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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烟村故事

    湿地

    许多的湿地已消失,就像这湿地上的鸟,飞走了,去别的地方安家生息,它们找到了更好的家;就像这烟村的人,打破守着烟村过日子的传统,像蓬松的蒲公英种子,风一吹,就散开了,飞到天南地北,扎下根,安下家,就再也不回来了。但总有一些恋根的人,飞得再远,做下再大的事业,终归是会回来的。不回来的,总有不回的理由,回来的,也终有回来的道理。烟村人都理解。远走他乡,在城里扎了根,烟村人认为这些人了不起,有本事,是子孙们学习的模范;回到家的,烟村人尊敬他们,认为这些人恋根,有情有义,心像这烟村的水一样宽广,情像这湿地上的花一样动人。

    这湿地,你倘或要去寻找,本也是十分方便的,在长江流域的楚州段,你若是见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湖,一条接着一条的渠;你见到了水,那么多的水,明晃晃,清幽幽;见到那么多的绿,绿都是堆在水上的;棒槌草,芦蒿,苇子,三角草,水葫芦,莲,菱,高高低低,层次之丰富,种类之多样,是长江流域少有的;不用问,这是到烟村湿地了。要是早些年,你问烟村人湿地在哪儿,大约是没有人会告诉你的,并非烟村人奸猾,他们根本不知道湿地为何物。他们称湿地为洲,搭锚洲、天星洲、天鹅洲、内洲、外洲……湿地这说法,是后来才传入的。当然啦,这在湿地上讨生计的人,也并非就像《桃花源记》中描写的那样忠厚。这里的人,受了水的滋养,男人俊美,女儿漂亮,这是不必说的,人却都顶顶聪明,生活总有着自己的智慧。打鱼、下卡、种地,于烟村人来说,也是艰辛无比的事情,这看似美丽的湖,风情万般的湿地,吞噬起农人的生命来,只是在一瞬间的事情。因此上,农人对湿地的情感是复杂的,爱里夹杂着恨,恨里又夹杂着爱。倘或你只是过**的客人,或是植物学的爱好者,动物学的专家,或者是画家,摄影家,或者是驴行一族,你到这湿地,为的是看风景,享受自然,你看到的,自然是一派风景如画。你无法深入到烟村人的灵魂,你也不会知道,这湿地,有时也会在一瞬间终止你所有的梦想,把痛苦与思恋留给活着的亲人。而你那消逝的生命,或者只是被这里的农人谈论上三五天,或许,你会成为一个传说,在农人口口相传中,经由岁月修改,变得凄美动人——这是烟村人的经典。

    烟村人的经典,大抵与爱情有关。而我这里要说的一则故事,就是这样的传说。既然是传说,我当遵守烟村人演绎传说的根本,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然而若是我烟村的乡邻们看了这些文字,自然是会说,这一切的一切,当真是发生在这片湿地上的。遇上爱说话的,还会补充一些我不曾听说过的,不曾演绎出的故事和细节。比如那个名叫草籽的女伢,她从前的故事,她的父亲母亲的故事,她的祖父祖母的故事,再比如,那个摄影家的故事,他在城里的爱情,他的一切。这些故事,他们都说得言辞确凿,说得活灵活现。当然,这些,你在我的文字中只能看到一鳞半爪,你要去了烟村,去了湿地,你问起这些,自然会收集到许多的传说。我说过,烟村人都是极聪明的,他们是演绎故事的天才。倘或你读了这些文字,萌生了去湿地远足的念头,我是不鼓励你去湿地惊扰那里的植物和水鸟的。

    那么多的鸟,就让它们自由地在湿地生息吧。

    湿地上生息着无数的鸟。湿地的鸟,大多都有着长长的细脚杆、修长的脖子、尖而长的嘴。比如白鹭,灰鹭,它们喜欢一只脚杆立在水中,缩着脖子,像是在打盹,冷不丁,脖子蛇一样钉向水中,终归是有小鱼小虾成为了它们腹中之物;比如青桩,白天见不到青桩的影子,它们躲在了湿地的苇子深处,晚上更见不着青桩的影子,烟村人对于青桩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鸟。青桩的声音很特别,它只在清晨或者晚上鸣叫,冷不丁的来一声“姑姑,姑姑”。关于青桩的叫声,烟村人有许多种说法,但烟村人更相信,青桩是鬼魂的化身,很多鸟都是鬼魂的化身。“日里青桩,夜里鬼汪”,这是烟村人的说法。因此上,青桩一叫,睡梦中的母亲,就会搂紧怀里的孩子,将温暖的**贴了孩子的脸;比如一种叫苦娃子的水鸟,苦娃子倒是不难见着,它们行动迅速地从一片草地钻入另一片草地,状如半大的仔鸡,只是脚杆比鸡的细长,行动比鸡要敏捷。苦娃子的话很多,一天到晚叫个不停,“苦哇苦哇,苦哇苦哇”,烟村人形容谁话多,就会说“像个苦娃子一样”。苦娃子怎么这么多的话呢?到了深秋,就听不到苦娃子的声音了,它们都去哪里了呢?苦娃子似乎并不是候鸟的,没有人见过苦娃子迁徙,当真是怪事;还有野鸭,那么多的绿头野鸭,它们喜欢群居,落在水面上时,水面上黑压压一层,它们飞起来时,天空就出现了一片乌云。烟村人会用鸟铳打野鸭,鸟铳装满了铁砂,铳口装在船头,船头是特制的,几乎是贴着水面。猎人将船悄悄划到离野鸭群百十米,一牵系在扳机上的细绳,“砰”!一声巨响。船箭一样的朝后射出几米,平静的湿地顿时喧哗起来,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声音,野鸭们扑打着翅膀在天空中乱飞,一铳下去,数百只野鸭浮在了水面上,可怜!好在野鸭极机敏,有的猎人追一群野鸭,一个冬天,也未能放一铳;还有鹌鹑、豌豆巴角、鱼鹞子……湿地是鸟的天堂,鸟是湿地的灵魂。很难想象,失去了湿地的鸟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了鸟的湿地会是什么样子。

