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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喇叭裤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家乡的小镇开始流行起了喇叭裤,关于烟村是谁第一个穿喇叭裤,当时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朱卫国,有人说是刘爱民,还有人说是棉花采购站的张胖子。不过我坚持第一种说法。

    我第一次见到喇叭裤,是在哥哥王中秋的指引下。记得那天哥哥从街上回来了,回来时他一脸的失落。哥哥是去书店里看书去了,我知道哥哥其实不是去看书的,他是去看何丽娟的。从前哥哥去书店看书爱带上我,哥哥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一个人去,害怕何丽娟看穿了他的狼子野心,可是有一天,何丽娟居然主动找哥哥说话了,何丽娟说,喂,我认识你,你叫王中秋,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我哥哥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我的哥哥当时的表现相当糟糕,他几乎激动得不会说话了。我急得在一边说,我哥哥也认识你,我们村里的人都认识你,你的名字叫何丽娟。我差一点就说出我的哥哥偷偷画她的事了,不过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说我的哥哥画她的**是一件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我因此而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我听见我的嗓子里咕咚一声响,好像吞进了一只大蛤蟆。

    自从那一次何丽娟和哥哥说上话之后,哥哥就再也不带我一起去书店了,我想哥哥是害怕我一不留神说出他的秘密,如果何丽娟知道了哥哥偷偷画她的**,那哥哥就惨了。我也知道说出这样的秘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惊动孙立文,可我是有名的大嘴巴,我一激动起来就会把什么都忘记的,因此我的哥哥不带上我是英明的,我并不恨他。

    哥哥往书店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哥哥每次回来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时是兴高采烈的,有时呢,像丢了魂的样子。我知道哥哥是害了相思病了,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哥哥为什么这么没有出息,居然害上了这样丢人的病。

    看,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喇叭裤。我的哥哥那天从书店里回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哥,你想何丽娟了,你想她你就对她说嘛,如果你觉得说不出口,你可以给她写情书,如果你不好意思给她,那么我帮你去递情书。

    哥哥没有回答我的话,却突然说,如果我有一条喇叭裤就好了。

    对于喇叭裤我其实一点也不陌生,那时村里爱放录像,哪一家有人结婚了放录像,有人生孩子了也放录像,甚至死了人也放录像,录像里的流氓就爱穿喇叭裤。可是那是录像里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人穿喇叭裤呢,那么大的裤脚,走**时像拖着两把大扫帚。再说了,录像里穿喇叭裤的大多数都是流氓,哥哥如果穿上喇叭裤,那不是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了吗?我真的为哥哥的想法捏了一把汗。

    朱卫国就穿了一条喇叭裤。哥哥说完这句话,不再言语。我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哥哥拉着我的手说,弟,咱们一起上街。

    我说上街干吗,又去书店看何丽娟?

    哥哥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话可真多。哥哥说你到了就知道了。哥哥带着我走过了书店,走过了采购站,然后就走到了供销社,于是我就看见了朱卫国,朱卫国站在供销社的门口,双手背在后面,好像是插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供销社里面的一个双卡录音机里很大声地放着音乐,朱卫国仰着头,微微地闭着眼,他的屁股随着音乐在一扭一扭。

    哥哥拉了拉我的手,指着朱卫国。

    我说这不是朱卫国吗?他有什么好看的呢?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摇头晃脑的。

    哥哥很有点生气了,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生气,哥哥小声说,弟,你看他的裤子。

    于是我把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朱卫国的裤子上。天哪,朱卫国真的穿了一条喇叭裤,他的屁股和大腿被裤子紧紧地绷着,他的裤脚像两把特大号的扫把随着他的扭动在来回扫动。真的是一条喇叭裤啊。

    喇叭裤~~~~

    我当时就惊叫了起来,哥哥慌忙伸出手来捂我的嘴巴,可是哥哥的动作还是迟了半步,我的那一声尖叫已传了出去,在我们那条不到二百米长的街道上空回**。朱卫国听到了我的惊呼,他睁开了眼,用一种得意的眼光瞟了一下我,又瞟了一下我的哥哥。朱卫国对于我居然认识喇叭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朱卫国对我招了招手,我有点害怕,别看我平时的话很多,胆子也很大,那是在我们村里人面前,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对我招手的是街痞子朱卫国,我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可是我看见朱卫国在对我笑,胆子又大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喇叭裤的?朱卫国还在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屁股,不过没有刚开始扭得那么带劲了。

