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段校书家的菜好了。”碧波万顷的摩诃池畔,薛涛笑着说。
暮春初夏,风花明媚。不远处,司空曙、符载等一大群官员幕僚围着韦皋笑谈。池边立着使院小吏十二人,各捧笔砚,等着记录众人游赏后得的佳句。
韦臧孙嘴上不肯认输:“好什么?看着穷措大一般,没一样贵重食材!”
段文昌笑道:“物无不堪吃,关键看厨子能否善均五味。”
薛涛笑说:“别理他,这湖可真大,你知道它的来历么?”不等段文昌回答,她就开始介绍,“这是隋蜀王杨秀造的湖,有位胡僧见了赞叹说‘摩诃宫毗罗’,摩诃意思是大,毗罗为龙,意谓此池广大有龙,蜀王于是给它取名‘摩诃池’。”
段文昌微笑:“原来如此。”
韦臧孙不高兴,故意说:“杨秀挖这湖,累死了几千人,你仔细看,湖底都是白骨。”
气得薛涛跺脚道:“哪本野史说的?你就是故意煞风景。”
韦臧孙咧嘴笑了。
一时大家的诗都有了,口授小吏,命他们写出来。薛涛跑回韦皋身边,凑上去与他一同看。
看完之后,她先笑说:“符公也太颂圣了,司空郎中的就比他好。段校书胜在清新,我觉得最好。刘从事么,只会堆砌些前人辞藻,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是立等就有。”
韦皋道:“司空曙第一,段文昌居二,符载刘辟等排后。”
众人都笑说节度使评得公允。段文昌不在乎文章游戏,刘辟却觉失了颜面,何况被一个低贱乐伎当众品评贬低,不由对她心生厌恨。
韦皋又笑问薛涛:“评起别人你头头是道,你自己的呢?”
薛涛不喜从众作应景游乐诗,便撒个娇说:“今日懒得作。”
“你也有才尽之时。”韦皋大笑,“不行,回去给我补起来。”众人都笑了。
韦皋看左右,忽想起来问:“韦少尉呢?”
一位幕僚忙回答:“往林中猎鹿去了,预备孝敬节度使。”
韦皋有些不悦:“这是什么季节猎鹿,叫人找他回来。”
薛涛笑偏着头岔开话题:“佛语说,世法平等,节度使只会跟我们要诗,您自己怎么不作?”
“这狂婢。”韦皋说着,却笑了。他年轻时也喜欢作诗,多年沙场朝堂沧桑,早已不作了,众人忙凑趣说起别事来。
中午饮宴后,众人游湖。薛涛立在韦皋宽阔的画舫上,尽情领略摩诃池的千树压碧水,美景如图画。这一刻,她才真的想要写诗了。
游到交寅时分,韦皋有事要回府,奴子们连忙将画舫靠岸,撤除池畔绿茵上的帐篷帷幔,整理酒具茶具。
韦皋的车舆先走,薛涛刚上马,却被韦臧孙叫住。他刚猎鹿回来,外裳抹额都解了,只穿着大红襕袍,满脸是汗:“吃鹿肉不吃?”
薛涛犹豫,段文昌过来笑道:“一起去吧。”
薛涛便回头抓住一个奴子:“到乐营告诉绛真阿姊,就说我晚回来一会,若节度使叫时替我挡着。”
奴子答应去了,薛涛笑问:“去哪里吃?”
越往湖边坡上走,林木越深密。马在银杉、珙桐、水青树、鹅掌楸、金钱松间绕行,潺潺溪流明明暗暗流下坡去。
韦臧孙早跑得没影了,只偶尔看到一点火红的袍角。段文昌稳稳控着马,始终不离薛涛左右。两人聊些诗书,观点喜好出奇地一致,直到说累了才沉默下来。薛涛深深呼吸,胸腔里充满了林间的清新空气。
她偏头看段文昌,世家公子如玉的侧脸安宁沉稳,双眼却含着警惕,提防远处有无野兽出没。马蹄嘚嘚,践过铁线蕨,星叶草,独花兰,薛涛很适意,很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
眼前忽然开阔,溪水聚成一大片深潭,潭边白石磊磊,几个奴子在下游收拾那只死鹿。韦臧孙提起袍领嗅嗅,一身血腥气,便一把脱了跳进深潭。
一只温润的手忽然盖上来,遮住了薛涛的眼睛。那手并没有触到她的皮肤,但她的睫毛扫到了他的掌心。
薛涛蓦地脸红了,她只得大叫一声:“韦臧孙。”
韦臧孙正在潭里扎猛子,凫上来抹抹满脸的水笑道:“好爽快。”
薛涛气咻咻回身下马,背对深潭在一块白石上坐下。段文昌微笑坐到她旁边,她眼角余光里都是他的青色袍角。
韦臧孙浪里白条一般从水里出来,接过奴子递来的净衣穿了,披着湿黑的头发过来一弹薛涛的后脑勺:“坐这儿干什么?过来看剥鹿皮,带梅花的,很漂亮。”
“鬼才要看!”
