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起了另外的一面湖。月亮沉在湖底,一群鱼去吃月亮,月亮就碎了。有风吹过,鱼鳞一样的波纹在湖面上一闪,一闪。龙虾在湖岸边挖土,鱼们唧唧地在亲嘴,水蜘蛛在湖面飞过,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谢了……然而,这一切只是在想象中。在老人的眼里,现在的湖,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人,失去了年轻人的村庄一样,是那样的沉闷,那样的缺乏生机。
也许,要等到明年的梅雨季节,才能再次看到那绝美的湖景吧。马广田老人痴痴地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天。秋风起来的时候,雁儿在天上从北往南飞。雁儿的叫声,把马广田老人从梦中惊醒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起来,身体像是浮在空中。就像那些透明的鱼浮在空气中一样。他推醒了在打着呼噜的马婆。
马婆马婆,湖上开花了,我们去看吧。
马婆说,现在都几月了,湖上还开花。……咦!你,你不是哑巴了么?你又会说话了。灵醒过来的马婆坐了起来,拉着马广田老人的手,且喜且忧。
我一直都会说话,我没有哑巴,是你说我哑巴了。开满花的湖。
马婆眼里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说,又来了,你又来了。该死的。你这该死的,磨人的,挨千万杀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要受你的磨。
马广田老人不再理会马婆,他穿衣起床,朝湖边上一**小跑。他跑到湖边时,湖还是平常的样子,幽暗的水面上泛着寒光。老人在湖边上呆坐了很久,天麻麻亮的时候,马广田老人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像他的父亲和他的爷爷一样,去寻找那开满了鲜花的湖泊。他偷偷解开了麻师傅的鸭划船,坐在船尾,船头就高高地翘了起来。他把船划向湖中,他听见鸭子们在哑着嗓子叫,鸭棚里钻出来的麻师傅站在岸边骂:
这是哪个缺德鬼哟,你把我的船划到哪里去哟?
马广田老人没有理会麻师傅的叫骂,他望了一眼遥远的湖天交际处,划了过去。
还光着屁股在湖里捉鱼摸虾的时候,烟村人这么称呼他;结婚生子了,烟村人依旧这么称呼他,后来,他都当爷爷了,烟村人还是马牙子长马牙子短地叫他。他从来不计较这些,好像他从来就是叫马牙子的,你要是叫马旺财,他一准不吱声,你再叫一声马旺财,他慢悠悠转过脸来,一脸狐疑地盯着你,那意思仿佛是说,这小子,你叫谁呢?马旺财?这名字很熟,谁是马旺财。你说,马牙子,叫你呢?他一拍脑门,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咦!原来您是叫我呢?对了对了,我就是马旺财,马旺财就是我,您看您看,我这记性。你要是再追问一句,马牙子,你当真忘记你叫马旺财了么?马牙子这时却一脸的精明,眯着眼,瞅着你笑。这笑里,是有深意的,有学问的。这一笑,你就摸不清他的底细了,加之他一准会反问一句:你说呢?这一句你说呢,是马牙子的口头禅,在关键的问题上,在关键的时刻,他都会来一句:你说呢?
