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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梦想

    不可否认,四毛的死对我们的打击都很大。我们是指我、赵大伟、西狗、刘小手。我们聚在了一起,买了一些火纸在四毛的坟上烧了。我们希望四毛在那边能过得好好的。然后,我们四个人,坐在长江干堤上,望着滔滔江水,我们一言不发。后来西狗**了衣服跳进了长江里,我也跳了下去,赵大伟也跳了下去,刘小手也跳了下去。西狗奋力朝江中心游过去,我们紧紧地跟在后面。西狗的水性好,他不停地朝前游,赵大伟的水性差些,游出三百米左右就有些吃力了,江流也开始急湍了起来,看着西狗一个劲地朝前游,我们谁也没有回头。我们都跟着他,不要命地朝前游。还好,从小在长江边上长大的我们都没有出事,西狗游到了江心航标灯船上,我和刘小手也游了上去,只有赵大伟还落在后面。他离航标船还有二百多米时就游不动了,我们看着他的身子不时地往下沉,他一定是呛水到肚子里了。刘小手说,西狗,我们去帮帮大伟吧。西狗冷漠地看了刘小手一眼,说,他会游过来的。于是我和刘小手就坐在航标船上为赵大伟加油。赵大伟听到了我们的叫声,好像又有了力量,他重新振作了起来,渐渐地游向了航标船,可是一个浪打了过来,他的身子又顺着江水朝下游流了过去。他在朝下流过去的时候,开始喊救命。西狗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骂,狗日的赵大伟,你别指望我们救你,你自己游上来,是爷们的就自己游上来。赵大伟顺着江流游了大约二十多米后又重新稳住了,他逆着水朝航标船游了过来,他游得很慢,很吃力,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叫救命。我们站在航标船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们在心里为赵大伟使着劲。终于,赵大伟游了过来,他的手抓到了航标船的船舷。西狗朝他伸过了手,一用力,航标船朝一边倒了过去,赵大伟水淋淋地从水里爬到了船上。我们都仰面朝天躺在航标船上,看着天上的流云由蓝变灰、变紫、变得黑暗了下来。江水在我们的耳边哗哗地流。我们那天晚上在航标船上呆到满天星斗。我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望着那清浅的银河,还有不时划过天空的流星。

    我说,这一天的星,不知道哪一颗是四毛的星。

    这样说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赵大伟失声痛哭起来。刘小手也哭了。我们呼喊着四毛的名字,在江心哭成一团。也不知哭了多久,西狗说,哭够了没有?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有什么出息!于是我们都不哭了。西狗说,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和四毛一样发疯的。

    可是不这样活我们怎样活?我问西狗。

    西狗说,我们去当兵吧。再过三个月就要验兵了,我要去当兵。

    我就再次想起了四毛,想起了我和四毛也曾谈论过去当兵的事。

    赵大伟说,也许,当兵算一条好的出**吧。

    在这之前,我们村里出了四个很有名的兵。一个是孙立文。他当到了师长的警卫,师长要招他当女婿,可是他在村里有了女人,他不要师长的女儿,因此他回到了村里。还有一个叫王孟,他会唱歌,当兵之后进了部队的文工团。还有一个叫刘水波,他当兵上了老山前线,后来死在了那里。每年过年,县里还会有人来看他的父母,他家的门口挂着一个红牌子,上面写着光荣烈属。还有一个,就是赵大伟的堂兄,他当兵很多年了,也上过老山前线,后来转了志愿兵。我们都说,西狗如果去当兵,肯定可以进部队的文工团。

    西狗说,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我们要走出去。这该死的地方不是人呆的,这里的天空太小了。

    西狗说赵大伟你真的打算结婚么?

    赵大伟点了点头。

    西狗想了想,说,结吧,结吧,结了婚,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赵大伟说他知道,可是他还是打算结婚。西狗说,刘小手你也打算结婚么?

    刘小手说,元旦节结婚。刘小手说他结婚后就不在烟村开理发店了,他和女朋友商量好了,婚后到岳阳去开理发店。西狗说你在那边有人没有,没有人你能立得住脚?刘小手说他女朋友在那里有熟人,也是开理发店的。生意很好,一年下来能赚万把块。西狗说,刘小手你发财了可别忘记了兄弟们。刘小手说,那还用说。最后,他们把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西狗说,红兵,其实我一直觉得,将来我们这些人里,可能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你也不能再这样混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也不知道。要么找关系进工厂当工人,要么去学一门手艺。我想去学画,学好了在镇上开一家工艺美术店也行,你看现在哪一个盖了新房子不要画中堂呢?