    你若是到了烟村,在清晨或者是黄昏,你独自行走在湿地的边缘,露水在你的脚下飞溅,你的鞋被露水打湿了。你顾不上这些,或者,你会觉得这种感觉很好。露水是冰凉的,湿在脚上,像小鱼在咬,空气中全是青草的味道,花的味道,这是湿地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气,你的胸怀会宽阔许多。这时,你或许会看到一只与众不同的鸟。用不着你有什么鸟类的知识,只要一见着她,你就会惊讶起来:这是一只白鹤!在清晨,在湿地中间的一片相对空旷的沙洲上,一只鹤,或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或是迈着优雅的脚步。她的腿是那么的修长,她的脖子是那么的迷人,她的羽毛,她头上那一顶朱砂一样的艳红。别说是你,烟村人第一次见到她,差不多都惊呆了。

    一只鹤,千真万确的。从前的烟村人,只是从画上见过。

    在黄昏时,鹤低低地、孤孤地飞,修长的脖子向前微曲,长长的脚杆划过水面。有时她会鸣叫,她的叫声也是孤孤的、哀哀的。

    现在说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也说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她并不是一只鹤,而是草籽的。总之是,这只鹤的出现,与草籽的死有关。烟村人认为,这只鹤是湿地上最美的鸟,草籽是烟村最美的女孩。烟村人说,草籽并没有死,她白天化身为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到了清晨和傍晚,她又化身为鸟,在湿地孤独地舞,哀哀地鸣。

    不管你认为这鸟真是草籽的化身也好,认作是烟村人一个美好的希冀也好,烟村人却相信了,这只鹤就是草籽。而且这是有证据的,你看她的那脖子,那长脚杆,她叫的那声音……烟村人会说,活脱脱一个草籽。而最为紧要的是,人们是在草籽死后没几天发现那只鹤的。

    草籽的父亲马三才,并不相信人死了会变成鸟的传说。在烟村,他是少有的知识分子,他相信一切书本上得来的知识,相信人死如灯灭。可是,在黄昏、在清晨,他爱独自坐在湿地边的高坡上,望着那只鹤发呆。然后呢,他的泪就下来了。

    他渴望那只鹤真是他的草籽。

    几年以后,烟村的农人们开始像鸟一样往外飞,马三才的妻子也像鸟一样的飞去了南方。有些的鸟冬天飞走了,春天还会飞回来。马三才的妻子飞走了,一个春天,两个春天,三个春天,一晃,十个春天都过去了,马三才的妻子还是没有飞回来。烟村人再也没有见过马三才的笑声。只是在黄昏时,会见到马三才夹着二胡,坐在湿地边的高坡上拉,呜呜呀呀,二胡声就把湿地的夜幕拉下来了。而此时,那只鹤,是马三才最忠实的听众,她会随了三才的胡琴声起舞、高鸣。

    马三才终于相信了,那只鹤,就是他的草籽。

    来了一个人,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脑后扎着一把长长的马尾辫,他脑后的马尾辫告诉了烟村人,这是个城里人。他的衣服也很古怪,一件衣服上有几十个口袋,每个口袋里都鼓鼓囊囊的。他还背着个包,包里不知放着些什么宝贝。他告诉烟村人,他叫杨离,来自省城,他是个摄影师。他给烟村的老人、孩子免费拍了许多照片,很快就和烟村人混熟了。他说想租一间房子,要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有人对他说,那你去找马三才,他一个人住三间大屋。

    烟村人想,这个城里人是有文化的,必得一个有文化的人和他住在一起,才不至于丢了烟村人的脸面。烟村人还想,有个人和马三才做伴,也许能将他从失去爱女的悲痛中拉回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毕竟,生者还要继续生活。烟村人说,只是这个马三才,现在的性格有些怪,他不爱和人说话的。烟村人还给杨离讲了马三才和草籽的故事。出乎烟村人意料之外的是,马三才居然接纳了杨离。

    后来,马三才经常对人说,这个小伙子是真喜欢湿地的。喜不喜欢湿地,烟村的农人并不关心,可是马三才变了,变的渐渐有说有笑了,这让烟村人感到欣慰。

    在马三才的带领下,本来打算拍湖景的杨离,得以深入了湿地的腹地。

    天啦!太美了,简直太美了!杨离激动得除了会说“太美了简直太美了”之外,就找不到别的语言来形容了。对于这样的美景,杨离说,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简直是太激动了,他一激动脸就发红,手也发抖,然后他就不停地拍,不停地拍。他的照相机就没有停过: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杨离对马三才说,你们是住在一个宝库里。杨离对马三才说,你知道九寨沟么?马三才划着小鸭划船,他坐在船尾,杨离蹲在船头。马三才摇了摇头。

    杨离说,一个摄影家发现了九寨沟。

    马三才说,你发现了湿地。

    真有那么美么?不过是一些野花野草,不过是一些鸟,一些奔跑在湿地上的獐子,一些在水里嬉戏的鱼。烟村人说。可是当他从杨离的镜头里去看湿地时,他也呆了。还是那些野花野草,还是那些鸟,那些奔跑的獐子,怎么被他的照相机这么一拍,就变美了呢。这真是我们一天看无数遍的湿地么(烟村人也学会了称洲为湿地)?

