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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不断说话

    真的无言并非沉默,而是不断说话。

    ——阿尔贝·加缪

    那么,好吧,你听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南方。我是木命,南方雨水充沛,适宜树木生长。事实上,在南方,我从来未长成一棵树,而更像一株麦子,在城市的街边生长,谦卑而顽强。南方多河,我生活的木头镇就有一条河,河名忘川,是珠江的支流。这条河为什么叫了忘川这样一个充满虚幻感的名字?我没有考据过,也未曾打听。事实上,在木头镇安家多年,内心深处总觉得我是这小镇的过客,我从未关心小镇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就像小镇不曾关心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一样。这样说,并不意味我不热爱这小镇,热爱和归宿感是两回事。我热爱南方,热爱这南方的小镇,热爱小镇的繁华,还有那流经小镇的河流。有了河,就有桥,小镇有许多桥。最著名的要数忘川大桥,一座银灰色的钢铁水泥结构大桥,铁**公**两用。从我工作的八楼窗口往下看,就能看到忘川大桥。对这座桥,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在我的词典里,它就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钢铁水泥。不停地有行人走过,有汽车涌过,有火车穿过。行人与汽车总是那么拥挤,火车穿过时,钢铁与钢铁发出的快节奏撞击声冰凉刺耳,让我想起达利的某些超现实主义油画。我爱达利,这个热爱享乐、声名与金钱的艺术家,他对世界的想像,时常激发我工作的灵感。这是一个崇尚享乐、声名与金钱的时代,有关崇高的词汇已日渐稀薄。我是世俗中人,自然不能免俗。但这些标志着成功的金钱、声名,一直与我无缘。

    说说这座桥,它将在后面的叙说中,成为一个重要的道具。

    据说有诗人为这这座桥赋过诗,还用上了长虹卧波之类俗极的词。还有一个摄影师,数年如一日地在拍摄这座桥。这位摄影师是我的朋友,许多年前,作为小镇第一代的打工者,他随着工程兵团来到小镇搞建设,转业后留在了小镇,并在政府某部门谋得一官半职,位不高,权不重。他喜欢和我这样的打工仔混在一起,是个不适合走仕途的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坚持拍摄忘川大桥,每周至少一次,风雨无阻。对此,我的摄影师朋友有他的见解,他说他要用相机记录时间的重量,他不知道自己会拍到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项工作有意义。我问他知不知道莫奈,那个伟大的印象派画家。他问我莫奈是哪里人。我告诉他,莫奈为鲁昂大教堂绘制了三十余幅油画,有时他在不同的角度同时支开几块画布,他奔走于几块画布之间,捕捉阳光走过大教堂时留下的痕迹。莫奈说他每天都会有一些头天未曾见到的新发现,于是赶紧将其补上,但同时也会失去一些东西。我对我的摄影师朋友说,你坚持拍摄忘川大桥,是在做一件和莫奈反复绘画鲁昂大教堂一样伟大的事情。他笑笑,说其实也是一种惯性,他拍了几年,积下了上万张照片,但一直未找到意义所在。直到有一天,他拿着一沓照片给我看,他眼里的光亮告诉我,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从此,众声喧哗,上帝无言。

    在很长的时间里,这座桥,在小镇大抵是被人忽略的。近半年来,这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不断有人爬上桥去寻死,忘川大桥一时间声名远播。时至今日,许多人大抵都淡忘了第一个爬上大桥的人,我的摄影师朋友不会忘却,我也不曾忘却。那天我坐在窗口,像现在一样,望着窗外发呆,其时正是春天,忘川大桥桥头高大的木棉盛开满树的红,像没有温度的火。我看到许多人往桥上涌,我看到车辆像一群甲虫,从桥的两头向中间挤,然后被警戒线挡在了桥上,于是甲虫们见缝就往前面钻,还有甲虫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我是先发现满桥的甲虫,然后再发现有人爬上了桥的。那次,爬桥人从桥上一跃而下。从我的角度看,他更像是一朵木棉花,轻盈地从钢架桥上飘零。后来我想,是他那件醒目的红衣给了我这深刻的印象。而我的摄影师朋友,用相机记录下了整个过程。红衣人从桥上跃下的一瞬间,被他定格在镜头上,美轮美奂。第二天,这座桥,连同那跳桥的人,一起出现在了报纸和电视上。我从报纸上得知他跳桥的原因,这原因如同那个有关彩虹的比喻一样司空见惯,比比皆是:

    一个打工仔,被厂里的机器弄断了手。老板不肯赔钱,原因是他并不是开冲床的工人,只是一个做搬运的杂工,却跑进了冲床车间乱动机器。也许,他是想学会一门技术,比方说开冲床,这样他将能拿到比当杂工高一些的工资;也许,他只是出于好奇,他还很年轻,正是好奇心很强的年龄。总之是,他不该摸那冲床。他失去了一只手,被老板踢出了厂。他可能也想过许多办法为自己讨还公道,然而未有结果。如果不是走投无**,他不会想到用放弃生命来示警。他爬上了钢架桥。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爬上桥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心理,也没有人想要知道。蜂拥而至的记者们站在客观的立场报导了此事,他们采访了老板,让老板也有表达的机会。我还记得那老板的样子,他身体单瘦,背有些驼,脸上很疲惫。老板似乎很无奈,他说金融风暴来了,他这样的小企业,本来就风雨飘摇,他说那打工仔不是冲床工却要跑去开冲床,被砸了,他很同情他,虽哀其不幸,但更怒其不争。这个“其”,当然是指那断了手的打工仔。老板说他对打工仔的死不负责任。记者问老板,那该谁负责?老板说这个问题你不要问我。后来的结果怎样我们不得而知,报纸和电视未有跟进,第二天,媒体又找到了比跳桥有噱头的新闻。

    我的摄影师朋友,大约是第一个见到红衣打工仔爬上桥的人。他说当时他和平时一样,在忘川大桥上寻找。当他看到有人在爬桥时,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相机,记录下了红衣打工仔从爬桥到跳下来的全过程。他拍下了这一组美得残忍的照片,却让我感到一丝隔膜与冰冷。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交往淡了下来。这事过去后不久,在桥边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一个乞讨的女人,女人长时间跪着。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报导了红衣打工仔的跳桥事件。她的面前还摊开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些话,大意是,她是那跳桥孩子的母亲,来城里处理孩子的后事,也拿到了一些抚恤金,但钱被小偷偷了,她回不了家,希望好心的**人施舍一点回家的**费。报纸和白纸的四角压着几块石子,一些零星的钞票散落在纸上。我每天都从女人身边经过,也曾经往她的面前扔过硬币。女人在桥上呆了很久,以至于我把她当成了桥身的某个固定结构,直到某一天她突然消失。也许她筹集齐了回家的**费吧,我想。后来我偶然在木头镇火车站广场见到了那女人,她依然在乞讨,但面前白纸上的求助换了一个说法。我无权谴责她利用人们的同情心骗人。当街跪下,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也许,当跪下成为一种职业习惯时,她的内心已然麻木。但她的第一次跪下,一定经历了我们难以想像的挣扎,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给了她这样做的勇气。

    那个乞讨女人离开忘川大桥后,我总觉得这桥上缺了点什么。在木棉花把一树的红变成绿时,我差不多已忘记那个跳桥人,以及那桥上缺损的部件——乞讨的女人。桥像一个受了冷落的孩子,时不时总要不甘寂寞地要捣蛋一下,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又有人爬上了忘川大桥。过程和前一次差不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上一层的桥面,汽车把桥堵得严严实实,只有下面一层的铁**上,时速二百五十公里的准高速动车有力划过,钢铁与钢铁发出坚硬的声音,动车组将广州、东莞和深圳串在一起,成为所谓一小时生活圈,成为所谓的“深莞穗三地同城”。自从金融风暴后,报纸上关于“深莞穗同城”,“广佛同城”的讨论就多了起来。这对我的生活多少有一些间接影响,至少它像划在我老板面前的一个饼,让我的老板看到了希望。金融风暴后,许多的企业都减少了广告投入,特别是房地产首先感受到了冬寒。地产广告的投入量锐减,导致我打工的公司业务量锐减。开始时,老板还在安抚我们,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说:寒冬杀死的是抵抗力差的动物,大自然优胜劣汰,我们的竞争对手将在这次寒冬中死去一大片,我们只要坚持下来,就是胜利。说:现在我们要像虫子一样蛰伏,冬眠,但是冬眠不是休息,是一种主动的、积极的生存策略。老板说完这些话后不到两个月,就陆续辞退了一半的平面设计师。这也是她主动的、积极的生存策略之一种。作为一名文案,我在公司苟活了下来,但从此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工作。就算这样,我仍然对老板感恩戴德。最起码老板认为我应该对她感恩戴德……那天的结果似乎有所不同,爬上桥去的人,最后爬了下来。这样的结果,也许让许多人失望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诉求似乎得到了解决。后来,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爬上忘川大桥,但再也没人从桥上跳下来过。每一次有人爬桥,总是会引来媒体的关注。在媒体关注的同时,人们也开始了对爬桥者的谴责,甚至有人**要严惩“爬桥秀”。还有人算了一笔账,得出结论,每次有人跳桥,造成的社会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六百五十三点八万元。我不懂经济,不知他如何得出这精确的数字

