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过薛涛,段文昌刚巧赶在宵禁之前回到龙池坊。此刻他不想回家,心随暮鼓声声跃动,在坊内小道上信马由缰。
渐渐的,他的心才随夜色一起平宁下来,人却不知被马带到了何处。猛然见前方明火执仗,在寒食暗夜里十分触目,他不禁想,坊内虽并不宵禁,歌舞达旦稀松平常,但今天禁火,谁这样胆大妄为?
煌煌火把下,几个青年军官鲜衣怒马,拥着花秾柳艳的女妓们蹒跚走来。段文昌勒马,对面为首的朱衣抹额的军官先上前,抬手便拿金丝鞭指住他:“让道。”
段文昌隔着几步远都闻见酒气,遂驱马至路边檐下让他们先过。那位军官歪歪斜斜控着缰绳,显然已经大醉,路过段文昌时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撞到他怀里。
还好那军官连忙止住了,自己觉得窘,抬脸便骂:“好狗不挡路,还不让开。”
段文昌不欲跟醉汉较真,一振缰绳,径自走了。罗转转掀开面幕,在火把下目不转睛地目送他,回头兴高采烈对段红红说:“好俊的郎君!你看到没?真是浊世佳公子啊!”
段红红也盯着他的背影笑道:“新来成都的?阿姊莫急,以你的广大美名,一月之内,他必定会来花萼楼一会。”
罗转转笑拿杏花枝打她。
寒食假后,玉梨院照常上值,薛涛在韦皋身边,看见一列军官退下后,段文昌走了上来。
薛涛不由一笑。
武功卓著的韦皋对同样武功卓著的开国元勋段志玄,抱着些英雄惜英雄的心情,但当他看到其后人段文昌,心里却不大喜欢。
过于闲雅了。
临淄段氏源远流长,汉代就以武功起家,到了近代,却无有沙场勇士,未免可惜。韦皋这么想着,就对段文昌说:“裴节度使来信,我已看了。他说你博闻强识,府中所有古今礼要之书,都从你质判所疑。这样,我就上报朝廷,奏你为校书郎,为我西川幕府整理典籍,你以为如何?”
段文昌不禁感到一阵失望,他来西川原以为可以做些实事,施展政治抱负,不料还是得埋头故纸堆。
然而他只能谢恩。心情微郁地立到旁边,抬头目光恰与薛涛相遇,她天真坦**地冲他莞尔一笑,段文昌顿觉心头一畅。
这时韦臧孙上前领取核发牙军俸禄的文书,韦皋一边签字一边问他:“近来牙军事务如何?”
“不就那样。”韦臧孙随意答。
韦皋抬起头,看他形容,就知道又是宿酒未消。再想起前日从旁人那听来的两句杂话,凑在一处,逐渐心头火起:“你那是什么样子,站无站相,如何做牙军表率?”
薛涛睁大眼看韦臧孙,只见他忙立正了些,还是没精打采。
韦皋越发生气:“你一天都在忙些什么?军中不闻你的威名,倒是成都城中的青楼,各个都在传颂韦少尉!”
薛涛忙把一盏剑南蒙顶石花茶递给韦皋,韦皋接过吐口气,谁料韦臧孙在下面笑说:“伯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韦皋猛把茶盏一搁,茶汤曳出,泼湿了玉案。几个幕僚连忙顾左右言他,拿韦臧孙管理牙城军务如何有序,多少高官子弟只肯尾随听从他等等,岔开话题。
“你们不要替他遮掩!”韦皋发怒,“我一向是非分明,牙城军务是一回事,他行为放浪是另一回事!”他又对住韦臧孙,“我听说你阻挠城外某尼庵做法事,还供养了一位名叫缘真的年幼比丘尼,可有此事?”