    杨离说,不是这湿地变美了,湿地还是那个湿地,鸟也还是那些鸟,植物也还是那些植物,就看你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他,你用美的眼光去看它,你就能发现美。

    想不想拍鹤。马三才问杨离。当时,杨离到湿地已有好些天了。天天是马三才划着小鸭划船陪着他。

    鹤?!杨离吃惊地盯着马三才,这里还有鹤么?

    马三才的眼里就有了如烟如雾的东西。他想起了草籽。马三才轻轻划动着鸭划,他说,要在黄昏或者清晨才能看见。

    起风了。风从芦苇尖上传过来,从水面上传过来。风在植物的叶尖上奏出了沙沙的音乐。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水面上,植物的叶尖上,都镀上了一层红光。杨离差不多都要窒息了。这美让他窒息。他的相机发呆了,差不多都忘记了按下快门。晚霞的红色在渐渐变深,里面有了一些瓦蓝,一些瓦灰。天空变成了一条游动的大鱼。马三才轻轻划动着小鸭划,鸭划船的后面,拖着两行静静的水纹。

    你看。在那儿。

    竹篙在水中一点,小鸭划就停止了前进,后面的水纹乱成了一圈一圈。顺着马三才手指的方向,杨离看见了那只鹤。

    漂亮吗?马三才压低了声音。

    杨离没有回答马三才,他趴在小船里,调整着镜头的光圈,他轻轻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漂亮吗?马三才又说。

    杨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我要死了!他说完,就张大了嘴,深深地调整着呼吸。

    他们都说,它是我的女儿草籽变的。让我看看你拍的镜头。

    杨离打开了数码相机的镜头。杨离就呆了,他分明是从镜头里看到了鹤的,而现在,他的镜头里只沙洲,水草,不见鹤的踪影。

    天就黑了下来。湿地笼罩在一层水汽里。

    鸭划在水面滑行。一**上,马三才和杨离没有再说话。

    这一晚,杨离和马三才喝了些烟村人酿的烧谷酒。许是酒的缘故,这一晚,两人的话格外的多。马三才对杨离说了他的过去,说他如何带着农人垦荒,说他的女儿草籽,如果不死,现在也是二十来岁,如花的年龄。说他的一去没有音讯的妻。杨离说,你恨她吗?你的妻子。马三才摇了摇头。说,不恨,是担心。杨离说,那你为何不出去打工、去找她呢?马三才将一盅酒吱的一声倒进了喉咙,说,说说你吧。杨离于是对马三才说到了他的故事,说到了他大学毕业之后分到了一家报社,可是后来他不喜欢那里的生活,说他辞了职,说他去过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地方,他还去过遥远的西藏,他说他在去西藏的途中认识了一个女孩,他爱上了那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没能走出西藏……下雨了么?杨离说。

    是下露水。马三才说。

    两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

    镜头里怎么会是空的呢?马三才问。

    是呀,镜头里怎么会是空的呢。杨离说。

    两人都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依旧是马三才划船,杨离拍照。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又到了那片沙洲。他们依旧见到了那只鹤。杨离依旧举起了手中的相机。而镜头中,依旧只有一片沙洲。杨离没有再举起手中的相机。他和马三才一直呆呆地盯着那只鹤,看着鹤渐渐地隐入了黑暗之中,看着月亮从苇尖上升起。

    杨离在马三才的家里住了一个月。烟村的农人都说,这小伙子是被这湿地迷住了。只有马三才知道,杨离是被那只鹤迷住了。每天清晨,天刚亮他就起了床,每天黄昏,他都伏在沙洲的附近,他不相信自己拍不到那只鹤。然而他失败了。他拍了上千个镜头,没有一个镜头里出现了那只鹤。

    杨离离开了湿地。走的时候,他对马三才说,他还会再回到湿地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他说,到时还让马三才给他当向导。他塞给马三才一千块钱,马三才死活也不要。马三才说,我把你当朋友的。记得,常回湿地来看看。

    一个月过去了,杨离没有回来。两个月过去了,杨离没有回来。半年过去了,杨离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杨离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大家渐渐地忘记那个扎着马尾巴的小伙子了。

    下雪了。雪落在湿地上,湿地显出了另外的一种美。

    马三才想,要是杨离现在来,该拍到多少好镜头呀。杨离没有来。

    雪化了,各种鲜嫩的草叶在水面上招摇,马三才想,要是杨离来湿地,该有多么高兴呀。可是杨离没有来。

    春耕开始的时候,马三才打了个包,带着他的那柄二胡,离开了烟村。他要出门打工了。出门之前,他在湿地边坐了一整天。他想再看看那只鹤,可是他没有看到。马三才离开了湿地,开始还有人不习惯,晚上听不到他的胡琴声,心里觉得空落落的,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可是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也忘记了。

    许多湿地上的鸟,冬天飞走了,春天却不再飞回来了。还有许多的鸟,冬天飞走了,春天一到,又飞了回来。它们喜欢这湿地,它们离不开这湿地。马三才就是这样的一只鸟。出门打工三年,马三才走了很多的地方,深圳他去过了,上海他去过了,北京他也去过了。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安**心地待下去,于是他就像一只鸟,东飞飞,西飞飞。他没有挣到钱,也没有饿死。一天晚上,他突然梦到了湿地,梦见了湿地上有两只白鹤。那一刻,他开始想念湿地了。结了工资后,他夹着二胡就回到了烟村。