    我只知道,爬桥寻死的人多了,我这看客也渐渐麻木,只隐隐期待有人从桥上跳下来,给我这平庸的生活来点刺激。

    在木头镇,我的生活与这桥息息相关。这些年来,我记不清多少次从桥上经过了,桥的一边,是我工作的地方,另一边,是我的家。我每天早晨从桥南往桥北上班,晚上从桥北往桥南睡觉。自有人跳桥后,经过这桥时,我总爱抬头琢磨。我怀疑,这桥被什么力量施了魔法,不然为何总有人要爬上去?是什么让这么多的人以生命为赌注来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许这些人都和我一样,有着强烈的说话的欲望,但他们说出的话无人倾听,他们发出的声音淹没在众声喧哗里。我们都想说话,都热衷于说话,却越来越少人有倾听的耐心。我也是这样的人。走过忘川桥,当我停下脚步,触摸大桥冰凉或**的钢铁时,也曾有爬上去的冲动。好几次,我一抬头,总看见那凌空的钢架上坐着一个穿红衣的男孩,喧嚣的世界在那一瞬间退到了远方,我的世界变成了一幅黑白画面,也不纯是黑白,在无边的黑白中,那男孩的衣服是红色,不是暖色的红,是冷红。我一直疑心那是我的梦境或者幻觉,但接下来,那男孩冲我招手,他的声音缓缓地爬进我的耳朵里:

    别走呀,你听我说……

    有时候,男孩不说话,望着远方发呆。风吹动着他的红衣,他的两条腿吊着,一前一后晃**。他的一只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每当这时,我背上的汗毛就无声立起,有电流从发梢到脚心,瞬间掠过我的身体。我落荒而逃。我害怕我经受不了桥上那红衣男孩的**,当真爬上去倾听他的诉说。我对公司的同事说起过这事。同事们冲我笑笑,说:好冷!他们不是真感觉到了冷,他们以为我在说冷笑话。过了两天,我又对他们说我看到了那红衣男孩坐在桥上。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我这样的诉说,让我变得有点像祥林嫂。是的,祥林嫂为什么要反复地诉说他的阿毛?是什么让祥林嫂有那反复诉说的强烈愿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点,桥上那个勇敢跳下去的男孩,那个断了手的打工仔,他一定也曾有过强烈的诉说愿望。他是否也和祥林嫂一样,未能觅到一个倾听者?想到这些,我的胃就会收缩。我害怕我也成为这样的人。一次一次,我说我想爬上那座桥,我说那桥上有一个红衣男孩。我的同事们都习惯了。于是他们也说:是呀,真有一个红衣男孩,我们也看见过。

    我说是真的有,我没骗你们。

    他们笑着说:我们也说的是真的,没骗你。

    我发现,我无法和他们沟通。我们不是一代人,我出门打工时,他们还在读小学,现在我们是同事,他们叫我老师,或者前辈。这让我感觉到光阴的无情。我的同辈们,在金融风暴来临后离去,被大浪淘沙,更年轻的一代坚持了下来。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有工作的时候,他们玩命工作,但工作再累,他们也不会忘了半夜三更起床,打开电脑,在网络上“偷白菜”,“摸美女”。他们极力鼓动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我无动于衷,就像我对他们诉说那红衣男孩一样。我们关心的问题有着太大的差别。我知道这个世界,人人都需要多一些轻松与快乐,人们需要后现代式的消解,需要生活的轻。而我的生活是一块开花的石头,长满了时间的重。和他们,我变得无话可说,但我说话的欲望却与日俱增。对老板自然不能说这些,说了她会毫不犹豫地炒掉我。回到家里也不能说,我不能让家人为**心。后来,我在桥下遇见了她,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我和她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情。我觉得,也许,她会是我最好的倾听者。

    该说说她了。但真要说时,才发现我对她所知甚少。我想她可能和我相反,她在桥北居住,在桥南上班,于是我们经常会在早晨和傍晚,在桥上相遇。相遇的次数太多了,也许我们的目光不止一次有过交流,而且,她让我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一些久远的人。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从未打过招呼,但已俨然是老熟人。有时,如果一连两三天,我未在桥上碰见她,心里便会有一些失落,担心。有时我又怀疑她是否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或许她只是我心有所思投射出的一个幻影。或许,她是我的——反物质。不止一次,在我们相视一望,然后擦肩而过时,我产生过要摸一下她的想法:用一根手指头,轻轻地触摸一下她,感受她是否真实存在。但我不敢,我害怕她真是我的反物质。据说宇宙中的万物,有正物质,必在其反物质,而当正物质和它的反物质相接触之后,会释放出惊人的能量。据说如果一个人的正物质与反物质相接触产生的能量,比扔在广岛的原子弹要大数万倍,已足以毁掉我们的地球。

    我耽于幻想。我幻想着和我的反物质相识,我们一起逛街,走遍小镇的每一寸土地,最重要的是我们说话,不断说话,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把上辈子没能说的,下辈子可能说的话都说完。但我们必得保持应有的距离,我们不能有任何亲昵的行为,哪怕是牵一下手,后果都将是万劫不复。

    我对她说:我在桥上看到了那红衣男孩。

    她说:是的,我知道。

    她不说她相信,而说她知道。我当时应该想到相信和知道这两个词的区别,但我当时忽略了这一点。

    我说:别人都不相信我。

    她说:我相信你。

    这一次,她说的是相信,没有说知道。

    她说她和我一样,每次经过忘川大桥时,总有想爬上去的冲动。她还说她不能站在楼顶,每次站在楼顶,她都有想跳下去的念头。自由落体,一定是世上最美的飞翔。我说我和她一样,我也不能站在楼顶。为此,我总是租住有防盗网的房子,其实不是为了防盗,是为了防止我哪天禁不住飞翔的**从楼上跳下去。

    又有人爬上了忘川大桥。这一次,爬上去的人,在桥上磨蹭了足足五个小时。我站在楼上看风景。我看见桥上挤满了被堵塞的车流和看热闹的人群,我看见警察到了现场,他们在桥面上拉起了两道警戒线,还铺上了充气垫。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给我的摄影师朋友打电话,想喊他快点到忘川大桥。然而我的摄影师朋友接过电话就说他现在没空,说忘川大桥有人爬桥了,第十九个,说晚上再给我电话。我苦笑,继续看那爬桥的人。爬桥人穿一件白衣,开始是坐着的,还在桥上拉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大约又是有什么事情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解决,那横幅上肯定写着他的诉求。我看不清横幅上的字。桥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到警察也来了,桥上的人似乎也兴奋了起来。他开始从钢架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从一边走向另一边,于是,下面的警察就拖着充气垫跟着他移动。他的举动,让我们疲惫的眼睛获得了短暂的快感。我的同事们都挤到了窗口,随着爬桥人的摇晃而惊呼。但那爬桥人似乎是高空杂技演员出身,他伸开双臂平衡身体,他的身体看似左摇左晃,但他的下盘稳重扎实。他来回走动,只是短时间获得了我和我的同事们的好感,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就显得了无新意。甚至于,在桥下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充气垫的警察,也有了一种被他戏弄的感觉,我是这样想的,因为那些警察现在不再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充气垫了。爬桥人大约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怎样出新出奇……这是一个需要创意的时代,就像我所从事的工作。我在广告公司打工,公司的主打业务是房地产广告。现在我正在做一家逆市开盘的高尚住宅的广告创意。我一直觉得,做楼盘广告创意,是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工作。我们要为那些大同小异的楼盘的目标客户想像出他们所能想像到的未来的生活,还要为他们的目标客户想像出他们不敢想像或者想像不到的生活。想像出青山绿水早就了无新意,想像中的欧美风情亚平宁半岛风情同样是过时的创意。我们这些广告策划师,做的是绞尽脑汁无中生有的工作。在我们这一行,一个策划师的职场寿命,不会高于五年。三年,你的想像力就被会榨干,你能想像到的都被想像过了。如果这三五年内你不能积累足够的资源自立门户,或是讨得老板喜欢升为总监之类,那你大约就只能改行。这话是我刚入行时,我的老师对我说的。而现在,我当了六年广告策划师,我的想像力早已枯竭,现在不过靠东抄西拼剽窃别人的创意混日子,我想像不出都市里的富人们梦想中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西班牙,普吉岛,香榭丽舍大街,甚至……白宫……我们这一行的众多策划师们,用思维创造了一轮又一轮时尚浪潮,引领着城市的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把世界上奢华的、浪漫的地方走了一大圈

    现在又开始了向非洲那些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进军了。把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引向一种臆想的、脱离本真的生活,我这样的无产者擅于此道。有时我很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荒唐和可笑,怎么就会有人相信这种虚拟的生活,相信模型师和平面设计师用一双手做出来的骗局。而创造出这些假象的人,却生活在这小镇的贫民窟。也许,正是因为现实中对奢华的缺失,才让我们这些设计师们有了想入非非的空间?就像人没有翅膀,却总在内心深处萌动着飞翔的欲望。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沉默着,我的创意,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住在亲嘴楼里,他们生活在流水线上……他们,把自己搁在桥上,然后像一朵花那样飘零……是的,现在,在那钢铁的桥上,那白衣的跳桥者,又有了新的创意,他开始像猴子一样往更高处爬。他要不断出新出奇,但他的能力有限,如果他能做一个倒挂金钩,或是像评书中说的那样,一个燕子三抄水,从一边掠到另一边,也许会博得更多的喝彩,然而他没有那种能力。他往上爬了两米,又坐了下来。我的脑子里没有了创意。窗外的一切,又渐变成了一幅黑白画面,那白衣的男人坐在桥上。我又看见了那穿红衣的男子,他就坐在白衣男子的对面。我喊我的同事们,我说你们看,桥上现在有两个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红衣。同事们这次也看见了桥上的另外那个人,他们说,你真的是个色盲,那哪里是红衣,那人分明是穿的黄衣。也许,我真的是色盲,我的世界经常是黑白的。但黑白世界中的那一末冷红,是那么刺眼。我看见红衣人和白衣人,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似乎在谈判,或是在谈心。

    我把注意力从桥上拉回到电脑屏幕上。我绞尽脑汁,意欲想出一些词语。

    老板过来了,老板的脸色很不好,有些发黄。

    老板说,你的方案做好没有?

