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冰进峻阖厂已经七年,还是个课长,这让他多少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当初和他一起进厂的,许多人都比他混得好,有的当了经理,有的当了老板,最不济也开店给自己打工,可他还是个课长。当然,能当课长也不错,算得上是准白领,关键是吴一冰觉得,以他的资历、能力,至少是可以当主管,甚至经理的。眼看就三十六岁了,吴一冰便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一冰少时,父母常用五行称命法给他称过一命,命重三两七钱,不好不坏、中不溜,那四句判词,他记得真切:此命算来空清高,立雪程门雪已消。待到年将三十六,蓝衫脱去著紫袍。据说是预言,三十六岁这年,他要转运。今年就是三十六,想起少时称的这重三两七钱的命,想,这些年来,自己是否过得太安逸、太不思进取?便想换个**试试。这天,吴一冰在厂里碰见了林小玉。林小玉当年和吴一冰是同事,两人还有那么一些意思,只是吴一冰是有妻室的,况且彼时总经理郑九环对林小玉亦颇为上心,吴一冰不敢妄动,两人的感情恰到好处、眉来眼去、心照不宣。一晃,林小玉出厂三年了,当年的打工妹,如今已是一家塑胶厂的老板,身家百万,员工几十,念及此,吴一冰便感慨不已,当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林小玉是来峻阖厂送货的,若是平时送货,自然用不着老板亲为,只是峻阖厂已有四月未给她结货款,林小玉倒不怕峻阖厂赖她的这一二百万。说起峻阖,在业内,可是大名鼎鼎,号称全地球最大,说每十个美国孩子,便有一个拥有峻阖厂生产的玩具。峻阖厂亦是本镇经济支柱,且不说他纳税几何,只这厂里上万员工,便生生带活一条街,直接创造就业机会就是万余,间接创造的就业机会,就不好估算了。郑九环自诩活人多矣,此言亦非自夸。林小玉能攀上这样的大厂,成为长期供货商,做梦都笑醒。店大难免欺客,供货容易结算难,一二百万,于峻阖这样的企业,自然不过九牛一毛,对林小玉的小厂而言,那可是全部家当、身家性命所在。林小玉亲自送货,醉翁之意,不言自明。吴一冰在仓库门口遇见林小玉,两人寒暄几句,林小玉问吴一冰,还那样花心,沉醉在温柔乡里?吴一冰说,哪里哪里,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林小玉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后面的话没说,那潜台词,吴一冰却是知道的。吴一冰这辈子,果然是什么都好,就是见了女人腿软,走不动。偏偏他打工的这玩具厂,又是著名的女儿国,上万员工,女工占了九成九,男女比例失调,让那些歪瓜裂枣的男技工都骑了白马充起王子,何况他吴一冰一表人才、又挟课长之威。想,人是**的产物,当初,自己可不是这样的。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似乎是上辈子的事,又似乎发生在昨天。当初出门时,连理发都不找女性,说“男子头,女子腰,只敢看,不敢捞”,为理个发,找遍半个镇子,终于在**边找到一担剃头挑子。那时,他保守得紧,哪像现在,整个一花脚龟。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往好里想,说自己是贾宝玉转世,纳兰性德再生,觉得这满世界的男人皆污秽不堪,唯女子是清爽的。也是,那些跟他好过的打工妹,哪怕后来被他一脚踢了,依然把他珍藏在心底,爱得不行。连林小玉这样心比天高的,明知他花心,却恨他不起来。林小玉见吴一冰发愣,说,看看,说到痛处了吧。说话间,仓管收罢货,盖章签字。林小玉对吴一冰说,我得去郑总办公室坐坐,不陪你闲聊。吴一冰说,我在厂门口等你。林小玉一笑,去找郑九环,吴一冰就有些呆。想,当初要是和老婆离了,和林小玉好,现在不知是何光景?这女人,既有女能人的精干,又不乏小女子的温柔,乖乖隆的隆,韭菜炒大葱……一味地胡思乱想,由林小玉又想到了小伍。
小伍是吴一冰新得手的女工,差点就是九零后,天真单纯,透明得像张白纸。小伍来南方没多久,尚是在山泉水,峻阖厂是她打工第一站。看到小伍,吴一冰便不自觉地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小伍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却无一点戒备,每月工资,自然是月光光,工业区走鬼佬摆卖的那些廉价首饰,在她眼里亦美得不行,耳朵上、手腕上、手机上、脚脖子上,能戴的地方,滴滴溜溜戴得都是。吴一冰说,都是些水货,戴在身上没品味。小伍倒说吴一冰老了,跟不上形势,说她这打扮,是典型的非主流美女。小伍当质检,是吴一冰的部下,两人来往多了,平时哥哥妹妹叫得亲热。开始,小伍只把吴一冰当成大哥,哪知吴一冰心里怀着怎样的龌龊?不知不觉,居然有些离不开吴一冰了,觉得他有魅力,厂里那些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没法比,觉得吴一冰成熟、细心。下了班,一块儿去溜冰、泡网吧、照大头贴……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就坠进了吴一冰精心布置的情网。有时,看着小伍那天真的模样,吴一冰会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东西,自己都嫌自己龌龊。
胡思乱想着,在车间里到处转了一会,想到林小玉只怕和老板谈得差不多了,便到厂门口候着,果然,五分钟不到,林小玉出来了。看脸色就知没能结到货款。厂里已三个月未发工资,好多供货商的货款都没有结,可怜那些供货商,货款压在峻阖,却不敢讨要,怕把财神爷给得罪。林小玉亦是如此。吴一冰说,没结到?林小玉摇头、苦笑。那一刹那,吴一冰发觉,林小玉老了,虽然还是那样美,脸上却有了疲态,不像小伍,脸上散发着玉样的光辉,那是心灵自由的人才会有的光彩。
你上班就这样到处晃?林小玉顽笑道。吴一冰说,平时哪敢,这不是专门在等你么。林小玉说,嘴还是那么甜。吴一冰说,不是嘴甜,实话实说,我真是在等你,你现在当了老板,想见一面都难,可我时不时会想起你在峻阖打工的时光。这句话,在在透着不一样的情分,当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林小玉疲惫寂寥已结冰的心,亦有消融之意了。林小玉真是孤独的,人人只看得到她从打工妹几年时间做成老板,又有谁知道她的难处与孤独?偏偏吴一冰又说了句,看你累的样子,我就心疼,得注意休息,一个人,自己不关心自己,谁来关心。林小玉瓷了,怅然若失,似想起什么,却没有说,从包里掏出个银色的金属物,原是几个套在一起的金属环,说,你看看这个。吴一冰接过,左右看不出所以然。林小玉说,这个叫九连环,是咱老祖宗设计的益智玩具,你们郑总说,什么时候把这个解开,什么时候给我结算。吴一冰说,这是什么说法?又说,这个能解开么?拉扯了几下,说,原来《红楼梦》里写过的解九连环,就是这个东西?林小玉说,不同你闲聊,我得回去,厂里一堆事,还得想办**这劳什子。吴一冰说,我也帮你琢磨琢磨。林小玉眼睛一亮,说,那真是太好了,有时间,到我那里坐坐。目送林小玉远去,吴一冰想,也许,可以跳厂到林小玉那里去,过去,至少也能当个总经理助理吧,说不好……想到此,脸上浮起一丝笑,遂想到小伍说的,晚上下班后,得陪她去溜冰。
这工业区的厂并不多,差不多是以峻阖厂为龙头,还有一家鞋厂,也有好几千人,其余的小厂,差不多是围着峻阖厂而生的。一个工业区,有二万来工人,人多了,傍着工业区,就成了一条街,主要做外来工的生意,每到下班时,或星期天,本来偏僻的小街,热闹喧嚣,可想而知。网吧、小旅店、服装店、餐馆、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饰品的……形成生态链,唇齿相依。有个溜冰场,生意出奇好。峻阖的员工,多是十几、二十岁的男仔、女仔,青春而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上班并不觉累,还要把余下的精力在溜冰场上消耗再消耗。小伍的爱好甚多,爱什么都是一阵风,前阵子爱上网,天天泡在网吧里,让吴一冰陪他,两人就在网吧并排坐了聊QQ。吴一冰说,多此一举,两人明明坐在一起,直接说话不得了,还花钱在电脑上打字聊天?还要通过摄像头看对方!但小伍说这样有意思。吴一冰觉得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觉得他和小伍,终究不是一代人,可是为了讨好小伍,他还是勉强装嫩,陪着小伍在网吧聊天。好在小伍做什么兴趣都不持久,迷上网一段时间,便觉乏味,又迷收集各种饰品,都是那三、五元一件的,工业区的精品店都扫**过数遍了,就坐车到镇中心的步行街去扫货,每次自然是吴一冰付钱。小伍从来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吴一冰就是她的跟班,就该给她付钱。好在小伍从来不会要那些贵重之物,超过十块都不要。过一段时间,小伍迷上去镇中心广场跳集体舞。这段时间,小伍又迷上了溜冰,每天下班,吴一冰就得陪小伍溜冰。去溜冰的,以十几、二十岁的小年青居多,吴一冰这样的中年人就格外打眼,像个怪物,何况他的手中,还牵了个小靓女,这自然让很多的男子心生不平,滑过他身边时,故意碰撞一下叫他一声大叔之类,吴一冰颇为得意。
这天临下班时,流水线上有事,吴一冰要留下处理,便给小伍发短信,让小伍在溜冰场门口等他,说半小时就到。小伍吃过饭便先去了,在工业区门口遇见妈妈何四妹。何四妹在工业区走鬼卖水果,从不远处的水果市场批发,用车驮了到工业区卖,生意还行,只是工业区管理处的人爱发神经,隔三差五来次突袭,水果被打翻或是没收一次,好多天都白干,不然的话,卖水果比打工还要强。何四妹看见女儿,说,你又去哪里?小伍说,去溜冰。何四妹并不反对女儿溜冰,可是前不久,她听老乡说,看见小伍和个中年男人一起,担心女儿上当受骗,不免有些忧心。便说,溜冰场乱七八糟,你还是少去的好。小伍说,妈,你放心好啦,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何四妹摇摇头,女大不由娘,想管也管不了啦。