    大家都有了主意,就觉得,明天就要散伙了。西狗说,要是我们早点这样想,想出一条出**来,别那样胡混,四毛也许就不会死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了下来。西狗说,算了,不说了,我们回去吧。这一次,我们一起顺着水朝下游漂,很顺利的就到了岸边。

    第二天,我向父亲要了钱,去县文化馆报了名,学画画。我在文化馆学了三个月的画,赵大伟结婚的那天,我回到了烟村,后来因为没有生活费了,父亲也觉得我学了几个月的画,天天画一些水果、罐子,没有什么用处,还是不学了吧。那时,已经开始征兵了,我和西狗一起报了名,听说那年要招一批文艺兵。当文艺兵将来就可以进文工团了,那将是怎么样的锦绣前程啊。特别是西狗,当文艺兵,进文工团,那不正是他做梦都在想着的好事么?这样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那一年,报名当兵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倍,光我们烟村就有三十多人。但是听说烟村只有两个名额,可以想见,当时的竞争是多么的激烈。

    烟村报名初检的地方就设在了刘小手理发店对面的卫生院。开始的检查其实很简单,先是量一**高,身高不到一米六二的不要。那时西狗的身高是一米七二,我也有一米七零了。体重超过一百斤就行,我和西狗也顺利过了关。然后就是检查视力,这一点我和西狗更是没有问题。然后就是检查嗅觉。在我们面前摆着四个瓶子,瓶子里各装着一个白色的棉球,这些棉球上浸有不同的**,水、白醋、酒精、煤油。然后让我们嗅一下之后就分辨出来。

    初检这一关西狗顺利地过了,我却被刷了下来,因为我没能分别出水和酒精。

    我的当兵梦就这样破灭了。

    西狗顺利地过了嗅觉关,又过了听觉关。

    西狗初检合格了!

    烟村初检合格的一共有十二人。四天后,他们都聚集到了镇上进行复检。后来西狗回来对我们说,复检时大家都**了衣服,抱着腿在屋里蹦圈子。西狗说身上有伤疤的不要,**硬不起来的也不要。西狗说他的**硬得很高,他肯定是可以过关的。我们都认为西狗在胡说八道,我们说西狗你完了,肯定是硬起来的不要,硬起来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你是一个流氓,征兵的怎么可能耍流氓呢?我们这样一说,西狗的心里也没有底了。后来的一段时间,西狗三天两头往镇上跑,想打听到一些消息,这样,西狗在不安中度过了半个月,后来他终于得到了通知,说是他的复检也过关了。西狗那天很兴奋,简直有些意气风发了。那天西狗请我、刘小手、赵大伟,我们一起在馆子里吃了一顿。我们还给四毛摆上了一个**,喝酒时,我们先把第一杯酒倒在了地上,这一杯酒是我们大家一起敬给四毛的。那一天我们没有喝醉,西狗说大家不能喝醉,特别是他不能喝醉,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兵了,是部队里的人了。我们也都为西狗高兴。听说再过几天,就要去见接兵的人了。然后就要去部队了。关于部队里的生活,西狗也了解得很清楚了,他说**队最苦的是在新兵连,下了连队就好了。于是我们开始了等待,可是我们等了几天,没有等到通知。有一天,西狗突然红着眼来找我,西狗说狗日的,狗日的,西狗不停地说狗日的。我问西狗这是怎么啦。西狗一脚把我家的椅子踢得飞了出去,西狗握着拳头说,我当不成兵了。西狗这样说时,眼里的泪都快出来了。不过西狗很快就控制住了他的情绪。西狗说民兵队长找他谈话了,说是这一次总共有四人体检合格,但是只有两个名额。民兵队长说西狗你也是知道的,你的表现一直不太好,部队怎么能要你这样的烂柑子呢?就这样,西狗的当兵梦也破灭了。