    三年时间,他的变化不大,烟村却有了新的变化了。烟村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外地来的,他们或者背着相机,或者背着画架,还有的,不背相机也不背画架,他们只是纯粹地看风景。他们住在烟村农人的家里。烟村的农人,有了一份新的职业——划着小鸭划,带着这些外来的客人游湿地。这些变化,让马三才感到很新鲜,也很高兴。烟村的乡亲,见了马三才,都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问他在外面的情况。他说在外面不强,混口饭吃。乡亲们就劝他别走了,现在烟村开发了旅游,将来是有大发展的。他笑着,点点头,说,好的,好的。他问,那个叫杨离的摄影师,又来过么。烟村人的眼里,就有了烟云缥缈。

    马三才在烟村住了几天又走了。他现在似乎也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了,他不习惯划着鸭划,带着外来的客人去看湿地,不习惯为了一个客人和乡邻去争得面红耳赤。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片湿地的感情真是太复杂了。他离不开这片湿地,离开了,他在外面漂泊时,心里是空落落的。可是回到烟村,面对湿地,他却无法承受那些啃噬他的心灵的痛苦,这片湿地,吞噬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草籽和杨离。他无法承受这样的悲痛,他只有选择逃离。

    现在的烟村人说到杨离,总是心怀感激的。是杨离的摄影,让更多的人发现了湿地的美,也是他,带来了省里的电视台,拍出了湿地的风光片。杨离就像当年的马三才一样,给烟村人带来了幸福的生活。他们叙说着杨离的好,每个人都以和他有过交往为荣,有的人还会拿出杨离拍的照片,说,这还是他给拍的呢。他们的谈话,到了最后,都会变成一声长叹,然后,他们的目光,就会投向眼前的湿地,湿地上,两只鹤在交颈,他们发出清脆的鸣叫声。那一刻,他们会忘记这个月拉了几个客人。他们的目光里,会多了许多温情。而一个传说,就这样,渐渐开始在烟村里流传,这个传说在流传的过程中,融入了每个烟村人的智慧和他们的祝福。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就是这个叫杨离的摄影师,而故事的女主角,是草籽。烟村人认为,这一男一女,都是美的化身,因此上,他们应该有着美好的归宿。现在,你若是到了烟村,租一只小鸭划去游湿地,当鸭划经过那一片吞噬了草籽和杨离的泥淖时,烟村人会对你讲起这样一个传说:

    有一个姑娘,名字叫草籽。她是烟村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像烟村的春水一样明亮,她的嘴唇像湿地上的花一样艳红,她会唱歌,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好听。烟村的人都很喜欢她,都爱听她唱歌。那时候,烟村人在她的父亲马三才的带领下,正在围湖造田。她就划着小鸭划船,给她的父亲送饭。那时她才八岁,可是她已经会做很多事情了,她划起小鸭划船又平又稳。那天中午,她划着小鸭划船给父亲送饭,她看见有一处硬地开着一簇很美的紫色的花,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花,她想,把这朵花摘下来送给爸爸,爸爸一定很高兴。于是她把小鸭划停了下来,然后,她下了船,她要去摘花,没想到,美丽的花朵是个陷阱,那看以坚硬的地面下,是一个无底的泥淖。草籽陷进了泥淖里,越陷越深,最后被泥淖淹没了。草籽的父亲马三才因此成为了垦荒英雄,他从县城,从省城捧回了一个又一个劳模奖章,他们父女的故事像风一样在烟村广为流传。然而垦荒英雄却从此一蹶不振。轰轰烈烈的造湖运动结束了,烟村又开始了退耕还湿的运动。昔日的英雄,从此只有面对着那一枚枚的章奖,在不解与失落中度过漫长的白天与黑夜。其实,马三才的女儿草籽并没有死去,她在泥淖里渐渐长大。白天,她像一条鱼一样生活在水中,到清晨和傍晚,她会从水里出来,变成一只美丽的白鹤。她还是那么的漂亮,不,她越长越漂亮。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烟村来了一个摄影家,他的名字叫杨离。杨离见到了变成白鹤的草籽,他为草籽照了很多的照片,可是照片上都是一片空白,他怎么拍也拍不到那只白鹤。他不知道那只美丽的白鹤原来是草籽变化的。摄影师杨离爱上了这只白鹤,他回到城里之后,就忘不了那只白鹤。他做梦,梦里全是白鹤。他的爱感动了草籽,于是有一天,草籽对这个英俊的摄影师说,她其实并不是白鹤,她是马三才的女儿草籽。

    摄影师又来到了烟村,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拍那只鹤,他发誓,一定要拍到那只鹤。终于,他的诚心和爱情感动了草籽,在一个清晨,草籽变回了她本来的样子,那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大姑娘,她有着长长的脖子,有着修长的腿,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她和摄影师隔着远远的一片水淖,她让他拍,她在沙洲上跳舞。这一次,杨离拍了很多的照片。可是照片里显现出来的,却不是那个美丽的草籽姑娘,而是一只正在翩翩起舞的白鹤(烟村人讲到这里时,会拿出一张有着白鹤在翩翩起舞的照片给你看,以证明他们所讲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这张照片的作者就是摄影师杨离。)杨离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每天的清晨和黄昏都会去那一片沙洲。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看见草籽。有一天,他在等候草籽的时候,看见了一簇美丽的紫花,他想,草籽一定很喜欢这朵花,她戴上一定很美,于是他下了船去摘那朵花,他不知道,那朵花的下面是一个陷阱,他像多年前的草籽一样,陷入了无底的泥淖之中。