小伍到溜冰场,先买票进去了。其他女孩子,都有男孩陪溜。小伍溜了几圈,有些无趣,便溜到了场边,靠着栏杆等吴一冰。却听见有人打口哨,一开始,小伍并没注意,后来发觉,这口哨似乎是冲她而打,回眸一看,离她不远,站了个男仔,个子不高,黄发蓬乱堆在头上,衣服仿佛偷穿了哪个大汉的,大两号,松松垮垮。见小伍看他,男仔就冲小伍招手。小伍嫣然一笑,女孩子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小伍的笑,对那男仔,无益是极大的鼓舞,正要过来和小伍搭讪,吴一冰却来了,一头汗,显然是跑来的。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怎么不先溜?小伍嘟着嘴说,溜了两圈,一个人溜没劲。吴一冰去租了冰鞋穿了,牵着小伍的手,两人行云流水地溜起来。小伍的手在吴一冰的手中,眼却在寻找刚才冲她打口哨的男仔。但见那男仔和她擦肩而过。吴一冰的溜冰技术谈不上技术,原来也不会溜,只是陪着小伍才学会了,自由滑倒是没有问题,但不敢玩花样。而这会儿,那个口哨男,小伍心里这样叫他,口哨男很快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先是冲浪,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又跳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惹得众人高声喝彩。口哨男做了一连串动作后,一个加速滑,从吴一冰和小伍身边冲过,回头冲小伍又打一声口哨。小伍知道,口哨男这一连串表演性质的花俏卖弄,是献给她的。对吴一冰说,你带着我去冲浪。吴一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是你们小孩子玩的,我哪里敢去?小伍说,你看那男仔,滑得多好!吴一冰说,那是个烂仔,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可不就滑得好了。小伍说,你这是偏见,人家打扮得新潮点,你就说人家是烂仔。吴一冰说,他真是烂仔,在工业区收保护费的,叫六指。小伍不禁又回头看了那口哨男一眼。
第二天,小伍又要溜冰。吴一冰说,天天溜,有什么意思呢?小伍说,你不去?那我一个人去。吴一冰说,好啦好啦,我陪你去,溜冰场里乱七八糟的,你一个人去,我哪里放心?陪着小伍去溜,不想,这天才溜了两圈,吴一冰就觉出了不对劲,有两个男仔,总是夹着他和小伍滑,一次一次把他们逼到边上。吴一冰看出来者不善,明显带着挑衅,就对小伍说,小伍,咱不溜了。小伍说这才溜了多久啊?小伍在寻找着口哨男。小伍觉得很奇怪,昨天和口哨男也没有说话,可她的心里,却有些惦记着他了,这一池子溜冰的男女,没有一个能像口哨男样溜出花样。然而口哨男却没有出现,倒是那两个男仔,一看就没安好心,不停地左右夹击冲撞她和吴一冰,吴一冰一让再让。两个男仔,绕着小伍打围,嘴里不干不净的。吴一冰是斯文人,遇到这样的事,是不屑与他们斗狠逞凶的。拉过小伍,断定地说,咱们走。小伍也觉着不对劲,害怕,跟着吴一冰准备离开。不想那两个男仔不依不饶,挡住他们的去**说,别走啊靓妹,陪哥哥玩玩,你跟这位大叔溜冰有什么劲。吴一冰感觉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羞辱,捏紧拳头,涨红脸,愤怒地盯着两个男仔。男仔之一说,哟呵,丢你老母,想打架!另一个伸手就摸小伍的脸,冲吴一冰说,有种把拳头打过来呀。吴一冰见情势不对,走又不成,打又不敢打,羞得无地自容。小伍这时却看见口哨男从她面前滑过,就喊了一声,喂。口哨男一回头。小伍像看见了救星,虽说还牵着吴一冰的手,心却怦怦直跳,希望口哨男此时能英雄救美。果然,口哨男滑了过来,绕着四人滑了一圈。两个男仔对口哨男说,看什么看,找死呀。口哨男盯着两人看了一会,转身滑开。小伍失落了,失望了。口哨男也和吴一冰样,是个懦夫。她的眼里便有了泪水。两个男仔笑道,靓妹,陪哥们滑两圈就让你走。小伍气得发抖,正要骂,就见口哨男快速地滑了过来,朝着两个男仔去冲,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仔,被撞出了几米远,在地上打着转。口哨男稳住脚,冲小伍再打一声口哨,转身又溜进人群中。惊魂未定的吴一冰说,小伍,咱们走。两人匆匆还了鞋出了溜冰场。吴一冰牵小伍的手,小伍把他的手甩开。吴一冰说,小伍,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必胜客吃批萨。小伍说,不想吃。吴一冰说,咱们去看电影。小伍说,没劲。吴一冰说,那,我们去网吧。小伍说,算了,我回家了。
小伍对吴一冰失望了。吴一冰也知道小伍对他的失望。次日,吴一冰问小伍要不要去溜冰。小伍冷笑一声,神情颇为不屑。小伍却独自去了溜冰的地方,她希望遇见口哨男。果然,就遇上了,一切水到渠成,口哨男见了小伍,和小伍打招呼。小伍走过去,说,谢谢你昨天帮我。口哨男说,这有什么。小伍便自我介绍,说我叫小伍,在峻阖厂打工,你在哪里打工?口哨男说,我?不打工。小伍说,你做生意么。口哨男说,跑业务的。小伍说,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口哨男说,朋友们都叫我六指。小伍一惊,说,你真的叫六指?六指说,怎么?小伍说,没什么。六指伸出左手,说,生下来时,这只手有六个指头,我奶奶拿剪刀把多余的那个剪掉了,没剪好,还留了这么一点点。小伍说,你溜冰溜得真好。六指说,想学吗,我带你。小伍说,我不敢。六指说,下来溜嘛。小伍说,今天不想溜。六指溜进人群中,小伍就在场外,伏在栏杆上,看六指溜,看六指做出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六指溜了一会儿,出来,问小伍想不想去喝点什么。小伍说,随便。六指就带着小伍,去糖水店喝糖水。糖水店大抵是南方工业区的一道独特景观,提供诸如马蹄爽绿豆沙番署粥之类的甜品。也是打工一族男女恋爱时喜欢去的地方,就像那些白领小资们的爱情多在咖啡厅里滋长一样,糖水店也滋长着普通打工仔打工妹的爱情。六指问小伍,昨天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小伍说,不是,我们主管。六指说,我想也不是,他那么老,我还以为是你爸呢。小伍的脸就刷地红了。
爱情有时就这样奇怪,小伍坠入爱河了才发觉,之前她对吴一冰的感情,算不上爱情。只是在异乡,她需要温暖,需要关怀,而吴一冰给了她这一切,时间长久了,觉得那就是爱情。现在遇见了六指,她有了那种心动的感觉,觉得六指和吴一冰太不一样了。六指比她大两岁,偏激,有活力,甚至有些幼稚,也爱冲动,说话不时冒出“丢你老母”之类的脏话,可是小伍感觉,和六指在一起,她很轻松,很自在,她知道,她是恋爱了,真的恋爱了。小伍和吴一冰分了手。这在吴一冰的艳史中还是头一次,从来都是他厌倦了某个女孩,从没有哪个女孩跟他处了后,主动提出分手的。吴一冰并不难受,峻阖无处不芳草。他只是有些失落,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上次在溜冰场,小伍被人欺侮,他没能像个男人一样,为了小伍去战斗。吴一冰和小伍好说好散,吴一冰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要去找林小玉,要为离开峻阖厂铺一条后**。
小伍以为吴一冰会痛苦,会和她吵,和她闹,会纠缠着她不放。没想到,吴一冰很平静,还送了她一件礼物。小伍后来去精品店问过,值四百多块钱。这让小伍觉得,自己欠了吴一冰的。不过现在,小伍有了爱情,六指把她带到他的租屋,租屋离小伍家租住的房子只隔一栋楼,是同一个房东。小伍睡在六指的怀里,感觉很幸福。她对六指说,六指,我亲爱的六指,我得找个时间,把你介绍给我的爸爸、妈妈。小伍的感觉是准确的,六指真心爱她,而吴一冰,却只是爱慕着她的青春与肉体,因此她从吴一冰那里,找不到爱的冲动,而六指,给了她这一切。小伍不知道,吴一冰给她编织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温柔之网,而六指,为她挖下的,却是个痛苦之坑,当然,这是后话。现在,六指说,你爸爸妈妈是干吗的。小伍抚摸着六指手上那块没有剪尽的凸起,说,我爸是大鹏打工子弟学校的校车司机,妈妈在工业区卖水果。六指若有所思。小伍沉醉在爱情中,说,我爸爸、妈妈肯定会喜欢你。六指说,哦,是嘛。小伍说,这个星期天,你去我家,怎么样?六指在发呆。小伍说,喂,你发什么呆呢,我跟你说话呢。六指说,哦。小伍说,星期天去我家吃饭,我妈做的菜很好吃的。六指说,……星期天,我,要去东莞见客户。
六指有心事。六指骗了小伍。他根本不是业务员,正如吴一冰所言,他是一烂仔。他的职业,就是在这工业区敲诈勒索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小商小贩,收点保护费,或者在工业区后面的山林里,见有打工仔、打工妹搂搂抱抱谈恋爱,便冒充治安仔,堵住人勒索钱财。六指关注小伍和吴一冰已有一段时间,他并没想到能从吴一冰手中抢走小伍,和吴一冰相比,他无任何优势可言,只是出于对吴一冰的妒忌,才策划制造了一出英雄救美,他知道,像小伍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喜欢上他这小混混的,他只是觉得心里不平衡,觉得这世界太他妈操蛋,觉得好事都让吴一冰那样的人占尽,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因此,他想羞辱吴一冰,让他难堪,让他下不了台,如果可能的话,顺便拿他练练手,舒筋活血,揍他个鼻青脸肿,看他妈的还敢得瑟。天地良心,六指做梦都没想到,搂草打兔子,居然有了意外收获,想都不敢想的事,就这样发生了。这时六指才相信,这世界,真的有奇迹发生。现在,这奇迹就发生在他身上。六指出来打工也有几年了,东混西混,一直不得意。他对这世界有太多不满,太多恨,觉得老天爷不公平,一样好处没赏他,他只好去偷,去蒙,去抢,去敲诈。可是现在,老天开了眼,他有了小伍,多好一个姑娘,他看世界的眼光就变了,他觉得,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没给他有钱的家庭,没给他读书的脑袋,没让他发财,却把做梦也不敢想的女人送给了他。六指很珍惜小伍,太珍惜了,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害怕失去小伍,害怕小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不是业务员,只是一烂仔。听小伍说要带他去见父母,六指开始还蛮高兴,可听小伍说,她妈妈就是在工业区卖水果的阿姨时,六指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那阿姨可能成为他未来的岳母,打死他也不会做那混账事。不就是几个水果么,用得着吃了不给钱?