    我说录像里看到的嘛。录像里的人都穿喇叭裤啊。

    朱卫国于是又对我哥说,王中秋,这个是你弟啊。

    我哥点了点头。朱卫国没有再同我们说话,他转身进了供销社。

    在回来的**上,我和我哥都显得有些兴奋。哥说,弟,你猜他的裤脚有多大?我说不知道。我哥说,最少有一尺二。哥又说,弟,你觉得喇叭裤好看吗?我说好看,就是要很多的布才能做一件,爹是肯定不会给你做这样的裤子的。哥听了我的话,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的稻田用力扔了出去。

    小镇上流行什么都快得很,在我和哥哥一起去街上参观过朱卫国的喇叭裤之后的头两天,我成了村里的名人,他们不再讨厌我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听我绘声绘色描述着朱卫国的喇叭裤,在我的描述中,朱卫国的喇叭裤裤脚被夸大到了一尺八寸。可是很快有人对我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并且坚决的摇着头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提出质疑的是我的邻居王大头,我记得王大头当时就张开大拇指和小指在地上拃了三拃。王大头说,我这一拃是六寸,三拃刚好是一尺八,你看看,一尺八是这么长,这还是裤脚吗?简直就是裙子了嘛。

    村里人其实也不好糊弄的,他们对我的说法产生了怀疑之后,就萌发了亲自去看一看的想法,于是他们三五成群地到了街上,装着要去供销社买东西的样子,亲自参观了朱卫国的喇叭裤,可是他们回来之后却说,街上穿喇叭裤的其实不只朱卫国一个人,街上的街痞子们都穿上了喇叭裤。

    在那时,街痞子们引导着村里人的潮流。在街痞子们穿上喇叭裤之后没有多久,我们村里的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也穿上了喇叭裤,不过他们的喇叭裤和街痞子们的还是有所区别的,比如裤脚就没有街痞子们的大,而且屁股也没有街痞子们的绷得那么紧。

    村里第一个穿喇叭裤的是王大头,他在参观了街痞子们的喇叭裤之后,马上就做了一条。王大头不仅穿上了喇叭裤,还学会了将双手插在喇叭裤的口袋里。我一直疑心喇叭裤有一种无形的魔法,就拿王大头打比方吧,从前他还算得上是一个好青年的,除了有点懒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毛病,从来不偷鸡摸狗,也不打架斗殴,更加没有听说过他有**妇女的行为。可是穿上喇叭裤之后的王大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加懒了,他一天到晚穿着喇叭裤,在村里,在那条不到二百米长的小街上走来走去。村里第一个穿上喇叭裤的王大头很快就与众不同了,他和街痞子交上了朋友,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他居然和街痞子们一起站在供销社的门口有说有笑,他还学会了吹口哨,将食指弯曲了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就打出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我发现他们轻易不打口哨,他们只是在看见漂亮的姑娘时才打口哨。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听见他们打口哨的姑娘们虽然红着脸走开了,可是她们并不生气,如果有几个姑娘们走在一起的话,她们就会隔了几十米远的距离骂街痞子们。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叫打情骂俏,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就是在打情骂俏。

    穿上了喇叭裤的王大头开始变坏了,他变得胆大了起来,他不仅仗着街痞子们的势力大吹口哨,在村里居然也敢当姑娘的面大吹口哨。我真是不明白,我们村里的那些姑娘们是怎么了,她们居然一点也没有看出王大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她们似乎开始对穿上了喇叭裤的王大头产生了好感。可是王大头的风光也是短暂的,就像街痞子朱卫国的风光是短暂的一样,村里二十郎当的年轻人,很快都穿上喇叭裤了。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喇叭裤的裤脚这么大,穿上做农活是极不方便的,而且喇叭裤的屁股绷得太紧了,做事时不能弯腰,一弯腰,裤裆就绷开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做事,尽量少做事。穿上喇叭裤的村里人开始学得像街痞子一样游手好闲起来,他们大白天的聚在街上东游西**,晚上还聚在一起跳起了迪斯科。