    验兵的失败对西狗打击很大。西狗变得比从前更加吊儿郎当了。

    赵大伟结婚了,我们去陪的十弟兄。接亲也是西狗带的队。赵大伟接亲的队伍很风光。可是刘小手的梦想却迟迟没有实现。他本来指望结婚后去岳阳的,可是突然,他的女朋友说她不去岳阳了,她的女朋友说她要去深圳打工。她的表姐前一年去了深圳,听说在工厂里打工,一个月能挣五百块。刘小手的女朋友并不是看上了那里的五百块钱,而是喜欢上了那里的生活。表姐寄回了她穿着工衣的照片,在刘小手的女朋友看来,表姐简直是太漂亮太风光了。村里的人都说她表姐在外面没有干好事。人们都说,一个姑娘家家的,又没有什么文化,一个月挣五百块?肯定没干好事。

    刘小手的女朋友问刘小手去不去深圳,刘小手说他不去。刘小手也劝女朋友不要去深圳。女朋友说,你以为你的理发店叫深圳理发店,你就真的和深圳沾上了边吗,一辈子窝在这巴掌大的农村有什么出息?我表姐……刘小手说,你少说你表姐,反正我是不让你去深圳的。刘小手的女朋友说,你管不住我,我说了要去深圳,我就一定要去的。刘小手没能留住他的女朋友。他们本来说好了要在元旦结婚的,刘小手说你要走结了婚再走。刘小手的女朋友说,结了婚再出去我就不是打工妹了。那时,刘小手的女朋友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打工妹。其实她是想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一年,我们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而结果,我们的梦想基本上都没有实现。而少年的时光,飞快地在我们身上溜走了。

    一晃,到了1991年的冬天。冬天到了,农闲了。我们的心情,也在这个冬天灰暗到了极点。

    进关

    阿标也想进关。

    阿标对我说,王红兵。阿标知道我的真名之后,一直坚持叫我的真名,而不叫我的假名李文艳。阿标说,王红兵,我想进市内去打工。我说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你弄到了边防证?!阿标说他有个老乡在市内,可以帮忙办到边防证。阿标问我想不想办。我说想啊,当然想,我做梦都想要一个边防证呢。阿标说,不过有点贵,一个边防证要八十块。于是我刚刚点燃的热情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我进厂后还没有领过工资,哪来的钱办证呢。阿标说,不过你也可以不办,你现在是写字楼的人了,将来有的是机会进关,坐厂里的车进关是不用检查的。我苦笑着说,也许我在写字楼里呆不了多久的,我真的不习惯写字楼的生活。我对阿标说了汪小姐处处为难我的事,阿标想了一会,说,要警告警告她才行。我说算了,我无所谓,大不了再回印花车间当杂工。当杂工还自由,我觉得写字楼里的氛围太压抑。

    阿标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千万别这样想,这样想是有没出息的,遇到困难要往上迎,不要打退堂鼓呀。