六指找了个借口,没敢去小伍家。现在,他决心要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他开始找工作,找了好几家工厂,没有一家厂招工。六指有时也想,去他妈的,老子天生不是做好人的命,破罐子破摔得了。可是一看到小伍,他就自惭形秽,又有了做好人的心。六指每天以工业区为中以,四处找工,短短一个星期,他走遍了周边的几个工业区,还是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六指多少有些焦虑。星期天,六指在家睡觉,小伍没打招呼就跑来了。小伍说,六仔,我昨天对我爸妈说了,说我谈朋友了,今天带你去见他们。六指一听,吓得拿被单把自己裹起来,说他很累,很累很累,不想去。小伍先是揪六指的耳朵,六指捂着耳朵,小伍又哈六指的胳肢窝。六指死活不肯去。小伍就生气了,小伍一生气,就坐在六指的床边上,吧嗒吧嗒落泪。这是六指第一次见小伍落泪,这也是六指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女孩为他落泪,六指的心就乱了,想,一个大男人,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哭,那算什么东西。六指坐起来,搂着小伍的肩,说,别哭了,生气了?小伍说,你不爱我。六指说,我要不爱你,天打五雷轰,被人一闷棍夯死。小伍破涕为笑,说,谁让你发这么毒的誓了,再说,哪有发誓被人闷棍夯死的。六指便捉了小伍,两人亲热一回。小伍说,我妈煲了排骨莲藕汤,我妈煲的汤可好喝了。六指心里直打鼓,低声求菩萨保佑,保佑小伍的妈妈认不出他来。小伍说,你干吗呢,神神叨叨,咕叨些什么。六指干笑,掩饰内心慌张,说,我在求菩萨保佑,希望你妈不讨厌我。小伍说,我妈这人可好了。说着催六指快去。六指说,第一次去你家,得买点东西。拉着小伍,要去买水果。小伍说,你傻呀,我妈做水果生意,家里还少水果吃?六指说,那是那是。去超市给小伍的父亲卖了一瓶酒,一条烟,又买了两盒营养品。小伍幸福得在六指脸上亲了一口,说,你真好。
走到小伍家门口,六指说,算了,你把东西拎进去,我还是不去了。小伍说,你发神经呀,都到这里了。两人拉拉扯扯呢,门却开了,从门里探出一颗皱巴巴的脑袋,是小伍的父亲老伍。小伍就喊了一声,爸。老伍上下打量六指。六指很恭敬地弯了腰,说叔叔好。老伍说,这孩子,来了就来了,还拿东西。把小伍和六指让进屋,却不见小伍的妈。六指心慌慌。小伍说,我妈在厨房忙呢。六指感觉有尿意,如坐针毡。老伍接过六指买的东西,看了一下,酒是金六福,烟是好日子,这未来女婿,虽说长得不怎样,倒懂礼数,心里倒有几分欢喜。问六指,做什么工作。小伍抢着说,做业务的。老伍说,跑业务好啊,好多老板都是从跑业务起家的。问六指,跑什么业务。六指说……塑料原料。
这个镇的工业支柱是塑胶,有全国最大的塑胶市场,塑料厂也很多。他这样一说,老伍便没有再问他的工作,问,老家是哪里的。六指说,湖南。老伍说,湖南、湖北,倒不远。他们俩说话时,小伍便去厨房帮妈妈做菜。小伍的妈妈,叫何四妹的,问小伍,来了?小伍说。来了,你不想出去看看?何四妹笑,一会做完饭不就看到了。小伍说,你可真沉得住气。何四妹道,相信我女儿的眼光嘛。何四妹听小伍大致介绍过的,未来的女婿,今年二十有二,跑业务,根本不是别人嚼**说的结了婚的中年男人,何四妹的心就宽了许多,心里虽说巴不得快点见到毛脚女婿,却还是保持着应有的矜持。老伍问过六指一些必要的问题后,也无话可说了,不说话又有些尴尬,就打开电视看。电视机是从二手家具店买回的,是报废电视机组装的“名牌”彩电,效果不好,昏突突的,红红绿绿的色彩极其古怪,老伍随便调了个台,是丰胸**的电视直销,老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个台,却是卖壮阳药的,老伍赶快调过,调到凤凰卫视,见一外国男子在演讲,原来是奥巴马在竞选总统。老伍便问六指,看这个?六指说,我随便。六指不关心美国佬选谁当总统,也不关心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风暴。老伍却对这些国际大事感兴趣,电视画面由奥巴马转到了一个小镇,记者在小镇采访。小镇上许多别墅,如今空空****,门前长满蓑草,好容易找到一个受访者,在描述次贷危机之前小镇的繁华。老伍问六指,什么叫次贷。老伍经常看报、看电视,天天听说次贷,却怎么也弄不懂这次贷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把全世界都拉下水。六指被老伍问得面红耳赤,他平时不读书、不看报,也不看电视,上网只打网游,对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国际大事,一点也不关心。现在老伍问他,只好低下头,说不知道。
老伍和中国许多的农民一样,喜欢谈论国家大事、世界形势,本指望和六指就国际大事交换一下看法,但六指显然谈不来,这让老伍略有些失望,觉得现在的孩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就谈美国选情,老伍说他喜欢奥巴马,因为奥巴马看上去没那么爱打仗。他不喜欢小布什,说小布什是个战争狂人,应该把他送上海牙军事法庭。六指哼哼哈哈,附和着。厨房里,何四妹笑眯眯地对小伍说,你爸又在谈世界大事?小伍笑着点头,做了个鬼脸。何四妹说,这下好了,往后就让你爸烦他去。又指着头说,你爸这里有毛病,每天看电视要和他吵架,人家想看韩剧,他要看凤凰台,你说他一个校车司机,关心那么多国家大事干吗,有那功夫,多操操咱们一家人的心。
饭菜很快就好。何四妹和六指,不可避免地见面了。六指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好似要把头夹进裤裆,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仿若蚊蚋嗡嗡,何四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六指。认出了,何四妹倒没当场发作,脸沉了下来。这小子,化成灰她都认得。这工业区里,何四妹最恨两种人,一种是工业区综治办的那些死治安仔,隔三差五,就要来突袭她们,跑得慢了,几天生意都白做;第二种人,就是六指他们这些烂仔,拿他们的水果从来都不给钱,隔三差五还要收点保护费。小伍看出妈妈不喜欢六指,心里有些不高兴,不停给六指夹菜。六指惭愧得要死,后悔得要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慌急火忙吃完饭,借口有事就跑了。小伍说,我送你。何四妹说,小伍,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言语甚是严厉。小伍不理妈妈,送六指到楼下。说,对不起,我妈今天不知怎么了,你别在意。六指的额上、身上,都是汗,说,不怪你妈,是我不好。又说,要是你妈不同意,你还会要我吗?小伍说,你真傻,说哪里话,是我找男朋友,又不是我妈找男朋友,再说了,我妈也没说不同意。六指就握住小伍的手,有种要失去小伍的感觉。抬头看见工业区治安队长黄二豪,心想他妈的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转身拿背对着他,黄二豪先看见六指了,骂,丢雷个嗨,六指,你躲么也躲。六指知道躲不过,冲黄二豪讨好地笑,说黄队长,我哪里有躲你。黄二豪看了一眼小伍,对六指说,我警告你,这段时间给我老实点,别搞搞震。六指不停冲黄二豪挤眼,说,我哪里有搞搞震,房租不是按时交了么。黄二豪疑惑地再看了六指和小伍一眼,没说什么。黄二豪一走,小伍又去拉六指的手。六指说,你回吧。
小伍目送六指回到他那栋租屋才转回家,一开门,就见爸妈黑着脸坐在那里。小伍嘟着嘴,不高兴,说你们是怎么啦。何四妹一串连珠炮,怎么啦,你这个傻女,真让人操不完心,给我挑这么一活宝回来,你晓得他是干吗的。小伍说,干吗的,跑业务的。何四妹说,放他娘的狗屁,跑什么业务,他是个烂仔。小伍说,你瞎说,你怎么知道他是烂仔?何四妹说,我瞎说?他拿我水果不给钱,在工业区收保护费,不是烂仔是好人?小伍说,妈,你肯定看错了。何四妹说,烧成灰我都认得,把我眼珠子抠出来我都认得,看错了,我会看错?我对你说,赶快和他断了。
小伍想到吴一冰也说过,六指是烂仔,心便寒了半截,可想到和六指在一起的温存,想到六指对她的好,想到六指面对混混**他时的勇敢,想到六指滑冰时的潇洒,便顶撞了一句,我就是喜欢他,不管他是好人是烂仔,就算他是杀人犯我也跟他。小伍的父亲老伍,性子不坏,用家乡话说,是个阿弥陀佛,老好人,此时只是倒了酒,不停地喝。听了小伍的话,也是气,却没说什么。何四妹气得不行,一把夺过老伍手中的酒杯,骂,你就知道喝喝喝,也不管管她。老伍的脸红了,慢慢悠悠挤出一句,你不能和他好。小伍嘟着嘴,不,我偏要和他好。老伍说,你要听话。何四妹说,你要和他好,我打断你的腿。小伍说,打断腿了也要和他好。何四妹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小伍,心一阵绞痛,捂着胸,脸变得煞白。老伍慌忙把何四妹扶到**躺下,又倒一杯热水,喂何四妹喝。小伍见妈妈这样,吓得站在床前不知所措。老伍说,你看你,把你妈的病气犯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小伍委屈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一边是自己的妈,一边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小伍喊,妈。妈妈不理。小伍去摸妈妈的手,被甩过一边。小伍突然转过身,冲出家门。老伍喊,你干吗去。小伍说,你管不着。小伍怒气冲冲跑到六指的家,用脚踢门。六指开门,小伍冲进去便骂,你这个骗子,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烂仔,是不是在工业区收保护费,是不是经常拿我妈的水果吃不给钱。六指低着头不说话。小伍说,你怎么啦,你说呀,你说,你不是这样的。六指说,我不能再骗你,是的,我不是业务员,我是在工业区收保护费,我还拿你妈的水果吃不给钱。小伍就拿拳砸六指,六指任她砸。小伍砸了两拳,哭了。六指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认得你,我就改邪归正了,真的,这一段时间,我天天在找工作。小伍,我是真心爱你的。小伍抹干泪,说,真的改邪归正了?六指说,真改了。小伍说,你发誓。六指突然转身,去床头摸出一把尺许长的砍刀。小伍说,你要干吗。六指伸出左手,将一根小指搁在桌上,说,我要不改邪归正,就和这根手指一样。说罢手起刀落,把小指剁了,血喷得老远。把小伍吓得不行尖叫,慌忙要送六指去医院,六指咬着牙,说,这下你信我了吧。小伍说,我信我信。,可你也用不着这样,刀砍在你手上,痛在我心里。找卫生纸包了六指的手指,又拉着六指去了工业区的卫生站。
小伍相信,六指是真爱她的,为了她,六指能下决心改邪归正,为了她,六指能剁了一根手指。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过小伍,小伍觉得自己没看错,觉得很幸福。她回到家,把六指改邪归正的事对母亲说了,还说六指剁手指的事。何四妹说,他敢剁自己,就敢剁别人,这样打打杀杀的人,我们可不想惹。小伍说,哪个人会不犯错呢,难道我们都不给他个改正的机会?何四妹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愁嫁不到好人?小伍说,我自己挑的人,将来跟他受苦受穷我心甘情愿。何四妹说,那好,妈和六指,你自己挑,你挑了六指,就没有我这个妈。小伍终于是挑了六指,次日,就和六指同居了,不再回家。
何四妹的心都碎了。倒是老伍,劝何四妹,说,女大不由娘,她喜欢六指,就让她喜欢吧,你越是不让他们好,她越是要好的。何四妹说,小伍不懂我的心,我做妈的会害她么。老伍说,都是这样的,当初你和我好,你妈也是反对,你不也是要死要活,还喝药自杀相威胁么,有其母必有其女。何四妹说,正是因为我走错了**,要死要活嫁了你这没用的,我才不想让小伍走我的老**,当初要是听我妈的,现在吃香喝辣,当上老板娘了,还用得着风里来雨里去,天天躲瘟神样躲着综治办的那些太爷,还要受六指这烂仔欺,你说小伍找什么人不好,要找这么个东西。老伍知道何四妹心里有气,拿他出气,只是低着头,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嫁给我是委屈你了,我没这能力,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何四妹发泄一通,心里略略平静了些,说,跟了你,穷是穷,可你这人不犯混,你看那个六指,浑人一个,听说他把自己手指剁了,我起一身鸡皮,咱们小伍摊上这么个东西,真对小伍好倒还罢了,我是怕小伍跟了他受气。老伍听了,也只能长吁短叹。
何四妹决定找女儿好好谈谈,可是女儿离家后,再没回来。何四妹就在峻阖厂门口卖水果,希望女儿从厂里出来时好逮住女儿。峻阖厂的人实在太多,到了下班时,潮水样往外涌,偏偏下班时,生意正好,一连在厂门口候了几天,也没见到小伍。这天依然是在门口候着,想着女儿的事,心里揪着,反应就慢了,明明看见其他小贩们在跑,心却在女儿身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再想跑时已迟。还好,过来的治安仔是眼镜仔刘三。何四妹的心里,倒是略安了些。工业区的几个治安仔,以这眼镜仔刘三最好对付,要是遇上其他几个,上来二话不说,一脚踢翻车子先。这刘三是个书呆子,听说原来在工业区综治办做文书。书呆子刘三喜欢和她们这些走鬼的讲大道理,罗哩八嗦,抓住你了,要数落一大通。有时数落一通就放了,抓住你的次数多了,也会冷下脸来发一次狠。
