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国庆节,我的哥哥王中秋从学校回到了烟村。学校放了三天的假,这对于我们家人来说,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哥哥已有太久没有在家里好好住过了,而这一次放三天假,意味着哥哥可以在家里住上两个晚上。哥哥去读高中之后,我格外的孤独,我想念我的哥哥,想念那些和哥哥挤在一张**的日子。我有好多的话想和哥哥说,我想和哥哥说上一个通宵。
哥哥回来了。哥哥变瘦了,头发也变长了。哥哥穿着整齐干净,他的脸变白了,有一些失去血色的苍白。哥哥回到了家还是一言不发,不过哥哥变得勤快了起来,他一回到家就拿起了水桶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哥哥还是太瘦了,一担水压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腰压成了一只虾米。哥哥在挑第二桶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疼爱地说中秋你歇一歇,挑两桶就够了,用完了我来挑。可是我的哥哥王中秋并没有放下水桶,他又挑了两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挑完了水哥哥又去割猪菜。看着哥哥忙来忙去的样子,我看见父亲悄悄地在抹眼泪。
晚上,一家人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姑娘从门口一晃而过,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就是那天跳舞时和我说过话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从门口一晃而过时,哥哥并没有看见,哥哥的背对着大门呢,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就对哥哥说了。哥哥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哥哥放下了碗。父亲瞟了哥哥一眼说你怎么啦?不**吗?哥哥点了点头,进了房间就睡下了。
我和哥哥说了一会话,可是哥哥心不在焉,我想哥哥可能是病了,于是我就跑到隔壁去玩。可是我再一次在我们家的屋角处见到了那个姑娘,她看见了我,对我讨好地笑了笑。我说我认得你,我们见过面的。姑娘就说,王红兵,你哥回家了吗?我说回家了啊,我哥放假了,他要在家里住两天呢。姑娘于是又说,你帮我把你哥哥叫出来一下好吗?我说你让我叫我哥哥出来?我哥哥病了,他不**。姑娘关切地说,啊,他病了?要紧吗?我说大概不要紧吧。姑娘说那你帮我把他叫出来好吗?我说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于是说,你对你哥说,有个张水芹找他有事。
我进了屋,看见我的哥哥在屋里转着圈子。我说哥,外面有个人找你。
哥说,你对她说我不在。
我说我都对他说了你在家呢,是个姑娘,上次跳舞时她也在的,她说她叫张水芹。我说哥,你是不是在和她谈恋爱呢。
哥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说你可不能对爹说。他又说他和张水芹是普通的朋友。
哥慌里慌张地出去了。我正要去跟踪他们,可是父亲出现了,父亲说你哥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可能去他同学家玩了吧。父亲说他不是不**吗?
哥哥那天晚上很晚了才回家,回到家中,他摸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没有睡着,我在等着哥哥回来,我想问他和张水芹一起去干什么了。可是哥哥一句话也没有同我说,只是不停地叹气。第二天一大早,哥哥吃完了早饭就背着米去学校了。父亲说你怎么啦?不是在家里住两晚上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呢?哥哥支吾着说要去学校补课。我怀疑哥哥这么快就回学校一定和张水芹有关,哥哥是在躲避张水芹吗?这是一个谜。谜底揭开的时候,已是一九八三年的冬天。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收音机里说西伯利亚的寒**到了长江中下游。果然,天就刮起了老北风。那天吃过晚饭,父亲就收拾好了给哥哥新买的棉衣,还有请人给哥哥打的毛裤,还有两罐头瓶的酱菜,还有五升米。父亲把这些东西一起装在一个蛇皮袋里面,扎好了袋子。父亲说他明天要去县城,父亲说天突然就冷了,你哥还没有穿上棉袄。
我说马上就要星期天了,星期天哥哥不就回来了吗?
父亲说谁知道呢?你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个星期都没有回来,也不知他怎么在过的。父亲是想我的哥哥了,他不放心他最心爱的儿子,他要去看一看,看一看,他也就心安了。张伯伯就是在这时敲响我们的家门的。我去开了门,就看见了张伯伯,我一开始并不认识他,我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老头,穿着很厚的一件旧军大衣,哈着腰,头上还戴着一顶像雷峰叔叔那样的帽子。我说你找谁呀。张伯伯脸上堆起了笑,张伯伯说你爹在家啊。我说在啊。这时父亲就从房里传出了话说是谁呀。父亲走了出来,看见了张伯伯。父亲也不认识张伯伯,但是父亲还是把他让进了家里,还从枕头下摸出了烟递给了张伯伯一支,然后在自己嘴里塞了一只。张伯伯接过了烟,掏出了火机为我的父亲点上,又给自己点上。
父亲被弄得莫名其妙了。父亲说您是?
张伯伯咳嗽了一声,他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于是低下头猛吸了几口烟,烟头顿时明亮了起来,迅速地烧向了张伯伯的嘴巴。张伯伯几口就吸完了那支烟,这才抬起头来,搓着手说,我是张水芹她爹。
父亲说张水芹?哪个张水芹?我没有听说过哟,不过我见着您怪眼熟的。
我说,爹,我知道谁是张水芹。
张伯伯的脸上于是闪出了一丝欣喜,但那欣喜只是一闪而过。张伯伯接着说,您的大儿子,就是中秋,没有回家?
