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遥远的八十年代,那时我还没有确切的偶像,西狗的偶像就是我的偶像。西狗的偶像一会儿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会儿是摇滚歌星崔健,一会儿又是四大杀手。崔健和许文强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了,而四大杀手却离我们很近。
我这里所说的四大杀手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而是我们那里的几个不良青年,那时,我们那里的不良青年都有外号,比如我们烟村有五鬼十三妖,我、西狗、刘小手、四毛、赵大伟,我们就是那五鬼十三妖中的五鬼。而在这些不良青年里面,最负盛名的就是四大杀手。
我们都没有见过四大杀手。四大杀手的家离烟村很远,靠近湖南,因此四大杀手的主要活动范围在湖南,他们在湖南的名声比在我们烟村还要大。不过,在当时的烟村,提到四大杀手,其凶悍是妇孺皆知的,他们是一九八三年严打后冒出头的第一批恶人。我们,包括西狗,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挑战四大杀手。曾经一度,他们是西狗的偶像。西狗常说,要是能认识四大杀手就好了,加上红兵,加上刘小手,我们一起就是江南七怪。
西狗还产生过去拜见四大杀手的念头,终究没敢去。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还是害怕四大杀手的。那时四大杀手早就成名了,他们打打杀杀是动真格的,不像我们这群刚开始长毛的小家伙,虽然心里有着无数胡乱的想法和破坏欲,终究只是在家门口装腔作势。
四毛听说西狗要加入四大杀手的阵营,说他也要加入。西狗说,你就算了吧,你胆子这么小,算得上哪一怪?四毛于是很羞愧地低下了头。四毛低声说,胆子是可以练大的。西狗说那好,改天给你一个练胆子的机会。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有些阴沉,收音机里说,西伯利亚的寒流到了长江中下游,今年的第一次寒潮就要到了。我们坐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门口,西狗穿着一件单薄的“军页子”,我和四毛都穿得很厚,还是觉得冷。那时好像流行穿“军页子”,肩上还有肩章,裤子边上有两道红色的筋,看上去就像是武警。西狗说他的是真“军页子”,他把“军页子”的上衣口袋,还有裤子口袋翻了过来,指着上面的红色印章说,有这个印的就是真的,没有就是假的。你们看,这上面有姓名,有血型,还有部队的番号,要是上战场打仗打死了,把头打烂了认不出来了,一翻这个印,就知道你是谁了。
那天,我和四毛哈腰坐在深圳理发店门口,西狗站在寒风中,他的身体是那么单薄,风吹动着他嘴上刚刚冒出的几根微黄的胡须,他瘦长的腿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不安,在不停地抖动着。西狗说,日他妈,真冷,刘小手,放个歌听。刘小手就去放歌。放的是崔健的一无所有。我们那时就像歌里所唱的一样,除了年轻,真的是一无所用。我们不知道,年轻是最不经挥霍的东西,当我们意识到这些时,那些宝贵的光阴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几个,除了西狗,其他人都五音不全。可是我们跟着嚎得很带劲。嚎完了差不多一盘带子,我们也不觉得冷了,西狗的腿也不再抖了。
西狗突然说,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西狗说,其实坐牢也没有歌里唱的那么可怕!现在坐牢哪里还会吃窝窝头呢。
西狗总是这样虚张声势,并且搞得什么都懂的样子。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从北面过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车后还坐着一个女孩。西狗说,就是他了。四毛,你不是想练胆子么,你把他弄过来剃个头。
四毛看了一眼西狗,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自行车就到了我们面前。骑自行车的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比我们要高出了半个头,也壮实得多,他的头发及耳,看上去有点凶。西狗问我们,这狗日的是哪个村的?我们都摇了摇头。刘小手说,别瞎闹了,小心闹出祸来。西狗说,你小看我?刘小手说,不是小看,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
这时,想练胆子的四毛勇敢地蹿了过去,说停下来停下来,说你呢。
骑车男人歪着身子,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自行车的踏板上,扭过头打量着我们,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的自行车后驮着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子,女子围一条白围巾,围巾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她的妩媚。女子这时下了车,抱着男人的胳膊,一点也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骑车男人斜着眼盯着我们,说,么样?想搞事?