跑什么跑,还跑还跑?刘三一把拖住何四妹的架子车车把。说。怎么又是你。
何四妹见逃不掉,便赔笑脸,说,下次不敢了。
刘三说,下次下次,说过一百遍下次。你就不能在工业区外面待着,一定要进到工业区里来?何四妹说,我是来找我女儿的,我这就走。刘三冷笑一声,走可以,把车子、水果留下。何四妹哪里肯,推了车就往工业区外走,刘三死死抓住,说,你松手,松不松手,不松手我不客气了。何四妹见来软的不行,便说,你这四眼仔,不要逼人太甚,何必这样呢,都是打工的,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刘三说,混碗饭吃也有混碗饭吃的规矩,工业区不让进来摆卖,你们干吗偏要进来?何四妹说,我们不进来,你们干吗去。何四妹这随口一句话,倒道出了某种生存的真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三愣了一下,说,你们这些人哪,知道本地人为什么瞧不起我们农民工么,是我们不争气的。何四妹说,争热气。,争气没饭吃。刘三还在想着怎么说服何四妹,就听见副队长在喊他。何四妹说,你们队长来了,还不松手。刘三松开手,何四妹推车就逃,那副队长行伍出身,身手敏捷,几步蹿过来,一把薅住何四妹车上的水果篓子,一拖一带,篓里的水果滚了一地,队副不解恨,过来还踢篓子一脚。何四妹爬起来,推起车,一溜烟地跑。队副追过去,把何四妹的车拉住,对刘三说,刘三,丢你个老母,像个娘们,给老子把车推到综治办去。刘三说,队长,算了,她的水果都撒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队副盯着刘三,说,你小子脑子进水了,这些走鬼佬,胆子这么大,就是你这样的人惯的。刘三不敢有违队副意思,去推车。何四妹哪里肯让他把车推走,一把抱住车把,死不松手。队副站着不动,把这难题交给刘三,队副对刘三说,今天要练练你。刘三用力推车,把何四妹连人带车拉了几步远。刘三于心不忍,停下来看着队副。队副说,丢!你要这点事都搞不掂,那就不用上班了。刘三对何四妹说,你看,也不是我要这样做的,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我不这样做,就会被炒掉,对不起了。刘三说着,胳膊肘将往下掉的眼镜往鼻梁上顶了顶,用力去推架子车,连人带车,在地上拖出一条灰迹。
也该刘三倒霉,这天六指心里烦,也没心情出去找工,在工业区晃**呢。若在平时,六指才不管这闲事,但今天这事于他而言不是闲事,地下被拖的是他未来的岳母,六指觉得,和岳母修复关系的机会来了。六指过去,冲刘三就是一拳,正打在刘上鼻梁上,把眼镜也打掉了。刘三还没明白过来,鼻梁上又挨了一拳,脸上开了果浆铺。六指指着刘三流血的鼻子骂,你他妈有没有人性,这阿姨可以做你妈了,你这样拖她。扶起何四妹。何四妹见是六指,也没有说声谢。被突如其来的一顿王八拳打得脸上开花的刘三,此时尚未醒过神来,队副却被激怒了,开玩笑,敢殴打执法人员
他妈的不想活了。当即拿起腰中对讲机,叫兄弟们快点过来。何四妹推了车拼命地跑。队副也不管她。六指想走,队副却把他挡住,说,想走?打了我们的人还想走。六指说,他妈的不走就不走。站在那里。何四妹见来了好几个综治办的人,也为六指着急,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不快跑?可六指现在要充硬汉,不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综治办的几个人,如狼似虎,把六指围了起来。六指是聪明人,不用他们捉,自己跟着去了综治办。
队长黄二豪见捉来的是六指,指着他的鼻尖骂,丢雷老母,警告过你,这段时间别给老子惹是生非搞搞震。六指说,黄队长,如果有人打你老母,你怎么办。黄队长说,敢,老子剥了他。六指说,就是嘛,那我打这死眼镜仔就没得错。黄队长说,刘三打你老母了?六指说,他把我岳母在地上拖了十几米远。黄二豪指着六指,说,老老实实,给我站墙边上。六指听话地站过去。靠紧一点,再靠紧一点。黄二豪说。六指老老实实站好。黄二豪就叫过刘三,骂,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进水,现在天天讲和谐社会、文明执法,你把人家一女人在地上拖?刘三望着队副,队副望着屋顶。刘三只好背黑锅。
天黑的时候,黄二豪在六指的屁股上踢一脚,骂,滚。六指抱头鼠窜。黄二豪又对刘三说,收拾这个种烂仔,要恩威并用,你学着点。刘三觉得自己是老鼠跑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也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有点过头,居然黑了心把一个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人在地上拖那么远,刘三感到不安。次日,他不敢再去工业区,怕见到何四妹。第三天,他还是不敢出门。第四天,刘三想,见了何四妹,得给她赔个不是。然而这天却没见到何四妹。刘三心里空落落的。第五天,何四妹还是没出来卖水果。刘三问了另外一个走鬼佬,走鬼佬说,何四妹呀,几天没有出来,听说是病了。刘三心事重重,觉得何四妹的病与自己有关。刘三平时也看不惯同事们的做派,没想到,自己也做出了这样的事。刘三心事重重。黄二豪看出刘三有些蔫,问刘三是怎么了。刘三说,一个星期没出摊了。黄二豪说,什么一个星期没出摊?刘三说,那卖水果的阿姨,一个星期没出摊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她拖那么远的。黄二豪横刘三一眼,说,丢,你有毛病啊,拖就拖了。刘三说,我不该,我不该的。过了两天,刘三像祥林嫂样,拉住每个队员都要唠叨一通,说,不该的,不该这样的。和我妈一样的年纪,和我妈一样。黄二豪觉得有些不对劲,说,喂,刘三,你别吓我。刘三说,和我妈一样年纪。黄二豪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刘三这孩子,心眼不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据说平时成绩很好,就是怕考,心理素质不好,一考就砸,大考大砸,小考小砸。出来打工后,进了综治办,开始当文书,后来人手不够,再说综治办也没有太多材料要写,黄二豪就让他巡街。刘三一直在自考,考的是中山大学中文系,已考过了九门。对刘三,黄二豪是高看一眼的。可眼下,这孩子,怕是中了魇。黄二豪便说,什么该不该的,觉得心里有愧,就去人家里看看。刘三说,我不知她住哪。黄二豪说,丢,她就租我的屋住。黄二豪是本地人,自工业区的人越来越多后,盖了两栋楼出租,每月租金过万。刘三问明白了何四妹的家,想去看何四妹,还买了水果,却不敢去。黄二豪说,我算是服了你。带着刘三去找何四妹。
何四妹果真病了。刘三内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黄二豪说,刘三这孩子,心事重,自打前不久把您拖在地上后,心里落下了阴影,听说您病了,这不,他都变得神一出鬼一出了。说着指了指头,说,这里,这里有问题。何四妹本来是恨死眼镜仔的,听黄二豪一说,倒也恨不起来。安慰道,我的病与你没关系。又问,你们把六指怎么办了。黄二豪说,怎么办?教训一通,放了。阿四妹说,没打他吧。黄二豪说,看你说的,好像我们综治办的人是土匪。何四妹说,没想到,你们还会来看我。黄二豪心说,哪里是来看你,我是在给刘三这小子治病。对刘三说,听见了没,人家得病与你无关,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刘三说,你们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得病都是因为我。黄二豪苦笑,摇头,说,没办法了。何四妹说,真的不怪你,我这病是气的,但不是被你气的,是我女儿气的。刘三说,我不该,我真的不该,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黄二豪说,好啦好啦,男子汉肚里能撑船,这点事都放不下。
刘三走后,何四妹心里很是感慨。人在病中,是最易生出感慨的,也最易把人生是怎么回事给看通透。何四妹这病,也让她看开了许多,心气下去了,就觉得什么儿女、财富,都不那么重要了,一天到晚,就想看见老伍。老伍去上班了,她的心里就没个捞摸,老伍回来,心里才落定。刘三走后,何四妹突然想见女儿小伍了。觉得六指浑是浑点,也还不错,为了自己,可以和治安仔对着干。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喜欢,总不能一直这样拗着。晚上,老伍回来,何四妹说她想吃点东西。老伍喜出望外,说,想吃什么。何四妹说,想吃雪糕。老伍便跑下楼,给何四妹买来雪糕。何四妹看了一眼,又不太想吃了,见老伍眼神殷殷,不忍让他失望,勉强吃了两口。何四妹说想出去走走。老伍疑惑地看着她,说,你,行么?何四妹说行的,让老伍扶她一把。夫妻俩出了租屋,在外面走一会儿,何四妹出了一身虚汗。老伍怕四妹出了汗,再被风吹又伤风,便劝何四妹回屋。何四妹却说她突然很想进工厂打工。何四妹出门打工十五年了,刚出门时,女儿小伍还没有上学呢。何四妹对老伍说她突然很想把过去打过工的地方都走一遍,那些厂,那些姐妹们,再也见不着了。何四妹这样一说,老伍心里就酸酸的,觉得何四妹这是在说断**话。老伍家乡有这样的说法,说人快死了,就会无意间说些断**话,还要把一生走过的脚印都收回来。老伍这样一想,愈发悲伤,不停拿手背揩眼。何四妹不肯回家,老伍就陪她,在工业区里走一走,停一停,两人说了许多话,说过去打工时走过的每一个镇,每一间厂,说那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工友。晚风微凉,老伍见何四妹有些倦意,扶她回了租屋,烧水给何四妹擦汗。何四妹说,老伍,去把女儿找回来吧,就说我同意她和六指好。老伍说,好。下楼给小伍打电话,小伍问是谁,老伍说,你老子。小伍不说话。老伍说,小伍,你和六指回来吧,你妈病了,怕是,怕是……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小伍说,妈怎么了。老伍说,你妈同意你和六指好了,你回来吧,把六指也叫回来。
老伍回到家没一会儿,小伍和六指就来了。小伍一进来,就扑到何四妹的身上,喊一声妈你怎么啦,你别吓我,你千万别死。泪落如雨,看得老伍只揩眼。何四妹抚着小伍的头发,说,傻女,妈又不是大病,哪里就会死。小伍说,妈,六指改邪归正了,他现在天天在找工作。六指就喊阿姨。何四妹说,那天,治安抓你去,打你没?六指说,罚我靠墙站了半天。小伍转身就揪住了六指的耳朵,说,你又干坏事了?六指说,哎哟,你轻点,轻点,我没干坏事,真的没有。小伍松了手,说,你敢干坏事,看我怎么收拾你。六指把那天的事说了,小伍朝六指点点头,说,这才差不多。看着女儿能治住六指,何四妹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何四妹说,今天那个眼镜治安仔,提着水果来看我了。小伍说,来看你。何四妹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其实那么多治安仔,就数他人最好,平时我们这些小摊小贩,看见其他治安仔像见了鬼,看见他是不怕的,还专门欺负他,那天也不能全怪他,是他们领导逼他的。老伍说,你这人就是心软。何四妹有些忧心,说,听说那孩子,落下了心病,也不知有事没事。小伍说,妈,您哪里有那么多操不完的心,你这病,就是操心给操的。老伍说,还不是因为你们淘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四妹感觉是好了些的,只是没有劲。何四妹说,一分钱的劲都没有。老伍笑,哪里有劲论钱的。见妈妈病了,小伍天天下班后就回家,仿佛一下子懂事了许多。也不再见六指,说,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咱们什么时候见面。
六指早出晚归找工,每天电话和小伍联系,汇报找工进展。然而工作不那么好找,眼看手中没有钱了。六指知道,下月是小伍生日,六指想给小伍送个生日礼物,他知道小伍喜欢首饰,可通身没一件值钱的,这天六指去首饰店看金银玉器。售货员问,自己戴还是送人。六指说,给女朋友。就看那金项链、金耳环。售货员说,女孩子不适合戴黄金的,男戴观音女戴佛,你给她送个玉佛坠还好。六指就看那些晶莹的玉,价钱贵得惊人。一个小小的,也要一千八。出了商场,就琢磨着去哪里弄钱,就算现在进厂,也没那么快拿到工资。当然,要是再去打劫,也是容易的,只是答应了小伍要改邪归正,说话得算数。若是小伍知道自己是用打劫的钱给她买礼物,也不会高兴。左思又想,还是去借钱。而能借钱给他的人,实在没有,那些道上混的朋友,听说他改邪归正,都不怎么睬他了。思来想去,只有去找姐夫。
