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中国历史铭记了香港回归,1997,我的个人历史,将铭记另外的一些人和事。我在前面提到的我的哥哥王中秋,将要再次出现在我的叙事中。1997年,我已在外打工多年,所受的苦与难,无非是一个少年变老成的过程,在此略过不表。让我们一起来到我的1997,那时,我在深圳关外的一间名叫珠江织造的工厂打工。
下班的时候,保安刘哥对我说,李文艳,下午有个老乡来找你,在门外等了两个小时才走。我问刘哥来人是男还是女。刘哥说是男的。是男的,那肯定是我大哥。大哥在东莞打工,他早就写信给我,说要到关外来找我。他说东莞工资太低,听说深圳这边的工资要高些,加班的时间也没有那么长。他在东莞的鸿德家具厂做喷油工,一个月的工资才六百多,扣除生活费和暂住费,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费用,一个月的工资就所剩无几了。
大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儿子上初中,女儿在读小学。大哥说过,两个孩子,只要他们想读书,他们读到哪一层,他就供到哪一层。他想到深圳来打工,也是想多挣一点钱。我回信说这里的工作也不好找,倒是听说关内的工资要高些,但我没有去过。在深圳打工也有四个年头了,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关内。一是没有时间,还有就是没有边防证。我不仅没有边防证,连身份证也没有,我的身份证是借老乡的。老乡的名字叫李文艳,因此厂里的人都叫我李文艳,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王红兵。大哥很快就给我回信了,说是他一定要来深圳的。他要来,我也拦他不住。再说,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大哥了,也想他。
我问保安刘哥,找我的人呢?刘哥说他等了两个小时,问我几点钟下班,我说了下班时间,他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谢过刘哥,就打了饭站在厂门口吃,我怕大哥再找来时又找不着。吃饭时我想,下个月发了工资,无论如何要弄一个二手呼机。弄一个呼机的想法虽说显得有点奢侈,但有了呼机,我就不会和大哥失散了。我边吃饭边焦急不安地在人群中寻找大哥的影子,短暂的吃饭时间很快过去了,上班的铃声催命一样响了起来。我去求保安刘哥,我说来找我的是我大哥,他从东莞过来一趟不容易。我说要是大哥再来找我,麻烦你进车间去喊我一声。保安答应了,可我还是不放心,掏出十块钱放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刘哥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十块钱其实是有点多的,平时保安帮忙喊一下人,给他一包“双喜”就行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掏了十块钱。十块钱是我一天的基本工资。我的基本工资是每月三百,其余的工资全靠加班。加班每小时一块八毛。我们厂里很忙,总是有加不完的班,每天晚上都要加到十二点过。我们喜欢加班,有班加,就意味着可以拿多一些工资。可是那一段时间,劳动局查得很紧。厂里就给我们做了两个考勤卡,一个用来应付劳动局的检查,还有一个用来给我们计算工资。我们的工资单也有两份,一份是真的,一份是假的。假工资单上的加班记录每个月不会超过三十小时。我们进厂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次上岗培训,上岗培训的内容与工作无关。厂里招的都是熟练工,像我这样一没技术二没文凭的,就干杂工。我就在印花车间当杂工,把印花工印好的布挑起来晾到一边,然后把待印的布铺到印花台上。印花师傅们印完了花,我们再去洗浆桶,洗印刀。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把干了的布收起来,然后在一张大台上检查一遍,把没有印好的地方剪掉。我的工作很轻松,也最没有技术含量,傻瓜都能做好,根本用不着培训。因此我们杂工组就有好几个脑子不怎么灵光的人。就是这样一份傻瓜都能干好的工作,我们进厂还是要经过三天的培训,三天培训过后还要考试,考试不过关的就淘汰掉。培训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套对付劳动局的问答。比如:
问:每天加班多少小时。
标准答案:我们厂不怎么加班,最晚不超过九点。
问:加班费怎么算?
标准答案:是平时工资的两倍。
问:一个月可以拿多少工资?
标准答案:一千块以上。
问:厂里发工资准时吗?
