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乐营,空气越发蒸热,薛涛浴后换了红绡衫子,在窗下取笔写道:赠段校书:公子翩翩说校书
写到这,想到他那天炙肉的狼狈和今日骑在劣马上的‘风姿’,不由又笑了。这一笑,一个字就写坏了,薛涛忙弃了纸笺,提笔舔墨重新写道:
赠段校书
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勒金鞍紫绡裾。
玄成莫便骄名誉,文采风流定不如。
写完,又用金刀将笺裁小了一点,显得精致。她再从妆台中取出最贵重的紫玉钗,押在信封中,叫婢子送到段校书府上去。
这钗是春天一次诗会夺魁后韦皋赐她的,价值上万,刚好够赎回段文昌的雪马。
婢子刚走,琪奴就来了:“薛娘子,节度使请。”
到了府内,从锦官城回来的韦皋正在藏器园莲池旁纳凉,花奴伏在一边。
薛涛过去抚抚花奴的脑袋,方对韦皋笑着一礼。韦皋招手叫她过来,看今日龙舟诗会上的诗篇。薛涛草草读完,笑嘻嘻说:“您怎么还让刘辟写诗,写得真是……一言难尽。”
韦皋笑道:“何至于?”
薛涛笑说:“很至于。”
婢子悄悄走来燃起水榭上的灯烛,空气里弥漫着艾草的香气。天暗下来,荷池里碧叶田田,举着无数毛笔状的稚嫩的淡青花苞。
韦皋在灯下看薛涛,她的脸颊和嘴唇,颜色有如盛放的红莲一般鲜艳,那弧度也都像红莲花瓣一样美妙。往下,红绡衫子隐隐透出雪一样腴嫩的肌肤,随着呼吸微妙、圆润地起伏,令他想起长安雪后的神禾原。
“你多大了?”韦皋忽然问。
“十八。”薛涛答。
“不小了,个子长高许多。”他想起两年前在这里。
薛涛笑说:“我还要长呢。”
“还长什么,真正是女郎了,说话行事,还像孩子。”
薛涛眨眨眼,花奴走掉了,她想跟过去看看,但是没能。
韦皋捧住她的肩膀,极近地说:“你喝酒了。”说完,便饮尽了她口中的酒香。
段文昌收到薛涛的诗笺时,段府中也刚燃起灯烛。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笑容绽放在他年轻的脸上,久久没有褪去。
深夜,段文昌躺在**看窗外的星辰,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怅惘。薛涛,薛涛,她是“韦令孔雀”,是西川主人韦皋最宠爱的乐伎,他能做什么?
薛涛也看着窗外的星辰。被雕镂繁复的木棂遮挡着,她只能看到寥落的两三星。外面天气一定极好,因为星辉是烂漫的,这银蓝的夜。
身边的韦皋已经睡熟了,作为一个真实的血肉之躯,他看起来竟然也就是个凡人,眉目舒展,但眉间的川字仍然清晰可见。薛涛翻个身,有点睡不着,那处还像被炙烤着一样隐隐作痛。
她借着星光打量室内,想寻找一点红色,然而家具陈设和韦皋一样凝重。还好,她来时穿着红绡衣裳,带点喜气。
到这里后她就没再挣扎,其实,这一刻早该来了,它迟得让她都忘了它终究会来。
第二天,薛涛像往常一样立在韦皋身边,但恍惚觉得,天地都有些改变。
然而今天仍像昨日一样满窗红日,花木也像往常一样郁郁葱葱,吐露着艳色芬芳。所有人都一如既往,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改变,没有一丝好奇,也没有一丝窥探。
在段文昌走进大堂那一刻,薛涛忽然领悟,原来,在所有人眼中,这一切早就应该,或者已经发生了。
秋去冬来,梅开八分。
合江园梅香浩**,薛涛喝多了酒,晃晃悠悠从聆香亭下来,走到一半,立住不动了。
韦皋叫书僮去扶她,她将手一撒:“不走了。”
韦皋微微一笑,亲自走回去牵住她。薛涛下了两个石阶又停住:“要你背我。”
韦皋四下一看,书僮连忙退下。万花深处,幕僚们早远远避开,连护卫都隐在花间。
薛涛如愿伏在韦皋肩背上,忽然想,他这样背过女儿没有?她不禁调皮地笑,把头埋进他颈窝里。醉眼朦胧中,繁红的梅花枝子漫天都是。
