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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出走

    我的出走是蓄谋已久的,就像林彪搞阴谋要夺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权一样。我那时简直就是大野心家林彪,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从父亲的手中夺过家政大权。同样,我的出走也是仓促的,就像林彪阴谋败露了以后的仓皇出逃,飞机都没有加够油,结果摔死在了温都尔罕一样,我在被父亲打了那一顿之后就决定了立即出走,所以我的结果比林彪好不到哪里去。我没有对我的任何一个哥哥姐姐说起这件事,他们都是父亲统治下温顺的臣民。我如果告诉了他们,一定会被他们出卖的。我曾对我的二哥说我有一把军刀,我将来要用这把刀杀了父亲,二哥很快就告密了,不过父亲并没有打我,也没有缴了我的刀,他没有感到一丝丝地恐惧与不安,他只是轻蔑地一笑,就像周总理报告毛主席“林彪已叛逃”时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那样:天要下雨娘要嫁,由它去吧。父亲当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父亲的态度是满不在乎的。父亲的轻蔑让我很愤怒,他这是在小视我的存在,父亲总是这样,既然他九岁就可以自立了,为何把六岁的我当一个屁事不懂的小孩子?由于我出走的仓促,注定了这一次有历史意义的悲壮的出走只能是个虎头蛇尾的行动。但出走的那一晚的所见所闻,却让我迅速地成熟了起来,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将那把刀带上,还带上了两个冷饭团子。我想我是可以上**了。我的目标是三十里外的桃花山。我没有去过桃花山,但站在我家门口可以望见桃花山,下雨过后甚至可以看清山上树木的形状。山上住着武林高手,这是小叫花子青老九告诉我的,青老九虽说只比我大三岁,但走过很多地方,青老九说桃花山里一定住着武林高手,这坚定了我要上桃花山的念头。

    我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走的,我的手中握着那把刀,腰里揣着两个冷饭团子。我在村口遇见了几个知青,其中就有向叔叔。知青们说毛头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我神秘地、自豪地说,我要去桃花山。他们没有问我去桃花山干吗,却问我,毛头,你妈什么时候蒸发糕呀。我说你妈的逼想的美呀。知青笑着说这小狗日的嘴臭得很。

    我信心十足地向桃花山进发,但是很快我就像张国焘一样犯了方向上的错误,前面没有了**,只有浩渺的湖水。天已渐渐地黑了下来,村子离我已有了半里之遥,在暮色中我看见家家地屋顶上冒起了袅袅的青烟,青烟泛着青草燃烧过后的酸甜。我还闻到了米饭的香味。那是谁家的饭烧糊了。饭糊了那一定就有锅巴,锅巴是顶好吃的东西,咬在嘴里脆生生地。想到锅巴,我感到肚子里在咕噜咕噜直叫唤,于是我吃了一个冷饭团子,吃得我直抻脖子,像一只吞鱼的灰鹭。

    我趴在湖边喝了一气水,肚子里就咣当咣当响。我看看天,天灰蒙蒙的;我看看地,地黑糊糊的;我看看湖面,湖面泛着清冷的光。我用刀斩着身边的苇子和艾蒿,心里是说不出的迷茫与无助,我甚至有一点后悔了,但我决不会回家,就这样回家会被人笑死的。我就这样无所适从地游走,像一个幽灵,但是走来走去村庄都没有离开我的视线。我又觉得有点饿,于是又吃了一个冷饭团子,就打起了饱嗝。

    天已黑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月光白生生的,像银子,泻在苇子上,叮叮当当地脆响。草丛中的小虫如雨点一样直往我的腿上撞。我就是在这时遇见了光屁股抱在一起的向叔叔和小兰姐姐的,具体细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就不哆嗦了,你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浪费他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等一下我就来说说谋财害命的事,正是在这个夜晚,我对这个词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和无边的恐惧。