这次韦臧孙听了,不敢答言。
韦皋沉沉道:“看来确有此事了。毁僧谤道,连佛门净地都敢玷污,这都是我管教不严之过。”说罢,垂目沉吟。
了解韦皋的人的知道,他越是勃然大怒,面上越是沉着,就像静水之下酝酿着汹涌暗流。
大堂内霎时静下来,方才打岔求情的幕僚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吱声。
韦臧孙心内害怕,还要装得无所谓。薛涛直替他着急,心内筹划,正要开口,却听有人越众出声道:“节度使明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
韦皋看去,段文昌一揖,口齿清晰道:“我虽来蜀不过数日,却亲见过圆真法师一面,不然也不敢妄言。这位圆真法师,宝相庄严,年纪已有三十余岁。”
韦臧孙不由看段文昌。段文昌面不改色,继续道:“其实她的供养人不是别人,正是家伯母。”
段氏名门,供养道士、比丘尼,在宫观寺院都有文可查,韦皋不由信了一半,将一腔怒火暂时熄了。
正在这时,有军报传来,韦皋先看书信。后来连着几日都事务繁多,竟然把韦臧孙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出了节度府大堂,段文昌走着,肩膀忽被人大力一拍,他回头一看,朱袍抹额,腰悬宝剑,正是韦臧孙。
韦臧孙大咧咧拱手道:“方才多谢兄台!”
段文昌微笑说:“谢我做什么?家伯母确实供养着一位圆真法师。”韦臧孙诧异,他继续说:“方圆的圆。”
“哈哈!”韦臧孙不由大笑起来:“你有胆!”
段文昌咦道:“我又没说谎。”
“不过,”韦臧孙乜斜了眼,“贵府虔诚奉佛,你帮我这事,不怕伯母怪罪?”又不屑道,“我是不信神鬼的,那天看到一个老尼姑叫小尼姑握炭礼佛,嫩手给红炭烧得滋滋响,我二话不说就把那老秃驴果子一样挂树上了,先抽二十鞭敬佛再说。”
“此事我听家伯母说了,你不信佛,但佛却在你心。”段文昌微笑说。
韦臧孙连忙摆手:“别,老子心里才不要那胖大汉,我是看那叫缘真的小尼姑实在是美人,才救她一救。事后,我又给她几个钱,干脆叫她还俗了。”
段文昌笑道:“果真是美人么?那更大快人心。”
韦臧孙一听,喜得整条胳膊搭上他肩膀:“兄台的性格我喜欢,说真的,看你文人腔调,本来还不想和你来往呢。”说罢,退开一步,对段文昌深深一抱拳,“是我误解了你,还有前日夜行冲撞之事,一并道歉。”
段文昌早将那夜的事置之脑后,此时才想起来,笑道:“不妨事,何必计较。”
韦臧孙见他宽宏大量,不拘小节,越发投了自己的脾气,不由高兴说:“好,从此兄台在蜀地,就由兄弟相陪了。月前还来了个刘辟,我看他膀大腰圆,武艺高强,还堪做个知己,谁知那人一点不爽快,比你差远了。”
段文昌笑道:“甚好,我来蜀地,正愁找不到人喝酒呢。”
韦臧孙听了这话,哪里还等得,立刻拉他上花萼楼去。
罗转转段红红看到段文昌,就像接着谪仙人一般喜不自胜,抢着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言谈交接之间,又见他温文有礼、顺达人情,不比韦臧孙鲁莽,两人更是动情。
是夜,韦臧孙段文昌倚红偎翠,都醉倒在花萼楼上。第二日段文昌起得早,为谢彻夜酒乐叨扰,便先赏了鸨母。韦臧孙醒来见段文昌已经结过账,哪里肯罢休,非要回请回来。
段文昌只得又在花萼楼盘桓半日,跟着韦臧孙吃了顿甘肥过味的盛宴。吃到最后,他叹息放下筷子:“其实,我家中有个厨子,做的比这个好得多,改日我请少尉来鉴赏。”
韦臧孙觉着自己在吃喝上已经力压成都所有王孙公子了,一听忙问:“果真?我一定去。”想想,各说各好,还须请一位中间人做裁判才公道,于是又说,“我再带一个人。”
段文昌笑道:“带谁?主随客便。”
韦臧孙笑答:“薛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