急忙追问道,“可是秦人研发出了新的战车?”别的不说,四轮马车不像两轮马车那样,马匹背脊需要承受一部分车厢的重量,肯定更先进。
“呵,怎可能?那四轮马车极难转向,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前行。”蔺相如摇头笑道。四轮马车,各国一直都在研究制作,只是实际上并不好用。尤其在战场上,转向不灵活那简直就是活靶子。
赵嘉恍然,怕是秦王咽不下那口气,想要为难蔺上卿回赵国,才赐他的这辆四轮马车。
“那马车回来就被焚毁了,我只留下四枚车辖。其中一枚赠予了平原君,一枚给了马服君,一枚跟廉颇那老家伙换了结交的信物,这是最后一枚。”
赵嘉却是越听越心惊。平原君赵胜,赵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马服君是赵奢,再加上廉颇,这四个车辖,是在赵国四个官位最高的人手中!
蔺相如轻笑道:“我四人权倾朝野,就如这四枚车辖,掌控着赵国这辆马车往前奔驰。四轮马车虽转向不便,但行驶得平稳,老夫倒是觉得寓意不错。可惜马服君那家伙去得早啊!又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赵括,这一辖断掉,很快赵国就停滞不前了。”
赵高知道蔺上卿所指的,正是八年前的长平之战。他下意识地把铜车辖握在小手中,低垂眼帘。
居然没有骂他?不是因为他的降生触犯了神明,才使得长平之战大败的吗?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头顶,蔺上卿柔和的嗓音缓缓传来,慢慢地抚平着他心中的不安。
“傻娃子,大军战败,又怎可算在你头上?你祖父也是迁腐。”如此评论当今赵王,也就只有辅佐过前朝的蔺相如敢这么说。“拿去吧,这车辖放在老夫这里也是可怜,本应日行千里,却委屈它在这狭窄的盒子中度日如年。”
赵高攥着铜车辖许久,真心诚意地低下头行了一礼:“多谢蔺上卿。”
蔺相如满意地拈了拈胡须,目光看向庭院,长叹了一声道:“起风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刮过,卷起无数落叶纷飞。
赵高棒着锦盒,乖顺地跟着赵嘉上了马车,随着车夫的马鞭声响起,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兄长。
赵嘉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知道这臭小子定是想去那个质子府玩。赵高和那个秦国质子的孩子玩得好,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几年赵嘉也不是没尝试过阻止,但高儿就只有这么一个知心好友,不管对方有意结交为的是什么,他也不忍心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
反正只是儿时的玩伴。
那孩子的父亲离开秦国的时候没有带走他,之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看准形势派人来接他回秦国,二就是把这个孩子忘在脑后,再也不承认了。前者会令两人分隔两地,久而久之就会忘了对方。后者会让这孩子成为高儿的附庸,永不背弃。
所以赵嘉想通了之后也就不再阻拦,见赵高期盼的眼神,便对车夫盼附了一声,转去朱家巷最里面的质子府停一会儿。
看见赵高微翘的嘴角,赵嘉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敲了敲他怀里抱得紧紧的锦盒,取笑道:“傻高儿,还想去那小子那里炫耀这个?蔺上卿口中的那位秦王,算起来可是那小子的曾祖父。”
赵高翘起来的嘴角立刻垮了下去,他兄长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时不时打击他。
赵嘉正想借机会教育教育自家弟弟怎么与人相处,就听见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赵嘉掀开车帘,只能看到一辆马车与他们错身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有半人多高,足见速度有多快。
莫名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赵嘉眯着双目,看着那辆马车像是往蔺上卿府去了,心中微微不安。但旋即又想到,蔺上卿乃是一国重臣,又有哪个能找他的麻烦?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真是多心,垂手放下了车帘。
蔺相如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所剩的酒不多,便直接都倒进了漆杯里。
在漆杯旁放着一个锦盒,和刚刚赵高抱走的那个乍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略大一些,里面放着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个木质带齿状的管器,如果近看还能发现上面用刀刻着“阳晋”二字。当年廉颇负荆请罪,两人文武相交,蔺相如赠予了对方一枚车辖,而对方回赠了一个司门管。阳晋是廉颇大破齐军时攻下的城池,廉颇也因此被赵王封为上卿
一个司门管,一枚铜车辖,都是小巧的器物,看似毫不起眼。
但一个可开门闭户,一个可日行万里,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之物。
实际上,两位上卿都表达了对彼此的祝福。
愿蔺相如管赵国门户,愿廉颇在边疆保家卫国。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蔺相如端起漆杯,因着是最后一点残酒,便舍不得一口喝尽,分小口抿着。
蔺相如正悠闲地数着空中飘落的枯叶,听到门外的仆人低声禀报,说是公子铭来访。他微微拧眉,赵国未来之主的纷争,他向来都是支持正统的。而现在看来,这个公子铭恐怕是按撩不住了。
“不见,就说老夫病重卧床……”
葡相如这番话还未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长笑,来人霸道地闯门而入,完全不给仆人们阻栏的机会。
“本公子忧心蔺公的身体,特意前来看望。”
公子铭二十五岁左右,相貌与当今赵王年轻时极其相似,一双吊梢眼往蔺相如的身上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看起来,蔺公的气色不错嘛!”
蔺相如淡然地对气急败坏的仆人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出去。对方摆明了不讲道理,他总不可能也撕破脸。
公子铭非常满意蔺相如对他的态度,自顾自地寻了个地方坐下。而他旁边的案几上,还留有半杯酒,一看便知是不久之前有人坐过,侍从连酒杯都没来得及收走。
想起方才在门外看到的那辆马车,公子铭的心中愈发窝火。
不等他说话,蔺相如便率先开口:“公子,若你有一庭院,你想让树如何生长?”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似乎完全不在乎公子铭的无礼,用的语气跟之前问赵嘉两兄弟的毫无区别。公子铭却觉得他顾左右而言他,冷哼了一声道:“本公子哪有时间做打理庭院这种事?交给下人去不就得了吗?”
蔺相如闻言淡然一笑,显然这个回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正因为公子铭想要争,所以在他的眼里,“有”才是重要的。至于有了之后如何管理维护,恐怕都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人,如果成了赵国未来的王,那么赵国堪忧啊!
公子铭并没有发觉蔺相如这个问题之中的深意,反而觉得这蔺上卿果然是上了年纪,糊里糊涂的。他的视线落在了蔺相如手边的锦盒上,拊掌大笑道:“看来本公子与蔺公大有默契,在下带来一物,想予蔺公一观。”
跟着他走进来的侍卫也捧着一个锦盒,放在了蔺相如的面前。
蔺相如看着锦盒内的司门管,缓缓地喝掉了漆杯中的残酒。
邯郸所有的司门管,都在管器的右端雕有城门的名称。
而公子铭带来的这个司门管,右端方方正正地雕刻着“拱辰门”三个字。而拱辰门,正是连接赵王宫与邯郸城的要害之地。
公子铭这是……终于忍不住要逼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