    我在给向叔叔那白晃晃的屁股上糊了一屁股的稀泥后,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我的心里即紧张又一片欢腾,我跑得很快,这得益于我爷爷的遗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爷爷那么能跑,他的孙子能孬到哪儿去呢?我的外号叫飞毛腿,这可不是瞎蒙来的,可惜那时没有哪个体校的教练发现我,那时体校的教练都在干吗呢?可能也上山下乡做知青了,这一点还是很遗憾的。如果把我招到国家队,恐怕就没有那个什么约翰逊牛逼的份儿了。我像一匹小鹿一样地蹦过了一道沟,跃过了几道坎,身边的树往身后直倒,青蛙吓得呱呱乱叫。我一口气跑了多远我也不清楚。跑累了,我趴在一棵树上喘气,喘完气我发现我又回到了村子里,我笑了,心里有了踏实的感觉。我开始幽灵一样地在村子里游走。我故意将一家家的狗弄得汪汪乱叫,我就找了一个高高的树杈,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一搓手,蹭蹭蹭地就上了树,我在树上打量着夜色中的村庄,像一只夜的眼,我发现了这世间的丑恶与恐怖。

    狗叫声渐渐地下去了,白花花的月亮也已升到了头顶。我觉得有点冷,我在树上呆得太久了,双脚已开始发麻。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我母亲的呼唤声。我的眼泪下来了,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母亲在一声声地喊我的小名,喊得心憔力悴,母亲的呼喊在村子里传得老远。后来哥哥姐姐的喊声出现了,爷爷的喊声出现了。喊声开始从四处传来。我知道他们都在找我,我的心里充满了得意。母亲的喊声最焦急也最温柔。

    母亲喊:毛头,毛头,我的乖乖儿,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呀,你别吓姆妈了我的儿呜呜呜。母亲在哭。我很感动,我差一点就下树奔母亲的声音而去了,但我没有,因为父亲的声音没有出现。

    哥哥姐姐在喊:飞毛腿,快回来吃饭,今天夜里吃的是蒸槐花,香得很,再不回来我们就都吃完了啦。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几乎都能闻到蒸槐花的香味儿了,但是我只是吞了几口口水,我还是坚持住了。因为父亲的声音还没有出现,只要父亲这样喊我我就会回家的。

    爷爷的声音沙哑而又苍老:毛头你回来,爷爷给你扎个蝈蝈笼子。爷爷早就答应给我织一个蝈蝈笼子,但一直没有织,我差一点就动摇了,一个蝈蝈笼子,多么大地**呀,但是我还是没有动摇,我在等父亲喊毛头你回来我再也不打你了,这样我这次出走的目的就算达到一半了。父亲的声音还是没有出现。我看见母亲从树底下走过,挨家挨户打听有没见到我们家毛头?有个知青说我看见你们家毛头拿一把刀说是要去桃花山。母亲说什么时候看见的?知青说天还没黑的时候。母亲又哭。知青安慰母亲说没事的毛头那么聪明。我们天亮了帮你去找。母亲走后我听见那个知青说“一个苕儿子还像个宝一样,死了少一个人吃饭。”那个知青没有少吃我母亲蒸的发糕。

    父亲的声音终于出现了:狗日的王红兵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老子找到你就剥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这是父亲破天荒地叫我的大名。父亲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锅铲铲锅。父亲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想,也坚定了我不回家的决心。

    月亮已偏到了西边的天上。

    村子里再也听不到亲人们呼喊我的声音了,夜死去了一样的沉。偶尔有一两声的狗子在哭。在我们那里有这样的说法,说狗子一哭是要死人的,所以狗子一哭,山村的夜便显得格外的恐怖,连小孩的夜哭都没有。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边地恐惧,背上的汗毛无来由地竖了起来,我握紧了手中的刀,我的手心湿漉漉的,手在不停地抖。我从树上溜了下来,没命地朝还在亮着灯的一户人家跑了过去,我的脚下生风,但我感觉背后有个无形的东西紧跟了过来,我怎么也甩不掉它。到了灯光下,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猫到了那家人家的窗子下,灯光是多么的温暖啊!它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我心头恐怖的阴影。当恐怖如潮水一样地退下去以后,心头的好奇又潮水一样地涨了起来。

    我偷偷地将头探向窗子。透过窗子,我看见昏黄的房里有一张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这个女人我当然认识的,这里我就不说她的名字了。她婆婆守在床边,说你忍着驻点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的。我突然地兴奋了起来,因为我猜到这女人恐怕是要生孩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生孩子,也一直想不通孩子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是坚决不会相信桃树缝里会生出小孩来的,这都是大人骗人的鬼把戏。也不会是从草桥头上捡来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在那里捡到过孩子。那小孩是从那里生出来的呢?我一度怀疑是从**里面生出来的,但如果是从**里生出来的那岂不会在屙屎的时候生在茅坑里?如果不是从**里生出来的,那人的身上也没有别的可以生下一个小孩的洞呀。这一切都是我急于想要知道的,这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呀。这时我已彻底地忘记了恐惧。我趴在窗子上看得正来劲,突然听见了身后有说话的声音,我溜了腰,伏在窗子底下。

