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世上没有巧合
窦文放慢脚步,欣赏一眼石径边一枝横梅,说:“老朽自然知道。天家最怕有人以天谕之名,搅乱朝野风云。自打头一起钟馗案出来,圣上就坐卧不宁,一连叫老朽过去了好几回,一去就陪他说半宿的话。”
他回头看着霍槐:“不过,连着两起钟馗案,那沈二公子不是已勘破了么?沈星河这废物小子,倒真的有点人样了。可惜是个庶子,还是个来路脏污的庶子,长公主那心高气傲的性子,不会容他成大器。”
窦文嘴角挂起冷笑:“长公主府,只会走向没落。”
霍槐歪了歪伞,替窦文遮掩风雪,不在意自己的一侧肩膀积了一层雪屑。
“老祖宗,儿子心里不安啊。案子虽破了,究竟钟馗是何方神圣,沈星河却没能揪他出来。”
窦文并不在意:“老朽听说,两起钟馗案,都是亲友复仇处决恶徒。这世上多的侠义之士,借神鬼之名扬名立万罢了,不足为奇。”
霍槐犹豫道:“可是……凡心阁这个事,正是第三起钟馗案!”
窦文踏在雪里的靴子一顿,蹙起两簇雪白的眉:“怎么一回事?”
凡心阁案未结,案卷尚未从大理寺呈报到上级,一些细节,窦文还没来得及通过各方途径了解到。
霍槐咽了下唾沫,说:“据线报收集的消息,最初把沈星河引去江府的,是一盏画着钟馗像的小灯笼。在江府中,发现江漳的血衣,上面用血字写着那首街头小儿传唱的钟馗歌谣。正是这件血衣上标注了的线索,把矛头指向凡心阁。再之后,江漳的老爹在启动拆楼机关之前,放了一路的孔明灯,一边放灯,一边往灯上写字,写的也是钟馗歌谣!”
说着,霍槐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悉悉簌簌摸出一只残破的孔明灯。窦文一把将灯夺过去,灯纸上潦草涂抹的字迹触目惊心:邪魔休逃!
霍槐心慌得语无伦次:“老祖宗,这次的怪事太多了……”
窦文气得手抖,抖得纸灯沙沙作响,他把纸灯狠狠摔在霍槐脸上:“你为何不早说!”
霍槐赶忙跪在雪地,伞也跟着落下,窦文随即暴露在风雪中。
霍槐慌张擡脸:“老祖宗息怒!这次消息慢了一步,是因为咱们在平康街的眼线全在凡心阁,楼榻前几乎全部灭口,之后红衣为避风头潜藏几日,负责传递消息的茶铺掌柜偏偏出逃,南郊的马车一翻,消息彻底断了。直到今日才重新罗织好眼线,儿子方知晓一些细节!”
窦文脸色铁青:“这个装神弄鬼的钟馗,难道是冲老朽来的?”
霍槐的膝盖被雪水浸透,忍不住颤抖:“老祖宗,这其中关联,也是我才察觉到的。第一起钟馗案的死者,名叫马自鸣,曾任岷州折冲府校尉。这次出事前,官职是羽林军振威校尉。十年前,他从岷州调任京城羽林军,还是您给安排的。年头久远,您可能忘了。”
窦文骤然色变,立在雪中沉默不言。
霍槐飞快瞟了窦文一眼,咽了口唾沫,接着说:“第二案的死者左东溪,曾担任岷州司马。十年前,还是您跟户部打过招呼,此人调任京中,几年内几经提拔,最后供职金部司郎中。”
霍槐感觉到窦文身上散发的寒意比这冰天雪地还冷,不敢再擡头,不知是害怕,还是冻得,说话时牙齿咯咯作响:“第三起钟馗案的死者之一江天寿,十年前是岷州刺史,自那件事后,告病致仕,他的儿子江漳,是您安排进刑部的……”
霍槐支支吾吾:“三起钟馗案的死者,偏偏都是十年前岷州那件事的参与者……”
霍槐不敢再说下去。又跪了半晌,窦文仍然没有回应。霍槐战战兢兢擡头,见窦文木塑似地立着,头上肩上已积了一层雪。
霍槐赶忙爬起来,捡起落在一边的伞,往窦文头上遮去,一边劝慰:“老祖宗莫要忧心,必是儿子多虑了!不提岷州的事,这三人原也罪大恶极,被钟馗索命的缘由清清楚楚,与咱们何干?必是巧合!”
窦文一把掀了伞,指着霍槐的鼻子骂道:“蠢物!都如此清楚了,还说是巧合!”
霍槐又跪了下去:“老祖宗息怒!”
“息怒……息怒有屁用!那个钟馗的刀都戳到屁股上了,你现在才说,现在才说!”
窦文原地徘徊,皮靴踏乱一地积雪:“三起钟馗案,诛的都是岷州玉石劫案的参与者!你与我说是巧合?”
他一挥袖,卷起一丛雪雾:“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巧合,要么是处心积虑,要么是报应不爽!”
随着“报应不爽”四个字的脱口而出,一立一跪的两个权宦,同时陷入了沉默,灰蒙蒙的衣袍在风雪中飘动,像阴沉世界里浮着的两只鬼。
良久,窦文长出一口气,擡头望向雪片纷扬的苍茫天空:“我算明白了,凡心阁不是红衣毁的,也不是江天寿毁的——是那个钟馗毁的它!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
他的脸上皱纹纵横沟壑,尽是阴沉:“不管这个钟馗是神是鬼,都过去十年了,白玉不知踪,千金已散尽,人已化成灰。不能再往外翻腾旧事。若翻下去,迟早翻到咱们头上来!”
他两眼漆黑如谷:“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扮成钟馗的模样?”
霍槐心中一凛,借磕头的动作低垂下脸,藏住眼中的恐惧:“儿子……儿子也想不通。大概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引人注目罢了!”
窦文深吸一口气:“三起钟馗案,都是沈二公子查破的?”
霍槐的额头抵在雪里,不敢擡头:“没错,都是沈星河多事!若不是钟馗作一案,沈星河追一案,钟馗也没这么来劲!”
窦文松驰的脸颊颤抖:“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一追一逃,他们这是搭台唱戏呢!咱们拿不住暗处的钟馗,还拿不住明处的沈二公子么?不能让他再查下去了。不论钟馗如何作妖,没有跟他答腔的,这场戏便唱不下去!”
霍槐的脑袋在雪地里磕出了一个窝窝:“老祖宗放心,儿子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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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和内宦势力盘结,做事颇有效率。第三日,“停职反省”的圣上手谕便送至碧落园。来传谕的,是德宗帝跟前新晋红人迟小乙。
沈星河怒发冲冠,不管他是什么红人,半点不客气:“本官不在乎这顶乌纱,要革职,也得等案子查完再革职!当初钟馗首案案发无人敢接,如今本官查到一半,就踢开我抢走案子,是想抢功劳,还是想徇私枉法?若是抢功劳,本官让给他。就怕是另存私心!这个案子,本官不让!”
若是旁人这般发作,一句“胆敢抗旨不遵”就足够了,但迟小乙知道,沈二公子平时抗旨抗得可不少,这招没用!
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沈星河,迟小乙一揖到地:“沈少卿,沈少卿,听小可一句劝。沈少卿有所不知,这几日御史台的言官阁老轮番上奏,弹劾您的奏折雪片似的,砸得圣上头疼病都犯了。您不心疼小可,还不体谅圣上吗?”
沈星河的嘴角冷冷一撇:“不体谅!”
迟小乙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