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孙天一是不用回家的。老婆谢香兰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中午一般都不在家,孙天一自己也懒得做,便同沈三白他们一样,叫了外卖。吃完饭,沈三白在办公室午睡,孙天一却铺开了稿纸。每天他都会逼迫自己坐下来写点小文章。杂志社说起来是个好单位,可像孙天一他们这样的临时工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老婆的工资一月六百还不包括生活费,房租水电又贵得吓人,再加上儿子的学费、手机费乱七八糟的,夫妻俩一个月的工资刚刚够一家人的花销,这还不能有什么额外开支,遇上个头痛脑热,或是来个老乡什么的,就要出现赤字了。故而每天中午,孙天一都会强迫自己写点东西挣点稿费。南方的报刊多,稿费给得还过得去,每个月写个十来篇小文章,一家人的生活,也就滋润了许多。
孙天一这天的感觉特别的糟。以往只要坐在桌前,总能写出点什么,可今天坐下去半个小时却没有一点感觉。开了十几个头,都觉得不好。不一会儿,桌上堆了一堆的纸团。孙天一便觉得有一股浮躁之气,从丹田处蹿了上来,向全身扩散,烧得他燥热难安。一扔笔,说,凭什么人家都可以好好地享受午休时间,我却要受这份罪?将桌上的废纸团一股脑儿地扔进了纸篓,伏在了桌上。可哪里又睡得着?便又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肚子里装不下一丁点儿的事,天生一个劳碌命。又想到这么些年自己东闯西**的,一晃三十岁了,人说三十而立,可自己如今还是两手空空,房子没房子,事业没事业的。忽觉得朦胧中有一团幽蓝的光,从遥远的天幕深处漂浮而来,是一只飞碟。飞碟飞到了他的身边,停止不动了,垂下来一架梯子,地下就有许多人蝗虫一样挤上了梯子,拼命往上爬。孙天一问,怎么回事?有人答,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地球要毁灭了,这飞碟是来接我们走的。孙天一便追过去也想往飞碟上爬,可怎么跳也够不着那垂下来的梯子,每次总差那么一点点。最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终是抓住了梯子。飞碟便缓缓地升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孙天一觉得两只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上的力气也在一丝丝耗尽。孙天一大叫快停下来快停下来,飞碟却开始旋转了起来,孙天一如同一个陀螺,也旋转了起来,越旋越快,耳朵里的风声像狼嚎一样,孙天一感觉一阵晕眩,手就松开了,从天空中直坠下来,急速地下沉,孙天一吓得尖叫了起来…………原来是个梦,却是真的叫出了声。感觉这叫声仍在办公室里回旋,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总感觉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是真真实实经历了的事情。孙天一平时爱读荣格,做了梦,总会自己分析一番。常常,分析到的事还真有应验的。他便更加相信梦是可以预兆一些事情的。这UFO飞临南城,人类是对自己的事都未弄懂,又如何知道那神秘世界的事情?这个梦,究竟预兆了一些什么呢?孙天一理不出头绪来,整个下午,头都是昏昏沉沉地。
快下班时,来了一个人,是《异乡人》的重点作者,在西区的一间电子厂当搬运工。说今天下午没货搬,便请了假,专程过来送稿子的。沈三白老早就溜了,孙天一只好招呼作者坐了下来。作者从一个皱巴巴的大信封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稿子,稿子也是皱巴巴的了,字写得歪歪斜斜。孙天一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说,……怎么把草稿给拿过来了?作者惶恐地搓着手,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孙老师,不好意思,我们厂宿舍没地方抄稿,这稿子是我趴在**抄的,字写得太难看了。孙天一却不禁红了脸,为自己刚才这一瞬间曾产生过的不快。这眼前的一幕,于他是何其熟悉。几年前,他不也是这样,在紧张的打工之余为自己的命运加班,伏在喧嚣的大寝室,顶着同宿舍人的风言风语,一笔一画地写着打工的辛酸苦辣和自己的梦想,然后负了这些心血和汗水织就的文字诚惶诚恐地去一家家刊物登门求教么?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那次他背着一沓小说稿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去佛山的一家打工杂志求教。诚惶诚恐地敲开了编辑部的门,迎接他的是一张冷漠的女人面孔。女人正叉开五指,精心地涂着指甲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指甲油味儿,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女人根本无视他的到来,只是正正反反远远近近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又用那紫色的带着珍珠光泽的嘴轻轻地对着刚涂上油彩的指甲小心的吹气。五个红红的指甲加上紫红闪光的嘴唇,让孙天一想到了钱钟书在《围城》中的一段描写,心里想笑,头上却冒出了热汗。找谁?女人瞟了他一眼,又去刷另外一只手的指甲。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孙天一说。哦,文学青年。好哇!女人突然地爆笑了起来,笑得孙天一头皮直发紧,汗珠便雨一样地淌了下来。他一直不明白,那女人在笑什么?文学青年来到文学的殿堂里朝拜,有什么好笑的?女人大概也觉得自己笑得太突兀了,可能吓着了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小伙子。