    原来是这家的男人回来了。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黑糊糊的婆子,那婆子走**时一拐一拐地,像鸭子划水。婆子的眼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那一双眼里有两道电一样的精光,像个老妖精。我将头埋得更低了,婆子没有发现我。我认出来了,那是接生婆子。我听母亲说过,我们村里的小孩全部是这接生婆子接到这个世上来的,但那婆子的一双手实在不敢恭维,又粗又糙,如果我有选择的自由,是一定不会选择这么一双手将我接到世上来的。接生婆子平时总是鬼气阴森的,七老八十岁了还精神得紧,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鸭子一样地走来走去。我特别地怕这个接生婆子,现在我已开始打寒噤了,差一点就尿了裤子。

    接生婆子随那男人进了屋。

    接生婆子问:水烧好了没有?

    女人的婆婆说:烧好了。

    剪刀煮好没有?

    女人的婆婆说:煮好了。

    包布准备好了没有?

    女人的婆婆说:没。

    接生婆子说:哦。

    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接生婆子说,叫什么叫?又不是第一胎。女人的叫声就小了下去,只是小声地哼哼。接生婆子将手在盆子里洗了,揭开了女人的被子,我看见白花花地一团,女人没有穿衣服。接生婆子在女人肚子上摸了摸,在女人的两腿间摸了摸,说,还有一会儿。接生婆子将女人盖好,坐在了椅子上问,这是第几个?女人的婆婆说,第六个。男人一声不吭。接生婆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男人就垂下了头。接生婆子吸了一锅烟,又去摸那女人。这一次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一声爷一声姆妈的叫了起来。婆子弯腰站在女人的身前,不停地叫“用力用力用力”。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

    女人不叫了。婆子说剪刀。女人的婆婆递上了剪刀。婴儿还在哭。可惜我还是没有看清小孩是从哪儿生出来的。

    男人问:男孩女孩?

    接生婆子说,一个垫床的。垫床的就是女孩,这是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的。为什么把女孩叫垫床的呢?接生婆子说要不要?女人说要。女人的婆婆说:要了拿么事养活她?你拿主意。接生婆子问男人。男人嗫嚅了半天,说大人都吃不饱。接生婆子说那你还造孽。女人哭着说我养活她。接生婆子说你们商量好。女人的婆婆说,不要。女人说,那让我看一眼,好歹也是一条命,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接生婆子说,不要就不看,看了心里更不好过。女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哭。婴儿却不再哭了,仿佛在静静地等候这一场关于她的命运的讨论。接生婆子说那我就下手了。接生婆子说着拎着刚出生地婴儿出了门,往茅坑而去。不一会儿就空着手回来了。女人的婆婆说难为你了老姐子。接生婆子没理她的茬,教训男人,你再少造点孽,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老婆子这老命一条,死了也过不了奈何桥了。男人摸出一把钱,全是毛票,可能有二、三块钱,接生婆子收了钱,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男人说我送你老。接生婆子小脚一拐一拐出了门。接生婆子出门后又朝我这儿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一团绿光一闪,我听见了接生婆子说,咦,这是哪家的小孩?我想跑,但我的双腿中了邪一样地挪不动窝。我看见接生婆子像一只硕大的乌鸦一样朝我压了过来,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地揪了下来。我听见了一声怪笑,原来是毛头呀,你大人到处找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躺在人民公社的医院病房里。母亲说“菩萨保佑,我的儿醒过来了”。后来我听母亲说我昏死了一天一夜了。

    我说,“姆妈,我看见接生婆子杀人了。”

    母亲说小孩子别胡说。

    我说我还看见向叔叔和小兰姐姐光屁股抱在一起一拱一拱的。

    母亲说我的儿你可别出去乱说。

    但是我真的很想说,我就在没有人时对小猫说,对小狗说,对小猪说,对小鸡说,对小树说,对小草说,对蜜蜂说,对蝴蝶说,对一切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说,唯独不对人说。我一天到晚自言自语。大人说我是“神经病”。还有的说我是丢了魂,要喊魂的。