六指是很不想去找姐夫的,姐夫这人小气,对六指的姐姐也不是太好。有一次还打了姐,六指听说后,拿一把刀,威胁姐夫,说,没有下次了,下次再敢动我姐一根毫毛,我灭你全家,老子说得出,做得出。后来,姐夫果然老实许多,可六指和姐夫的关系,就一直那么不冷不热了。六指不喜欢姐夫,还有一层,当初自己初出门打工,投奔姐夫,那时姐夫在厂里当技工,介绍一个人进去应是没有问题,可是姐夫却不肯介绍。六指想,要是当初姐夫介绍自己进厂打工,也不会当烂仔了。姐夫和姐姐,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在这里生活。两个月前,姐夫从厂里出来,在工业区旁盘下了一家快餐店,生意不坏。姐对六指说人手不够,让六指别东晃西晃不务正业,来店里帮手。六指说,切,饿死也不给你们打工。
看见好久没露面的小舅子,姐夫柒小兵的眉头就皱起,知道这小子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六指问,我姐呢。柒小兵说,在后面择菜。六指手插在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晃到姐夫快餐店后面,见姐和两个孩子在摘菜。摸了俩孩子的头,说,叫舅舅。两个孩子都叫了。六指的姐说,这段时间都没看到你,在干吗呢,我告诉你,这段时间严打,你小心点。六指说,姐,看你,当着孩子的面说啥呢,我早就改邪归正了,这些天,天天在外找工呢,你看我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姐站了起来,直着腰,拿拳擂背,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六指说,真的姐,我真的改邪归正了。姐说,鬼才信你。六指说,真的,我,谈了个女朋友。她人很好,又漂亮又温柔。姐的眼里跳动着两团火苗,说,真的呀?!有个人管住你,你这野马才会收心,什么时候带来让姐看看。六指说,可是,可是这段时间,她不肯见我,说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什么时候再见面。姐笑道,一个猴子服一根鞭杆,一头犟牛服一个把式,终于有人治得了你了。六指呵呵直乐,说,可是,过几天,就是小伍生日,我看好了一个玉佛坠,想送给她。姐看了眼正在前面忙着的柒小兵,小声说,多少钱?六指说,二千块。姐说,这么多。摇了摇头,说,钱都在你姐夫手上,三两百,我还拿得出。
六指便到前面,陪了笑说,生意好么。姐夫见六指对他笑,知道没好事。也不吱声。到吃晚饭时,六指开口说要借钱,借三千。柒小兵说,你真敢开口。姐说,六指改邪归正了,谈了个女朋友,现在有人管,不会再乱来的。柒小兵说,我是真没钱,你不是不知,盘下这个店就花了六万,出厂时,厂里还欠我四个月工资。去要了好几次,林老板说她也没办法,峻阖厂欠了她一百八十万货款,什么时候峻阖厂给她货款,她就给我工资。六指说,不借就不借,扯那么多干鸟。柒小兵说,不是我扯。进房间去,翻出一张欠条,果然是永和塑料厂的欠条,写着欠柒小兵工资九千二百元。柒小兵说,要不这样,你拿着这欠条去永和厂问林老板要钱,要到了,我借给你三千。六指说,要到了,借我五千。柒小兵说,借四千二。六指说,成交,干这个咱最内行了,你要不到的账,我分分钟搞掂。姐说,你可不许胡来。六指说,我知道。
六指知道这账不好要,若好要,姐夫不会这么大方,同意要到就借四千二给他。次日,六指去要账时,腰里别了把刀。这把刀,不久前曾经剁下过自己的一根手指。永和塑料厂在另外的工业区,步行半小时**程。六指走到时,永和厂刚刚上班。六指直往厂里走,保安挡住他,说,请问您找谁?六指说,找谁我还要向你汇报?保安赔着笑,说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为难我,这是我们厂里的规矩。六指说,我找我姐。保安说,你姐,你姐干吗的?六指说,干吗的,你问得真好笑,你给谁打工?保安说,给老板打工,怎么啦。六指说,你们老板就是我姐。保安有些疑惑,他不知道老板有这样一个弟,又不敢问他要身份证登记。六指拍拍保安的肩,说,你办事认真,这是好的,我姐在办公室吧。保安说,一清早就来了。六指不再同保安啰嗦,直接找去写字楼。
六指敲门时,林小玉刚从各车间转了一圈回来,这段时间,因资金紧张,林小玉疲惫不堪。供应她料母的供应商,不仅不再赊货给她,还三天两头跑来要债,她又不敢逼峻阖厂的老板,她这小厂,全指着峻阖厂活命,峻阖厂若不给她单,厂子是一个月也撑不下去的。为了完成峻阖的订单,她只有到处借贷,把能借的朋友都借遍了。林小玉回到办公室,拿过那该死的九连环,看着发呆。她实在没有耐心解这九连环,也知道郑九环让她解这九连环,是随口一说。但大老板随口一个顽笑,她也得认真,她得为第二次去要账找个理由。她知道,以郑九环的性格,她真要解开了这九连环,郑九环也许哈哈一笑,大笔一挥,就给她结算了。但她的心静不下来,倒是吴一冰有心,这段时间,得空便来陪她说话,还帮她从网络上找到解九连环的办法,整个解环过程,共三百四十一步,一步都不能错。林小玉哪有耐心去记下这么多步骤,解下两个环、三个环,就被弄得心烦意乱,将那一串环砸在桌子上,骂郑九环不是东西,也骂中国发明这玩具的古人吃饱了撑的,想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生气归生气,气过后,还是照吴一冰下载的解环步骤,一步一步解。林小玉便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解开这环了,到那时,看你郑九环还有什么话说。
正在解环呢,听见敲门,喊一声进来。进来的是六指。林小玉不认得,问,有什么事?六指说,你就是林老板吧。林小玉警惕道,你找谁。六指摸了一下背后的刀,在屋里转个圈,说,办公室搞得蛮不错嘛。林小玉看六指来者不善,沉下脸说,这位先生,有什么事你请讲。六指说,那咱们就不绕圈子了,我是来要债的。说着拿出那张欠条。林小玉还以为是哪个供应商找来了要债公司,看了欠条,倒放心了,笑道,柒小兵啊,他自己怎么不来?六指说,你别问那么多,欠债还钱,快点把钱给我。林小玉说,阎王少了小鬼的钱?几千块,这么紧张!六指说,那你就快点给呀。林小玉说,你和柒小兵是什么关系,想要钱,你让柒小兵自己来。六指说,柒小兵是我姐夫,怎么啦。林小玉说,我怎么相信你。六指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想给还是怎么的。林小玉现在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坐在大班桌后面,拿过桌上的九连环,想了想,说,你要能把这个东西解开,我马上给你钱。说着扔给六指。六指抓过,看了一眼,说,他妈的这么多环环套在一起,怎么解得开。林小玉说,解不开?解不开那就没办法了。六指从背后摸出刀,要把那环剁开。六指这一招厉害,剁环是假,让林小玉看到他带了刀是真。果然,林小玉看到六指拿出了刀,脸色变了,说,你什么意思。六指挥着手中的刀,说,什么意思,今天你要不给我钱,老子的刀要见红。六指哪里知道,这林小玉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这几年做生意,也算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也见过一些狠角色,冷笑一声,说,收起你手中的东西,不收起来我就报警了。六指说,你敢报警我就敢剁了你。林小玉说,我就站在这里,有种你剁我试试。六指平时吓唬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别人见了刀都吓得直打哆嗦,没见过林小玉这样的。林小玉不怕,他倒怕了。放下一句狠话,草草收场。
六指拿刀来逼债的事,给林小玉敲了警钟,今天来的若真是个狠角色,就在办公室里动刀也未可知。刚才看似镇定,却是吓出一身冷汗。六指刚走,林小玉就打电话把保安叫来,狠狠训斥一通。想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去找郑九环,可是找到郑九环容易,让他付货款却不易。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也许,只有向他低头了。想到此处,林小玉便觉得心像被针扎了样,难受。几年前,她进了郑九环的厂,开始是在办公室当文员,郑九环看上了她,香港人办事倒实在,不遮遮掩掩,直接对她说,他喜欢她,想包她,让她开个价。林小玉回绝了。为这事,郑九环就把她下放到仓库当仓管。当了一段时间仓管之后,郑九环又找到林小玉,拿出一串钥匙,说他刚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如果林小玉愿意,就是她的了,每个月再给林小玉三千。林小玉不亢不卑,说谢谢郑总厚爱,我是个打工妹,没这福气。郑九环说,好,有志气。于是,林小玉就被调到了流水线,给拉长做助理。又过一个月,郑九环再次找到林小玉,问,怎么样,还习惯。林小玉说,习惯。郑九环说,我再加二千,一个月五千,如果你给我生个儿子,我再给你一百万,怎么样,你考虑考虑。林小玉说,不用考虑了。于是,林小玉就成了流水线上的普通QC……一年时间下来,郑九环不停地为包下林小玉增加价码,林小玉也从办公室文员,一直做到最普通的打工妹。林小玉越是不为所动,郑九环就越是上心,不想林小玉倒是因祸得福,熟悉了工厂所有的工艺流程。郑九环对林小玉说,你和别的打工妹不一样。于是,林小玉成了峻阖厂的跟单文员,后来又做到部门主管,总经理助理。不过郑九环没有再提附加条件。做了一年助理,郑九环问林小玉,想不想当老板。林小玉说,想。郑九环说,那好,你想做什么?林小玉说,想开塑胶制品厂。郑九环说,我每年给你二百万的订单。
林小玉说,什么条件。郑九环正色道,别把我想得那么坏。这些,都是前尘往事,一晃,林小玉开厂当老板三年了,工厂也因拿到峻阖的订单,做得顺风顺水。第一年,拿二百万的订单,第二年,拿四百万,第三年,她成了峻阖最大的塑胶品供应商。今年峻阖厂的订单开始减少,一开始,林小玉并没有在乎,想到不能总靠着峻阖,郑九环不是说过么,扶上马,送一程。正好逼着她及时扩展业务。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没那么乐观。想到郑九环,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解开九连环就结算的承诺,林小玉摸不透郑九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林小玉想。当初郑九环许诺给她那么多,她都不为所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郑九环还需要,如果,还有可能,林小玉想……林小玉决定,再约约郑九环。拿起电话正要打给郑九环,手机却响了,是吴一冰,说就在厂门外,想进来坐坐,可保安不让进。林小玉停顿了一下,给保安打了电话,没有再约郑九环。
吴一冰这段时间,常和林小玉见面。两人倒没谈论风月,多是吴一冰充当林小玉的幕僚,为林小玉出谋划策。吴一冰见面就问林小玉,九连环解了没。林小玉说,没那耐心。吴一冰说,我觉得郑九环是托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里有要债还要解九连环的道理,没这么无厘头的搞法。林小玉说,朋友嘛,我当时进去时,他正在解这九连环,见我要债,就随口这么一说了。林小玉想,就像从前一样,郑九环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在逼她就范呢。从前面对郑九环的**,她能守住自己,还能巧妙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一个清白而风光的未来,然,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看来,她是逃不过这胡萝卜与大棒了。这些想法,她自然不会对吴一冰讲。不想吴一冰的一番话,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林小玉身上。
吴一冰说,伟太鞋厂的事,你听说了么?林小玉说,伟太厂出了什么事,我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吴一冰说,可不是闲事,这里透出了一个要命的信息。林小玉说,那你说说,怎么回事。吴一冰说,在咱们工业区,第一大的厂是峻阖,有上万员工,第二大的厂就是伟太。林小玉说,那又怎么样。吴一冰说,就在前天,伟太厂发生了大罢工,工人要求伟太厂补发这些年的加班费。我当时觉得,工人是在瞎胡闹,你猜怎么着,工人获胜了。所有工人,都得到了补偿,有的人进厂时间久,一次性就补了二万。林小玉倒抽一口冷气,说,我的天,那得多少钱。吴一冰伸出两根手指,说,听说伟太厂补了这个数。林小玉说,二千万?!也是,没有这么多钱拿不下来。吴一冰说,现在这事都传开了,伟太厂的工人像过节一样。大多数工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林小玉说,政府就不管么?吴一冰说,怎么不管,政府出面了。林小玉说,政府出面了,怎么还会这样。吴一冰说,政府的态度,是依**事。林小玉半天没有说话。在她打工的记忆中,只要劳资纠纷,政府的天平,多是倾向资方的,招商引资,保护投资**,这是重中之重。吴一冰说,此一时,彼一时,伟太厂属于劳动密集型的企业,污染又严重,现在要被淘汰了。林小玉明白了其中奥妙。但不知道伟太厂的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吴一冰说,现在,峻阖厂的工人都跃跃欲试,想效仿伟太厂搞罢工。林小玉说,郑九环就没有一点防备。吴一冰说,怎么没有,其实普通工人,不过是一盘散沙,哪里懂得组织罢工,就算罢工,也提不出合理合法的诉求,伟太厂就是有那么几个刺头挑了头的,他们知道一旦罢工,不管成败,自己都要被炒的。林小玉说,有那么傻的人?吴一冰说,听说,那些带头的,向每个拿到补偿的工人收五十块的提成,他们才是最大的羸家呢。又说,伟太的事,提醒了郑九环,现在他是要先下手为强,已经开始裁员了,听说列了个名单,先把那些可能挑头的裁掉。林小玉说,这样说来,现在峻阖厂的形势不好。吴一冰说,美国金融危机,对我们厂影响很大,往年天天加班到十二点,今年这两个月,没有加过班。又说,你的货款得抓紧时间要。林小玉说,可是……看着桌上那九连环。吴一冰说,你傻呀,你还真把这九连环当回事么。再说,峻阖厂罢工,只在这个星期,你得在罢工前要到货款。林小玉说,你也是组织者么?吴一冰说,是郑九环逼的。林小玉感觉浑身虚脱了样,提不起一点气力,疲惫地说,谢谢你,一冰。吴一冰说,你看你,说这些见外的话,我失业了,还想淘你的光,到你这里来混碗饭吃呢。林小玉说,你要能来,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嫌我这庙小。心里有话却没有说,若是要不到峻阖厂的钱,自己这厂分分钟就会倒闭。吴一冰走后,林小玉闭目在大班椅上坐了好久,拨郑九环的电话。好半天,没人接,林小玉正要挂,电话通了。林小玉说,郑总,是我。郑九环似乎情绪低落,说,小玉呀,什么事?林小玉说,郑总,你给我的九连环,我解开了,你可要说话算数哟。郑九环说,……九连环?哦,唔。林小玉说,和你开玩笑啦,今天是我生日,我想,请郑总赏光,一起吃饭。郑九环说,……你生日?林小玉说,我只请了你,一定要给我面子。花园酒店,我等你。郑九环说,那,好吧。
