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右茫然地看着磨刀人。魔,佛。天右不懂。仿佛又有所悟。天右再次把目光投向磨刀人的眼,这时天右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恐惧,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理解,他理解磨刀人的痛苦与压抑,悲愤与扭曲。因为他有着相同的痛苦与压抑悲愤与扭曲。那一刻,他是如此的怀念故乡,怀念荆山楚水间那开满山坡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在风中起伏,像长江的秋水,一波漫过一波......天右轻轻地一声叹息,拎起了他的藏刀。一转身,却看见宏满脸泪水地站在门口。天右一阵慌乱,不敢看宏的眼,逃出了租屋,消逝在夜色中。良久,远远地传来一声狼样的嚎叫。
不久以后,磨刀人和宏突然地从这个南方小镇消逝了。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也许,他们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没人知道他们那不堪回首的过去的地方,生儿育女,平静地过完他们的下半辈子。而每当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那间偏僻的出租屋里依旧会传来霍霍地磨刀声。
磨刀的人是天右。
谁的劝阻也没有用,少年决定去纹身。纹一条龙,比收保护费的烂仔阿锋胳膊上的那条龙还要大。
少年的审美,并不觉得在好端端的胳膊上刺青是漂亮的。那些青非青蓝非蓝的花纹,甚至让少年觉得刺眼、恶心。少年更没有觉得纹身有什么酷,少年正是追求酷的年龄,可是他似乎从来不知道酷是什么概念。少年也不想去像阿锋那样当烂仔,他最恨的就是阿锋这样的烂仔。每个月厂里出粮了,烂仔阿锋就会带着两个马仔来找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们收保护费。钱不多,每人每月十块钱。
阿锋的两个马仔,胳膊上也都纹了身,一个纹了个忍字,一个纹了把斧头。
纹忍字的,其实脾气最火爆,你往外掏钱只要慢了一点点,他就会抡起拳头砸人,他从来没有把胳膊上的忍字放在心头。忍字心头一把刀,他大约觉得忍耐就像拿刀在割他的肉一样难受吧。
纹斧头的,大约是新来的。从前大家都没见过他。从前收保护费时,就是阿锋和忍两个人。斧头和少年的年龄差不多,十六七岁吧,身体还很单薄,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加之头发是染成了金黄中杂两缕白色,更加显出了他的孱弱。少年往外掏那十块钱的时候,心里其实是老大的不愿意。不止少年不愿意,这工业区里,就没有人愿意交这个莫名其妙的保护费。不是交了暂住费办了暂住证的么,有治安队的保护,何必还要你们这些烂仔来保护呢。少年有一次这样对斧头说了。少年选择对斧头说,是因为看斧头和他的身板差不多,他觉得真要打架,斧头还不定打得过他呢。再说了,少年知道忍的脾气,打死他也不敢对忍说这样的话。果然,斧头也愣了一下,斧头大约觉得少年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
阿锋过来了。阿锋说,暂住证只能管白道的,交了保护费,**上就没人敢惹你了。
阿锋的样子并不凶,说话有些慢条斯理。但少年听人说起过,阿锋打起人来心狠手黑。想想也是,要不忍会听他的甘愿让阿锋当老大?
收完了保护费,阿锋和他的马仔消逝在了**灯深处。少年和他的工友们开始骂骂咧咧。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没有人来管一管这些烂仔呢?比如去报警。可是少年见其他比他年龄大的工友们,交了钱也只是骂了两句,说十块钱,给他抓药吃去。少年想,其实他们就三个人,工友们每人吐口口水也能把他们淹死,为什么没有反抗呢。少年这样一想,觉得这三个人肯定是什么**的,在他们的身后,肯定还有更大的帮会组织。算了,不就是十块钱吗,少年这样想时,也平息了下来。
刚出了粮(这里把发工资叫出粮,少年来这里第一个月领工资,工友问他,出粮啦,你出粮没有啊?他还以为说是冲凉呢,于是说冲了啊。工友问他,出了多少,他说冲凉还论冲多少的吗?为此闹了笑话。)这个月加班多一些,每晚基本上都加到十二点过,因此这个月的工资,少年还是很满意的,扣除生活费水电费暂住费保护费之类,少年还结余了六百多块钱。
少年去厂门口的小店里要了一瓶可乐,要了半斤黄泥花生,他要好好的犒劳一下自己的胃,当然,也是为了看电视。