马牙子是个快乐的人,仿佛是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遇到过什么不顺心的事。有什么顺心不顺心呢,天塌不下来。当真是,天塌不下来。可是在烟村,三岁的娃娃都知道,马牙子这一辈子,就没有做成过一桩正经事。说他游手好闲也好,说他不务正业也罢,总之,他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种过一天地,打过一天渔。别人打鱼时,他坐在湖边看热闹。拉网起鱼时,鱼们从网里飞起来,惊慌失措,挤成一团,他就给拉网的喊号子,一二三呀,嘿呀嗬呀,加把劲呀,快起网呀。网越收越小,鱼的活动空间就更小了,鱼们没了主见,没了方向感,东西南北乱撞,就是撞不出网。马牙子这时不为拉网的加油了,为那些鱼们急,拍了手叫,跳呀,往上跳,往上跳就飞出去了。拉网者笑骂,马牙子,这鱼是你爹呀。马牙子回骂:是你祖宗。起网了,马牙子大大方方过去,从鱼堆里挑了条一斤多重的草鱼,或是一条鳊鱼,拿草穿了鱼嘴,就走。拉网者说,狗日的马牙子,你抢劫呢。他一脸不解,说,我给你们喊号子啦,一条鱼都不值么。拉网者就笑了。马牙子也笑。
马牙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烟村,哪里有马牙子,哪里就会有笑声。
和所有的烟村人一样,马牙子梦想着发财。发财好呀,谁不喜欢发财呢。可马牙子认为,发财是要讲究策略的,死做活刨一辈子也发不了财。就说这打鱼吧,风来浪里去,不小心把命搭上了,也是常有的事。命都搭上了,还要那钱财有何用呢,一个人倒是浪里白条来去无牵挂,要是上有白发高堂,下有娇妻幼子,那可真是,只凄惶了这老的老,小的小。这些理论,是马牙子对他的老婆讲的。当时马牙子三十出头,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劝他务点正业,不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别做那些没边没际的梦,不如脚踏实地做点实事。马牙子说,还请妻子大人明示。妻子说,你可以去打鱼呀,于是马牙子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一通理论。马牙子接着说,再说了,咱们这烟村,水里到处都是丁螺呀,丁螺是什么你知道么?不知道我对你讲,丁螺呢,他妈的就是一种螺丝,这种螺丝他姓丁,就叫丁螺,水田里的螺丝它姓田,所以就叫田螺。姓田的螺丝呢,可是好东西呀,煮了炒了都好吃呀,可是这姓丁的螺丝呢,就没那么简单了,它的肚子里都是血吸虫呀……妻子且笑且恼,说,不就是水里有血吸虫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这就是马牙子。马牙子说话,总是爱绕,云山雾障的。妻子被他说服了。能不说服么?村里的渔民,死于血吸虫病的那还少呀!于是妻子又给马牙子指了另一条发财的明**,那就是,老老实实种田。马牙子一听说要让他老老实实种田,就跳了起来,从厨房里摸出一把刀,将刀递给妻子,然后呢,弯下腰,抻长脖子,指着后脖子说,你一刀杀死我。马牙子抻了半天脖子,一摸,脑壳还在脖子上。于是一脸正色地说,你看看,这烟村,老老实实种田的,哪一家发财了,你要是能数出十家来,我就老老实实种田。妻子还真是数不出来,于是说,可是,一家人要吃饭。马牙子一脸惊讶,我们家饿肚子了么?妻子说,这倒是没有。那不就得了。马牙子笑了。
日他姐子的,我就不信,农民就一定要种田,不种田会死人?
说来也是奇怪,大家在农田里累得要死时,马牙子背着双手,在田间转,在树阴下纳凉;别人在湖里泡着时,他在岸边看热闹,也没见他怎么忙;别人家吃干饭,也没见他家喝稀粥,别人家吃鱼,他家也没少鱼吃;别人家过年杀一头猪,他也杀一头猪。当然啦,也有看不惯他的人,这样的人,或者是年纪大的长者,自认为吃的盐比一般人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一般人走的**还多,就爱拿他们的人生经验来教训马牙子,马牙子笑嘻嘻的,让人家说。说完了,他回问一句,您说开心了么?您要是还没说过瘾,那您继续。也有那些,一辈子奉行死做活做的人,见了马牙子整天衣不沾泥,搞得像个干部一样,也爱说他(反正这烟村,谁都可以说他,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呢,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你要是问他,那你是往前拱呢还是往后刨呢?他笑眯眯地回你一句:你说呢?