    阿标的老乡果然帮他弄到了一个边防证,但是阿标说他还要等机会。因为厂里有一条厂规,如果自动辞职,扣押的三个月工资分文不给,如果是厂方炒员工的鱿鱼,押的工资则会全数发给工人。自从有了这一条厂规,厂里其实很少解雇人。他们想炒掉谁了,就会故意把你调去做最不好的工作,故意为难你,直到你受不了这份折磨,主动提出辞工为止。听说这一条厂规,就是当年汪小姐主政珠江织造时定下的。厂里的很多工人都恨死了汪小姐。珠江织造自从定下这一条硬厂规之后,没有哪个员工离厂时能拿全额工资的。汪小姐为老板省下了不少的钱。随着珠江织造规模越来越大,她在管理上明显跟不上了,被林小姐替代是迟早的事,就算没有林小姐,也会有张小姐李小姐接替她的。还有人传说她是老板的第一任**,但现在年老色衰了,因此退居二线。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汪小姐自己现在没有了话事权,可她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于是她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坚决执行她当初定下的这条英明无比的厂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阿标很快就拿出对策来了。厂里还有另外的一条厂规,打架斗殴者一律开除。后来,阿标果然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而被厂里开除。阿标的开除,却与我有关。我的下铺是一位来自湖北通城的印花技工。这间厂里,印花技工的地位是相对比较高的,一来他们是技术工,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厂里的技术工多了,都没有他们这些印花工嚣张。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厂里的印花工成了通城帮,厂里所有的印花工,除了主管是广西的外,其他人都来自于湖北通城。他们在厂里横行无阻,谁也不敢惹他们。他们也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就连林小姐见了他们也要笑脸相对。据说有一次,一个印花技工违反厂规,厂里要炒他的鱿鱼,结果所有的印花工在那一天都提出了辞职。后来还是厂方退了一步,留下了那个技工。林小姐曾经是想过办法的,她陆续招了一些外省的印花工,目的是想取代那些通城的印花工,可是通城的印花工们很快就识破了林小姐的用心,他们故意找茬把那新招来的印花工修理了一通,印花工自己呆不下去,只好辞工走人。林小姐明知道是这些印花工搞的鬼,为了生产,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的下铺就是通城印花工中的一员,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他的女朋友——厂里的另外一位织布女工——到男工宿舍里过夜。他们每天晚上拉上床帘就开始**,而且旁若无人,把并不坚固的铁架床整得吱吱乱叫。我从进厂的第一天开始就受着这样的折磨。从前我只是印花车间的一个小杂工,敢怒而不敢言。后来我进了写字楼,地位不同了,人的脾气也见长,说起话来也觉得有底气多了。要知道,在当时,我从一个小杂工突然进了写字楼,在整个珠江织造可是一个天大的新闻,而林小姐似乎也很乐于拿我当典型来激励其他的员工好好努力。林小姐经常说,你们好好干,李文艳就是你们的榜样。当时的我的确有一些飘飘然了,我想我在写字楼上班,又是厂里的文化干事,是林小姐的红人,我为什么还要像从前当杂工时一样忍气吞声呢。于是我开始敢怒了,也敢言了。在通城印花工和他的女朋友把床板弄得吱吱作响时,我胆大包天地用力拍响了床板,我说兄弟你悠着点,小心闪了腰。印花工的女朋友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们男工宿舍。印花工盯着我看了好几眼,对我说,你小心一点。我说我小心得很。印花工说,那就好。我说你想怎么样?我这样说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我亲眼见过那些通城印花工拿着印花刀在车间里追打一个外省印花工,那个外省印花工后来被打得钻进了印花台底下求饶了,他们还拿着印花刀往印花台底下捅。

    第二天中午,我吃完了饭回宿舍休息,看见宿舍里坐了好几个印花工。我的心一紧,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可是一时却没有什么好的对策,硬着头皮往宿舍里走。一个印花工冲我走了过来,二话没说就是一拳,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一阵剧烈酸痛,血从鼻孔里蔓延了出来。我转身就往门外面跑,可是门口被两个印花工给堵住了。我的腰上又挨了一拳。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如果不是阿标赶到,我那天肯定惨了。印花工们说,在珠江厂,还没有听说过谁敢惹我们通城人,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就在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准备一顿死扁时,阿标像个英雄一样出现在了宿舍门口。阿标上去冲一个印花工就是一拳,那个印花工就弯下了腰。阿标冲另外一个通城人就是一脚,正踢在那个通城人的肚子上,那个人也弯下了腰。当他们看清是阿标时,吓得直往后退。阿标在厂里是有一些名气的,据他说,他在少林寺里练过几年武功,是不是少林寺练的大家无从知晓,我也没有去调查过,但他的拳脚功夫确实厉害,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一直说他有几个师兄弟在市内给老板当保镖,他说实在混得不行了,他也去关内当保镖。阿标指着那些印花工说,王红兵是我的兄弟,你们敢打他?怕是不想活了!告诉你们,别让我在厂外面碰见你们,碰见一次我打一次。

    阿标和通城印花工打架的事,很快弄得全厂沸沸扬扬了。出现了打架事件,厂里是一定要炒人的。厂方不敢炒那些印花工,自然是拿阿标这个杂工开刀了。阿标去写字楼算工资的时候,发现厂里没有给他算拖欠的三个月工资。于是问汪小姐工资是怎么回事。汪小姐冷笑着说,你打架斗殴,没有把你送治安队就算是好的了,你还想要工资。当时谁也没想到阿标突然就发脾气了,他一拳砸在了汪小姐的办公桌上,所有写字楼里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阿标说,我只问你,给,还是不给。汪小姐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汪小姐大约看出了眼前这条大汉是不好惹的,于是给他结算了全部工资。阿标拿着工资,走出写字楼,突然又转了回来,指着汪小姐的鼻子说,王红兵,也就是李文艳,他是我兄弟,你要再敢干为难他,别怪我无情。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自从阿标当着全写字楼人的面警告了汪小姐之后,汪小姐就没有再那么故意为难我了。我也可以趁中午大家休息的时候,用写字楼的电脑练习五笔打字和一些基础的电脑操作了。林小姐回来之后,对我的工作相当满意,她也得知了我被印花工打的事,于是给我重新调了一个宿舍。我和写字楼里的其他同事们,关系也渐渐处得比较融洽了。我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很快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工资是八百块,和其他普通文员一样。在写字楼的工作人员中算是最少的,但我觉得很满足。八百块,比当杂工要高多了。