“我累得很。”薛涛抱着韦皋的脖子喃喃说。
“你最近太胡闹,听说又办了个什么诗社,吸引一大批年轻士子参加,连司空曙都被你拉去监社。今天摩诃池,明天斛石山,就不能消停消停?”韦皋喘口气,继续下石阶。
“不能,就不能。”薛涛嘟嘴说。
韦皋一笑:“办就办罢,竟敢不请我,翅膀硬了。”
薛涛噗嗤笑:“你在,大家都束手束脚的。”
韦皋没说话,石阶长长蜿蜒进梅林深处。
薛涛换个姿势,忽然发现韦皋的鬓角白了,她的酒一下醒了大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薛涛心里忽然有些酸痛,忙挣脱下来:“我自己走吧。”
“别动,”韦皋把她往背上托一托,“已经背了就背到底罢,下回别再这么胡闹。”
薛涛囊着鼻子搂紧他:“嗯。”
韦皋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刚回乐营就接到韦臧孙邀约的帖子,薛涛便让婢子去叫绛真。
双鹊云龙月宫镜前,薛涛拿扑粉香绵支着腮,双眼迷离说:“明儿带你玩去,许桁生在。”
绛真见她又醉醺醺的,张张嘴又闭上。半晌,到底红头涨脸道:“昨晚你又没回来,万一……你知不知道,在我齐州家中,孕妇是绝对不能饮酒的。”
“什么?”薛涛喷笑出声,放下香绵,“我又不是内宅的姬妾,怎么会有孕?”
绛真噎住,替薛涛感到一阵刺痛。节度使这样宠爱她,却不将她纳入内宅,这点绛真怎么也想不通。她期期艾艾道:“哦,我,我就是提醒你。”
她一个闺秀,薛涛觉得跟她说不着,烦乱地摆摆手:“你别乱想,我现在挺好的,挺快活。”然后又高兴地说,“你看见我的诗社新刊的诗集没?听说成都城内抢购一空呢。”
绛真叹口气:“看见了,诗集很好,可你还是少和那些官员士子来往,尤其韦少尉。我很担心你,最近听到一些传言……”
酒意像一只长柄银匙,把薛涛脑子搅得昏昏欲睡。她有些烦躁,觉得绛真啰嗦得简直像只小母鸡:“和士子来往怎么了?我跟那些乐伎又没有话说。”
“越是得宠,越要小心。这时候,你更该对玉梨院施予小恩小惠,笼络众人,否则积毁销骨……”
“好了,”薛涛不耐打断,“你也知道节度使宠爱我,谁敢说什么?”
第二日,薛涛带绛真凤鸣等赴约。冬日难得有些金灿灿的太阳,她便执意要骑马,和段文昌、韦臧孙并辔飞驰。
去福成寺的主意是韦臧孙出的,长安来了一队百戏俳优,歌舞杂耍驰名天下,就借居在那寺里。
“里面两个说传奇的女娃,真真是美人。”韦臧孙如是说。
出了花林坊,解玉溪的桥上,他们的马队和一辆小小玄漆辎车狭路相逢。不等韦臧孙属下的豪奴们嚷嚷,那缁车已先退下桥让他们。
薛涛在高马上昂头过去,缁车帘子掀起一道缝:“那就是薛涛?”
张夫人一身玄色泥金长裙,面容掩在紫纱帷帽里。今日逢五,她侵晨及起,到福成寺进香。
“可不就是她。”答话的是张夫人的陪嫁婢女,二十年前她为表忠心没做韦皋的媵妾,现在主管内宅事务,而当年的媵妾早已年老失宠,一衣一食都靠她拨付。
张夫人微笑:“生得很美。”
中年婢女也就一笑:“十八九岁无丑女。”
“气派也好。”
中年婢女叉手恭敬回答:“夫人贵为川主嫡妻,却斋戒素车礼佛,才是真正气派。而像那样,”婢女用下巴指指窗外,“露髻驰骋,成何体统,连内宅的婢子都不如。”
张夫人笑了:“她本来就是乐伎啊。”
这时韦臧孙的大宛马从窗外洋洋踏过,张夫人不禁微吃一惊:“那是臧孙吗?”
中年婢女垂目:“必是韦少尉。”
张夫人不语,眉间现出一个“川”字,和她丈夫的很像。
中年婢女压低声音:“这种景况,成都人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玉梨院甚至传出话说,薛涛狐媚,能至男子于聚麀之乱……”
“住口!下里巴人的话,也学来给我听?”张夫人呵斥。
但静默片刻,她随即说:“中午节度使歇息后,叫琪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