日子如流水,这话,对于烟村的人来说,是深有体会的。
烟村到处都是水,稻田的流水连着沟渠,沟渠的流水连着湖港,湖港的流水连着洞庭,洞庭的流水连着长江,长江的流水流到哪里去了呢?烟村的老人中,只有马牙子知道,只有他见过长江的流水是怎样流入大海的。老人们于是说,那个海怎么总也装不满呢?这样的问题,就非马牙子所能回答的了。他对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总之是,日子就像水一样的流走了。突然,有那么一天,马牙子发现,他老了,说话间就老了,他都六十岁了。六十岁一甲子,现在是,儿子有了,孙子也有了,马牙子突然觉出了一些不甘,一些悲凉,心底的遗憾就丝丝缕缕往上爬。把他的心结成了蛛网。
马牙子开始变得不快乐了。
湖是依旧的平静,依旧的丰饶。
马牙子坐在湖边的柳树下,他盯着风情万种的湖,他回想起了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他发觉,自己这一生,就像是一个玩笑,开开就没了:他贩过银元,因此还坐过两年牢,罪名是投机倒把,那是他一生中的耻辱,他一直这样认为……他还卖过老鼠药,有那么一阵子,烟村四邻八乡的,没有人不知道他马牙子,他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人造革的黑包,包里面装着老鼠药,龙头上还装了一个喇叭,喇叭里不停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还会什么呢?剃过头、阉过鸡,还会看相;记不清是从哪儿弄回的一本《麻衣神相》,他没怎么花工夫就弄通了,他就给人看相……几十年的光景,就这样浪过了。回想起来,马牙子觉得,这一辈子,也值,也不值。值的是,他没像别的农民那样,又是种田又是打鱼的,不值的是,他没能干成一件说得出口的事。
当然,他也是有机会一举成名,干成大事的。大集体那会,大队组织了一个科学小组,研究插秧机,马牙子自告奋勇搞科学攻关,他是组长,一个木匠,一个铁匠,是副组长。三人组成了科学小组,研究了一年,做出了一堆插秧机,没有一台能使的。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当真是遗憾。当然,他也是有过成功的,那时,农村人还没有见过电风扇,他也没有见过,农村人都使芭蕉扇,他就突发奇想,把几把木页子固定在一个轴上,轴上装上皮带,下面连在一个脚踏板上,只要脚下轻轻地踏动,轴就会转起来,轴一转就有风了。风还怪大的。他给那机器取了个名字——自动扇风机。一时间,他的自动扇风机远近闻名,参观者络绎不绝……这个下午,马牙子坐在湖边上,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他的这一生,总结了他的这一生。最后,他骂了一句,日他姐子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好了,现在该说说牛了。
这烟村,望东五十里,是洞庭湖。往北五里是长江。长江以南沟港湖汊密布,有小山丘陵星散其间,山上多楠竹、多桃树。湖港里鱼虾肥美,水草丰茂。据说这烟村,四百年前,是建宁古城所在地,后毁于一场地震,如今的农民,经常还能从地里刨出一些明钱、古砖、老墓、巨大的石头上雕了花纹……烟村的农田,都是湖泥淤积而成,种什么长什么,什么也不种就长蒿草,长三角草。蒿草一人多高,比胳膊还要粗,三角草的叶子像芭蕉叶一样肥嫩。湖边就是小山,山里的野花真多,春天多的是十姐妹,金银花,秋天漫山是野**。有鸟,很多鸟,长腿的鹭、秧鸡、鹌鹑、野鸡……烟村的人并不知道,这里的生态地理,还有个说法,叫湿地。湿地区的水田,泥脚深,农民使的牛,全是水牛。黄牛不成,黄牛力小,一下去就起不来了。
过了长江就是著名的江汉平原,千八百里一马平川。平原人不种水稻,他们的孩子,长到十多岁,来到江南,见了水稻,很惊讶:原来吃的米是长在水里的呀,我还以为是结在树上的呢。于是,那孩子的话成了笑话,在烟村被人传了不知多少年。江北全是旱地,产麦子、高粱、大豆、花生。平原上最美的是棉花。棉花在开的那天是浅黄色的,那种黄很淡,远远看去,几乎就是白色,到了第二天就变红了,一种暗红,像穿旧了弄脏了洗皱了的旧衣服,第三天就谢了。江北人富裕,忙碌,生活却过得粗糙。江南经济差一点,人却闲得多,生活自然就过得精致许多。因此上,江北的女孩都想往江南嫁,江南人有情调呀。江南的女孩呢,也想往江北嫁,江北富裕嘛。这叫缺什么补什么,人嘛,总是看着别人的生活好,觉得别人的生活比蜜甜呢。