林小玉约好郑九环后,就打电话到酒店订了房,订了餐位。然后回家,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的自己,做生意这才三年,似乎经历了十载,什么时候,脸上已失去昔日的光彩。三年来,为了创业,她把全部身心都投在上面,从工人做到老板,当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女性,在这男权社会里,每一步,都要面临**与无奈,林小玉突然怀疑,这些年来的努力,到底值,还是不值。难道女强人都要做成老姑娘么,难道女强人的情感,就真的是一片沙漠。林小玉的脑海里,浮过了一些男人的影子,……郑九环、吴一冰……当这些幻象消逝时,林小玉深吸了一口气,去了酒店。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得把货款要到。林小玉想。然而,林小玉在酒店的西餐厅里等了两个小时,郑九环并没有到,甚至连个电话也没给他,若要顾及女性的自尊,林小玉是断不会给郑九环打去电话催问的,然而现在,她必须把郑九环约出来。林小玉给郑九环打去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这样的等待,漫长而尴尬,一位艳装女子,明显在等候谁,而约会的人,却久等未至,古人诗句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而此时,没有池塘春草,没有蛙鼓如织,有的是餐桌上,心形玻璃灯里的渐渐燃尽的红烛,和一颗受挫的、骄傲的心,一杯白水,已添了三次,不停拨打郑九环的手机,也无人接听。办公室的电话,亦无人接听。林小玉知道,郑九环不会来了,这个结果,让林小玉觉得自己甚是可笑,却自作自受。这时,那一百八十万的货款倒成了其次,一种被遗弃、被嘲弄的感受,像阴郁的常春藤,慢慢爬上心头,把她缠绕得喘不过气来。林小玉拨通了吴一冰的电话,二十分钟后,手捧鲜花的吴一冰,出现在林小玉面前。吴一冰说,生日快乐。林小玉说,你知道的,今天不是我生日,我本来约的也不是你,我约了郑九环。林小玉这样说时,眼圈竟红了。和吴一冰在餐厅里坐到了零点,郑九环依然没来。吴一冰说,回去吧,他不会来了。林小玉说,我在酒店订了房。吴一冰送林小玉到电梯口,林小玉说,送我上去。吴一冰送林小玉上去,进了客房。吴一冰说,你早点休息,我走了。林小玉说,一冰,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郑九环无情,我也无义,得去找郑九环要债了。林小玉甚至想到那天来要债的六指,想,必要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些不好的念头。郑九环于她,有再造之恩,没有郑九环,就没有她的今天,当真是成也萧何,罢也萧何么。郑九环,你可以造就我,但你不能毁掉我。次日,林小玉去峻阖厂,却没找到郑九环,问郑九环的助理,助理说,郑老板昨晚连夜赶回香港,参加董事会召开的紧急会议。听郑九环的助理这样说,林小玉觉得自己错怪了郑九环,有些为昨晚的行为后悔,也为自己那些不好的念头感到不安。林小玉离开峻阖回自己的厂,车刚到厂门口,看见两个供应商站在那里,林小玉的车就从厂门口开了过去,没敢进厂。现在,她看见那些供应商就怕,这些供应商对她其实不坏,能让她欠下十几、二十万的货款,这里面,自然有峻阖的因素,供应商知道她做峻阖的单,才敢将货赊给她,但也有个人交情在。这让林小玉很难面对他们。林小玉给保安打去电话,让保安在供应商走后给她电话。林小玉把车泊在离厂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在车里闭目养神,也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也许,昨晚和吴一冰太过疯狂,林小玉在车里居然睡着了。保安给她电话,才把她叫醒。保安说供应商走了。林小玉看表,已经到了吃午餐的时间,却没有想吃的胃口,开车回厂,不想车刚进厂,那两个供应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因林小玉欠了他们钱,他们也不敢得罪,一味赔笑脸,叫苦,说他们都是小本经营,十几万的货款,再不给,他们都经营不下去了。林小玉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还是那句话,只要峻阖厂一结账,马上付款,峻阖那么大的厂
还少了我这一二百万么。供应商说,能不能先付一点点,让我们也好周转。林小玉说,不瞒你们,我现在已有好久没发工资了,几十号员工,都在眼巴巴等着峻阖的那笔货款发工资呢。这不,我刚从峻阖回来。供应商说,峻阖的老板怎么说?林小玉说,郑老板回香港开会去了,一回来,就能付钱的,真的对不起,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打交道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该清楚,你们还怕我不给钱么,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开车来,到我厂里拉我的注塑机。供应商说,林老板讲笑了,讲笑了。倒也吃了定心丸,赔着笑脸告辞。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林小玉心里酸酸的,她太理解他们的心境了,就像她去找郑九环一样,明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却弄得扭扭捏捏,生怕得罪了财神爷。生意场,也是个生物链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什么,就看它的造化了。
林小玉给吴一冰电话,让吴一冰留心,看见郑九环回来了,赶快给她电话。吴一冰却透出了另外一个消息,说是据可靠消息,郑九环去参加董事会会议,很有可能丢掉总经理的职位,要是换了新的总经理,也不知会是怎么样的搞法。现在厂子里的工人已紧急联合起来,要提前罢工,趁郑九环还在香港开会的时候罢工,这样,无论是郑九环,还是接替他的总经理,都不敢马虎应对的。林小玉说,你这消息可靠么?吴一冰说,也是听那些香港来的职员说的,无风不起浪,看来假不了。这消息让林小玉吃惊不小,若是郑九环给换掉,新来个总经理,要债倒不是主要问题了,能不能继续拿到峻阖厂的订单,还能拿多少订单,这可是关系到她这小厂的生死与未来。林小玉紧张、不安,在办公室里焦躁徘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走到窗口,蓦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看,正是那天闯进来拿刀威胁自己的六指,六指这次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在厂门口晃**的,还有两个。林小玉的掌心,就沁出汗来,实在不行,那几千块钱给了他就是,就怕他们没那么容易打发,于是有些后悔那天没把钱给他。这一天,也不敢离开工厂,晚上就在办公室里休息,次日清晨,吴一冰打来电话,说有人昨晚看见郑九环回来了,还说,他们今天不上班,现在已经开始罢工。
林小玉再也顾不上害怕六指,开车就奔峻阖厂去。果然,峻阖厂闹哄哄的,工人过节一样,说说笑笑,聚集在厂里厂外,把工业区挤得水泄不通。林小玉打吴一冰的手机,想来是太吵,吴一冰没有听见,没接。林小玉问几位女工,郑老板有没有出来。女工说没看见。林小玉说,你们罢工,搞得像过节一样开心,就不怕么。女工说,有什么好怕的,人家伟太鞋厂罢工,补了好多钱。正说着,听见警笛响,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也没有干什么,只是维护秩序,隔了一会,又有劳动局的工作人员也来了。林小玉焦急地等着消息。过了不到十分钟,那些警察就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不一会,又有救护车也来了。林小玉的心,就揪起来了。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果然,很快她的感觉被**,郑九环在办公室里服药自杀了。林小玉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无数声音嗡嗡嗡嗡,泪水刷地就下来了,不知是为郑九环,还是为自己那近二百万的货款,为自己苦心经营的厂的未来。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这天,峻阖厂宣布倒闭。后来,听说,郑九环是昨晚就回来了的,有文员看见,他回来后,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坐到很晚。后来警方公布的结论是,郑九环在凌晨五点左右已经死亡,那时,离工人罢工,还有两个小时。郑九环死的时候,手里握着一个九连环。为什么他的手里会握着一个九连环,他在死之前,坐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他生前为什么喜欢解九连环,这一切,都成了未解之谜,当然,关于这些,现在没有人关心。峻阖这么大的企业倒闭,一时间,成了媒体注目的焦点,悲观的情绪在四处蔓延。刚刚还沉浸在罢工狂喜中的近万名打工者,一下子,坠进了寒冷的冰窖,她们悲愤、惶恐、不知所措。而对于林小玉和许多像林小玉一样的小老板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坚强如林小玉者,亦不免痛哭,亦只有痛哭,除了哭,他们真不知还能干什么。
政府的行动很快,先是封了峻阖厂,又组成紧急事故处理小组,镇里的一把手任组长,万余名工人的利益,自然是放在了第一位。如林小玉这样和峻阖有生意往来的小老板,现在暂时顾不上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峻阖,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此时处理稍有不慎,都将是国际性的影响。峻阖宣布倒闭的第三天,政府就做出决定,由政府垫付所有员工工资。拿到工资后,随之而来的,是工人撤退大潮。几天时间,原本热闹喧嚣的工业区,变得冷冷清清。依附着工业区而生的出租屋群落,网吧,小旅店,服装店,餐馆,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饰品的,都失去了依托。生意冷清,人们已然感受到了早到的冬寒,有些店开始清货,挂出转让的牌子,也有些还在观望,希望峻阖厂倒了,能有新的厂进来。柒小兵的快餐店,在峻阖倒闭清算那几天,生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工厂倒闭了,出来吃饭的人自然就多,然而这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很快,拿到工资的工人纷纷离开,柒小兵的生意,由前几天的一天卖出二百份快餐,到一天卖不出十份。两口子坐在店门口,望着冷清的街道,心里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接下这个店,花光了两人出门打工多年的积蓄,本来指望能依靠这小店,一家人从此摆脱给人打工的命运,也曾梦想,做上几年,能鸟枪换炮,将快餐店变成酒楼,这下可好,几万块砸进去,声响都没有听到。六指的姐姐一开始是不同意开快餐店的,生意冷清时,天天唠叨柒小兵,后来生意渐渐好了,每天晚上数着那钞票,她的唠叨也无声无息了,这下可好,每天无事可做,正好唠叨柒小兵打发时光。柒小兵听得心烦意乱,耳朵起茧。挂了转让的牌子,可眼下这形势,傻瓜才会接手。转不出去,一个月三千块的店租,却是得照付。老婆是横竖看柒小兵不顺眼,说,没事杵在门口干啥,你不会去找林老板要工资。柒小兵说,你以为我不想去要,峻阖倒闭的那天,我就看见林老板了,峻阖欠了她一百八十万,她现在跳楼的心都有。六指的姐说,怎么,你这是怜香惜玉了?越是这样,你越得抓紧时间去要债,快点去,现在就去。