    我说我还在寻找灵感。

    老板说你的灵感这么难找到么?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的同事悄悄在我的QQ上发来一句话:等你找到,生个娃都老死了。配着这句话的,还有《武林外传》中同福客栈的老板娘。

    我说,老板,搞创意真不是这样枯想能想出来的。

    老板说,是不是让我给你配几个美女你才有灵感?

    我想说还真是这样的。过去我们公司为什么创意做得好?因为我们有一个团队,几个人坐在一起,喝着咖啡,胡吹乱侃。我们的创意,就是不断说话中不经意跳出来的,一点星火,我们抓住它,七嘴八舌,创意渐渐浮出水面。而现在,就我一个人苦思冥想,哪里能想得出来。但是我没敢说。我低着头,说我努力。老板永远不会知道,我需要交流,需要说话,不说话,我的脑子就是一团糨糊,我的思想就是一潭死水。老板说,明天如果再做不出方案来,我只好另请高明了。老板说你知道,现在金融风暴。金融风暴之前,老板对我们要好得多,风暴来了,设计人才开始过剩,老板同我们说话底气足了许多。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想,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看着窗外,我看见那白衣的爬桥人终于爬下了桥。他很快就被警察带走了。然而,后爬上去的那人却坐在桥上没下来。

    那人不是上去谈判的么,怎么自己倒不下来了?

    我的同事这样问。

    我说,我早说过,那人不是上去谈判的。后来上去的红衣男子,其实就是春天的时候那跳桥而亡的男孩。

    是,那红衣男人是个鬼,好了吧。我的同事这样说。

    现在,红衣男子(我的同事说是黄衣男子,难道我真的见了鬼?)坐在了桥上,下面似乎有人在劝他下来。这样坚持了没多久,又有人爬上了桥。真的见鬼了,今天似乎在小镇举办爬桥大赛。最后上去的选手身手矫健,三下两下就到了红衣男子(我的同事仍坚持说是黄衣男子)身后,真正有创意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看见后上的选手迅速朝红衣男子——好吧,亲爱的同事们,那就黄衣男子——推出了一掌,我们看见那黄衣男子从桥上坠落……漂亮的自由落体!后上的选手英雄一样,朝桥下的人挥手致意……到晚上下班时,我还是没能找到灵感。我知道,明天,也许我要重新开始找工作了。我在办公室里坐到很晚,天黑了,同事们都已离去。小镇亮起一城灯火,璀璨夺目。窗外的忘川大桥也亮起了霓虹。灯火倒映在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小镇真美,美得奢华。我第一次发现,站在我工作的窗口看小镇,小镇如此多媚。我知道,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从这个角度欣赏小镇的娇媚了。我再次发现我的懦弱与不自信,我知道,失去这份工作之后,我将很难再在广告创意这一行里找到自己的**。我的经历当然能让我找到新工作,但一个再也没有了创意的创意师,在新的公司里,一般都不会挨过试用期。我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不停地胡思乱想,把自己的想像耗尽了,现在只余下一具空壳。我感到了寒意与恐惧。对明天,我失去了信心。离开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我步行回家,经过忘川大桥。走到桥中间,我趴在桥栏上,望着桥下流动的灯火与七彩的波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看到我的青春年华随着流水消逝……我不想回家。

    奇迹总是伴随我的胡思乱想而出现,就像此刻。我渴望她出现,她果然就出现了。远远地,我感觉到她在朝我走来,我也朝她走去。我们在桥上相遇。然后,我们都站住了。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对视着,就这样对视着,我感觉脚下的河停止了流逝,时光在那一瞬间转换到了另外的维度。

    这么晚。她说。

    这么晚。我说。

    我们可能再一次擦肩而过。我们已经擦肩而过上千次。

    能陪我说说话吗?她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停下脚步。

    她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话。如果你忙,那就,算了。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唐突。

    我不忙。这要求很合理,一点也不唐突。

    我,可能要失业了。她说。

    我的心一跳。我想说我也是,但我没有说。

    我们开始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桥面上的车,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行人也渐渐少了。

    去喝杯咖啡,或者……我说。

    就随便走走吧。她说。

    找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找不到说话的地方,找不到说话的人,在这小镇。她这样说时,我抬头望了一下钢架桥。她也抬头望着悬在空中的钢架。

    或者……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她明白了我在想什么。说,很奇怪的想法。

    当然,我们并没有真爬上去,三更半夜,一男一女,爬上钢架桥聊天,除非疯了。就算我们不疯,也会把桥上的行人吓疯。

    只是想想。我说。

    我们就靠在桥栏上,我面朝桥面,她面朝江水。

    这么晚,你不回家,你爱人,她不会生气吧。她问。

    我说:她才不会管我呢。我们俩,像陌生人一样生活着。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这样说容易给人造成误解,但却是事实。于是我开始解释,我说我们俩感情还是很好的,只是,我们没有时间交流。我老婆,在一家塑胶厂打工,每天我还在睡梦中,她就上班去了,我已进入梦乡她才回来。她总是在加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她变成了一台加班机器,她喜欢加班,要是连续几天没有班加,她就会变得惶恐不安。没有班加的时候,我希望她多给我一些温情,她说,不是有了孩子么。似乎夫妻间**就是为了生孩子。她很认真地问过我,做那事真的那么有意思?她不喜欢**,她说她讨厌这样,她说男人在**的时候很龌龊。但这些,似乎都是遥远的记忆了。自从去年冬天,她加班越来越多。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金融风暴来了,她们工厂的生意一点不受影响。她说不是不受影响,是厂里大裁员了,因此她们加班就多了。我多希望她的厂里少点活做,不用天天加班。有时我坚持着晚点睡,我要等她回来,我渴望着她的身体。她理解我的需求,但她实在太累,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她能在我们**时睡着。后来,我们之间,这样的事就越来越少了。你看,我对你说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妥。你呢?说说你吧。本来是你想找人说话,倒变成我在喋喋不休了。

    她望着江面,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桥面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脸色不大好,很忧郁的样子。

    夏天还好一点。她说,我不能过冬天,每到冬天,我就会失眠,会忧郁。

    我渴望她说一说她的家庭,作为交换,我刚才说了我的家庭情况。然而她没有回应我的话题。

    怎么说呢,她说,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领导写讲话稿。我每天从上班开始,就在写讲话稿,一直写到下班。我们有那么多的领导,从一把手到部门领导,大大小小十几个,每个领导每天都有会议,有会议就要讲话。而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们写讲话稿。这是一件看似简单,实际上很复杂的工作。比如同一个会议,书记该说什么,**该说什么,宣传科长怎么说,办公室主任怎么说,这都有分寸

    有讲究,一点不能弄错。我还要揣摩每个领导的意图,喜好,要让我写出来的话,经领导的口说出来后,外人听了,像是领导自己的意思,领导也觉得,那就是他的意思。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演员,每天在演着不同的角色。在一个角色与另一个角色之间不停地转换。有时又觉得,我不是演员,而是编剧。这,时时让我觉出荒涎感,我觉得我活在虚拟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我记得有一次开会,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领导,他们在一起谈论学习某份文件的心得体会。而十几个人的讲话稿,全都出自我一人之手。

    我说我能想像出这样的情景是多么的可笑。

    每个人都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读着手中的讲话稿,她说,他们在大谈学习心得与体会。自然,书记的心得体会是最深的,几个副手次之,但是几个副手的体会,却不能分出高低来,得在同一个理解层面,接下来,下面各部门领导的见解,自然不能比书记**深刻,他们的理解要片面得多。他们围在会议桌边谈心得体会时,我坐在后面,装模作样做会议记录,当他们一个个都在说着我写出来的话时,我感觉到,其实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又觉得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最为荒诞的是,他们这些领导,也都知道他们的发言稿出自我一人之手。但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认认真真走过场,一本正经搞形式。这就是机关。

    我说我给私人老板打工,老板不爱开会,但工作没有做好她会骂人。

    她说这一点我比你好,我们老板不会骂我,但是我们老板会给我小鞋穿。我可能又要回到工厂,或者公司里去打工了。我在公司里打了十年工,相比之下,在街道办打工,还是比在公司里好得多,我们很少有加班,如果加班,也会按国家规定付给三倍的加班工资……我的工作出了纰漏。你知道的,我们的许多领导,都是洗脚上田的农民,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因此在写讲话稿时,我一直是很小心的,尽量不使用生僻的词,如果实在要用,我都会在这个词的后面注上拼音,同时用同音的汉字标出来。你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他们的形象是很重要的,如果讲话时读了错字,会觉得很没面子。他们丢了面子,首先想到的不会是怎么提高自身的修养,以免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首先就会迁怒于写稿的人,而且要迁怒也不会直说,直说显得他们没文化,他们会给人小鞋穿。

    她说着当着我的面脱掉了鞋,让我看她的脚。她的脚小巧而精致。她说你看我的脚,是不是很小,原来我的脚是很大的,穿小鞋多了,就变小了。她这样说时,我感觉声音不是出自她的嘴里,而是来自桥上的某个地方。

    我说你很幽默。

    她说好在我平时细心,昨天,我又犯了这样的错误,我在为我们分管城建的**写讲话稿时,用上了“兢兢业业”这个词,我知道我们的领导习惯把“兢”字念成“克”字,于是在兢字的后面用汉语拼音和同音字“京”注了音。接下来我写了一个词,“点缀”,又用了一个词,叫“冉冉升起”。我没有想到,他连这两个字都不认识。他在读到点缀时,犹豫了好一会。下面听他讲话的人都看出来了,显然,他遇到了不认识的字。好在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位领导瞟了一眼他的讲话稿,轻声提醒了他这个字的正确读音,于是他咳嗽了一声,开始继续读,但是接下来的“冉冉升起”,**毫不犹豫地读成了“再再升起”,下面的笑声提醒他,他读错字了。我当时就感觉头皮发麻。真是防不胜防!