    婚礼

    我哥哥的流氓事件终于败露了,气急败坏的父亲心事重重地去县城抓回了我的哥哥王中秋。哥哥看见父亲时,还在进行他拙劣的表演和伪装。可是我的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掴在了哥哥的脸上。父亲说你这个流氓,你干的好事。哥哥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对哥哥说人家提出要结婚,问哥哥打算怎么办。哥哥铁青着脸说他肯定是不会结婚的,哥哥说他想继续读书。

    父亲冷笑了一声说,读书,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个流氓,你好的不学,尽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再读下去也是浪费我的钱。

    哥哥说他真的想读书。

    可是,父亲说,张水芹的家里人找到我们家来了,张水芹的肚子里怀上了孩子,都四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哥哥像霜打过的茄子,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回了家。父亲让他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可是哥哥一直想到家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办。哥哥只好反过来问父亲他该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现在看来你只有结婚了。可是哥哥说他还小,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就结婚是违反政策的,是要罚款的。父亲于是把他的主意对哥哥说了,说先给他和张水芹订婚,立下字据,将来不得反悔,父亲对哥哥说,张水芹的父母基本上是同意他的办法的,现在就是张水芹不同意。父亲让哥哥去单独见见张水芹,也许哥哥能做通张水芹的工作。

    哥哥一听说让他去见张水芹,就直往后缩,哥哥说打死他也不去。

    父亲说没用的东西,你这会儿害怕了,你当时糟蹋人家姑娘时怎么不害怕。

    哥哥说不是我糟蹋她,是她先对我好的。

    父亲说不管谁先对谁好,反正现在事情出来了,你要是不同张水芹谈好,那就只有结婚这一条**了。

    哥哥于是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找张水芹。到了张水芹的家,我去把张水芹找了出来。她和哥哥就一起走到了湖边上,而我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哥哥和张水芹在湖边上谈了没有多久,张水芹就往回走了。看着张水芹一脸的不高兴,我就知道哥哥的事情没有谈成。果然哥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了。

    回到家,哥哥对父亲说,她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他是不结婚的,他要继续读书。父亲似乎对哥哥的做法并不赞成,他也不想哥哥因此而退学,但是父亲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晚上我跟哥哥一起睡,我小心地问哥哥,你不喜欢张水芹吗?哥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在想着何丽娟吗?可是何丽娟现在都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弟,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

    哥哥就像丧家之犬,第二天一清早收拾了东西又逃回了学校。父亲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坐在家里生闷气。可是生闷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晚上,张水芹的娘和张伯伯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来势汹汹,他们还没等父亲露出讨好的笑脸,就把话硬生生的搁在了那里。

    张水芹的娘说,你的儿子呢?躲起来了吧,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了,你儿子三天之内不答应和我们家姑娘结婚,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你们别怪我做事不留后**。

    他们来了说完这两句话就走了。他们走得呼呼生风,我的父亲跟在后面喊他们,我的父亲说孩子们的事,慢慢劝总能劝好的,你们不要这么急呀,你们刚来就走干什么呢?你们总要给中秋一点时间吧,你们……可是张水芹的母亲已走得很远了。他的父亲回头看了一下我的父亲,想说什么,又哎了一声,没有说出口,转身去追张水芹的母亲去了。

    哥哥三天之内并没有能给张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父亲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想托人去张家说好话,可是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父亲于是找来了我的叔叔们一起商量对策,可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商量不出一个办法。三天一晃就过去了。张水芹的娘去了哥哥读书的学校,她把我的哥哥给告了。哥哥继续读书的后**被斩断了。这下子不是哥哥想不想读书的问题了,而是学校让不让哥哥读书的问题了,而学校的态度是极其明确的,他们不能让哥哥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学校里面,他们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这是县一中,县一中怎么能让一个流氓在学校里读书呢。

    哥哥被学校以流氓的罪名开除了。哥哥回到家里的时候,似乎一下瘦了很多。

    父亲召集叔叔婶婶们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讨论的当然是哥哥的问题。他们在会议上首先严厉批评了我的哥哥,然后父亲拍板决定了哥哥的婚事。父亲的决定得到了叔叔婶婶们的支持,他们说要结婚就要早点办,年前把婚结了。至于我的哥哥心里怎么想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并不重要了。