柒小兵去找林小玉。林小玉的眼泡肿得像桃子,嗓子沙哑,话都说不出。让柒小兵有事和吴一冰谈。吴一冰结了峻阖厂的工资后,就跟了林小玉当助手。这段时间,棘手的事一桩接一桩,林小玉伤心郑九环的死,也为自己多年心血将付诸东流而上火,幸好此时有吴一冰为她分忧解难,不然她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怕是也和郑九环一样,以死求得解脱了。吴一冰听柒小兵说明来意,好言道,工资自然是要给的,欠了你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你把欠条拿来。柒小兵这才想起,欠条在六指的手上。说,不好意思,欠条在我妻弟手上,我打电话让他送来。说着掏出手机要打六指电话。吴一冰伸手止住柒小兵,说,不急不急,你现在拿来,我也没钱给你。柒小兵一听就跳了起来,说,你们当老板的,万把块钱不当回事,对我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吴一冰说,不是这意思,你少安毋躁,听我把话说完。你也知道,峻阖倒了,我们厂主要是做峻阖的单,现在压了二百万的货款。柒小兵说,我可不管这些,我只问你们要钱。吴一冰说,没说不给你钱,你听我把话说完,别这么急。柒小兵说,不急,能不急么。吴一冰说,现在政府把工人的工资都垫付了,接下来,马上要拍卖峻阖的固定资产,接下来,就会解决我们的欠款。柒小兵说,你扯什么,等到政府拍卖峻阖,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峻阖能拍几个钱,厂房又不是他们自己的。吴一冰说,你这人,真是急性子,你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政府也了解我们的难处,答应贷给我们一笔款,十天,最多十天款就到账。吴一冰说着掐指一算,说,放了元旦假,一上班你就来,还是这个办公室,记得来的时候带上欠条。柒小兵见吴一冰说得这样肯定,也不好再逼,只说,你说话要算数。
柒小兵想,得找六指把欠条拿回来,不然六指把债要到了,那可是肉入虎口,吐不出来的。去租屋找六指,敲了好一阵门,六指才起来,从猫眼里往外瞄,看清是姐夫柒小兵,这才开了门。柒小兵说,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看见睡在**的小伍。柒小兵说,不好意思。小伍见来客了,将被子拉过盖好。六指说,小伍病了,刚从医院检查回来。柒小兵说,什么病?没大碍吧。小伍的脸就红了,六指低下头,不说话。柒小兵说,你把那张欠条给我。六指说,欠条,什么欠条。柒小兵说,就是我的工资欠条,我刚才去厂里了,老板说让我元旦过后,拿欠条去结工资。六指说,……哦。在身上上下摸,说,放哪儿了呢,又去床头柜里找,没有找到。说,不会吧,也许,弄丢了。柒小兵一听就火了,说,你,你怎么能这样,真弄丢了,你得赔我钱。六指说,看把你急得,我慢慢找,找到了给你送去。染小兵气得摔门而去。
原来小伍是说了,六指找不到工作,两人不见面的。但她哪里真做得到,坚持了几天,就想六指了。两人又住在了一起。小伍说,这是你姐夫?六指说,可不,守财奴。小伍说,你把他什么欠条弄丢了?六指便从床垫下面摸出一张纸来,递给小伍,说,就是这个。小伍看了,说,你刚才怎么不给他。六指说,本来是让我帮他去要债的,要到了答应给我四千二。我想要到这笔债后,你生日给你送一个玉佛坠,我都看好了,一千八。小伍说,你呀,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了,讨债哪里那么好讨,你还是把欠条还给你姐夫,让他自己去讨。六指说,我都去要过好几次了,还给他我不是白跑了,再说我姐夫有钱,峻阖厂倒了,你现在没有工作,我手上一分钱都没有,真的对不起你。小伍说,政府不是刚给我们垫了工资么,三个月,五千多块呢,也够我们用一段时间的。六指说,那是你的钱。小伍说,什么你的我的,你还分这么清楚。六指说,男子汉,哪能用女人的钱,你别管,我自有来钱的办法。小伍说,六指,你可千万别再干坏事,为了我,你一定不能。六指抱着小伍,说,小伍,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会对你负责的。小伍掏出钱包,说,你把这张卡拿着,密码是我生日。六指突然大声吼道,我说了不会要你的钱,我有办法。
六指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再去勒索别人,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可是现在,连勒索都难了,工业区冷清得可以捕到鸟,那些小商贩们,现在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再说了,六指答应小伍,绝不再去干那些混账事。六指想,最好在姐夫的前面把那九千二百块要到,姐夫的钱嘛,要到了,有钱再还。六指拿了欠条,去林小玉的厂里找林小玉。保安不让进,六指就在门外面候着,候到天擦黑,却见从厂里出来一辆小货车,开车的居然是当初和小伍好过的吴一冰,吴一冰的身边坐了个戴墨镜的女人,分明是林小玉。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了?六指多了个心眼,叫了一辆面的,说,跟着那辆车。面的师傅看了六指一眼,没有说什么。吴一冰和林小玉开着货车,出厂后上了国道,一**往邻镇而去。两个镇相隔也不远,半小时的**程就到。车拐下国道,东拐西拐,到了一片偏僻的出租屋,停了下来。六指让面的司机远远停车。司机疑心六指要干坏事,说他要急着回去。六指便付了车费,下车远远尾随着吴一冰和林小玉。只见吴一冰打了个电话,一会儿,过来一胖子,拿钥匙开了出租屋底层的一间卷闸门。三人进屋,过三、四分钟,出来,重新关上门,又从旁边的小门上了楼,六指尾随着也上了,看见他们开了三楼的一间房门,六指上四楼,从上往下监视着。三人进房,也就三分钟左右就出来了。胖子说,这个价很便宜的,你要想租,现在就把钥匙给你。吴一冰问林小玉,你看怎么样。林小玉说,就这里吧。三人说着就走了,胖子带着吴一冰和林小玉,去一楼的一间小店签完租房合同,上货车走了。六指没有走,在出租屋门口徘徊了好一阵,想,吴一冰和林小玉,跑这么远来干吗呢,看样子是想租房,三楼的租来住,一楼那么大一间租来干吗?六指多了个心眼,装着要租房,去小店找刚才那胖子。胖子问六指,老板有什么事。六指说,租房。胖子听说六指想租房,说,老板想租什么样的房,三房两房都有。六指说,我想租间底层的铺面。胖子说,这样啊,不巧得很,刚刚把最后一间空铺面租出去了。六指说,这里这么偏,也不好做生意,我租了是当仓库用。胖子说,这里的铺面不都是当仓库用么,刚才租下的两个老板,也说是租了当仓库的。
回家的**上,六指一直在琢磨这事,慢慢就琢磨出一些道道。回家后没回租屋,却去了姐夫柒小兵那里。柒小兵说,你这么好,真给我送欠条来?六指说,欠条,什么欠条。一脸坏笑,想故意看姐夫什么反应,果然,柒小兵当即跳了起来,说,你……六指说,逗你玩的,我要你那欠条干吗,你那欠条也就一张纸,一毛钱都不值。柒小兵说,一张纸也是我的,你少给我来这套。六指的姐说,六指你别在这里烦人了,我就说不要开店,打工多好,挣一个是一个,小生意有小风险,大生意有大风险。你哥不听我的,说什么打工打得太久,要给自己打工,这下可好,这么多年挣的钱,都打水漂了。柒小兵突然发了狠,吼道,你嚷什么嚷,烦死了,不就是几万块钱吗,人家峻阖厂,几个亿的资产不也打了水漂?我哪里算得准他妈的发生金融风暴,我哪里知道峻阖这样的厂,说倒就倒了,你也就是个事后诸葛亮。见姐夫吼姐,还当着自己的面,六指有些不高兴了,知道柒小兵这是指桑骂槐,生自己的气,冷笑一声,转身要走。柒小兵便追过来,说,你别走,我的欠条呢。六指说,你们俩不是吵架吗?还有时间管欠条。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几万块钱的投资,把就你急成这个样子?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六指把柒小兵引到一边,把他跟踪林小玉和吴一冰的事一一细说了,柒小兵说,这又怎么啦,没有什么嘛。六指说,你就是个猪脑子。柒小兵被妻弟这样骂也不是第一次,听多了,也习惯了,倒也不恼,说,你是人脑子,那你说这里有什么问题?六指说,什么问题,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你还问我?你说林老板,在咱们镇上开厂,跑那么远租个仓库,还租一套住房想干吗?还是那么偏僻的地方。柒小兵说,也是啊,不知他们玩什么鬼花样。六指说,林老板的厂主要做峻阖的单,峻阖厂倒了,欠林老板那么多钱,林老板的厂倒闭是分分钟的事。柒小兵说,这个我也知道,要不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六指说,你要是林老板,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柒小兵说,……难道?她会?不会的,林老板不是这样的人。六指说,我们俩打赌,林老板百分之百是想走佬,她要不走佬,你砍我的头。柒小兵说,我砍你的头有鬼用。六指说,砍下来当球踢呀。柒小兵说,她是真的要走佬?六指说,她这是在为走佬做准备呢。柒小兵说,他妈的,还说让我元旦节后去厂里结工资,我说怎么那么好。六指说,发你的春秋大梦,工资,切!柒小兵听六指这样一分析,觉得六指的想法有道理,说,那你赶紧把欠条给我。六指说,废纸一张,要了有什用,你现在去要,人家一句话,元旦节后再来,就把你打发了。告别柒小兵,六指拐到镇上,买了一份小伍爱吃的肯德基套餐,又去商场,看那想送给小伍的玉坠,心里沉沉的,觉得对不起小伍。回到家时,小伍不在,打小伍电话,小伍说,我在妈这边,你过来一块儿吃饭吧。六指就直接去了,何四妹的病好了,这时正和小伍给苹果贴商标。六指说了声阿姨好,把买来的洋快餐递给小伍,说,趁热吃。小伍见是肯德基,兴奋地说,哇,好久没有吃过了。拿了一块鸡翅往何四妹的嘴里塞,何四妹说,我不吃。小伍说,你吃一块嘛,好好吃的。何四妹便接过了。见六指如此体贴,也放心了。
六指坐下来,帮何四妹给苹果贴商标。才贴了两个,小伍就说,你乱贴什么。六指问,怎么贴。何四妹笑道,贴在烂了的地方,遮一下丑,不然没事贴这个干吗。六指说,水果生意不好做吧。何四妹说,你看这工业区,哪里还有人?过去进两筐货,一天就卖完,现在进两筐货,卖到烂。说罢不免叹息,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小伍又没工作,实在不行,就早点回老家得了,免得到过年时又不好坐车。何四妹说着站起来,说,你帮我贴完这些,我去做饭,一会你叔要下班了。六指就给烂果子贴商标,见小伍吃得香,说,我要有钱了,天天请你吃西餐。小伍说,吃法国大餐。笑问小伍看电视了么?说昨天我在外面玩,有记者采访过我,看看今天电视上会不会播。六指说,采访你?干吗?小伍说,问峻阖厂倒闭了,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小伍把台定在了本地频道,在卖壮阳药广告,一群专家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回答所谓患者的提问,小伍就看着六指笑,六指压低声音说,你看我干什么?小伍附在六指的耳边说,有钱了,我就给你买这药吃。六指抢过遥控器,调了台,却是关于美国金融风暴的。六指关了电视。标签也贴完了。等老伍回家,一家人吃完饭,坐了一会,何四妹长吁短叹,老伍就骂资本主义和美国佬的娘。六指告辞,小伍说,下次别给我买肯德基了,好几十块钱呢,现在我们俩都没工作,钱得省着点花。六指说,我今天又去看那个玉坠了。又说,我会有钱的。
做惯坏事的人,对别人要做的坏事,总是格外**,看见林小玉和吴一冰在邻镇租房,六指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想走佬。柒小兵还抱有幻想,再去要钱,果然如六指所料,一句话就把他打发回来了。这些天,六指白天黑夜在林小玉的厂门口转悠。果然就发现,林小玉在偷偷把厂里值钱的设备运往邻镇的仓库。
元月一号晚上,搬了好几趟。发财的机会来了,六指想。心里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只求林老板快点走佬,若被工人发现,他就空欢喜一场了。一切都如六指所愿,元旦过后上班第一天,柒小兵拿了欠条去结工资,远远看见厂门口围了一群人,心里一惊。果然,老板跑了。丢下激动的工人和闻讯赶来愤怒的债主们。柒小兵给六指打电话,六指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就说你那张欠条是纸,你还不信。柒小兵还在那里骂娘,六指说,你别傻了,咱发财的机会来了。柒小兵说,发财,发什么财?六指说,你就是个猪脑壳。