    **说你了。我问。

    **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是他的脸色很难看……我说难看怕什么,难看你装着没看见。我知道这话只是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从乡村走向城市,学会的生存第一课就是看人脸色。

    桥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我换了一个姿势,趴在桥栏上,我也盯着桥下的水,听着她的诉说。她的声音远来远遥远,像来自遥远的外星。我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我知道,她的这些话,是断不能在她打工的单位和同事们说的。回到家中呢?也许,她还没有成家。也许,她的先生和我的爱人一样,每天忙着加班加点,根本没有时间听她的这些诉说。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说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

    我说,谢什么呢,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再不回家,你先生该着急的。

    我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这样说,包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我是故意把话题往她的先生身上在引么?她看了一下时间,说,那,我先走了。

    我说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

    她说,不用。

    她走了,走得很快,很坚定。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在桥的尽头,我有些怅然。我也该回家了。家里黑灯瞎火,妻子还没有回来。我洗了个凉水澡,一点睡意也没有。看看时间,快十二点。打开电视,看了一会丰胸广告。电视里的人都是话痨。看着丰胸广告,我开始想念起还在流水线上加班的妻子。我突然想去接她下班。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她打工的工业区,也很少关心她在工厂里怎么生活。我很想她,我们有好多天都没有说过话了。我打了一辆摩的,去到妻子打工的工业区。找到了她打工那家塑胶厂。厂子里灯火通明。那是我曾经的生活。厂门口的门卫室里,坐着两个小保安,他们脸上的青春痘让我觉出了自己已老迈不堪。

    我问保安,今晚几点钟下班?

    一个保安没理我。

    一个保安说,不清楚,反正不会早于两点钟。

    我想再和保安聊点什么,关于金融风暴,关于打工,加班,劳动法,物权法,土地流转,资本论,剩余价值,腾笼换鸟,产业升级,贫富差距,中国威胁论……然而两个保安显然对我要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一个趴在桌上打瞌睡,一个站着,耳朵上戴了耳机,听MP3。他听得很投入,一边听,身体一边抖动。我说老乡你听谁的歌?我想,既然他对我想谈的问题不感兴趣,那我就迁就他,谈他感兴趣的话题。我需要说话,不然这漫长的等待会让人发疯。听音乐的保安斜了我一眼,说,郁可唯。

    郁可唯?

    快乐女生你不看么?湖南卫视的。

    我说看过一点点,看到一个女孩,一脸苍白,坐在那里弹着单调的吉他,声音怪怪的。

    保安把耳机从耳朵上摘下来,他的眼里放着光:那是曾轶可,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我说我也说不清,我不懂音乐。

    保安却很激动了,说,我真是不明白那个绵羊音怎么就进入了全国十强。我从前还挺喜欢高晓松的,自从他力挺曾轶可之后,我对高胖子就失望了。上一周的排名赛你看没看,幸好包小柏又来了,他是那一晚唯一让人尊敬的评委。

    在打瞌睡的保安这时突然跳了起来,说:你懂什么,不懂音乐就别在这里瞎说,我就力挺曾轶可,我觉得她的歌很有特色。一个五音不全的人,能唱歌唱到全国十强赛的舞台,这本身就是奇迹。不是吗?

    也许,这个保安说得对。人们需要奇迹,于是诞生了各种各样的草根英雄。

    两个小保安开始为自己的偶像争执起来。我的同事也看快乐女生。他们也和这小保安一样,分成了“贬曾”和“挺曾”两派。而坐收渔利的一定是电视台,被伤害的,一定是受争议的人。我的同事们说湖南卫视需要她的坚持,有了她的存在就有了争议,有了争议就有了收视率。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绵羊音高胖子包小柏快女不属于我的世界。我知道,我和这两个小保安之间,失去了对话的平台。许多年前,当我也和这两个小保安一样年轻时,我在工厂里打工,我做过不下二十种工,但那时的我,或者说我们,把打工生活弄得很苦很累,我们不懂得生活的轻,我们那一代人的眉宇间,总是写着家庭、责任、未来太多本不该是我们那个年龄承受的东西。我们那一代人,还很快学会了许多的坏,学会了利用手中可怜的权势欺负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同类。我们那一代的保安,会因为某个女工过了关门时间才回工厂而把那女工给睡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的打工者不敢相信,现在的小青年无法想像,晚点了进不了厂意味着什么。两个小保安还在争论,他们真好,为了自己的偶像。而我没有偶像。我突然为自己没有偶像而悲伤。现在,我看着他们,像隔了千山万水,隔了时间空间。两年前,当我听不懂周杰伦在唱些什么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我已经落伍于这个时代了。后来周杰伦唱了一曲《青花瓷》,我也有些欣赏他的音乐了,我正在为我能听懂周杰伦而欣慰,庆幸自己还没那么落伍于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却在谈论着绵羊音了。绵羊音是什么音?看着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小保安,我知趣地退到了厂门外的阴影里。

    也许,我可以想一想我要做的策划案……快乐女生。

    快乐。你快乐吗?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我不快乐……有一星光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在快乐和楼盘之间划出一条连线。我想,改天我也要去看快乐女生。什么国有资产流失,什么基尼系数,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不要忧,我不要重,我要消解,我要快乐,娱乐至死。我突然想到了,北京有一几个打工仔鼓捣了一个打工乐队,三年前曾经到木头镇的工业区搞过演出,那个带头的打工仔,在台上卖力地唱着“打工打工最光荣”,我当时很愤怒,恨不得在那小子脸上开一果酱铺子。台下,我的兄弟姐妹们,跟着他一起唱,“打工打工最光荣嘿打工打工最光荣……”。她们,我的姐姐妹妹们,她们那一瞬间真快乐么?她们真的以为“打工打工最光荣”?现在,此时,这一刻,我原谅了那个唱“打工打工最光荣”的打工仔。我觉得,他那首歌是反讽的,是后现代的,只是许多人误读了。人们需要麻木。我看到了希望,脑子里开始有了一些广告方案的雏形。

    陆续有骑着自行车的男人来到厂门口,他们大抵是来接自己爱人下班的。一些推摊车售卖炒粉麻辣烫的小贩,也陆续聚在了厂门口。炒田螺散发出辛辣的香,与另一家摊位上臭豆腐的臭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工业区的夜空。我终于听到了电铃声,伴随着电铃声的是一片欢呼,接着从工厂里涌出**,潮水一样。是的,潮水,虽然很俗但很准确的比喻。当然,说她们像一群出围的鸭子更形象,虽说这个比喻我在感情上不能接受。我要在**中找到我妻子。但那些涌出来的女工,她们穿着相同的工衣,有着相同的疲惫,我突然发现,我无法从她们中间认出我妻子,她们长着相同的面孔,像从流水线上流下来的标准化产品。她们的五官是模糊的,表情是模糊的。色彩再一次从我的视觉里消逝。我眼前的画面像记忆一样,变成了黑白灰的单色,只有色度的变化,没有色相的变化。工厂的记忆于我已经很遥远。我曾在工厂打工十年,我不在工厂打工已经十年,我对流水线已经陌生。但这些黑白灰的记忆,那些青春的刺痛,却与我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了,我看见了一张和小保安一样青春年少的脸,那是多年前的我,我看见我和妻走在一起。许多年前,我们坐在同一条流水线上。我们在工厂里相识,在珠三角的工厂里。我们一起加班,一起逛街,工友拿我们开玩笑,要我们请吃“拖糖”。对,“拖糖”,想到这个词,我鼻子发酸。对于我来说,这个词,已经是久远的记忆。这个词,似乎只出现在南方工厂的打工人中间。这是她们创造的词汇,是她们对美好爱情与幸福生活的特别祝福,是北方乡土文化与港台都市文化结合的产物,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