因了地理的关系,烟村的孩子没见过黄牛,见了,咦!什么怪物呢?非牛非马的。这年春天,烟村的一群水牛在江边吃草,吃饱了,抬头一望,望到了江北,江北也有一群牛在吃草。烟村的水牛纳闷了,它们想,那江北的牛,怎么看上去花花绿绿的,倒是蛮好看。于是就抬起脖子喊,“哞!哞哞哞哞哞哞哞!”谁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牛语呢!江北的牛也叫。然后水牛就兴奋了,它们一起下了水,横渡长江。和江北的黄牛兄弟姐妹们一起欢聚了一场,天黑前又游了回来。这样的事,从前也是发生过的,也没有出什么意外。然而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一头刚成年的母水牛,爱上了江北高大威猛的犍子,他们俩一见钟情,春风一度。回来之后,小母牛就怀上了。
这头牛的主人就是马牙子。马牙子本来是反对养牛的。又不种地,养什么牛呢?这些年来,儿子马龙马虎在外面打工,混得不错,他又不缺钱花。再说了,他都六十岁啦,他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到处跑的心。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就当着一家人的面宣布,从今天起他要退休了,再也不用为了一家人的衣食挖空心思去想招挣钱了。可是呢,老伴发话了,说,一个农民还退休,当真是新鲜;说,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说,买头小母牛养着,一年一头小牛呢。马牙子说,买牛我是不反对的,但你别指望我放牛。马牙子不喜欢牛,不喜欢被一些琐碎的小事给绊住。他是想天马行空。他喜欢自由自在。果然,他就从来没有去放过一天牛。就连小母牛要生小牛了,他也懒得去管。想,一头牛就够烦人的了,还多生出一头小牛来。老伴喊,马牙子,死马牙子,来帮个忙。
马牙子皱着眉,说,脏得要死,是你要养牛的。
生小牛呢。老伴说。
那就更不能去看啦,一个大老爷们,看母牛生小牛,别人笑话呢。男女授受不亲。
他总是有很多的歪理,而且还爱用一些半通不通的词,他觉得这样显得很有文化。老伴也不明白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也不知道马牙子这词用得对与不对,她知道马牙子是不会来帮忙的,只是母牛下小年,她的心里没有底、紧张,于是和马牙子说说话,听到马牙子的声音她心里就有底,她知道,别看这老伴虚脑巴叽过了一辈子,可真要有什么事的时候,还得靠他。她实实在在打心里佩服的。这烟村,哪个不说她命好呢。快六十的人了,就愣是比别的同龄妇人看上去年轻两三岁。
马牙子嘴上说是不管,可心里也还是当心着牛呢。因此他听见老伴叫生下来了时,他的心也就放下来了。可是老伴接着又尖叫了起来,马牙子马牙子,你看看你快来看看。他就再也坐不住了,说,又出什么事啦。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步就到了牛棚。他的脸上就乐开了花。
日姐子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然而老伴的情绪却不高,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生一头白牛的呢,白牛就不值钱了。
马牙子却说,白牛好哇。白牛多好!
人有时就这么奇怪。你说这人和人吧,有的一见面就能成为好朋友,成了刎颈之交,有的人呢,却像天生就是有仇的,怎么也捏不到一块儿,一见面就掐,一转身就咬。动物和动物呢,也是这样的。狗和鸡,就能和平相处,你说这狗,脾气再坏,也能容忍鸡对它的无礼,在它的鼻子上啄一下,在它的尾巴后面刨两爪,它都没事,也不恼,可是一见了猫,就像见了仇人,非要上去追,要咬,要分出个子丑寅卯,猫都上树了,还围在树下乱汪。你说这狗,为啥就偏和猫过不去呢。人和动物也是这样。用烟村人的话说,这叫一头牛服一根鞭竿。人和动物,有时也要对脾气,脾气对上了,这动物和人就心灵相通了。牛也是通人性的。特别是,当这牛老了,不中用了,干不成活了,要拉到杀场去杀时,它就会知道,会流泪,那么大的眼,一眨一眨,眼泪汪汪。直把你的心流软,流痛。
马牙子和这小白牛,就是前世有缘,今世来了的。就说这马牙子,平时拉都不拉一下牛的,自从得了这小白牛,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喜得不行。母牛才下小牛那天,老伴正说要去割点草来喂牛呢,不见马牙子,到处叫不见回声,再叫呢,看见一捆青草从湖边走过来了,青草底下传出个声音,帮我接一下。居然是马牙子。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几时割过牛草呢?