四毛就有些结巴了,四毛说,不想搞事。
骑车男人说,不想搞事你叫我下来,你有病呀。
四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大约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我们这边有四个男人,对方只有一个,就算个子比我们高大,就算他看上去很凶,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四毛就一梗脖子说,老子就是想搞事,进来理个发。
骑车男人说,我日你姆妈?你让我下来日你姆妈?哈哈!男人笑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骑车男人这样一说,西狗就冲到了他的面前,西狗出马了,我们也就带劲了。在这之前我们只是瞎混,还从来没有真正干过一件刺激的事,现在,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热血在沸腾了。就在这时,赵大伟也来了,赵大伟虽说是个肉包子,可是他的块头大,看上去蛮唬人的。我们人多势众,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西狗在那人的自行车上踹了一脚,又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说,狗日的,不错嘛,女人长得漂亮,车也漂亮,还是凤凰的呢。西狗又指着骑车男人说,你,还坐在上面干吗,下来呀!还要老子动手不成。女子想说什么,被骑车男人制止了。骑车男人笑着下了车,说,不就是理个发么,老子正想理发呢。
没想到第一次出手竟如此顺利。骑车男人坐在了理发店的转椅上,刘小手开始忙碌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刘小手的手总是发抖。骑车男人说,你的手怎么啦,你的手在抖呢,你害怕了么。西狗说,你他妈的话怎么这么多?刘小手给骑车男人理发的时候,西狗就拿指头捅我,用嘴呶着那个漂亮的女子。可是我们谁也没敢去和那个漂亮女子搭腔。后来,西狗把肠子都悔青了。西狗说,他妈的,那小妞可真漂亮。
刘小手终于镇定了下来,他的手不再抖了。刘小手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人的头发理好了。又用吹风机吹了,男人显得精神多了。男人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用手摸着头发说,不错不错,你的手艺不比岳阳的师傅差。骑车男人这样一说,刘小手就兴奋了起来。当时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刘小手是去过岳阳的,那是他在县里学手艺时跟师傅去的。刘小手见过洞庭湖,见过岳阳楼。而我们,我是指西狗、我、四毛和赵大伟,我们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县城。地区一级的城市于我们而言,只是一种向往。而骑车男人居然去过岳阳,听他的口气,居然还在岳阳理过发,那么,他一定是见过世面的。再看他不惊不慌的样子,还有他的自行车,是全新的凤凰自行车,那时最好的自行车就是凤凰、永久和飞鸽,我们烟村,只有书记家里有一辆凤凰自行车,而眼前这个人,居然骑着凤凰自行车。还有他带着的这个女人,居然还涂了口红,还画了眉毛,一看就比我们烟村的女孩子要洋气。这一切都说明了,这个骑车男人不是普通的人,很可能是个人物。
骑车男人说,多少钱?
刘小手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冷,说话就有些结巴,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之后,紧接着说出了三个字,不要钱。
西狗冷笑一声,说刘小手你他妈有病?不要钱?你不要钱我们还要呢。西狗说,一炮块。在我们那里,把十块钱称之为一炮块。西狗说一炮块,一炮块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县城的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几十块钱。西狗居然说要收一炮块。也是太胆大了。刘小手见西狗说话了,就退到了一边。我们也都不说话。我们都盯着骑车男人。没想到骑车男人笑了笑,说,一炮块就一炮块。掏出一叠崭新的一炮块,抽出一张扔给了刘小手。骑车男人扔票子的动作很潇洒,简直有点《上海滩》里的许文强的派头。骑车男人带着漂亮女人走出理发店,一偏腿跨到了自行车上,男人回头看了看我们,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骑车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西狗的脸上,男人说,你叫么名字?我想西狗是有些害怕了。西狗虚张声势地说,我叫么名字你管得着吗?男人说,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连名字都不敢说?西狗说,你到烟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老子们就是烟村五鬼的大鬼西狗。
男人说,你就是西狗?男人又说,我听说过你们五鬼。
西狗的脸上就笑开了花。骑车男人听说过他,说明他是很有名气的。骑车男人说,好,五鬼,西狗,我记住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