    你怎么来了?妻认出我来,走到我面前,扯了一把发呆的我。我看见了她,灰色的工衣,模糊的五官。我没有认出她来,但我想,她认出了我,那她就是我的妻了。

    小芳、吴姐,我老公来接我了。五官模糊的妻这样对另外两个同样五官模糊的女工说。

    这是你老公呀,你老公好帅哦。那两个女工嬉笑着说。

    我像在梦游一样,机械地和小芳、吴姐打招呼,然后跟着五官模糊的,但我觉得应该就是我妻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上。妻伸手牵住了我的手。你怎么来了?妻又问我。我说,不能来接你吗?妻说,能。我听得出,妻很高兴,很兴奋,很意外。我甚至看见她拿手背在揩眼泪。我说,知道吗,刚才在厂门口等你时,我突然看到了我们一起在金宝厂打工的情景。妻说,金宝厂?我说,是啊,不记得金宝厂了?妻说怎么不记得,怎能不记得?那是那一年的事?九五年,那时你多好,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给我打炒粉,把炒粉送到我的宿舍。那时我们在一条流水线上,我在你的上手工位,我有些笨手笨脚,经常堆拉,你总是不声不响,做完了自己的工,就帮我做。你总是不说话。但是我想和你说话。我想,这人真奇怪,每天都在帮我,却从不和我打招呼。你记得吗,有一次出粮了,我去镇上的邮局寄钱,正好你也在,我想和你打招呼,结果你却把目光从我的头顶上飘过,像不认得我。可是回到工位上,你依然是帮我做事。后来我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你可能不知道,那时拉上好几个姐妹在偷偷喜欢你。这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我怕说了你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想,你这人真是高傲,眼睛长到了天上。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后来你做到了拉长,再后来做到了主管。我们这些拉妹都不叫你主管,都叫你大哥。你还记得吗?那时厂里有一个叫小余的女孩子,我们都叫她小鱼儿。小鱼儿喜欢你,她有一个老乡在追她,经常晚上到厂门口找她,每次保安上来传话时,你都会说,小鱼儿,你男朋友来了,我批准你不用加班了,你快下去吧。你知道她喜欢你,她那么漂亮。我知道,如果我和她竞争,我肯定不是她的对手。这让我很伤心,我甚至想过离开金宝厂。可是有一天,保安再一次上来对小鱼儿说她男朋友在厂门口找她,你又和平时一样对小鱼儿说小鱼儿你不用加班了你下去吧时,小鱼儿没有像平时一样,说她要加班,说她不下去,说她下了班之后再下去。小鱼儿下班了。她走到楼下,突然在窗外大声叫着你的名字,骂你是王八蛋,是混账,然后她就哭了。

    听着妻的诉说,我的记忆中,渐渐浮现出小鱼儿的样子。小鱼儿的样子,与我在桥上遇见的她,又渐渐融合在了一起。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是在梦中。是的,妻说的没错,小鱼儿骂了我,哭了,弄得我不知所措。我跑出车间,她见了我,不理我,往宿舍的楼上走。我说小鱼儿你别走,你怎么啦,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你直接说。小鱼儿还是不理我,往楼上走,她走到了宿舍的楼顶。我跟了上去,小鱼儿站在楼顶,背对着我。我说小鱼儿,你……小鱼儿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小鱼儿说大哥你是个木头人吗?你怎么这么狠心!我不是木头人,可我不能伤害她。这些,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起过。

    后来她就离开了金宝厂,妻说,你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金宝厂。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看上平庸的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后来我们俩好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东莞,深圳,佛山,中山,广州……我们打工走过了多少地方,长安,厚街,虎门,一直走到木头镇。那时的你真的很好,很细心,很体贴人。可是这两年来,你变了,你还记得你有多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吗?回到家里,我就像个哑巴一样。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来接我。你知道吗,小吴、小芳,她们的老公,每天晚上都骑自行车来接她们下班。她们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不来接我,我说你很忙,要加班。从厂里到家,这么远,这么晚,我每天回家都是提心吊胆的。这条**上,经常有人劫财劫色。我们厂就有好多人在这里被抢过,好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带过钱,人老珠黄,也无色可以劫。你在听我说话吗?

    一**上,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妻说,可是她一直在说。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我想我们该做一次爱了。我们开始抚摸。妻说,我以为你忘记我是你老婆了?

    我不知道妻为什么这样说,明明是她忘记了她是我妻子,明明是她说男人在**的时候很龌龊。

    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接我了?你肯定有什么心事?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相互的信任已经掺进了怀疑的水分。可是,我不值得怀疑吗?那桥上的女子总在我心里拂之不去。小鱼儿,她是小鱼儿吗?我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我不想再说什么。

    第二天,报纸上最抓人眼球的报道,就是昨天发生在忘川大桥的爬桥事件。媒体为我们大致勾画出了昨天爬桥事件的轮廓。此次爬桥事件可谓一波三折,亮点迭出:

    一包工头甲因工程发包商欠他的债爬上了桥,街道某工作人员乙上桥劝说包工头,包工头被劝下,工作人员乙却在劝说过程中触动了伤心事,留在桥上不肯下来,某见义勇为的**人丙见交通堵塞达五小时之久,忍无可忍,爬上桥将乙推下了桥,致乙摔伤,两腿骨折,可能瘫痪。

    我的同事们,在热情洋溢地讨论着昨天的跳桥事件。焦点聚集在那个把人推下桥的丙身上,而最初的爬桥者甲已被忽略。不单是我的同事,接下来数天,无论是网络还是电视上,争论的焦点都在丙的身上。我的摄影师朋友给我短信,让我晚上看某电视台的一档谈话节目,他说他将作为嘉宾出镜谈论忘川大桥接连发生的跳桥事件。悲剧很快演变成了娱乐事件,这个时代有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能把一切沉重的事物轻松转化为无厘头式的娱乐。每个人都成为了事件的参与者,他们很快乐。跳桥的人为他们制造了快乐。你快乐吗?我很快乐。快乐老家。是的,我想,如果老板来问我,我就要提出我的快乐老家的广告概念了。然而,老板只是来公司转了一圈就匆匆离去,她没有问我广告策划案的事。我也快乐,天不绝我。我用一天的时间,把快乐老家的广告策划案做出来。我大叫了一声,对我的同事们说,我把策划案做出来了。然而我的同事们只是漠然地看着我,没有一个人表示祝贺,也没有人提出先睹为快。他们也有他们的压力,我的策划案的出笼,并不能减轻他们的压力,反而增加了他们的压力

    他们有理由漠视。但是我想把我的快乐与人分享。我想到了她,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就叫她小鱼儿吧。我知道,她一定会分享我的快乐。下班后,我在桥上徘徊,但是我没有遇见她。一连几天,我都没能再遇见她。她就像一道流星,瞬间划过我的天空,那么短暂,那么耀眼。我想,她将成为我生命途中最美好的珍藏。噢,小鱼儿!每晚十点到十一点,我依然在桥上徘徊复徘徊。我有些为她担心,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能想到的,全都是坏事。自从上次去接妻下班后,我开始每晚去接她下班。但是我们再也找不到第一次接她下班时的感觉。妻也不再一**和我说那么多的话。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妻说我不想说了,想听你说,很久没听你说过话了。你是没有话对我说了吗?我再次想到了她,小鱼儿,那在桥上相遇的女子。

    妻说,你有心事,你瞒不了我的。

    我说哪有什么心事,工作压力太大。

    是的,我的工作压力太大。这不是借口。快乐老家的策划案被老板否了。老板根本没有看我的方案,她只看到了快乐二字,就把方案书扔到了桌子上。快乐的老板失去了快乐。老板有些歇斯底里,她从来不这样。同事们都冲我偷偷吐**。失去了快乐的老板,在几天不露面之后,来到公司,把我们每个员工都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我们这些员工都提心吊胆,知道老板心情不好,都埋头装模作样工作,但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今天没有人跳桥。

    我觉得今天应该有人跳桥。

    然而从早晨到天黑,没有出现我感觉中的应该。晚上回家时,经过忘川桥,我不想回家。我趴在桥栏上。天空渐渐黑了下来,桥上的灯亮了,城市的灯亮了。我抬头望着悬在头顶的钢铁桥架。是的,我想爬上去。不为寻死,也许只为试一试这桥是否像传说中那样轻易就能爬上去。

    远远过来一人,那人穿了一件治安员的服装。他从我的身边走过时,直直地盯着我打量了好几眼。我避开他的目光,望着桥下的河水。他走了。我想再试一试,看能不能爬上这桥。那人又折回来了。这次他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我们开始了这样的对话: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你是想爬桥!

    我没有想爬桥。

    我看你就是想爬桥。

    我在报纸上听说了,自从这桥隔三差五有人爬上寻死之后,让管辖本地的领导觉得脸上无光,于是在桥上增设了两名守桥人,专门看护这大桥,以阻止那些试图爬桥的人。我想,他一定是那两名守桥人之一。现在,我就叫他为守桥人吧。

    守桥人大约觉得我是个想爬桥的人。

    我警告你,别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爬上桥去。守桥人说。

    我说我不爬桥,我干吗要爬桥呢,我就算爬桥也要在大白天爬不是,晚上爬,哪里能引起必要的关注呢。

    守桥人说,嗯,你这话在理。那你真不是想爬桥的?

    我说我真不想爬桥。

    守桥人说,真不想爬桥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等人,你看,我等的人来了。是的,我等的人来了。你看,那不是?

    我远远地看见了她。我对守桥人说我等的人就是她,我的朋友。

    我和她打招呼。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说你好,好多天都没有见到你了。

    我说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在桥上等你。我害怕你出了什么事。我还想说,我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但是她没有理会我,像见了鬼一样匆匆离去。

    守桥人对我更不放心了。守桥人说,你真的认得她?

    我说我真的认得她。

    守桥人说你真的在等她?

    我说我真的在等她。

    守桥人说那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真的可笑,你又不认得她,我胡乱说一个名字,你也不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守桥人说那你胡乱说一个?

    我说她姓余,我叫她小鱼儿。

    守桥人笑了,说,你骗人。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我在这桥上看一会风景总是可以的吧。

    守桥人说,对不起,请你离开。

    我说为什么?难道这桥上不能呆吗?法律规定了这桥上不能呆吗?

    守桥人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也敢谈法律?!