    阿标离开珠江织造一晃就是半个月了,他一直没有同我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进关没有,是否找到了工作。我想念他,于是以他和我在珠江织造的生活为原形,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我是一只小小鸟》,我把这篇小说寄给了著名的打工刊物《大鹏湾》杂志社,没想到,才过了几天,我就接到了编辑打来的电话,说我的这篇小说写得很好,准备发表了。并希望我多写一些稿子,还约我有时间去编辑部坐坐。生活就这样意外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已成为了一个凭写作养家糊口的人

    并且被人称之为作家了。我经常会回想过去的打工生活,那些苦难的日子,其实给了我的人生更多的可能性。它可以把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打工仔塑造成一名作家,同时也能让一个老实的人变得狡猾,他能把人送进天堂,也能把人打进地狱。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每个人都在做着幸福的美梦。

    灵魂的事

    我们那儿的人相信人死了是有鬼魂的,而且人的肉体和灵魂可以分离,在长到七岁之前,灵魂可以自由地从天灵盖上溜走,没有了灵魂的肉体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自从那一场大病以后我就成了村里人眼中的行尸走肉,当然我的村民们是不会想到行尸走肉如此雅词的。这个词出自一个知青之口。那个知青说“毛头现在就是,啊,啊哈,行尸走肉!”那个知青很为他想出了如此贴切的形容词而兴奋。我的邻居们睁大了不懂的眼。倒是那个多年行走江湖的花子头一拍脑门子,说“我懂了,就跟赶尸一样的,你们有谁见过赶尸么?没有?我见过的,在湖南常德,桃源,沅陵那一带有会辰州符的道士,在死人的身上喷一口符水,口中念念有词,那死尸就会站起来走,那尸体就像我们的毛头同志一样,或者说我们的毛头同志就像那尸体一样,那就是行尸走肉,是不是这个意思?”花子头问知青。知青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听花子头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真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行尸走肉会说话?会吃饭?会想问题?所以我认为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我的灵魂还在身上,不过偶尔地贪玩溜号开开小差而已。人长到八岁以后,肉体就能控制灵魂了,那时就不那么容易把魂给弄丢,但要是再把魂弄丢了就不容易喊回来了。所以同志们,我王红兵是幸运得很呐,那年我才六岁,属于灵魂可以挽救的对象,于是村里的人就劝我母亲:给这孩子喊喊魂吧。

    你们有没有听过喊魂?那是很恐怖的,你想想,在静静的夜晚,突然传来一声一声的喊魂声,就像有一只硕大无形的手捂住了你的鼻子,嘴巴,让你喘不过一丝气来,比青桩叫还要吓人。所以我们那里形容谁大喊大叫就会说“跟喊魂一样”。我父亲是**党员,无神论者,为了破除迷信,他曾经在老坟地里睡过一晚。但是我那时从人民公社的医院出来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从来不同大人说一句话,逮住小猫小狗却说个不停,成了一个“自说神”。看了不少的医生,也吃了不少的药(药都被我偷偷扔到床底下了),却没有一点起色,也就只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好在我们那儿的人都相信喊魂这么一说,所以也没有谁因此而对我父亲的党员形象提出非议和攻击。当然,父亲是坚决不亲自参与喊魂活动的。母亲带着哥哥姐姐给我喊魂时,他就戴着眼镜看书。我一度对父亲看书的姿势很困惑,人家近视眼都把书放近了看,父亲却把书推得远远的,有时拿书的胳膊都伸直了,遇到看不清的小字时,他就努力地将胳膊最大限度地伸直,将头往后仰,那样籽实在古怪得很呐。长大了我才明白过了,怎么着?我父亲是个远视眼,越远的东西越看得清,近了反而模糊了。咳!父亲看书有一个规律,白天看伟人的皇皇巨著,晚上看的是一本《罗成显魂》,一本《二度梅》,一本《秦雪梅吊孝》,都是油印竖排的,三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也不乏味?!看到过瘾的地方还唱,唱得比哭还难听,像喊魂。父亲看书时,母亲站在屋外的山峁上为我喊魂,我看不见母亲喊魂时用了一些什么道具,但我听母亲的喊魂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充满了水一样的感动。母亲的声音悠远,绵长,有一种让我灵魂舒坦的韵律。母亲的声音很大,好像害怕声音不够大,我那远去的灵魂听不见似的。