    就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孙立文出现在了我们的家门口。

    孙立文说,你们一家人都在啊。

    看见孙立文,就知道哥哥要完蛋了。我早就知道,哥哥迟早会被孙立文抓起来的。果然孙立文掏出了手铐,孙立文说,中秋,你跟我走吧。

    我没有想到,哥哥居然在那一刻显得那么的坦然。哥哥伸出了双手大声地说,来吧来吧来铐吧。

    叔叔婶婶们一下子就挡在了哥哥的面前,他们赔着笑脸对孙立文说着好话,希望孙立文放过我的哥哥一马。他们真是天真,孙立文怎么可能放过哥哥呢?哥哥犯下的可是流氓罪。你看王大头只是打了一次群架就要坐三年牢,何况我的哥哥这样的流氓呢。果然孙立文又说,你们说什么也没有用,张家把你们家中秋告了,说中秋**了水芹。孙立文说,你们也知道的,现在土流子那么多,到处在打土流子,你们中秋在这样的时候顶风作案犯这样的大罪,现在谁也帮不了他。

    **!?父亲说,你们一定弄错了,我们家中秋没有**他们家水芹,他们两个是谈恋爱的呢,他们两个都要结婚了,你看我们一家人就在商量着怎么样给他们办婚事呢。他怎么可能犯**罪呢?

    孙立文说,中秋有没有犯**罪,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负责把中秋带到乡政府去。不过说心里话,中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也喜欢他得很,要说其他人干那样的事我还会相信,要说中秋会干那样的事,我真不相信。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人家姑娘家的人把他告了,我只有把中秋带走了。

    父亲几乎是绝望了。父亲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父亲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家中秋就只有坐牢了?

    孙立文说,坐牢?要只是坐牢也还好了……

    父亲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父亲拉着孙立文的手,扑地就给孙立文跪下了。

    孙立文说,办法也还是有的。现在案子还只是报在乡里,要是到了镇里县里那就没有办法了。现在唯一的办法那就要看人家姑娘家里的态度。民不告官不究。

    父亲对孙立文说,看在我们同村人的份上,你先等一等,反正我们家中秋也跑不了,你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去一趟张家。

    孙立文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于是父亲和小叔叔一起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槎港村。后来我听说,我的父亲一到张家,扑通一声就给张水芹的娘和她的爹跪下了。父亲老泪纵横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他的儿子,父亲说只要他们放过中秋,她们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可是张水芹的娘却说,你们这是怎么啦,你跟我下跪有什么用呢?是你们给脸不要脸,是你们家中秋把我家姑娘给害了,又把我们逼得没有**走了,哪怕还有一条**,我也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是的是的,都是我们不懂事,现在我们知道错了,只求你们放过我家中秋一马。你们要是不放过中秋,中秋就没有命了。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中秋吃枪子吗?

    张水芹的娘其实也并不想真把我哥哥弄去坐牢,她只是想用这样的办法逼我哥答应和张水芹结婚。张水芹的娘听听父亲这样说,也害怕了起来,她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这时我的小叔叔说,现在只有你们能救中秋了,现在孙立文还等在我们家里呢,除非你们现在不告了。

    张水芹这时从屋里跑了出来,张水芹说那你们还站在这里干吗呀。

    张水芹一句话提醒了他们,于是他们又都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我的家,又对孙立文说了很多的好话。孙立文似乎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于是自作主张放过了我哥哥这个大流氓。后来我们家一直对孙立文家很感激,过年过节,哥哥都会拎上一些东西去给孙立文家。父亲对哥哥说,你还不快谢谢立文叔。哥哥还是很不在乎的样子,他也没有听从父亲的指挥说一声谢谢立文叔。父亲说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得不像样子了。

    父亲猛然想起我的哥哥和张水芹还没有请媒人呢,于是父亲就说,他立文叔,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呢。

    孙立文说什么事你说。

    父亲说,你看孩子们不懂事,结婚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一个媒人呢,天上无雷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想请您做中秋和水芹的红媒先生。

    孙立文笑着说,这个红媒我就保了。孙立文摸着我哥哥的头说,你不会有意见吧。哥哥低着头一言不发。孙立文又看着水芹说,我看你们俩是才子佳人,怪合适的一对呢。

    一九八三年冬月十八,大雪。

    我哥哥大喜的日子,洞房早就被粉刷一新了。门口贴上了通红的对子。家里来了很多的亲戚,我的少年哥哥从这一天起,就真正告别了年少无知的日子了,他要结婚了。可是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在哥哥结婚的那一天,很多的人都在抢着喜糖,我却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