    我的哥哥王中秋在那一段时间里相当郁闷,没有人再把他这个大才子当一回事了,他那一年才十六岁,村里虽然流行起了穿喇叭裤,但哥哥是不可能穿喇叭裤的,首先父亲这一关就过不了。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决不允许他这个最有希望成为城里人的儿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可是父亲并没有体察到我的哥哥内心已是春心**漾。父亲以为他的大儿子王中秋将来一定会为他挣足面子的,可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后来正是这个儿子让他在村里颜面扫地。当然这还是后话,我这人有这个毛病,说起话来总是说到哪里游到哪里,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还是一件事、一件事的来说罢。

    我的哥哥王中秋那天晚上正式对我说他要想一条喇叭裤。

    哥哥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我说时,总是选择晚上,那个夏天的晚上特别的热,我们并没有睡在房子里面,而是睡在晒谷场上临时支起的**。这样我们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闭上眼脑子里满是各种虫子在浅唱低吟。那时已完成了抢收抢割的双抢,父亲和邻居们都坐在晒谷场的黑暗之中。哥哥和几个年轻人坐在谷场的另一边。我也想过去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可是我被父亲叫住了。

    父亲说王红兵你跑什么,你过来。我走了过去。父亲扔给我一把大蒲扇说给老子来扇风。

    我不情愿地过去给父亲扇风,却扇得心不在焉。父亲说你的屁股上长了一个陀螺么,你就不能安分一下子。我说我只扇一百下。父亲说一百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给老子扇一百下,你看人家小芳都给他妈妈扇了五百下了,现在在给他爹扇,她给他爹也要扇五百下。我说小芳是女孩子。小芳的妈妈说,你这个儿子一张好嘴,男儿嘴大吃四方,将来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呢。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觉得还是小芳的妈妈比较理解我。可是我的父亲马上接过话说,吃个狗屁,将来能吃上泥巴就不错了。我知道父亲说的吃泥巴和上农业大学是一个意思,也总是说我就是种田的命。小芳的父亲在一边说,你们老大今年考得怎么样?听说考中专录取通知书都下来啦。小芳的父亲说这话时,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欢快。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见不得别人过上了好日子,见不得别人家有什么风光的事情,我们那里的人都爱幸灾乐祸。

    我的父亲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他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扇子。父亲说连风都扇不好,死一边去。我得到了赦令,一溜烟地就跑了。

    我跑到哥哥他们那一圈人中间,那一群人是我哥哥王中秋,小芳的哥哥王大头,还有李建军,还有两个女孩子。他们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见我跑过去了,王大头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小东西,你跑这里来干吗。

    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呢?这块晒谷场又不是你们家的。

    王大头说,这块晒谷场就是我们家的。

    我说是你们家的你叫它它答应你吗?

    他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一笑,我知道王大头是在拿我开心了,我也笑了。我这人还是有一点伟大的,只要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别说是拿我开心,就是让我马上翻几个跟斗,或者学几声狗叫,再或者晚上钻进谁家的菜园子里偷几个香瓜给他们,我都乐意去做。可是他们很快就冷落了我,他们在谈着谁和谁谈上朋友了,还谈到了谁家买了一台双卡录音机,他们谈到录音机的时候就说,什么时候借一个双卡录音机,然后约几个朋友一起跳迪斯科。王大头问李建军跳不跳,李建军说只要王大头借到双卡录音机就跳;王大头又问我哥哥王中秋,我哥哥王中秋还在犹豫,李建军说,中秋肯定是不能去跳舞的,他爹把他管得紧呢。这时就听见我父亲扯开了嗓子在喊我哥的名字。我哥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父亲让他马上过去。李建军于是追问我的哥哥去不去跳舞。我哥小声说去,一定去。

    我的哥哥王中秋挪到了父亲那边,父亲冷着脸让哥哥明天去一趟学校,看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有。哥哥答应了下来,可是那边王大头和李建军他们已散了。

    哥哥钻到了**,我也钻进了被窝。我说,哥,你真的去跳舞?

    哥哥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真去跳舞带上我好吗?

    哥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是不带上我,我就告诉爹。

    哥哥说,我又没说不带上你。

    哥哥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久,突然说,我要做一条喇叭裤。

    我说,哥,我明白了,跳迪斯科都要穿喇叭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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