父亲不明白张伯伯怎么一下子问到中秋了,他警惕地盯着张伯伯。
张伯伯又咳了一声,说,唉,这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这死老头子,你说不出口我来说。
门呼的一声被撞开了,进来一个健壮的女人,女人进了屋,又对屋外面喊,死丫头,你还站在外面干吗,你进来呀。
接着门外磨磨蹭蹭进来了张水芹。张水芹穿着一件很大的棉袄,整个人都包在棉袄里面。她的脸上一脸的惶恐。而我的父亲更是像被人一棍子打晕了的,面对家里突然闯进来的三个不速之客,吓得连说话都发抖了。
你儿子不在家吗?就是那个上高中的儿子。进来的健壮女人打量了房子一圈,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吓得直往父亲的身后躲。她的目光又从我的身上移开了,盯着我的父亲。你们现在可能猜到了,这健壮的女人就是张水芹的娘。张水芹的娘说话像机关枪,突突突突不留一点空隙。张水芹的娘说我们是槎港村的,我们住在湖边上,这是我的丫头子,她叫张水芹,今年十九岁了,她读过两年初中,这是我们家老头子。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我们家水芹和你们家中秋的婚姻大事,本来这样的事,是要先请个媒人来说的,世上哪有做父母的亲自来给女儿说媒呢?可是我们也明人不说暗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反正我们也不怕丢人了,我的丫头子张水芹,想嫁给你们家的大儿子王中秋,本来我看都没有看见过你们家的儿子,本来我们家的丫头子是一定要嫁一个住红砖屋的人家的,你们家还住着土墙屋,可是现在我们也不挑三拣四了,只怪我们家丫头不争气,死活要嫁到你们家来。你表个态吧,什么时候把这婚事给办了,这事赶早不赶迟。什么拿八字过门看家这些就都省了,我不说二话……张水芹的娘还要往下说,被张水芹打断了。
张水芹说,娘。
张水芹只说了一声娘。张水芹的娘就打住了,打住了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表个态吧,我们今天就要等你的表态。
我的父亲已是面色苍白,他老人家总算明白了,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姑娘看上了中秋,要嫁给他,而且看这架势,还非嫁不可。父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父亲说,您坐。坐下来说。张水芹的娘坐下了。张水芹低着头站在她娘的身后。
你们的意思呢,我是明白了。只是,我们家中秋还在读书,他才读到高一,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他读完了高一还要读高二,读完了高二还要读高三,读完了高三呢,他还要上大学,他还这么小,怎么可能就结婚呢。
张水芹的娘突然站了起来,说放屁!张水芹又轻声说了一声娘,又拉了拉她娘的衣袖。张水芹的娘一把打开张水芹的手说,娘什么娘,到了这时候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拖下去吗?你想把孩子生在娘家吗?你要让我们一家人跟着你被人戳脊梁骨吗?要不是我这当娘的细心,你是不是还想瞒下去呢。
张水芹的娘又对我父亲说,也不瞒你了,我们家水芹怀上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父亲当时差点就从椅子上掉下去了。父亲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他的嗓子又哑了。父亲小声地说,您是说,她,有了,是我们家中秋的。
张水芹的娘说,难道我们还赖你们不成。也不看看你们这家,穷得丁当响,还有人家赖上你们不成。
张水芹的爹一直没有再说话了,这时也小声地说,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将来还要做亲戚的呢。张水芹的娘这才没有说话了。
我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我说,我相信张水芹的娘没有说谎,国庆节的时候,张水芹就来找过哥哥,难怪哥哥一直躲在学校不敢回家呢。
父亲对我吼了一嗓子,父亲说你死出去,你不说话会死人。我还不想走,父亲扬起巴掌就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捂着脸说就是嘛,我说的都是实话。父亲又扬起了手,我这才吓得躲进了房里。但我还是躲在门后面听他们说些什么。
父亲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提出了他的想法。父亲说如果是这样,我们家是要负责任的。不管我的儿子怎么想,我今天就表了这个态,我们老王家从来就不做那些缺德的事情。只是,我的儿子真的要上大学的,他现在结婚,这孩子就毁了。
张水芹的娘说,不结婚我们家丫头也毁了。
父亲给张水芹的爹点上了一支烟,又给张水芹的娘点上了一支烟。父亲自己没有点上,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亲家。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让我慢慢想一想。
也许是父亲的这一声亲家起了作用,这说明了父亲已认下了这桩婚事。张家的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时躲在房里的我开始佩服我的父亲了,我的父亲真是一个杰出的外交家呀,可惜他老人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机会让他登上外家交的舞台。我的父亲就这样一辈子把他的外交才华给埋没了。父亲很快就想出了办法来了。父亲小声地说,要不这样你们看成不成,我们两家呢,先把这婚给订下来,我先把礼钱给你们,你们说个数,说多少我都不还价。然后呢,两个孩子的婚事咱们先放一放。等我的中秋考上大学了,再让他们结婚。亲家母你先不要急,你听我说,我的儿子成绩很好,上大学是一定能上的,他上了大学就是城里人了,这样你也有了一个城里的女婿,你姑娘也嫁了一个城里人了,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将来我的儿子和你们家姑娘就住进大城市了,我的儿子是要考清华大学的,将来说不定还留在北京工作呢,你们家的姑娘就嫁到北京了,到时我们两家的老人想到北京去玩了,就住在他们家。多好的事情啊。
张水芹的娘也被我父亲描绘的美妙前景所打动了,她半天没有说话。张水芹的父亲说,可是到时你们要是反悔了呢?
父亲说这个你放心,我们可以立个字据。
张水芹的父亲于是问张水芹的娘怎么办。张水芹的娘说,你说的好是好,只怕我们没这个福气,实话说了吧,水芹都有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这时张水芹说话了。张水芹说,我不要嫁一个大学生,我也不要嫁到北京去。我喜欢王中秋,他是穷光蛋也好,是种田的也好我都喜欢。我就是要和王中秋结婚。
父亲被张水芹将了一军,父亲说这样吧,今天呢,中秋也没有回来,后天就是星期天,我去把中秋叫回来,这事我们还要听中秋怎么说呢。
张水芹一家人终于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于是父亲把他们一家人送出了家门,在黑暗中送出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