段文昌微笑。韦臧孙忽然觉得饿了:“段兄,野味我是给你打好了,怎么炙,还得你来。”
段文昌有点尴尬,还是说:“好。”
林间升起了青烟,弥漫着松枝燃烧的香气和哔剥声。
过了一会儿,段文昌回来了,薛涛正旋转着一朵明黄的野花出神。闻声抬头看时,只见他洁净潇洒的青衫上黑一道灰一道,连脸颊都抹上了。
“呦,”薛涛噗嗤笑了,顺口吟道,“公子翩翩说校书——”
段文昌的脸落上一层轻忽的红色,篝火那边传来韦臧孙嗷一声怪叫:“段文昌,你是纸上谈兵啊,你炙得这是什么,还不如我呢。”
薛涛先抿着嘴笑,然后哈哈大笑了。段文昌到潭边洗脸,笑道:“知行不一,确实是个问题啊。”
不一会儿,奴子们把鹿肉炙熟了,撒上胡椒、豆蔻等香料,三人都凑上去吃。薛涛一边吃一边拿手扇风:“好烫,好香。”
密林之内,溪声满耳,心无一事,这鹿格外的该杀,新鲜炙出的鹿肉格外的好吃。
韦臧孙惬意大嚼:“怎么样,跟着哥哥好吧,”又斜睨段文昌,“我早就说了,吃喝玩乐没人胜过我。”
段文昌只是微笑,韦臧孙举起酒囊大饮一口,忽然高兴道:“不如咱们结成异性兄妹吧。”
薛涛白他一眼:“才不跟你结拜。”
段文昌笑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韦臧孙不由拍拍段文昌的肩:“兄台这话我领了。”
三人吃完,奴子们将剩下的鹿肉也炙了,韦臧孙叫他们安心坐下吃,自己带着段文昌和薛涛往坡顶去。
上到坡顶,日已西暮,韦臧孙伸开双臂迎浩浩长风,薛涛和段文昌远眺夕阳中的摩诃池,池面倒影着晚霞,一半通红。
韦臧孙忽然对着远方喊道:“总有一天,我要一人一马,独自闯出一番天地!”
天地!天地!天地!密林湖泊回应。
“你们呢?”他回头问他们俩。
薛涛一笑,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喊:“我要做个伟大的诗人!”
诗人!诗人!诗人!
韦臧孙噗嗤笑了,段文昌声音不大,沉稳坚定地说:“我要施展我的抱负。”
薛涛打韦臧孙:“你笑什么,你自己才好笑!还一人一马,独闯天地,韦少尉!”
韦臧孙先还嬉皮笑脸地躲着,听到后面,脸沉下来。
段文昌对远方道:“平卢节度使李纳便是‘子承父业’,先手握重权,然后逼迫朝廷颁发正式文书,他后来甚至自称‘齐王’。”
韦臧孙猛抬起脸:“我没有这个抱负,”声音低下去,“也没有这个能力。”
段文昌看着他点点头:“其实,子承父业的节度使没有一个能善终,‘齐王’的名号并不能让李纳名正言顺,而成德节度使之子李惟岳在引发东北藩镇之乱后终被刺杀……不管多么步履艰难,天子对藩镇的态度是明确的,‘不令子孙嗣袭’。”
韦臧孙吐口气:“我知道,所以我想脱离伯父,独自去闯闯。否则,明年是这样,后年还是这样。”
段文昌鼓励他:“可以的,没有你想的那么难。我父亲谢世极早,我也是脱离叔伯后独自闯**的。”
韦臧孙眼中一亮,薛涛怔怔低声说:“怪不得你官只九品,凭临淄段氏的家荫……”
“品阶不是最重要的,”段文昌说,“重要的是历练学习,施展抱负,过有意义的一生。”
韦臧孙的眼睛亮亮的:“是。”
薛涛击掌由衷道:“说得真好。”
晚霞渐落,繁星升起,三个年轻人在鸣虫的吟唱中慢慢走出丛林,心里都鼓胀着理想的**。
回到乐营,薛涛仍然双目明亮,嘴角带着微笑。
绛真见她,脸色苍白地跑过来:“怎么这么晚?琪奴来了三次,说节度使叫你去誊抄今日游湖的诗文。我简直急得没法,只得挡在你门前,说你病了不能见人。还好他没有像上次那样非请医官来,不然的话,我可怎么办!”