标准答案:每个月十号准时出粮。
……
这样的问题涉及到很多方面,一共有上百道题。三天的时间把这些题背熟了,就可以正式上岗了。如果劳动局的来查问时有谁没按这个标准答案来回答,按厂规是要炒掉的,炒掉之后扣除三个月的工资(我们每个工人实际上要押三个月的工资)。有出了厂的人向劳动局投诉,可是劳动局来查了几次,一问工人,都按标准答案回答,没有什么漏洞,也就不了了之。工人也不希望取消加班,没有班加哪里有钱拿呢。出门打工,求的是财。苦一点累一点没有什么,出来打工比在家里种田还是要**些的。
那天晚上加班时,我一直心神不定,害怕大哥出什么事。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问和我一起做杂工的阿标,眼皮跳是怎么回事。阿标问,跳左眼还是跳右眼?我说右眼。阿标说,左眼财,右眼灾。我的心里就更加不安了。我说我大哥来找我了,我怕他出什么事。阿标于是也为我大哥操起心来。
在这间织造厂里,阿标是我的知己。他来自山东,身高一米八O,比我高出两厘米。我们俩是印花车间的两个最难缠的家伙。那个广西主管看见我和阿标就头痛,他曾经去对人事部的林小姐告状,希望能炒掉我们,可是林小姐居然没有听主管的话把我们炒掉。我是林小姐招进厂来的。当时厂里并不是招杂工,而是要招一名菲林画房。什么是菲林画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但中间有一个画字,我想当然地认为肯定与绘画有一点关系。我曾梦想当一名艺术家,绘画或者写作,那是我向往的生活。可是现实的生活是,初中没有毕业,我就出来打工了,因为没有文凭,加之心有天高,也不想去学一门技术,我一直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在来到这间名叫珠江织造的企业应聘之前,我已在东莞、深圳两地流浪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山穷水尽了。说是眼看,是指我当时手中还有十二块钱。我想到了在东莞长安打工的大哥,大哥在霄边工业区的一间工厂里做喷油工。我想去向大哥借点钱,我知道大哥也困难,借多了他肯定拿不出来,借一百块钱相信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找到了大哥打工的工厂门口,求保安帮我喊一下大哥。保安瞟了我一眼,理都懒得理我,这让我感到很悲哀。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我们是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可是我们这个群体也是一个不争气的群体,我们之间缺少那种相互关爱的氛围,大家的心肠都在流浪中变得日益坚硬。那个保安,其实也和我一样,是打工者,用媒体上的话说,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工,可是见到了我这个比他更弱势的求助者时,他找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平衡。我知道保安是想让我给他一包烟什么的,我手上实在没有多的钱给他买烟了。我对保安说明了我的情况,希望保安帮帮忙。保安说厂里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去叫人。我听保安说话的口音有点像我家乡的口音,又看见了希望。我说老乡是湖北人吧。保安打量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我于是用家乡话说,我也是湖北的。我的家乡话一出口,保安脸上的颜色好看了很多。
你是湖北人?保安这样问我。我说我是石首人。保安说哦,我是公安的。
石首和公安是邻县,出门在外也算是老乡了。老乡于是问我,你哥在什么车间上班。我说在喷油车间。保安于是拿起了对讲机,呜哩哇啦讲了一通。对讲机里发出强烈的噪音。保安说了一会,对我说。出厂了。上个月就出厂了。我的脑子当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后来我就来到了宝安。又挨了两天饿,看到这间织造厂招菲林画房,我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于是就硬着头皮进来应聘了。菲林画房还真与画画沾点边,原来是用勾线笔在透明的菲林纸上画印花图案的黑稿,这门技术专业性很强,没有三两年的功底是不可能做好的。林小姐问我,你连什么是菲林画房都不知道,来应什么聘呢。我说我会画画,我还会写诗。林小姐笑着说厂里不招画画的,也不招写诗的。不过林小姐对于写诗似乎有一些兴趣。她说她也是爱诗的,高中的时候还抄过汪国真的诗呢。我的兴致一下子来了,只要有人和我谈文学谈绘画,我都会眉飞色舞。林小姐似乎没有和我继续讨论诗歌的打算,却说,你是一个人才,可惜你什么技术也不会。这样,厂里倒是缺一个杂工,你愿不愿干?林小姐可能知道能写两笔的人自尊心都特别强,于是补充了一句,当然了,如果你真有才干,将来把你调到写字楼来工作也是有可能的。厂里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真是天无绝人之**,别说是杂工,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地方安身,我哪里还管什么工作呀。何况还有可能进写字楼工作呢。我就这样进了珠江织造厂。后来有一次,我在上班的时候练书法,被林小姐看见了。林小姐在批评了我上班不用心做事,却在练书法之后,话锋一转,说不过你的字写得还真不错。林小姐没有再说什么,我当时就有预感我可能会调进写字楼。因有了这一层缘由,我一直不把那个广西主管放在眼里。广西主管个子瘦瘦小小的,爱用粤语骂丢雷**草海。于是我和阿标有时就学他的腔调喊他,说韦主管、韦主管。他没有好脸色地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就说丢雷**草海。他气得脸色发白,用结结巴巴的普通话问我们凭什么骂人。我们说你不也经常这样骂我们吗。于是韦主管就不管我和阿标了,让杂工队的队长来管我们。杂工队的队长也是小个子,精瘦精瘦的。小个子队长在训斥我和阿标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底气不足。
我和阿标在杂工队干得有滋有味。除了工资少点,加班时间长点,其他倒没有什么。可是阿标说决定一拿到工资就走人。他说他要去关内找工作,他说关内的工厂工资高,又不加班,还有双休日。我说我们一没文凭二没技术,听说关内要的是高科技人才。再说了,我们也没有边防证啊,怎么过去?阿标说到时自然有办法了。阿标说他有一个老乡在蛇口的南油工业区一间工厂里当主管,去找他,介绍进厂肯定没问题。我说要不还是先打电话联系一下,这样稳妥点。阿标说不能打电话,打电话他肯定一口回绝,我们直接杀过去。真到了那里,他能不管咱?