老话说,母以子贵。这话,倒是真真儿地应在了这牛的身上了。
烟村人就时常可以见到马牙子出去放牛了。马牙子背着手,牵着母牛,一副干部的样子。小白牛一会儿在母牛的屁股后面拱两嘴,吃奶,一会儿又奋蹄在前面一阵撒欢地乱蹦,身子蹦起来,弹开,像一张弓。马牙子眯着眼,看着小白牛。笑。说,日姐子的。
你见了马牙子在放牛,开他的玩笑,说,咦,马牙子,一家三口蛮悠闲的嘛。
这话摆明了是要拿他开涮呢。要是搁平时,他一定会反唇相讥,指着你说,儿子,想吃你妈的奶了么。又对牛说,你儿肚子饿了呢。现在呢,他不说什么,眯着眼笑。你要是再说,马牙子,你说日怪呀,这小水牛,怎么会生出一头小白牛呢,像你一样的白。这意思,是笑他,说这小牛是他马牙子下的种呢。你要是以为他没听明白你这骂人的春秋笔法,再直接一些,说,马牙子,这小白牛会是谁的种呢?马牙子一乐,说,这事你还问我?你说呢?
小白牛一晃就半岁了。长得结实。全身通白。在烟村人的说法里,白牛是不吉利的。因此谁家的母牛下了白牛都要愁死。牛稍大一点,就卖给了牛经济,要么拉去杀肉,要么把这牛毛染黑,然后拉到湖南去卖了。可是马牙子却把这小白牛给结结实实地养了起来。你又开他的玩笑,说,马牙子,你养着这小白牛干吗呢,日牛逼呀。这一次,从不生气的马牙子可恼了,跟你急。
马牙子在放牛的时候爱胡思乱想,也是灵光一现吧,他突然有了个伟大的想法,他就兴奋了起来,乐得合不拢嘴。回到家,老伴问他,傻啦,一整天都哈着个嘴笑?他笑眯眯的。他对老伴说,他要做一件大事。他这一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这一次是一定能成的。老伴对他要做大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一辈子,他总是这样,突然发了疯,说是要做一件大事,结果呢,一辈子也没有做成。老伴因此并没有上心。马牙子附在老伴的耳边,轻轻说出了他的伟大计划:
我要教小白牛跳舞!
马牙子再次成了烟村人议论的焦点,成了烟村人的话题。马牙子是个最最不甘寂寞的人,他喜欢成为焦点,成为话题。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要不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了。大了。老了。死了。埋了。有什么意思呢?
马牙子牵着他的小母牛,来到湖边的一片空旷草场,还抱着个录音机,他是要给小白牛放音乐。对于驯牛,这可是从来没有先例可循的,一切只能靠他的想当然了。他认为音乐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呢,他在小白牛的面前示范一些最简单的动作。摇头晃脑。当然,不是简单的摇头晃脑,而是随着音乐的节拍来。他先放了一盒带子,居然是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这一段马牙子也是会唱的,他就跟着哑起嗓子唱,边唱边晃动着头。
小白牛呢,望着马牙子,心说,这马牙子,抽什么疯呢,抱着个呜哩哇啦的盒子摇头晃脑。不理他。小白牛继续吃草。马牙子倒不性急,他知道,要驯会小白牛跳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急什么呢。小白牛没能明白主人的心思,不理他,又觉得,这盒子里放出来的声音难听得要死,就有些不耐烦了,吃草都不**。
马牙子要驯小白牛跳舞的消息,自然是很快就在烟村传遍了。看他驯牛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来了,先是盯着在摇头晃脑尖喊怪叫的马牙子看,又盯着那只顾吃草的小白牛看,然后一脸狐疑地问,马牙子,你又在搞什么鬼?
没看出来么?驯牛呢。马牙子一脸正经。
驯牛?