    母亲在屋外喊:毛头哎,回来哟。

    姐姐(或者哥哥)在屋内答:回来了――

    毛头哎,回来哟――

    回来了――

    毛头哎,回来哟――

    回来了――

    据说每天晚上要喊上一百声,所以母亲的嗓子总是哑的,眼泡总是红肿的,神情总是憔悴的。我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皮包骨。母亲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骨**。三个姐姐两个哥哥轮流值日,每人在我的床前答一个晚上。我二哥最坏,母亲喊毛头哎,回来哟,他在家里小声答:不回来。父亲从书上抬起了眼,瞪了我二哥一眼,我二哥吐吐**,大声答:回来了。这一切都被我看在了眼里,所以我认为父亲是关心我的,只是他不愿表露出来而已。他总是很爱面子,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天气已过了炎炎的夏天,转眼是秋风萧瑟了。我还是那个老样子,一天到晚神神道道。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的魂根本没有丢,我只是不想同大人说话而已。但是人的胆子明显地小了很多,天一黑我就钻进了被窝蒙头大睡,而且还要点灯,一吹灯我就会看见一只硕大的黑鸟伸了爪子来抓我的心,我就吓出了一身汗。我每天晚上都要汗湿一身衣服。有个知青说我这是盗汗。这时的知青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回城了,向叔叔也走了。小兰姐姐也出嫁了。小兰姐姐出嫁时,我躲在家里哭了一场。母亲问我哭啥?我说我舍不得小兰姐姐。母亲高兴坏了,这是我几个月来开口对大人说的第一句话。母亲逢人就说,谁说我们家毛头是个神经(精神病患者),他心里有数得很,晓得哪个对他好,人家小兰出嫁他哭得个泪人儿似的。母亲逢人便说,她是想让别人了分享她的喜悦呀。

    母亲还是继续为我喊魂。我不忍心我的母亲再这样为我而操劳,于是我不同小猫小狗们说话了,我开始同人说话。我的疯病就这样好了起来。母亲认为是她把我的魂喊回来了,父亲也对我和蔼了起来。小村的夜晚,突然没有了母亲的喊魂声,显得格外地空洞,开始的一段时间,很多人反而不习惯了,他们说不听到那一声声的喊魂声睡不着,心里总觉得在等一个什么东西。

    小村又回到了往日地平静,可是突然,全大队的人,全公社的人都沉浸在了一种更大地恐惧和悲痛中。我父亲整里沉着脸,我爷爷哭得昏死了过去,醒来后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爷爷成了一个瞎子。

    听大人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一下子,天仿佛塌了下来,幸福的生活仿佛就要一去不复返了,父亲没有心思再管我们,他们都像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只知道沉在巨大地悲痛之中。那时我一天到晚都看不到父亲母亲。我也像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那天天黑时,我却在村口遇见了接生婆子,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正是她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扔进了茅坑里溺死的,我突然什么都记起来了,就是从那天以后我就疯了的。我转身想跑,但接生婆子拐着小脚已朝我逼了过来,接生婆子伸出了鸡爪子一样的手来抓我的头,接生婆子咯咯咯地笑着说这不是王家的毛头吗?你还是我接的生呢,你别跑让我来摸一摸。我就真的听话地木在了那里,我的腿已不听使唤了。

    接生婆子用冰凉的爪子在我的头上摸着,咯咯咯地笑,说好孩子长这么大了,然后瞪着一双绿眼说那天晚上你看见了什么呀?接生婆子揪着我的腮帮子说长了一张嘴巴不要乱说不然我把你丢在茅坑里淹死。