    故事讲到这里,你的心里也许会升起无限地惆怅。可是烟村人是宽容的,是仁爱的,他会告诉你,你其实不必惆怅,故事并没有结束,杨离和草籽一样,并没有死,他和草籽生活在水下的世界,每天清晨和黄昏,他和草籽会变成鹤,在沙洲上翩翩起舞,双宿双飞。烟村人会说,如果你在黄昏或者清晨来到湿地,你会看到一对白鹤,看到他们优美的舞姿。

    梅雨

    梅雨来到时,湖一扫往日的平静,开始不安分起来。山洪挟裹着周围村庄里的秽物而下,湖面上漂浮着牛马的粪便、芦柴、菜叶、一头死去的病猪,浮肿的尸体在水中载沉载浮。食腐的鱼追随着猪的尸体,不时跳出水面。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水位公报说,长江今年的第二次洪峰到了楚州。天气影响人的情绪,烟村人在这压抑的天气里,开始变得心神不定、烦躁不安。

    梅雨在每年五月准时到达,最少要持续一个多月。在梅雨季节,太阳偶或也会露脸,把**的空气蒸腾起来,搅动起来。空气中明晃晃地浮着一层水汽。人的情绪也像这水汽一样,在半空中浮动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虚虚的、飘飘的,总有点提心吊胆的意思。

    梅雨季节,烟村最烦恼的人是马广田老人。进入雨季,老人就一直睡不着,他的老伴马婆却睡得死一样沉。这天夜里,五心烦躁的马广田老人想和马婆说几句话,他觉得,他有很多的话要说,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他已记不起,上次和马婆好好说话是在哪年哪月。

    马婆是个麻将迷,每天天一亮,就穿着木脚去村部的茶馆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回来吃。不知从何日始,村里的老人都学会了打牌——麻将、纸牌、抠筋、上大人……总之明堂是多得很。马广田老人不会打牌,也不喜欢看牌。他甚至连茶馆都不想去。说茶馆里有一股老人味。马婆就冷笑着说,你很年轻么?你也是死了半截没有埋的人了。马广田老人就不再多说什么。这辈子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在马婆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占过上风,开始是,马广田老人让着她,天长日久,就习惯成自然了。马广田老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两年来,马广田老人变了,居然时常会生出一些反抗的异心来,有时会,和马婆顶上一两句。

    马广田老人坐在床头,黑暗中,两眼盯着房顶。一只鼠伏在隔梁上,眼里闪着两豆幽幽的光。老人想到了茶馆里的那些老人,他闻到了老人们身上那种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腐朽衰败的味道,就像这梅雨的天气,就像在梅雨中腐烂的木头。老人想,这烟村,是没有希望的了。

    对于马广田老人的忧心,马婆一开始很愤怒,认为老人是吃饱了撑的,一脑子胡思乱想。马广田老人就同她争执,说人不能只是吃饱穿暖这么简单的,只是吃饱穿暖,那和一只狗一头猪有什么区别呢?马婆看一头怪物一样看老人,眼里有了遥远的感觉,说,狗吃饱穿暖了会打麻将吗?猪吃饱穿暖了会打麻将吗?切!最后,马婆得出的结论是:马广田呀马广田,你真正是一把老贱骨头。

    马广田老人觉得,这样的问题和马婆是争论不清的。马广田老人还觉得,之所以争论不清,皆因他是知识分子,他思考的问题和马婆思考的问题不在同一层面。此话并非胡诌,老人上过四年私学,能识文断字,年轻时,跟戏班子唱过戏,跑遍湖广,虽只是跑跑龙套,那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老人在村里,还算得上风光人物,夏夜或是冬夜,纳凉或是围炉,听老人讲古,都是烟村一景。《子不语》、《夜雨秋灯录》、《对花枪》……老人记性好,演过的,听过的,看过的,都装在脑子里。八十年代初,村里演《薛仁贵征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人是当然的薛仁贵,这薛仁贵虽说是过于老了些,敷上粉描上彩,昏灯瞎火远远地瞧,倒也是花花绿绿,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拿了长枪,“锵锵锵锵”踩着鼓点骑着马(就是一根鞭子)上了台,亮相,舞枪。好悬!枪差点脱了手。然后是把脚拿到肩上,撕一字。脚没能拿上去,将就着,一条腿立着,一条腿朝斜上方蹬(本该朝天蹬),双手抱腿,“哇呀呀”乱叫……哎哟一声,一字是撕下去了,却起不来了。老人的卫兵,是李福老人,也出了丑,他是挎刀的,却把腰刀扛在肩上,扛在肩上不说,还是刀口朝肉。那一次演老戏,他们是出尽了丑,可是全村的人那个高兴,多长时间了,大家都还拿他们打趣。说,那是烟村最过瘾的一场老戏。

    马广田老人呢,他是怀念那样的时光。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先是村子里的人开始想办法挣钱,接着是年轻的人都跑出去了,村里只留下他们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出去挣钱也是好事,村里的人不再那样穷了,日子越过越好了,村里的楼房越起越漂亮了。可是,马广田老人看不惯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从前是,大家穷,却牢记着“守祖宗两字真传,曰勤曰俭;训子孙一生正**,唯读唯耕”。现在是,不缺钱了,谁还把勤俭当回事呢,唯读唯耕就更别说了,农田种了也是不赚钱,都荒了。孩子读书就更别说了,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们丢在家里没人管,野马一样的,读什么书?初中毕业就都出去打工了。反正读大学也没有用,从前是,读大学跳农门,现在读了大学照样打工。马广田老人想起这些,就觉得是个问题,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这样的问题你如何解决?和谁来解决?马广田老人想一想,就觉得忧心忡忡。