驯牛都不懂,真是没文化呀,当初老子要你读书你却要放牛,结果呢,连驯牛这样的词都听不懂,老子在教牛跳舞呢。
你自己会跳么?老师都不会跳,怎么教学生呢?
马牙子马牙子,我看你这样教法,牛没有学会跳舞,倒学会跳大神了。
马牙子,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呢?是想把牛驯好了卖个高价钱吧。我对你说,你这白牛除了卖肉,是没人要的。
马牙子“叭”地关了录音机,一挥手说,滚滚滚!
然而看热闹的人并没有滚。马牙子呢,就开始手舞足蹈地描绘起他的宏伟蓝图起来。他说,将来牛驯成了,他就要带着他的牛走南闯北,想看牛跳舞,那行,交十块钱,十块钱不多吧,十块钱就看一次牛跳舞,你们有谁见过牛会跳舞呢?对,听都没有人听说过,更别说看。当然啦,你们这些人,我是不会收那么多钱的,就收五块钱吧。
马牙子当真是个人来疯。越多人看他越来劲,越多人打击,他也越来劲。你们不是说我这牛驯不成么,我就真驯成了给你们看。然而,看马牙子驯牛,也没有太多的可看之处,一开始,人们都还有着高涨的热情,以为他真能把这牛驯得会跳舞呢,别说跳舞,就是驯得能听人的指挥摇摇头呀、握握手呀,那也是蛮有意思的嘛。然而无论马牙子如何卖力,也无论群众的**是多么高涨,那小白牛才不理会这些呢。它想,这些人都发了什么疯呢,都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它很快也发现了,它是非同一般的,它是一头白牛呀,比起那些黑不溜秋的同类来说,它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呢。然而,人们很快就对马牙子失去耐心了,于是,渐渐地就没有人看他驯牛了。有什么看头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牛都烦了,人还不烦吗?这时,那些没有去看过他驯牛的人,就开始放马后炮了,说,马牙子,那不就是个笑话么?他说教牛跳舞你们就相信呀,就去看呀,他能教会牛跳舞,我还能造出原子弹呢。
冬天说到就到了。马牙子的老伴劝他,别再傻呼呼的啦,你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你吗?他们都说你是个疯子呢。马牙子不理会老伴,风吹不倒雷打不动,雨雪也不能耽误他的驯牛课程,结果呢,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牛还不会跳舞,他倒是学会跳舞了。他要自学呀,跟着电视里学,跟着录像带子里学,他是真怕自己的牛跳舞没有学会,倒学会了跳大神么。他可是真的和这牛飙上劲了。要说马牙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他就没有怀疑过自己么?这事就不好说了。总之呢,他是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计划。话又说回来,毕竟他从事的这项事业是太孤独了,在这烟村,除了成为笑谈,是没有人会理解的。没人理解无所谓呀,他马牙子一辈子做了多少没人理解的事。可是他希望得到关注,没有人关注他了,他就觉得寂寞,觉得无聊,觉得前途有些茫然。
风从江北吹来。带着江面上的寒气。
马牙子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驯牛。一个月前,他开始了新的奖惩措施,反复地让小白牛做晃脑袋的动作,他一手抓住小白牛的一只角,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晃动着小白牛的脑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得小白牛是眼冒金星。小白牛也生气了,日姐子的(它也学会这句了),老子不晃,你摇死老子也不晃,把你的头这样摇你**么。小白牛再犟,犟不过马牙子。那时节,小白牛已断了奶,开始吃草了。马牙子手中拿着难得的鲜草和鞭子。这叫草儿在前鞭儿在后。你不晃?老子不给你草吃,鞭子却很很少派上用场,他舍不得打小白牛。渐渐地,小白牛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吃到草,就得摇头晃脑。于是他不再反抗了,它学会了摇头晃脑。这小小的进步,让马牙子暗暗高兴。可是这进步是太小了,小白牛现在只是学会见了草就摇头,这有什么呢,好多的牛从来没有教过,见了草也会点头呢。
风还在刮。
空气干冷干冷。
人家都窝在家里相火呢。马牙子看见有几个放野火的娃娃,于是喊他们过来。娃娃过来了。他问娃娃们,想不想看牛跳舞呀。娃娃们一起冲他做鬼脸,说,咦,吹牛。娃娃们也不同他玩。偶尔的,还有一两个好事者,见到了他,会关心一下他驯牛的进展如何?