阿标的话让我想起了大哥。大哥突然来到关外找我,会不会也抱着和阿标一样的想法呢?大哥从长安那间家具厂离职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后来他可能是打电话回家问父母亲要到了我的地址。这样胡思乱想着,心不在焉。杂工小队长过来尖着嗓子说,李文艳,你还不快点收布。我本来就没有把这个小队长放在眼里,我说老子不收,你能把我怎么样。杂工小队长的脸色很难看。他叫不动我,于是去找主管告状。主管一脸苦笑地说,丢雷个草海。正好这时,林小姐来到了车间。林小姐长得真漂亮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地位悬殊,我想我是会爱上她的。可是现实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看着林小姐进了车间,杂工小队长和韦主管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在他们二人的描述下,我和阿标成了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罪犯。
林小姐收回了脸上的笑。说,李文艳,我一直在观察着你的表现,可是你的表现让我非常失望。
林小姐这话说得很艺术。观察我的表现!林小姐观察我一个杂工的表现干吗呢?难道说她真有重用我的打算,就像我们的党考察干部一样,先把他下放到最苦最难的地方去锻炼一番?林小姐说对我非常失望,那么是否就意味着她已经宣布了,我在这间厂里只有继续做杂工了。
为了挽回失去的机会,我说,林小姐,不是我不想好好干,韦主管不尊重人,动不动就骂我们丢雷**草海。还有,他总是喊我们杂工,收布啦。杂工,洗桶啦。对了,我是杂工,可是杂工也是人,我们有名有姓,可是你问问韦主管,他几时喊过我们的名字,哪怕是喊我们的工号。我听着别人喊杂工,心里就特别扭,总觉得是在喊我杂种。
林小姐听着我这样说,忍不住笑了。林小姐一笑,我就知道,对我的考察结论有了扭转的希望。果然林小姐对主管说,韦主管,你这骂人的毛病可要改,喊他们杂工也是不对的。李文艳不是一般的杂工。林小姐又转过来对我说,你这样的工作态度也要不得。我说我一定改,今天是有特殊情况。于是我把我哥来找我的事对林小姐说了。林小姐说,你哥会什么技术吗?我说会喷油。林小姐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们这间织造厂不需要喷油工。林小姐说,你明天不用到印花车间上班了,早上直接到写字楼来报到。林小姐说完就走了。
阿标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说好兄弟,你终于出头了。
阿标大声对那个杂工队长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狗眼看人低,怎么样,李文艳马上就要到写字楼上班了。现在想巴结他都迟啦。
杂工队长没想到一个在他手下做事的杂工,眼睛一眨就要成为写字楼里的职员了。写字楼是什么地方?他可能是做梦都没有想过去写字楼上班的。杂工队长说话就有些紧张了起来,对我说,你,你和林小姐是亲戚吗?
我说不是。
那你们是老乡?
我说林小姐是四川的,我是湖北的。
阿标说,你以为李文艳和你一样呀,你这样的人做到底也是一个杂工,当杂工队长也还是杂工。李文艳是什么人?他是诗人。诗人你懂吗?他迟早有一天要一飞冲天的。
有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好消息,让我把大哥来找我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杂工组的兄弟们一起干活了,突然生出了一些的依恋。下班铃响起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大哥,于是跑到厂门口问保安。保安说我大哥下午没有来,要是来了肯定是会去喊我的。我跑到厂门外面找了一圈,又大声地喊着大哥的名字,可是没有听到大哥的回答。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大哥去哪里了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治安队,大哥会不会是没有暂住证,被治安队给抓了呢?要是被治安队抓了可就麻烦了,就要拿钱去赎。可是我进厂后一直还没有拿到工资,还欠了阿标五十块的债,哪来钱去赎大哥呢。也许,大哥是找不到我,回东莞去了?不会是遇到了坏人吧。会不会来找我的根本就不是大哥呢?我就这样东想西想的,在厂门外守到了快凌晨一点钟,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