    马婆的呼噜声,让老人心烦意乱。扭过头,盯着黑暗中的马婆,觉得马婆很陌生。想,这个女人,真的是跟了我几十年,为我生下了四儿一女的老伴么?是过去那个全村著名的泼辣小气的女人么?马广田老人叹一口气。他听见一只龙虾从湖里爬上来,在屋角下挖土。湖里不知何时来了许多的龙虾,孩子们拿了麻绳,系一只死青蛙,丢进水里就可以不断拉上龙虾来,有时一串能拉起来四五只。刚开始,村里人都不吃龙虾,这样的怪物,是烟村人前所未见的。然而终是有胆大的,先煮了来吃,味道极鲜美,于是在梅雨季节,龙虾就走进了家家户户的餐桌。再到后来

    有岳阳的贩子来烟村收购龙虾,三毛钱一斤,孩子们都开始钓龙虾卖钱。然而龙虾却钓不完,而且个头越长越大。传说湖里有一只龙虾成了精。

    马广田老人摸了根手电筒,披衣下了床,顺着龙虾挖土的声音而去,手电的光柱突然射到龙虾的身上。

    一只硕大的龙虾!有着一米多长的身子,身上披着褐红色的坚甲,像个威风凛凛的武士,正躬着身子埋头挖洞,突然被电筒的光吓了一跳,于是举着两只巨大的钳子,盯着马广田。龙虾手中的钳子冲着马广田,两只眼里,闪着幽幽的光。看得马广田老人心生厌恶,举起手朝龙虾挥动着,嘴里发出“雀雀”的声音。龙虾呢,盯着马广田老人,一人一虾对峙了足有一支烟的功夫,龙虾开始往后退,马广田老人的手电光一直跟着它退到湖边上,龙虾慢慢退进了湖里。湖面上像炸了锅的一样,翻腾着细密的浪花。老人看见,有千万只的小龙虾在水里跳跃着。老人听到了龙虾们的欢呼声。

    马广田老人在那天晚上,突然就开了天目。

    开天目,又称开天眼,是烟村人的一种传说。传说开了天目,就打通了生与死的关节,能看到阴阳两界的事物。烟村人还相信,人在幼年时,天目是开着的,在俗世生活日久,天目就蒙上了灰尘渐渐关闭。只有智慧的长者,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才会重开天目,看透世间一切的假相与真章。

    马广田老人开了天目,老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绝美的景象。他看见,污浊的湖水消逝了,眼前是一片空明的净地,湖水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湖里的鱼和虾,也是透明的,它们都浮在空气中,来回游动。花,湖面上到处都是花。那些花,也是透明的,白的真白,白得像猪油,红的真红,红得像血,紫的黄的,总之是老人说不出来的五彩缤纷。马广田老人张大了嘴,也忘了呼吸,直到他感到了呼吸的困难,再去深吸了一口气时,那美妙的图景就在那一瞬间消逝了。

    马广田老人突然感到很难受,从心里涌动起来的难受,丝丝缕缕、牵肠挂肚。这是一种无由的悲伤。老人被这种悲伤所笼罩,他的鼻腔里酸酸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割着一样。马广田老人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感受。他也不清楚,这悲伤,到底是因何而来,是为谁悲伤。按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儿女们都过得不错,也都孝顺,按月寄来生活费,他根本就用不完。现在他又开了天目……可是老人突然觉得他很悲伤,他想哭一哭,于是就蹲在湖边上,双手捧着脸,“呵呵”地哭了起来。老人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就明白了,他这是为自己而悲伤。马广田老人想到了死。他并不害怕死,可是现在,他开了天目之后,就悲伤了,就流泪了,就控制不住了,他就什么也不管,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他听见有人对他说,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这个不知足的家伙。马广田老人停住了哭声,想找一下和他说话的人,这声音似曾相识。可是,四周空****的,不见人影。天空闪过了一道电,随着又响了一声雷,雨又开始瓢泼一样往下倒。马广田老人低着头跑回家里,马婆还在打呼噜。老人没有上床,他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望着白晃晃的湖面,他突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起来。

    你醒醒。马广田老人摇醒了马婆。

    你怎么了,发疯了?半夜三更的。

    ……

    你有什么事?

    马广田老人突然不想说话了,他什么话也不说。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马广田老人破天荒地跟着马婆去到茶馆里,没有人拉他打牌。马婆一去就坐上了。马广田就站在马婆的后面看牌,看了两盘,觉得无趣,他想不通,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迷恋麻将。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上哭,你们听到没有?马广田老人问那些打牌的人。

    谁!八筒。

    我睡得很死,没有听到。八筒我碰了,我刚才顾了说话,没有看到。

    你们都没有听到么?马广田老人不甘心地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大约真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哭了。马广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种被人忽略的失落丝丝缕缕地爬上心头,像爬山虎的青绿的藤蔓,把他的心脏覆盖。而那坚韧的根须,却顽强地扎进了他的血脉里。

    这雨再这样下,天就该塌了。马广田老人换了个话题,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塌了正好,把我们这群老鬼一起收走。说话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没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样,早早地来到茶馆,听人打牌,偶尔插上一句嘴说上两句话,这几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哭,你听到没有?马广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边坐下。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讨论一下关于开天目的问题。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么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说。

    我开天目了。马广田老人说。他想等别人迫不及待地问开天目后看到了什么,就像多年前,他讲那些古时,总是先造出一些悬念,在紧经张关头喝口水,让人给他打扇子或是温二两酒。然而没有人接他的话茬。老人于是悻悻地说他看见,湖面上开满了鲜花,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