    我决定留在桥上。不是要爬桥,现在离我妻子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无处可去,我想在桥上多呆一会儿。之前我呆在桥上是想等她,现在她像陌生人一样不认我,她离去了,我本欲离开的,可是守桥人的话让我有些受不了,现在不查暂住证了,我不再怕这些治安员,在过去,像我这样的打工仔,见了治安,早就吓得两腿发软了,哪里还敢这样和他们啰嗦。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只要我不干非法的勾当,谁也无权干涉我呆在这桥上。我故意和守桥人玩起了“躲猫猫”。我往桥南走,走到离守桥人十多米时停了下来,双手攀着桥栏,做势要往上爬。一直警惕地盯着我的守桥人,远远地大喝一声,朝我跑来。我松开双手,把手抱在胸前,望着一江忘川水,心里的得意像一群鸽子,在急速拍打翅膀,欢腾起一片稀里哗啦。我的脚甚至有些得意地抖动着,如果够胆,我甚至想吹吹口哨。

    你小子找死。守桥人气喘吁吁跑到我面前。

    我对他的愤慨充耳不闻。我开始往桥的北面走,走到离他二十来米,又开始作势往桥上爬。守桥人再次朝我跑了过来。他终于明白了我在戏弄他。我再作势要爬时,他不跑了,手背在背后,踱着方步,一步三摇地走到我面前,冷笑一声,爬呀,往桥上爬呀,怎么不爬了,不爬是龟儿。

    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有趣的,可以打发寂寞。我觉得这守桥人其实蛮可爱。自从前几天,那老头把爬桥人一掌推下桥后,守桥就成了这个守桥人的责任。我知道,如果有人爬上了桥,守桥人也许饭碗不保。我说谁说我要爬桥了,我根本不想爬桥,我只是想在这里呆一会儿,可你身为守桥人,却想逼我爬桥寻死,我要去你上司那里告你。守桥人说,我逼你爬桥寻死了吗?我说你刚才不是还在命令我往桥上爬吗?你刚才不是还在说不爬是龟儿吗?好,是你让我爬上去的,那我就爬,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说着我又攀住了桥栏。守桥人大约以为我是不敢真爬的,冷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他不动,我就没了台阶可下,只好硬着头皮往桥上爬。当初设计这桥的人,大约是为了桥梁外形的美观,用许多的钢架,在桥的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设计师也许从美学力学地质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哪里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的得意之作,会因为太容易攀爬而被人诟病。我没费什么力就爬到了半米之高。我的腿有些发软,抬头往上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爬上来吧,你听我说……

    我看见那穿着红衣断了手腕的打工仔站在桥上冲着我笑。我正不知所措,腰就被人抱住了。守桥人把我从桥上扯下来。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说你把我弄下来干吗。守桥人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而他脖子上的青筋却肿得凸了起来。

    你他妈的疯了,你真往上爬。你知道吗,现在政府出了政策,凡爬桥者,处以治安拘留七天。老子一个电话,就把你关进号子,有你小子受的。守桥人冲我吼。

    我说你打呀,你要敢把我拘留,我就告你逼我爬桥。

    守桥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的以为我不敢?老子现在就打电话。

    我知道他是真愤怒了。我知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敢再玩下去了。玩下去的后果是可以想见的。我对守桥人挥手说了一声晚安。我要去接我妻子下班了。

    见到妻子,我对她说了晚上发生在桥上的事。妻吓得不轻,说你玩什么,玩躲猫猫?你找死啊。

    我有点喜欢上了守桥人。每天早晨上班,那小子就已守在桥头;每天晚上下班,他还守在桥上,有点风雨无阻的意思。每次经过忘川桥,我会故意同他打招呼。他板着脸,不理会我。现在,他知道我不会爬桥寻死了,也不再警惕我。我故意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出要爬桥的样子。他干脆背过脸去,装着没看见。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还在广告公司上班。老板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因为我没有拿出新的方案,她只好把我的方案交给了客户。客户的满意,让她重新审视了我的方案,她还对她那天的态度表示了欠意。老板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示意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我站在她的办公桌的对面,她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我就坐下。她说,这次的方案做得还不错,客户同意了你的创意,现在要把这创意落到细处,把每一个环节都做好。

    她说,前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我看着她,我发觉这一段时间来,我那年轻漂亮的老板,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其实老板比我还要小两岁,今年三十刚出头,她平时保养得很好,总是给人一总容光焕发的样子,然而这一次,我发现她脸上的皮肤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大约发现了我一直在盯着她的脸看,我们的目光还撞上了一次,我赶紧收回了多少有点放肆的目光。我说您是老板,老板对打工仔发脾气是正常的,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呢?我说老板您太客气了。老板说,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你在我的公司里打工,我是你的老板,你一离开公司,我们就是平等的了。又说,有时想一想,真还不如你们打工的好。我知道我们老板,从一个打工妹做到今天不容易。我也听说过,在她的背后,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背景。这个背景,使得她年过三十,事业有成,却一直未成家,也未恋爱。我突然从老板的眼里看到了疲惫与失落,这两样东西,是我所熟悉的。家里,出了点事。老板说。又说,希望,有一天你离开公司了,想起我这曾经的老板时,不会骂我,不会恨我。我说老板您说什么话,只要您不炒我鱿鱼,我是不会离开公司的。

    我以为老板会对我说说她家里出的事。我想老板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需要倾诉的人,她既然开了头,一定会接着往下说的。也许她还会说出一些她的隐私来,我乐于享受别人的隐私。于是我带着鼓励的语调对老板说,您家里的事,现在过去了吗?我只差要对要老板说,老板您有什么心事对我讲,我这人一贯守口如瓶,你对我说的话,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的。然而老板并没有对我倾诉的意思,她说,好啦,你知道,我是心情不好才冲你发脾气的。老板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把不好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去。

    我的情绪没有好起来,也并不那么坏,只是生活依然是那么无聊。我每天经过忘川桥,总是渴望着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发生一些什么。发生一些什么呢?我也不清楚,只是有一些隐约的期待。她再没有出现过,我已能平静接受这一现实,我变得不再失望,因为我对再次遇见她已不怀期望。但我还是爱怀念,我不止站在上次与她聊天的地方,恍惚还能看见她的样子,她说她的工作,她的上司,说她每天写下的发言稿,说她写了领导认不出的字让领导出了丑的忧郁样子。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失去了那份不错的工作,如她所说,重新回到了公司或是工厂里打工;也许,她离开了木头镇,去了其他的地方。我又想,她若是离开木头镇,为什么不对我说?又想,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小鱼儿,她真的是小鱼儿吗?我试图望清她的来**,但我一无所获。

    你还想不想爬桥?我听见有人问我话。转过头,我看见守桥人。他在这桥上守了快一个月,南方强烈的紫外线,把他的脸晒成了酱油色。他的眼睛里,明显少了守桥之初的得意与敏锐,现在,他的脸上堆满了疲惫。

    你问我,为什么不爬桥了?

    是啊,他的眼里有一星光闪过。说,为什么不爬桥了?

    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爬桥。

    我记得你当时是想爬桥来着。他说。摸出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说谢谢,我不会。他自己点上了一支,说,不吸烟好,我也是近来才学会吸烟的。你知道,这工作,真他妈的太枯燥了,得抽点烟提神。他点上了烟,也学着我的样子,趴在桥栏上,望着远方,默默地抽烟,几大口就把一支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扔向了桥下。我和他,都趴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烟蒂飘落,没入忘川。

    我说,是很无聊,这工作。

    你做什么工作。他问。

    我说,广告策划。

    好工作,你是大学生?

    我说,大学生有什么用,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也多如牛毛。去年房地产火暴的时候,我们公司要招几个平面设计师,收到最少一千份的简历,我们从中挑三十人面试,说起来都是美院毕业的,让画一幅速写都画不好,最后挑了三个基本功相对好一点的,但做起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月的试用期没过,就知难而退自己走人了。

    你是哪里人?他问。

    湖北。

    湖北哪里?

    荆州。

    我知道荆州,没有去过。我是四川的。他说。我看你像有心事,每天晚上都要在桥上呆个把小时。

    我说,你看出来了?

    他说,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呢,我守这桥,今天满一个月。这一个月来,我看你天天晚上都呆在这桥上,你真的是在等人吗?

    也许吧。我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我觉得,这守桥人,不会是我理想中的听众。我说,一个月?这么快。

    有了这次交谈,我觉得,我和守桥人差不多是朋友了。每天晚上,我下班时,他都会同我打招呼。然后问我抽不抽烟,学着抽一支也成。于是我接过他递来的烟,也抽一支。我们趴在桥栏上说话。他的话很多,他对我说他的姐姐,他说他有个姐姐,其实不是姐姐,是他的嫂子,只不过,嫂子对他比亲弟弟还有好,他就把她当亲姐姐了,他说他平时都喊她叫姐姐。他说他的这份工作,是他姐姐帮他找到的。他说他是当过兵的,当兵是他的梦想,他当兵的部队就驻扎在木头镇的某座山里。他说本来他的梦想,是先当上兵,然后争取转士官。可是他在部队里养了两年猪。后来他不想转士官了,退伍后,就在木头镇的俊阖厂当保安。我说俊阖厂我知道,去年底倒闭了,据说是金融风暴后珠三角倒闭的第一家工厂,随后而来的,就是席卷珠三角的工厂倒闭狂潮。他说,俊阖厂倒闭之后,我就失业了,我姐姐就劝我去学点技术,比如重新去读书,读职业学校,学线切割,模具制作,或者学数控,都是不错的。我知道学这些技术得很多钱。我姐姐说钱不是问题,我的学费她给出。但我还是不想去学,一来是我没有心思在学校呆着,二来,我不想看我哥的脸色。我哥这人不好,有几个小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要帮了谁芝麻绿豆大一点小忙,都会记一辈子,时时不忘拿出来说一说,提醒你不要忘了报他的恩。同时他又是个健忘的人,你对他好了九十九次,有一次对他不好,他就会忘了你前面九十九次的好。我姐说不用管你哥,我用我自己的钱。我姐的钱和我哥的钱是分开的。但我还是不想用我姐的钱,我知道,终有一天,她将不再是我嫂子,不是我姐姐。我又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你知道,当保安,也就是混时间。一个月前,我姐给我争取了这份工,守桥。我姐说,好好干,她会帮我想办法转成正式工。