薛涛吃吃笑道:“好阿绛,是我带累你了,下回一定早点,如何?”说罢就要去沐浴。
绛真忙拉住她:“又是下回,我跟你说,你不能这样,依我看,你在外面游玩,节度使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看你年幼,纵容你罢了。”
薛涛笑道:“你也说了,节度使纵容我呢,你还怕什么?”
绛真噎住,半晌说:“反正这样不好,你跟着公子们游玩不好。”
“不合礼教,对吗?”薛涛笑推她,“下回不了,走走,一起去洗澡。”
春尽夏来,倏忽端午。这天,牙军与成都平民一起在锦江赛龙舟,韦皋与民同乐,自然要在锦官城现身半日。不得同行的乐伎们都埋怨没福看热闹,薛涛却嫌天热,主动留在乐营。
有点晃晃的太阳影子,她搴下竹帘,在阴凉里写字。
刚写了没两页,韦臧孙的奴子来请,说少尉让尽管叫上乐伎们,一同去赴野鹿宴。薛涛自己懒怠去,但一想绛真灼灼等闷了半年没出门了,就答应下来。
野鹿宴设在城外解玉溪旁,修竹万竿,翠篁蔽日,好不凉爽。薛涛等到时,绿荫花毯上珍馐罗列,已列坐着许多公子名妓。
韦臧孙刚迎上来,薛涛就嫌弃说:“这么燠热的天,谁吃鹿肉。”
韦臧孙道:“先别挑嘴,过来吃吃就知道了。”
薛涛坐下,看看席面,竟然十分清爽,鹿肉都制成冷盘或肉脯蘸料吃。另外名贵果蔬香花甚多,摆盘通用高脚银器,优雅简洁。当然也少不了角黍包金、香蒲切玉的各种粽子以及甜饮冷酒。
凤鸣坐在骠骑将军的公子旁,灼灼早被几个东川来的公子围了,绛真则满面通红地被韦臧孙按在许桁生身旁坐下。他两个,一个素裙粉面,一个白衣玉面,都有些腼腆,真是又相配又好玩。
一时席开,段文昌不知从哪里走来,坐在薛涛旁。
薛涛忙对段文昌说:“今日的宴席何其净雅美味,又合时宜,可不像咱们少尉的风格。”
段文昌微笑说:“我把膳祖带来了。”
薛涛恍然大悟,“我说呢,原来是‘行珍馆’驾到。”不由笑了。
众人宴饮,一位女妓说新闻逗乐。说是有位宋州刺史,居然娶了一个狐仙,众人都嬉笑起来,道这位刺史真是艳福不浅。
骠骑将军的公子举杯嗤道:“现今的时世,娶妻不娶士族名门之女,就是自绝后路,婚姻失类,立刻被士族排除在外。”
他仰头把酒喝了,拿空杯指点众公子:“你们一个个的,别说狐仙,就算是神仙,若是出身庶族,都没一人肯娶!”
成都尹的公子便笑:“大男人三妻四妾,这点事有何为难。只要你有狐仙,我就敢即刻娶回家去。”
一位与他相好的女妓立刻拿果子掷他:“好油嘴的郎君,奴奴还不够美貌,还贪着什么狐仙,小心狐狸把浑身精血都吸了去!”
众人大笑。
薛涛看段文昌,他也微笑着,她便促狭道:“墨卿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就没有遇见过狐仙吗?”
段文昌看着她的眼睛说:“有。”
薛涛忽然不敢问狐仙是谁,别过眼心里微跳,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段文昌提起玉壶,再替她满上。
菜肴可口,酒又甜美,薛涛喝得尽兴才散。临行上车时不见了灼灼,遍寻不着,只得由她去。
段文昌骑马相送,到牙城外薛涛与他告别时,忽然发现他骑的是一匹普通青马,原先那匹玉勒金鞍的连钱雪马却不见了。
段文昌笑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无所谓的样子。
原来他是把马卖了,换了今天的宴席美酒。墨卿脱离家族,想必囊中逐渐羞涩,可公子哥花钱的习惯却没改。薛涛不禁掩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