    李福老人呵呵地笑着说,我是什么都看不清了,眼不见心不烦。李福老人还说,马爹,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在外面打工,不是过得很好么,操不完的心,还是像我一样,糊里糊涂过。糊里糊涂过好啊。

    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失望,没有人关心他开了天目的事。这样的大事,要是搁在从前,那该是多大的新闻呢?现在,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开天目的话了。谁会相信呢?不过是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罢。他抬头看屋外,屋外雨脚如绳。老人目光开始浑浊起来。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木头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马广田老人开始羡慕起李福老人来,像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去想,多好。

    起风了,风从湖面上吹过来,把雨带进了茶馆里。坐在门口的人开始把桌椅往里面挪。马广田老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你们都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湖面上开满了花,鱼和虾都是透明的……马婆白了老人一眼,将手中的麻将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说,八万,你们别听他瞎扯。十几年了,他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条我碰,六万,开天眼啦,还开地眼哩。开了天眼,你倒说说,我们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么……和啦。

    马广田老人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些人都是什么变的,可是他除了看见一些烟,看见烟雾里晃动的打牌人,并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有时开有时不开。有人说。

    马爹,您天眼开的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有人说。

    马广田老人瞅着屋外的雨,心事重重:这雨没完没了的下,天要下塌了。

    然而没有人理会马广田老人了。连李福老人,也觉得他是太啰嗦了。马广田老人离开之后,李福老人说,马家婆婆,你们马爹才七十不到,怎么就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

    马婆说,真真是烦得倒血,让他去儿子那里住住,他去住了几天就跑回来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窝在屋里,牌也不打,又不在乎这几个钱,这点小牌我们还输不起么?

    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脑子也不会老得这么快。

    然而此时的马广田老人,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离开了茶馆。雨越下越大,马广田老人觉得,他是整个烟村最孤独的老人。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可能和他一样站在同一层面对话。于是他往湖边走。他觉得,只有这湖是懂得他的。

    连续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来从茶馆走到湖边,最少也有一里**,现在湖水都快连到茶馆了。连马**上都积了一洼一洼的水。马广田老人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水朝湖边走。老人想再去湖边看一看,也许,他又能看到那鲜花开满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边,湖水和天空中的雨连成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马广田老人于是沿着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有个鸭棚,他想和看鸭的麻师傅去聊聊,麻师傅天天都睡在湖边上,也许他对湖是有所了解的。

    马广田老人看见了鸭棚,他扯开喉咙喊着:麻师傅,麻师傅。

    鸭棚里没人回话。麻师傅的鸭子们,就在鸭棚边的树下挤成一团,听见了马广田老人的叫声,鸭子们都嘎嘎嘎的抻长脖子叫了起来。马广田老人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想往回走,可是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于是他继续站在雨中,再次扯开喉咙喊麻师傅,他的声音被风雨声和鸭子们的叫声淹没了。

    一阵强风过来,把他举在手中的雨伞刮翻了。他一把没有把住,雨伞飞了出去,落在了水里。老人淌下水把雨伞捞了起来,浑身都湿透了。老人几步跑到了鸭棚的屋檐下,把雨伞翻过来。就去推鸭棚的门。推开门,马广田老人就看见了麻师傅。当然,鸭棚子里除了麻师傅之外,还有一个女人。麻师傅和女人盯着从天而降狼狈不堪的马广田老人。麻师傅的手还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广田老人说,马爹,下这么大的雨,您老跑到这里来干吗?

    马广田老人没有想到,在麻师傅的鸭棚里,会出现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分明不是麻师傅的老婆。

    你天天睡在湖边上,有没有发现这湖的古怪之处。

    有什么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处都是,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玻璃一样的透明。

    哼!那女人说。

    老人退出了鸭棚,听见鸭棚里传来了笑声,老人觉得脸热。碰见这样的事,在楚州人看来,是要背时的。马广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鸭子们看见了马广田老人,又站了起来,“嘎嘎嘎”抻长脖子叫。马广田老人绕过鸭子们,他看见了一条船,那是麻师傅的放鸭船。老人过去,把放鸭船系在岸边的绳子解开了,一推,放鸭船**离了岸,在雨水中,被风吹着缓缓地朝湖心而去。马广田老人朝麻师傅的鸭棚吐了一口口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往回走时,老人好几次踩进了水窝子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马婆还没回来,厨房里灰熄火熄,灶冷锅凉。马广田老人的心里也升起了悲凉,他也没有急着换衣,只是盯着屋外的雨和浑浑汤汤的湖。他眼里的天地,渐渐的混沌了起来。

    半夜,马广田老人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问是谁个在叫他。门外的人说,你这不孝的东西,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马广田老人就起床开门。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上有着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处都是白哇哇的水。

    马广田老人看见,门前的柑子树下站着两个老头,瞅着他呵呵直笑。

    马广田老人揉了揉眼,没有看清这两个人是谁,于是说,你们是哪个,来屋里坐坐吧。那两个人只是嘿嘿嘿地笑。马广田老人听他们的笑声很熟悉,于是朝他们走过去,在月光下,马广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树下的两个老人,一个是他的爷爷,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

    马广田老人吃惊地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两位老人,一人拉着马广田的一只手,他们的手脚冰凉,像是被霜冻过的铁。

    父亲说,广田伢子,你开天目了么?

    广田伢子,你在发什么愣呢?

    父亲拿手打了马广田的头一下,说,你真是呀,长到老了也还是这幅德性。这时,爷爷发话了,爷爷说你爹问你话呢?问你开天目了么。爷爷的话很冷,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冷。他的牙齿上下碰撞着说,是呀是呀,你们怎么晓得的呢?父亲的手,在马广田老人的头上摩挲着,说,想去那样的地方么?