    你姐是干什么的,好像很有一些本事。我问。

    他笑了,他说他姐姐是在街道办工作的。他说起他姐姐时,眼里的光彩是那样动人。

    其实,你见过我姐姐的。他突然冲我神秘一笑。

    我,见过你姐姐?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以为你要爬桥,你骗我说你在等人。结果你胡乱指了一个人说你在等她,那个人,就是我姐姐。

    我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变成了黑白的世界。守桥人的声音很遥远而又陌生。这世界真的是很小。我一直不相信小说和电视剧中的那些巧合,但生活中,巧合却无处不在。我的心里再次扑腾过一群鸽子。我知道,在我和她之间,上天自有安排,隐隐之中,命运为我和她的再次相遇留下了草蛇灰线。

    那两个曾经为了自己的偶像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小保安不见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们。现在坐在保安室的是个老头。老头很热情,问我找谁。我问那俩小保安去哪里了,老头说开除了。老头说得很平淡,就这么千八百人的厂,还用得着专门请两个保安么,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老头问我,你和保安是什么关系。我说不是什么关系,我是来接我妻子下班的。老头就问谁是我妻子,我说你才来多久说了你也不认得。老头说看你的样子,像个干部,你在哪个厂里做。我说我不在厂里做,我也不是干部,我要是干部,还会让我老婆在你们厂没完没了地加班么,你们这厂,真他妈一黑厂。老头的脸一下子黑了,比被紫外线晒成酱油色的守桥人还要黑。老头不快地说,我们厂怎么是黑厂了。我说天天这样加班要死人的你知道么,这还不是黑厂。我想到了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资本的生命冲动是增殖价值。那本书中,对资本如何通过延长劳动时间,从而获取更多的剩余劳动力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我又有点走神了。最近我总是这样爱走神。

    加这点班就死人了?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工人加班又不是不给加班费。老头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老头问我,你老家是农村的么?我说是。老头说,那你肯定没有种过田。我说我怎么没有种过田,耕田耙田我样样会,清明泡种谷雨下秧,有什么不会。老头说,种过田那你还说在工厂里会做死人?工厂里加班有种田苦么?有搞双抢苦么?年轻人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工厂,你们哪里有工做。

    我说你这老头真是奇了怪了,你的意思,是这工厂的老板养活了我们这些打工仔?

    老头说,可不是?

    我说可是你别忘了,没有这些打工仔打工妹提供廉价劳动力,也没有这些老板的今天。你说说看,老板们赚取的哪一个铜板里没有工人的血汗。

    老头说,又没有谁逼他们来打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老头的话让我很生气,看他年龄,也像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怎么说起话来这样一副奴相。话不投机,我不想和他多说,走到厂对面,等妻下班。时间过得慢极。终于,下班的铃声响了。我说怎么搞的,加到二点钟了。妻说,你要不耐烦等就不用来接我了,这么多年都没来接过我。我说我什么时候不耐烦了。妻说你看你,一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说不是不耐烦接你,是你们这门卫老头,真真气死我了,没见过这样维护老板利益的人。妻说,你说他呀,你知道他是谁么?我说是谁?妻说,是我们老板他爸,原来一直在四川农村生活的,听说是老伴去世了,在家里呆得凄惶,就来城里和他儿子一起生活。来了又闲不住,烦死人了,一天到晚嘴碎得很,见到什么看不惯的事都爱说,我们工位上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一个零件,他看见了可以数落你半天。又说厂里根本用不着请人看门,说两个小保安每天上班时在玩,让老板把保安炒了,他当起了门卫。

    我说难怪这么维护老板的利益,敢情这厂是他们家的。如果这老头的儿子不是这家工厂的老板,而是厂里的一个打工仔,他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妻说,我们都烦死他了。又说,往后你不用来接我了,接了这一段时间,我很知足了。

    我说你这说的什么话。

    妻说,你上班也很辛苦。用不着两个人都弄得这么苦,老夫老妻,又不是谈恋爱的时候。

    我说,你不是羡慕工友有老公来接么。

    妻叹了一口气,说,人不都是虚荣的么,她们有人接,我没人接,会觉得失落些。可真让你天天来接我,我又不忍心,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你还记得吗,那个吴姐?

    哪个吴姐?

    就那天你来接我,我对你说起过的,我的工友,我们每天下班都一起走的那个。

    我说我记起来了,怎么啦?

    真的没有想到,吴姐的老公,在外面有了外遇。真是人心隔肚皮。他老公每天晚上都会骑了自行车来接吴姐,两个人恩恩爱爱,我还一直羡慕她们两口了感情好呢,哪里能想得到呢。

    是吗?吴姐他老公干吗的?当老板吗?

    老板,当老板搞外遇还说得过去,他老公一个补鞋的,还搞什么外遇。

    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只有老板才能搞外遇,补鞋的就不能搞外遇?

    妻挖了我一眼,说,你说这话,是不是也想。又说,我真想不通,吴姐的老公,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怎么会有女人喜欢他。听说喜欢他的那女孩子才十九岁,来他老公那里补鞋认得的,两人怎么就好上了。

    我说,不说吴姐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妻说,也不是想管,也管不着,不就是发两句感慨么。你说咱们从家里出来打工,怎么不学人城里人的好,专学了城里人的这些坏毛病。还有那个小芳,你也是见过的。我说小芳怎么了。妻说,小芳的老公对她多好啊,可是她和我们主管……不说了,反正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疯了一样,让人越来越搞不懂了。

    妻说,好在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那样的人吗?妻在肯定之后,又来了一句反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时觉得自己是圣人,身在江湖,却心忧天下;有时又觉得自己是魔鬼,内心深处有着太多的破坏欲,我甚至渴望这世界来一场急风暴雨,吹枯拉朽,但另一方面,又渴望安宁,厌倦动**。其实我们最不了解的人往往就是自己。我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对那个只说过一次话的女子有了牵挂。她是一个谜,是我心灵异化的一个投影。然而守桥人却说她是他姐姐,那么,她又是真实存在了。

    我想,下次见到那守桥人,我要问一问他,关于他的姐姐,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信息。

    你的姐姐?现在,好吗?

    然而,我一直没有问出这句话。我每天和守桥人聊一会天,抽完一支烟,然后我呆在桥上发呆,然后离去。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在我脑海里的样子,已变成了一团雾,已经和小鱼儿一样面目模糊,已经和我的妻子一样面目模糊。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像钟表一样机械而准确。秋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想到她似乎说过她不喜欢冬天,冬天会让人忧郁,让人失眠。

    我想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再次和守桥人谈谈他的姐姐。可是我们见面时,守桥人却对我说,也许,下个月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说为什么,是你姐姐想办法给你转正了吗?那,我要先祝贺你了。我故意把话题往他姐姐身上引。守桥人苦涩地一笑,说,不是的。我说那是为什么呢?守桥人说,已经八十三天没有人爬桥了,要是再过七天还没有人爬桥,可能就用不着我们守桥了。我突然觉得守桥人的职业是一个悖论。他守桥,是为了阻止有人爬桥寻死,应该说是希望没有人爬桥才好,但真没有人爬桥了,守桥人的意义就得不到体现,他就有可能失去这份工作。

    我只好安慰他,说,不要急,这不是还有七天吗?七天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不也就只用了七天吗。

    那天我们没能再谈到他的姐姐,但我们谈了发生在忘川大桥上的一次次爬桥寻死的事件。谈到了那个从桥上跳下的红衣打工仔。我对守桥人说,我经常看到那个打工仔坐在桥梁上,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他望着远方,远方也许是故乡的方向。他的两条腿悬在空中,一前一后地晃**着。守桥人说,你别吓唬我。我说我真没有吓唬你,我为什么要吓唬你呢。有时他还会对和我说话,他说爬上来吧,你听我说。他要对我说什么呢?他也和我一样,有着不断说话的欲望吗?

    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吗?那个红衣打工仔。我问守桥人。

    守桥人说从来没有。他说他开始守桥时,最害怕有人爬上桥,要是有人爬上去了,那就是他工作的失误,是他没能及时阻止别人爬桥。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他却渴望有人爬桥了,要是再没有人爬桥,就算上面不取消他的这个岗位,他也觉得这工作太枯燥乏味。他说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会选择这座桥来爬。他说从那个红衣打工仔跳下来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这座桥上已发生了十九起爬桥寻死事件了,平均每半个月不到就要发生一件。我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说,也许,是这座桥有奇怪的魔力吧。我说,每次我走到这里,就是那个红衣打工仔跳下去的地方,我就会有爬上桥去的冲动,你没有吗?守桥人说他没有,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你姐姐说过,她也有这种感觉。

    我姐姐?守桥人说,我姐姐对谁说,对你说的,你们真的认识?