    接生婆子咯咯咯地走了。就是从那一晚起,我开始做噩梦。

    一本书上说,噩梦醒来是早晨。然而我的噩梦醒来还是噩梦,仿佛我的大脑就是一台放映噩梦的机器,眼睛就是机器的开关,一闭上眼,噩梦就开始上映了,这种恐怖是永生难忘的。还有一点,我的那些噩梦是完全相同的,一模一样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拷贝,克隆。我的梦境是不完整的,没有故事,没有人物,那**也是虚幻的,没有空气,没有水分,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一丁点有生命的东西,充耳的是尖锐地叫声,那种声音也是我从未听到过的,那声音几乎要震破我的耳鼓,醒来以后,耳朵里面还在嗡嗡作响。在梦中,我无比地痛苦。我挣扎,但没有一丝的力气。我呼喊,但是喊不出声音,我像一匹负重的蜗牛,(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蜗牛,但我感觉那个东西像一匹蜗牛,而且那个像蜗牛的东西就是我)爬行在无边的沙漠,一会儿是烈日如火,一会又是狂风大作,但是我还是在爬呀爬呀,怎么一下子却飞到了天上,有一根极细的线,直伸向了宇宙深处,我就爬上了那条线,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暗示我,爬过去吧,爬到了线的尽头你就自由了,就快乐了,可是每当我用尽了力气爬到那线的中间时,线却突然断了,一大堆线压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蜗牛?)又慢慢地从线堆底下爬了出来,这个过程是极漫长的,我一直处一于种窒息状态,终于,那根线又飞了起来伸向了宇宙,我爬了上去,爬到半途,线又断了,我又开始了新一轮地爬线运动。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就这样没完没了,周而复始,爬了一圈又一圈,爬了一夜又一夜。

    我对母亲说,姆妈,我又做噩梦了。

    母亲说,那你把它说出来呀,就出来就没事了。

    可是我说不出来。

    母亲就摸了**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古怪的噩梦纠缠我一个多月之后,我开始了梦游。我会半夜起来磨刀,磨我的那把鬼子军刀,磨得霍霍作响。

    父亲问我磨刀干吗?

    我说:杀人。

    父亲说:杀谁?

    杀你。我说。

    父亲扬起手要打我,还没打,我却倒在地上呼呼地打起了呼噜。

    这是父亲第二天对我说的。我表示不相信,父亲就把那把刀给我看,刀果然磨白了。

    父亲把刀藏了起来。但第二天晚上我又按时起来了,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父亲和母亲都起来了。父亲问我在干吗?我说找东西。父亲说找什么东西?我说找刀。母亲说找刀干吗?我说:杀爹。母亲给我一根筷子,说,给你刀。我就接过了“刀”。父亲说,这是爹,你杀吧。父亲说着伸过来一个枕头,我就用筷子杀枕头,我杀、杀、杀。然后我倒在地上就睡了。据说梦游的人两眼发直,又据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受惊吓的,一吓就会吓死。

    第三夜,我又按时起来了。父亲有一块手表,父亲看过表的,父亲说我起来的时间比表还要准时。不知是不是有一点夸张,我父亲这个人有时说话有一点爱夸大其词,他曾经就夸张出来一个亩产万斤粮的典型。不过这不算厉害的,有的地方夸出来的是亩产五万斤。火炬大队就夸张出过一个母猪一窝下五十个猪仔,还上过报纸,这是听父亲说的。父亲说这不叫夸张,这叫革命浪漫主义。

    第三夜,我又按时起来梦游了。这一次我不杀爹了,却抱了一个枕头一拱一拱地,父亲问,毛头你这是在干吗?我说:**。父亲忍住了笑问:搞谁?我突然一翻斗鸡眼,冲父亲喊,杀,吓父亲一跳,然后自己上床睡觉了。

    我一连梦游了十几天,每天都不重复,每天都有新花样。父亲在多年以后对我讲起这些细节时哈哈大笑,父亲都笑出了眼泪。我也哈哈大笑,仿佛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或者认为父亲是在编故事。但是父亲说这是真的。我是否真的梦游了呢?我梦游时有没有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我也说不清了。后来是母亲请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在我的手指上用小刀划了一道口子放了一些血,又给我扎了几次银针,我就不再梦游了。可惜有关我梦游的事我只能听别人告诉我。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不知道,却要别人来告诉你,这是否就是梦游的特征,那么,现在有很多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他们也都是在梦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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