柒小兵听了六指所谓的发财计划,半天无语。六指说,怎么样,干不干?柒小兵说,咱这样做,是犯法的。六指说,犯什么法,她敢报警不成,现在警察到处在抓她,她躲还来不及呢。柒小兵说,她要是不给呢。六指说,不给?你开玩笑,不给咱们就报警。他们不会不给的。柒小兵说,这事,我得想想,我是怕万一。六指说,万什么一,万无一失。柒小兵说,我和你姐商量一下。六指骂,你他妈发神经呀,对谁都不能说,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和我姐商量,那不是害我姐吗。柒小兵说,怎么害你姐了。六指说,万一出事了,我姐不知道就没罪,知道了,那就要受牵连。柒小兵说,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六指说,你干不干,你不干我一个人干。告诉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柒小兵说,你说怎么干吧。六指说,你同意了,那咱们就干。柒小兵一咬牙,说,干就干,是她林小玉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再说了,我也只想要回本来属于我自己的。柒小兵和六指去镇上的银行开了户,开户用的是六指的身份证,设密码时,柒小兵多了个心眼,说,咱们一人设三位数。六指说,行。开完户,又去买了几个信封,一些信纸。柒小兵说,现在咱们去哪里。六指说,去林老板的厂里看看。两人绕到林小玉的厂,工人和债主还围在门口,有电视台的记者,在采访那些痛哭流涕的工人和愤怒的债主,政府的工作人员、警察,在安抚大家的情绪。六指说,你看看这些人,再想想咱们要做的事,你就不会觉得咱们是在犯罪了。柒小兵说,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六指说,早知你这么胆小,我就一个人干,干吗要拉上你,还不是看在你是我姐夫的面子上,有财大家发。
柒小兵深感不安,其实此时的林小玉和吴一冰,更加惶恐不安。自从峻阖厂倒闭,林小玉几乎崩溃,她的梦想,原来是如此虚幻,如此不堪一击。那一刻,林小玉当真也想学郑九环,一死了之。从峻阖厂回来后,林小玉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郑九环给他的那个九连环发呆,她似乎明白了,郑九环为什么要让她解这玩具,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明白。林小玉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晚,她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但她想不出一条应对之策,直到吴一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觉,自己还有个可以依靠的人。见了吴一冰,林小玉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扑在吴一冰的怀里。林小玉的泪水,让吴一冰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吴一冰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待林小玉不哭了,吴一冰也想出了办法。吴一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林小玉说,你让我走佬?吴一冰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林小玉说,……我,不知道。吴一冰说,不走就等着破产,等着债主把你撕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林小玉说,你让我想想。吴一冰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要快点做决定,再拖上几天,你想走都走不成了。林小玉在办公室里,又坐了一天。吴一冰也陪了她一天。这一天,林小玉一句话也没说,吴一冰也没有说。晚上,林小玉终于开口,问,一冰,咱们怎么走。吴一冰说,我早想好了,先在外面租好房子、仓库,把厂里值钱的设备偷偷运走,把你账户上的钱也取出来,存在新的户头里。等事情过了,再把设备变卖,咱们换个地方东山再起,真有一天发财了,再还那些债主的钱,一样堂堂正正**。林小玉说,运走设备,工人不会发觉么。吴一冰说,工人,都傻乎乎地,哪会想到这些,再说了,我会安排好的。林小玉说,幸亏有你。
吴一冰的计划可谓周全,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六指会跟踪他们。当吴一冰从门缝里看到那封勒索信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见吴一冰面色如土,林小玉说,一冰,你怎么了。吴一冰犹豫片刻,把那勒索信递给林小玉。林小玉看后,像被打中七寸的蛇,软在**,虚汗湿透衣衫。四万块。好在对方勒索的钱并不多。勒索信上让林小玉二十四小时内把四万块钱存入指定账户,否则报警。吴一冰实在想不出来,有谁这么快就知道他们躲在这里,还将信直接塞进了门缝。好在,他们要的钱不多。吴一冰安慰林小玉。林小玉说,咱们怎么办?吴一冰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再说了,现在咱们被人家捏在手心,还能怎么办,只能按他们说的办。林小玉说,要是他们收了钱还不罢休呢?吴一冰说,但愿他们不会那样贪得无厌。林小玉说,万一他们是那样呢。吴一冰也是欲哭无泪,嘴上说,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心里却在想,吴一冰呀吴一冰,你这辈子,真是毁在女人手上。想,现在抽身事外还来得及,可看见林小玉六神无主的样子,吴一冰想,若此时自己一走了之,那就真不是人了,也只有祈祷上天保佑,希望勒索者见好就收,别没完没了。
柒小兵是见好就收了。四万块钱,轻轻松松就到了手。六指给他分了两万。柒小兵说,不能这样分,这四万块里,有九千二百块,本来是我的工资。六指冷笑,你的意思,先拿出九千二,余下的咱们俩再二一添作五?柒小兵不敢惹六指,说,你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六指说,做什么美梦呢,没有我,你一分钱都要不到,你这人,就知道跟自家人精打细算。柒小兵说,我也就是说说嘛。六指说,本来这事是我策划的,我拿三万,给你一万,看在我姐的面子上,咱们一家分两万。柒小兵说,行。六指把钱点了一遍,说,太少了点,要是咱们当时写六万,你说会不会给。柒小兵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见好就收吧,她也没有多少活钱的。又说,你可不能再敲诈了。六指说,我知道,你放心吧。柒小兵说,我就是不放心。六指说,你这胆小鬼,一辈子干不了大事。
拿到二万块,六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商场,花三千五,帮小伍买那个更大的玉佛坠,又给小伍买了一套品牌服装,花了一千来块,又给何四妹买了许多的营养品,给老伍买了两条好烟,兴冲冲地回到租屋。小伍看着六指拎着一大包东西,拿眼上下刮六指。六指说,你这样看我干吗?把东西一件件外来拿,说,这个是给你爸的,这个是给你妈的,这件衣服,你穿上试试。小伍说,我不穿。六指说,还有这个,你看看。小伍说,玉?!接过玉佛坠,说,多少钱?六指说……不贵,三……一千八,一千八百块。小伍说,六指,你哪来的钱。六指支吾着,说,你别问那么多,戴上,戴上我看看好不好看。小伍哀哀地说,你又做坏事了,你哪来的钱,你不说清楚我不要。六指不敢看小伍的眼,说,哪里,没有的事。小伍说,那你哪里来的钱?六指说,我,……我帮我姐夫要到那钱了,没有还他。小伍说,真是?六指说,真是。小伍说,那你不给你姐夫?六指说,他不知道我要到了。小伍这才放心,说,我们把东西拿我妈那里去。六指说,你先去,我有点累,先睡一会儿,饭好了再叫我。睡了一会,小伍打电话来,让六指过去吃饭。说她爸妈很高兴。这天晚上,老伍和六指喝了点酒。何四妹问六指,和小伍准备什么时候办婚事,准备怎么办,什么时候带小伍去见父母。六指说,过年就带小伍去我家。老伍说,说实在的,把女儿给你,我真有些不放心,可这是她自己选的,我们做老人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希望你对她好。六指说,我会的。老伍说,再不要做坏事,做坏事要遭报应的。六指低下头,说,没,没,我早就改邪归正了。老伍说,本来,按我们家乡习俗,女儿出嫁,你们家是要下彩礼的,我们也得给女儿置办嫁妆,但两家隔这么远,我看这些都免了吧,放寒假了,我和小伍,去你家看看,女儿嫁给你,总不能连你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六指说,我知道,彩礼,我也会按规矩办的。
这一晚,六指翻来覆去睡不着。小伍说,你干什么呢,煎鱼呀,翻过来翻过去的。六指说,我在想咱们结婚得花多少钱。小伍说,花什么钱,只要你对我好就行。六指说,怎么着也得带你照张婚纱照吧。小伍说,你知道照婚纱得多少钱么,你哪有钱?六指说,得给你置一些新衣服,得租间好点的房子,总不能结婚后还租这只放得下一张床的小单间。小伍说,那你给我租世界豪庭?世界豪庭是这镇上有名的楼盘
天天在电视上打广告。六指说,我有钱了,还要在这城里买房呢。六指说着,抱了小伍要**,小伍说,我这个月的好事没有来。六指说,什么意思。小伍说,没什么,早点睡,睡着了做梦强过睁着眼做梦。小伍睡着了,六指坐起来,看着小伍,觉得自己是有罪的,这么好的女人跟了自己,什么都不图,只图他对她的好。六指就想到了林小玉,六指想,再干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六指想,也不要多的,再要四万块。不行,四万她会舍得拿吗?自己这样一而再地勒索,她肯定不会再给钱的。六指在**翻到天亮,终于拿定主意。他又写了一封勒索信,这次他没叫上柒小兵。他写信很是费了些心思,信写得很客气,先是感谢林小玉打来的四万块钱,然后说他是个烂仔,但是他现在决心改邪归正,因为他要结婚了,希望林小玉再给他二万块,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希望林小玉接到信后,二十四小时内,把钱打到他指定的账号。六指去银行新开了一个账号,然后去林小玉藏身的地方,在那里转悠到了天黑,才趁机溜进了楼道,看着没人,将信往门缝里塞,塞了两下,没塞进去,听见后面似乎有脚步声,刚想起身跑,头上就挨了一记闷棍,“扑”地一声,直直栽倒在地。
吴一冰把六指拖进房里,扔在地上,对吓得惊魂未定的林小玉说,他妈的,在外面转了一天,我就知道是他,好了,现在不用怕了,先把他捆起来,等他醒了,再好好教训他,他妈的这是找死。在屋里找了两条毛巾,捆了六指的手脚,又塞了他的嘴。六指软得像一摊烂泥。吴一冰感觉有些不对劲,拿手去探六指的鼻息,没气了。吴一冰软得坐在了地上,两条退抽筋,半天才缓过劲来。林小玉说,怎么了?吴一冰说,快去端盆凉水来。林小玉便慌忙端来一盆凉水,吴一冰勉强打起精神,接过水,泼在六指头上。然而六指并未醒来。吴一冰面色如土,说,我们杀人了。吴一冰和林小玉趁着夜色,用蛇皮袋装了六指,开车把他拉得远远地,看看没人,吴一冰背着装有六指的蛇皮袋,将他扔在荒草丛中。那一刻,吴一冰仿佛看到,十多年前,他背着蛇皮袋离开家门的样子,那时,蛇皮袋里,装着他的行李和梦想,而现在,蛇皮袋里,装着的却是沉甸甸的罪恶。接下来的几天,吴一冰和林小玉以极便宜的价钱,将那些设备出手。离开了这个小镇,去到另外的镇上租住,深居简出,每次出门,就采购好多天的食物。两人天天关在出租屋里,惶惶不可终日。林小玉每天以解九连环打发时光,吴一冰除了看报看电视就是睡觉。两人一天到晚也难得说上一句话。对外界的了解,全在电视和报纸。他们早从电视上得知警方发现了六指。也看到了,自峻阖倒闭之后,形成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吴一冰安慰林小玉,说警察不会抓到他们的。林小玉说,抓到又怎么样,抓不到又怎么样。林小玉像中了邪,每天几个小时对着那该死的九连环发呆。吴一冰看得心里也疼,说,小玉,我们说会儿话吧,你别解这个了。林小玉慢慢抬起头,看一眼吴一冰,又低头解九连环。吴一冰说,我来解,你解不了的,解错一步,步步都错。林小玉突然看着吴一冰,凄然一笑。吴一冰说,你别这样笑,你笑得我浑身发毛。将九连环还给林小玉,林小玉就继续解。吴一冰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奥巴马的就职演说,突然停电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吴一冰和林小玉,就这样呆坐在黑暗中。过了几分钟,响起了敲门声。吴一冰朝门口看了一眼,紧张得不敢出声。看林小玉时,林小玉似睡着了一样。敲门声还在继续。吴一冰轻手轻脚走到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看,敲门的是房东,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开了里面的门,隔着防盗门,问,什么事。房东说,跳闸了,可能是你的房间哪里漏电,我来查查,请开一下门。吴一冰说,我说怎么突然停电了呢,说着打开了外面的防盗门……2009.4.9于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