于是忍住了笑,扯开嗓子冲另外一间办公室叫道:马不平,马老师,有文学青年来访,你过来一下嘛。就听见那边办公室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大杨,你是青年导师,你去。孙天一想,说话的可能就是马不平了。他是久仰马老师大名的,在他们的杂志上看过不少马老师的文章。那个叫大杨的,肯定是杨编辑了。孙天一甚至能说出每一个编辑的年龄、祖籍,毕业于哪一所院校,写过一些什么作品。他的心有些狂乱起来,脸上的汗不停地淌,他用手不停地擦。就听见大杨说,还是你去吧马老师,你的口才好。孙天一就站在外面,听自己心中敬仰已久的两位老师推来推去,仿佛出来同他说一说文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孙天一的心在那一刻仿佛从一百层的高楼上急急地坠了下来,汗也在那一瞬间干了,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盐粒结晶在一闪一闪。就在马不平与大杨互相推诿之时,孙天一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编辑室。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看过那家刊物出的杂志。他在心里立誓:一定要在文学上杀出一条血**来。后来他把稿投给了《异乡人》。没几天,就有了回音,《异乡人》的主编约他过来谈谈稿子。后来,他的**作发在了《异乡人》上。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成了南城颇负盛名的打工作家。从踏进《异乡人》编辑部的大门的那一刻起,孙天一便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善待每一篇来稿,善待每一个作者。可刚才呢,自己分明是不耐烦了。虽是一瞬间的不快,孙天一也觉出“时位之移入”这句话的分量了。孙天一不敢怠慢,给作者倒了杯水,便低头看稿子。稿子是一个短篇,一万多字。字有些难认,但文章写得的确精彩。孙天一一口气读完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猛地想起还没有接儿子,心里叫声不好。可一见作者一脸惶恐地等着他的“指点”,便又坐了下来,就小说本身提了一些意见,说把稿子留下来明天再慢慢看。作者千恩万谢,非要请孙天一一块共进晚餐。孙天一婉谢了,两人一块儿下楼,作者问,孙老师怎么回家?孙天一说,开车。却去推了自行车。作者一脸愕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孙天一跨上单车,轮子踩得飞快,赶到幼儿园时,老师说儿子刚刚被他妈妈接走了。孙天一便推了车,慢慢地往回走,心想着该如何应付回家后的一场狂风暴雨。
出人意料的是,老婆香兰并没和他争吵,却搂着儿子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总也放不完的台湾肥皂剧。香兰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儿子见了爸爸,亲热地叫了一声,想过来和爸爸亲热,却被香兰一把按住,说,他不是你爸爸。儿子老实了,继续看电视。孙天一尴尬地一笑,说,饿死了。晚上吃什么?香兰没理他。孙天一便去厨房找吃的,却没有饭菜。孙天一的火气便上来了,想冲香兰发一通火,可一看她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便也坐了下来看电视,对着香兰一副笑脸,说,快下班时来了一个作者,谈了会儿稿子……香兰还是不说话。孙天一觉得无聊,回了房间。想看书,看不进去,四仰八叉地倒在**。却听见儿子哇哇哭了起来,香兰大声地骂着儿子,巴掌劈里啪啦往儿子屁股蛋儿上抽。孙天一窝在心里的火就冲了出来,恨不得抽这娘们儿两巴掌。冲出房时,香兰已停止了打儿子,拿眼盯着他,想是作好了肉搏的准备,脸上却挂了两行泪。孙天一的心立时软了下来,想香兰跟了自己六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漂泊不定,何曾享过一天的福?每天下了班,还要跑菜场,精挑细选,怕价钱贵,又怕苦了老公和儿子。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服侍他和儿子,也是够难为她的了。想到这里,他是有心要自责几句的,却鬼使神差地一句话没说就出了门。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看见妻子抓起了茶几上的一只杯子砸了过来,杯子砸在墙上,发出了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他感觉到这声音是从他的心里发出的,是一尊玻璃大厦倒塌的声音。他听见妻子声嘶力竭地叫:孙天一,你有种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门。孙天一愣了一愣,举手想要敲门,手举到半空,又颓然地放下了。下了楼,推了那辆破单车,在大街上疯了一样飞奔,引来了**人惊异的目光。
骑了一气,已是满身大汗,孙天一感觉心中好受了些。想妻子这时正在气头上,回去也无益,便想不如去西区转转。每次他心情不好或是遇到烦心事时,总爱到西区走走,看着忙忙碌碌的打工人,他就会心平气和许多。想南城一百六十多万外来工,大多数都还在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工资日日夜夜加班加点。往日里在西区打工的生活便鲜活了起来,他会对现在的生活生出许多感激和满足。
自行车穿过南城大道,进入了西区。孙天一漫无目的地骑着车,忽地想,何不顺便寻一寻得行工艺厂呢。心中有了目标,便开始注意那一间间厂子上的招牌,和工业区入口处的指**牌,不知不觉转到了南城外来工文化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