    我说我们真认识,我为什么要骗你。

    守桥人说,那,那天你和我姐姐打招呼,她为什么不认你。

    我说,也许,你姐姐不想让你知道,我和她认识吧。

    守桥人突然愤怒了,我不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你怎么和我姐姐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别这么紧张,我每天上班和下班都走这座桥,你姐也走这座桥,我们经常在这座桥上相遇,相遇的次数多了,虽没说过话,却也算得上是认识了。我说我们其实只说过一次话。我说,好久没有见过你姐姐了,她,现在为什么不走这座桥上下班了?守桥人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掏出烟,自己往嘴里塞了一支,看了我一眼,把烟盒朝我伸了过来。我抽出了一支。他给我点上烟,自己也点着了。我们趴在桥栏上,望着远方,什么话也没有说。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续上一支,我们就这样,把他那一合烟都抽完了,我的**抽麻木了,我的嘴抽起了泡,我感觉头晕乎乎的。守桥人说说他要下班了。你还不走?他问我。我说我的头很晕,有些恶心。守桥人说,你不常抽烟的,一连抽了这么多支,你是抽醉了。我说抽烟能抽醉吧,只听说过喝酒喝醉的。守桥人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我默然无语。是的,我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我能看懂一些东西,其实我连自己都看不懂。

    走啦。你没事吧。守桥人说。

    我感觉脚下的大桥在震动,一列动车从我的脚下穿过。我说你走吧,不要为工作的事发愁,也许,七天之内,有人会爬上这座桥的。

    七天之内,真的会有人爬上桥去吗?看着守桥人远去的背影,我这样问自己。鬼才知道。我这样回答。我想到了我的摄影师朋友。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我的摄影师朋友了,我曾对守桥人说起过我的这个朋友,我说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守桥人说,你是说吴大哥吗,我们认识,他经常到这桥上来拍照的。

    我只有苦笑了,我想到每次有人跳桥,我要电话通知他时,他总是已经在现场了,我总是比他慢一拍。我又想了另外一个问题,守桥人渴望有人再跳一次桥,这样他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不知我的摄影师朋友,是否也和守桥人一样,渴望多一些人跳桥,这样他的记录才会更具有轰动性。

    我渴望得到答案,我不想回家,妻也不让我再接他。我给了摄影师朋友一个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工作室。他的工作室就在桥南不远的地方。摄影师朋友问我什么风把我吹来了,我说东南西北风发财在广东。摄影师朋友说你的脸很红,走**也打飘,你是喝多了酒吗?我说不是的,我抽烟抽醉了。朋友说,你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我说没有,我是有一个问题想来问你。什么问题,朋友问我。我说了守桥人遇到的悖论,我问我的摄影师朋友,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是否也是一个悖论。朋友想了一会儿,说,摄影师只是生活的记录者,不是编剧,不会去预设生活,改编生活,假设生活。我的摄影师朋友说到编剧时,我又想到了她,她曾说过她像一个编剧,她的领导们,每天在认真背诵着她写下的台词。我的摄影师朋友继续在说,他说他追求的是真实,有人跳桥,是真实;如果没人跳了,那也是真实。他说摄影的力量,是靠真实来传达的。他说他也和守桥人交流过,他也在关注守桥人。其实守桥人只想到了一层,如查再隔一段时间没有人跳桥,也许他会丢了工作,但他忘记了,如果再有人跳桥,他是阻止还是不阻止,他要是成功阻止了,还是没有人跳桥,还是无法证明他工作的价值,如果他不阻止,还是有人爬桥跳桥,那么说明派专人守桥,是在做无用功,也许他还是要失去工作。我的摄影师朋友说着,让我帮他挑照片,他拿出了一堆照片,全都是关于跳桥的,他说他做了跟踪,每一个跳桥人为什么要跳桥,他都有记录。朋友说,你帮我挑挑,把那些刺痛了你的照片挑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挑着照片,我说挑这些照片做什么。我的朋友说他要办一个展览,题目就叫《桥》,他说他的想法,这展览就办在桥上,他要在桥栏的两边,展出一百幅跳桥的照片。我说这个想法很有创意,你的展出一定会轰动,你一定会出大名。我的摄影师朋友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到了一丝不屑和嘲讽。他说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让每一个从这桥上经过的人,看到这些照片之后会多想一想,多问几个为什么。我的摄影师朋友大谈了一阵他的创意之后,突然长叹一声,道,为了这事,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但没有一个部门同意我在桥上做这个摄影展。办展难,难于上青天!

    这七天比平常的七天要快。每天晚上,我都会和守桥人在桥上相遇,但是现在,我们之间好像突然无话可说了。我们趴在桥栏上,抽一支他递给我的烟,再抽一支我递给他的烟,我也学会了抽烟,自从那天烟醉之后,我总觉得嘴里能淡出鸟来,而抽上一支烟,能短时缓解这种乏味感。我们抽着烟,在心里数着日子。七天,六天,五天,四天,我们在倒计时。

    忘川大桥是平静的,没有人爬桥,没有人寻死。

    我是不是很坏?倒计时的第三天,守桥人在吸完了一支烟后,突然问我。

    我说,小孩子才用好和坏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归纳人。

    七天过去了,守桥人的命运并没有发生变化,他还守在桥上。那天我经过忘川桥时,他一脸兴奋,被太阳晒得发亮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亮,远远的,我就看到一嘴的牙在闪耀。他告诉我,他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说上面说了,暂时不撤掉守桥的岗哨。也许,他还要在桥上坚持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或是更长久的时间。我对他的幸运表达了我的祝福。我对他说,我可能再不会天天晚上在这桥上发呆了,我打工的公司没有了,被查封了。我们老板,原来是某位领导的相好,这位领导直接掌握着房地产商的利益。这位领导被**了。拨出萝扑带出泥,我们老板的公司,最终也被扯了出来。

    守桥人说,你失业了?

    我说,失业了。

    守桥人说,拿到工资没有?

    我说还拿什么工资,老板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守桥人说,那怎么办?

    我笑,凉拌。我说,要不,我爬上桥去为自己讨工资?

    守桥人一愣。

    我说,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撤掉守桥的岗位了。

    守桥人说,还是别爬的好,爬了又不跳,是要被拘留的。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说你真可爱,你以为我真会去爬桥啊,要跳桥,那也是我们老板去跳桥。

    守桥人掏出手机看了时间,说时间到了,他要下班了。我说再陪我一会儿嘛,守桥人说,不了,回去晚了,姐姐会担心的。

    姐姐。守桥人的姐姐。我的胸口,突然有些隐隐地痛。我以为我忘记了她,却原来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像梦一样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幻影,我至今不清楚,她是否直真实地存在过。我徘徊在忘川大桥上,渴望着生命中出现奇迹,渴望着她和平常一样,从桥南走向桥北,我们在桥的中间相遇。我有许多的话要同她说,我要对她讲我打工的故事,讲二十年前,一个天真的少年如何离开故乡,渐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讲我在工厂里曾经遇见过一个叫小鱼儿的女孩,那个女孩,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少年的情怀,是生命中一些不再的过往。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没有出现。我在桥上徘徊复徘徊,那穿红衣的打工仔,不知何时又坐在了桥梁上,两条腿悬空着,一前一后地晃**。我眼前的世界再次变成了无边的黑与白,只有那打工仔的红衣,像一朵木棉花,燃烧着冰凉的火。

    爬上来吧,我告诉你真相。

    他用声音在**我。

    我为什么要上去,我为什么要知道真相,什么是真相?我说我才不上来。

    红衣打工仔说,我知道,你会上来的,你很孤独,你很焦虑,你需要倾诉,而我,是你最好的听众。红衣打工仔说着朝我伸出了手,我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红衣打工仔说,这就对了。然而他并没有握住我的手,他只是朝我招了招手,我觉得他的手上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我感觉到了轻,感觉到自己像纸糊的一样飘了起来,我轻盈地落在忘川桥的钢梁上。

    你终于是上来了。她说。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爬上来的。她又说。

    我突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红衣打工仔,而是她。我的恐惧让这世界一下子退到了远方。

    怎么,你害怕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原来,你也是个叶公。

    我说,我没害怕,只是,太突然了。这样一说,我果然不觉得害怕了。

    她在大桥的横梁上坐下,我也坐下,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我有许多的问题要问她,我有几辈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她只是冲我笑,说,什么都不要说,你看远方,她说,她的经验,当一个人为眼前的生活所困,看不清方向,看不清事物的本质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在一个高的地方,看着远方。于是,我看远方。远方,是顺着忘川大桥延伸的铁轨。她说,你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铁轨。她说,铁轨的尽头呢?我说,那是我来的方向。我看见,从铁轨的尽头,慢慢走来一个少年,少年背着简单的行李,少年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透亮,像未曾出山的泉水,少年的眼里闪动的是期望和梦想。我知道那少年是我,是我的过去。我看见我的过去从远方朝我走来,我看见我的变化,二十年的时光,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少年走得很慢,仿佛一个世纪那样久长,少年和我擦肩而过,他似乎飞了起来,然后落到了铁轨的另一方。我转过身,目送着少年远去,他的背渐渐佝偻了下来,他变得苍老不堪,他渐渐消逝在了铁轨的尽头。我不知道,在我的身下,何时聚集了许多的人,熟悉的,陌生的,我看见了守桥人,守桥人和警察们一起维护秩序。我看见了我的摄影师朋友,他手中的镜头像黑洞洞的炮口,冲着我不停闪光。我看见了我的妻,她在哭喊着什么,一位警察手执大喇叭,大声问我有什么话要说。我转头看身边的她,她不知何时已悄然消逝。在她坐过的地方,忘川桥的钢铁横梁上,一朵莲花悄然开放。

    我对警察说,那么,好吧,你听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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