    在我们那里,结婚的那天,女方家是要陪十姐妹的,男方家则陪十弟兄。哥哥找来了他初中时的同学和在村里玩的好的同伴给他陪十弟兄。哥哥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忧伤。我的少年哥哥很平静。不过他那天打扮得格外的花里胡哨,他在那天上午去镇上做了一个头,但他并没有听父亲的理一个短发,而是把他那一头直溜溜的头发烫成了一个爆炸式,仿佛在头上堆了一头的刨花。他还买了一件大方格子的西服,西服外面还罩了一件米灰色的风衣,风衣下面穿了一条崭新的方格子喇叭裤。那可是一条真正的喇叭裤,那条喇叭裤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穿过的喇叭裤都要漂亮,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条喇叭裤的裤脚最少有一尺半。哥哥的脚上还穿了一双闪亮的皮鞋,皮鞋的跟上还钉上了铁掌,走起**来嘎吱嘎吱响。哥哥和他们十弟兄们喝酒,我是哥哥的亲兄弟,当然也在作陪十弟兄。那天哥哥喝了很多酒,他给亲戚们敬酒,他给媒人孙立文敬酒,他居然还给我敬了酒。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哥敬你一杯酒,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你千万不要学哥这样没出息。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可是我的哥哥却说,你这是怎么了弟,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今天是哥大喜的日子,你要高兴一点,不许哭,听见没有,你不许哭。可是我看见哥的眼圈红了,千真万确。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哥哥想流泪,但他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很多的人在闹洞房。哥的洞房里摆满了崭新的家具,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房顶上挂着一闪一闪的彩灯。柜子里一台双卡录音机里放着震耳的音乐。这时有人提议要跳迪斯科,于是洞房里很快就腾出了中间的空地,客人们都靠边站,小孩子们挤在大人的腿缝里,房门口也挤满了人,我的嫂子水芹,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一脸幸福地坐在床边上。我哥的几个小兄弟走进了房子中间,他们开始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扭动屁股,我的哥哥这时也加入了进去,哥哥那一天光彩照人,他的青春之花在那一天盛开到了顶点。哥哥一加入进去,其他人就都显得暗淡无光了。哥哥扭了一会,将风衣脱了下来,拿在手上,他的瘦小的屁股被喇叭裤紧紧地绷着,在欢快地抖动着。他将手中的风衣用力扔到了**,然后一阵风一样转到了床前,他一把拉起了他的新娘子,新娘子在大家的尖叫声中,被拉到了房中间。这时其他的跳舞者都退到了一边,我的哥哥拉着他的新娘子在洞房里尽情地扭动了起来。可是他的新娘子在扭了一会儿之后就气喘吁吁,她的伴娘于是把她救回到床边坐了下来。我的哥哥还在跳,他大声地说,来呀,来跳啊。他边跳边唱着,于是他的那些小兄弟们再一次加入了进去。他们的叫喊声和音乐声差点把房子顶都掀翻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谈论着我哥哥结婚那一夜的风光和热闹。后来很多人结婚也有人跳舞,但是村里人会说,那哪里是跳舞啊,人家王中秋结婚时那舞跳得……那一个晚上,哥哥的光辉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从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哥哥这么洒脱这么疯狂这么奔放这么帅气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到过我的哥哥这样洒脱这样疯狂这样奔放这样帅气过。婚后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他在年少的我心中渐渐失去了引力和光彩,他再也没有练过毛笔字了,过年写对子时,他也只是说,弟弟你来写吧。写好了一手毛笔字,将来走到哪里也是受人尊敬的。我的哥哥变得和隔壁左右那些结了婚的人一样胸无大志了,就连那条他结婚时穿过的喇叭裤,我也再没有见他穿过。

    哥哥的头发自然变直的时候,他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哥哥很喜欢他的儿子。他一天到晚都抱着儿子不离手。孩子来到世界上时,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春雨总是没完没了的下。小侄子把所有的尿布都尿湿了,嫂子发愁地说,再也找不出可以做尿片的布了。哥哥想了想,打开了柜子,找出了他的那条还是全新的方格子喇叭裤,哥哥想都没有想,就拿起剪刀把那条喇叭裤剪了。哥说,这可以做好几块尿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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