    马广田慌忙点头。父亲说,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节,我晚上出来小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会儿就不见了,于是我就出来找,我这一找,就是几十年,我终于找着了,没想到,你爷爷也住在那里哩。

    马广田老人,于是问他的父亲和爷爷,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父亲和爷爷,同时指着眼前在月光中泛着幽亮光辉的湖。马广田老人看见,那湖面上,开满了一湖的鲜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

    开满鲜花的湖。父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广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爷爷不高兴地说。

    马广田老人说,我回去打个招呼。您的儿媳妇,您的孙媳妇,我要和她打个招呼。

    父亲和爷爷说那好吧,打个招呼了就出来。

    马广田老人正要进屋的时候,却看见了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是面目模糊不清。马广田问李福,你这老东西,半夜三更你跑这里来干吗。李福老人说他要走了,他厌烦了这漂浮着死猫烂狗的湖泊,他要去寻找那开满鲜花的湖泊去了。马广田老人说,你不是说你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么。李福老人神秘地说他也开天目啦,他觉得生活又开始有意思了起来,他现在觉得一切都有奔头啦!马广田老人说,你等着我呀,我也是要去的。

    马广田老人于是兴奋地转回屋里,他看见马婆坐在床边上,于是对马婆说,我要走了,我的父亲和爷爷在外面等我。李福老人也在等着我。马婆一把抓住了马广田老人,说你想丢开我不管么?我不让你走。

    马广田老人没有走成。他感觉到浑身难受得很,身子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脑子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对马婆说你别拦着我,我要走了。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睡在**,而头痛得厉害。他睁开了眼,听见马婆在说,醒了。醒了。菩萨保佑。

    我这是怎么了?

    马广田老人说。他扭过头,想看一看站在门外的父亲和爷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简直要吓死我了。这病怎么说来就来,我还以为你活不过来了。马婆这样说时,居然就哭了起来。站在一边的邻居,还有村里的张医生,都安慰着马婆,说马爹这是淋了雨,感冒了,打一吊针就好了的。马广田老人这才灵醒过来,他这是病了。可是马广田老人记得很清楚,他是看见了父亲和爷爷了,死去了多年的父亲和爷爷。这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还有,那开满了鲜花的湖泊。老人感觉到很疲倦,也很放松。开满鲜花的湖泊。老人放心地闭上了眼。他在迷糊中听见有人在说,李福老人过了。

    李福老人的子女们都赶了回来,他们为老人做了三天三夜的斋事。斋事做得很热闹。李福的儿女们,都比赛似的花钱。做斋的第三夜,身体略好了一些的马广田老人去为李福守夜了。看着哭哑了嗓子的,李福老人的儿女,马广田老人,却一点也不悲伤。他觉得,李福老人的儿女们都可笑得很,李福老人在世时,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也没见人来尽孝,现在老人死了,他们却一个个比赛看谁更有孝心了。

    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马广田老人想。

    他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他死了,儿女们也会哭着喊着从南方赶回来,为他大办后事,他们也会哭,也会比着花钱看谁更排场,于是他们也会获得一个孝子的美名。马广田老人这样一想,更加坚定了他的那个念头,他要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烟村,他相信,一定有那样的一片湖泊,开满了鲜花的湖泊。在从前,只要老哥们走了,他会格外的悲伤的,可是这一次,他不再悲伤。他知道,李福老人,是去寻找那开满鲜花的湖泊去了,他为老哥的选择感到高兴,他相信,老哥能找到那样的地方。马广田老人拍着李福老人的棺木,和李福老人说了一会话,就回家了。

    梅雨终于停了。长江的洪峰安全经过了楚州,天并没有被雨下塌。一场大病过后,马广田老人感觉身体比起从前来差了一大截。好在天放晴了,泥泞的**面也被太阳晒干了。老人拄着一根木棍子,到荒芜的农田里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父亲和爷爷说过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湖泊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一湖的鲜花,从湖岸一直连接到天边。

    马婆还是每天去打牌,不过现在,到了中午就回家,把饭做好,吃完饭了再去打。儿女们呢,听说老人病了,每人寄回了五百块,老人根本就不花钱,这些钱,够马婆打一年的麻将了。现在,马广田老人也不再反对马婆打麻将了。事实上,自从那场病之后,马广田老人就没有说过话了。他成了一个哑巴。

    哑了就哑了吧。把命保住了就好。

    马婆这样安慰马广田老人。老人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想,那一夜他见到父亲和爷爷的事,想,他见到的那个开满鲜花的湖泊。村里人呢,都以为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听在耳里,也懒得解释。老年痴呆就老年痴呆吧。他的心里明镜一样的亮堂,他的心里只有湖,开满鲜花的湖。

    不仅变哑巴了,还变傻了,一天到晚呆呆的,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道擦一把。马婆边摸着麻将,边对一起打牌的人说。

    好啊。变傻了好啊。变傻了就享福了。人们感慨。

    马广田老人呢,腿脚的力气恢复之后,就经常坐在湖边上发呆。他能在湖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两眼呆呆地盯着湖面。然而,湖面上除了浮着一群鸭子外,什么也没有。有几次,他想去找麻师傅聊聊,这个麻师傅,年轻时也走过不少地方,也读书,也会讲一些古怪的事。可是,想到里面的那个女人,老人又为难了,好几次,快走到鸭鹏,又折了回来。

    自从梅雨过去之后,马广田老人再没有见过,那开满鲜花的湖。每天晚上,他都久久地不能入睡,闭着眼睡在**,他的心里全是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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