马牙子,你的牛会跳舞了么?
快了快了。马牙子说。
你要快点啦,你都六十多了,小心牛没有驯出来,你先去阎五爷那里去报到啦。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人们都忘记马牙子驯牛的事了。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有人突然遇见他在教牛随着音乐节拍晃头,说,咦,马牙子,你还在教牛跳舞呢。后来大家再见到他在驯牛,就像没有看见的一样。好像是,他马牙子从来就是这样的,喜欢和牛在一块玩,不喜欢和人玩。马牙子变了,他都变得不爱和人说话了。经常发呆,想问题,一个人偷偷乐。这变化,只有他的老伴知道。老伴愁死了。还不敢劝,一劝他就跑进厨房,拿出刀来,抻长脖子说你一刀杀了我。老伴后来都烦了,说,你就会这一招,你不会玩点新鲜的?他说,好,我玩点新鲜的,跑进房里找出一根麻绳,说,你把我勒死算了。老伴是哭笑不得。儿子们呢,知道老爹这脾气,你越反对他越来劲,也不理会他了,由他折腾去吧。
马牙子六十五岁那年,对老伴说,老太婆呀,我今年想过个生日。大过!
老伴说,那好呀,大过就大过!
两个儿子也觉得没问题,大过一次,还可以收一些礼金呢。于是按烟村的风俗请客,三姑六姨左邻右舍的都请来了。那时节,正是秋高气爽,秋庄稼也入了仓,人们正闲着,来的客人就格外的多,鞭炮声从清早响到中午,就没有停过,门口的禾场上,积了厚厚一层红鞭炮屑。娃娃们在寻那些没有炸掉的爆竹,点上火,一扔,“叭”,一扔,“叭”。冷不丁的吓人一跳。
烟村的红白喜事,是孩子们的节日!
来了一些老友,说一些祝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话,说一些忆往昔看今朝望将来的话。就到中午了,要开席了。开席前自然是要拜寿的。儿子、儿媳、孙子,齐齐整整,在面前站了一排。马牙子穿着黑家布唐装,端坐在椅子上,像个老地主,一脸春风得意地接受着儿孙们的祝贺。然后督管先生就喊一声,开席啦。马牙子突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声,慢。大家都盯着他,安静了下来,看老寿星有何话说。他却不说话,直奔牛栏,把他的小白牵了过来。小白的身上,搭上了一件印着大团花的被单,角上还扎着两把野**,尾巴上系着红布绸,也不知他何时把小白牛给扮上了!来客们先是发愣,继而想起了他驯牛的事,这架势,难不成是让牛表演跳舞么?
马牙子大声说,各位,各位请不要出声……小家伙们,别放炮了,再放炮把**割了。
马牙子一脸神秘,他抱出了录音机。手指轻轻一摁,音乐响起。
小白牛望望马牙子,又望望周围的人,一动不动。马牙子急了,自己先示范了一下,左一晃右一摇的。小白牛想,哦,原来是让我跳舞呀。可是这么多的人,我害怕呢,我不敢跳。小白牛猛地见了这么多的人,怯场了、发愣了,愣在那里发呆呢。马牙子急了,这不是让老子丢人么!马牙子急得头上直冒汗,说,你跳呀,你跳呀。狗日的,不跳老子一刀杀了你。当真从厨房里拎出一把刀来,杀气腾腾就冲那小白牛而去。客人们见他拿刀,有眼疾手快的,上前就抱住了他,夺了他的刀。马牙子还在那人的怀里一跳一跳的。有人就慌着把牛牵走了。有人把他按到座位上,劝他消消气。有人又放了鞭炮开席吃饭,喝酒。
它会跳舞的。马牙子安静了下来,说,它早就会跳了,我一直把这事憋在心里没有说,我对谁都没有说,就是想今天让它露露脸。
知道,我们知道。小白是会跳舞的了。来,喝一杯。
真的会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