小店里有台电视机,很多的工友们都站在这儿看电视。可是如果你花点钱买点吃的东西,你就不用站了,可以坐在这里,边吃边看。但站着看电视的人还是更多一些。少年开始不了解这样的规矩,看见有空位子,就坐了看电视,老板于是拿来一瓶啤酒放在他的面前,少年不会喝酒,可是他并没弄明白老板的意思,他不明白老板为何要送他酒喝。少年说他不会喝酒。老板说,都开了盖,你喝不喝随你,但酒钱你是要出的。少年那天出了四块钱的啤酒钱,算是知道了这个规矩。少年把那瓶啤酒喝完了,这是少年第一次喝酒,他醉醺醺的往厂里走,走到厂门口,一歪,就倒在电线杆子边睡着了。少年醒来后发现,他这个月刚发的工资没了。后来少年就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坐着看电视了。可是这天不一样,少年身上有六百多块钱,而且上个月加班很凶,少年一直没有看电视,他想,只当被烂仔多收了十块钱,于是要了可乐和花生,坐下来边吃边看电视。
电视里放的是韩剧,一个叫长今的女孩子的故事。工友们,特别是那些女工友们,在一起时总爱谈论长今。少年觉得并不好看,太长了,慢慢腾腾没完没了。可是很多的工友们爱看。加班的日子,工友们还在牵挂着长今,会去问那些没有加班的仓管员或者保安们,昨天又放了一些什么呀,仓管员或保安们是很乐于同工友们讲电视里放的故事的。不过少年很少去听,再好的故事,到了他们的嘴里,总是干巴巴的。现在,少年的眼睛在电视机的画面上游离了一会,他开始看人,看那些挤在那里看电视的工友们。少年的眼光在工友们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上滑行,他于是有了新的发现,少年是个爱思考的少年,他总是在生活中不停地有新的发现。现在他发现,看电视的工友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穿着浅灰色的工衣。而厂里的工衣是分各种不同的颜色的,穿浅灰工衣的,都是流水线上的普工。穿桔色工衣的,是技术员,办公室里的员工都穿白工衣。少年试图在站着看电视的大军中发现一个穿白色工衣的,然而他失望了。连穿桔色工衣的人都没有发现。那么,他们今晚都干吗去了呢?他们都不看电视吗?
少年感觉自己的身边又坐下了一个人。少年回头看了一下,是个理碎发的,看上去也就十**岁的样子,比少年要大一点,因为少年看见碎发的唇上飘动着一些黑色的胡须,而少年的胡须还是稀疏的软软几根。这让少年生出了一些羡慕。然而碎发坐下后,并没有要啤酒,也没有要花生。碎发坐下来看电视,这让少年为他生出了一些担心,他想提醒碎发,这里不是随便可以坐的,要不怎么那么多人站着,这里还会有空的座位没人坐呢。少年的嘴角泛起了一个微微的笑,他想起了自己初来这里的情形。看来,这个碎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看电视了。少年开始觉得这个无聊的晚上有趣了起来。
果然,老板在等了一会,并没有听见碎发叫酒或者饮料之后,开了一瓶啤酒,放在了碎发的桌子上。碎发看了一眼老板,拿手指头在桌子上点了点。碎发的动作显得很老练,很世故。少年知道碎发这个动作是谢谢的意思。少年于是觉得这个碎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碎发拿过酒瓶,喝了一口啤酒,又喝了一口啤酒。左右看了看,他的目光和少年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少年的目光赶紧闪开了。然而碎发的目光逼了过来。碎发伸过手来,把少年面前的黄泥花生抓了一把,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一颗花生,一用力,花生壳碎开了,少年捏着花生仁,往嘴里一扔,嚼嚼,喝一口酒,又去捏第二粒花生。碎发并没有对少年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拿指头在桌子上点点表示谢意。这让少年觉得有些愤怒。少年愤怒的原因倒不是在意那几粒花生,少年在意的是碎发的态度。少年觉得碎发的态度太傲慢了。少年于是想发火。少年想过了,如果发起火来,首先他是占理的,其次,这家小店就在少年打工的厂门口,站在那里看电视的,很多都是少年厂里的工友,有的还是一条拉上的。他不会太吃亏。还有一点,少年觉得碎发虽然看上去很老练冷酷,可是他的身子看起来很单薄。少年这样想时,碎发已吃完了第一次抓过去的花生,一瓶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碎发的手又伸了过来,这一次,他又要来抓少年的花生。就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少年发现碎发的胳膊上纹了一片刺青,很大的一片,具体纹的什么东西少年并未看清但这个纹身给了少年当头一击。少年的那一点勇气全泄了。碎发抓过一把花生,仍旧捏碎一颗,扔进嘴里。喝一口酒。少年的心里一阵狂跳,像有一只小兽困在里面,想要冲破牢笼。少年感到一双腿在发软。出门打工时,娘不止一次的叮嘱他,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万事忍为上,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事实上少年也确实这样在做。倒不是为了母亲的叮嘱,而是出门在外打工的日子,少年最缺的就是安全的感觉了。少年记得他第一次从广州坐车到打工的镇子,一**上就被背包党们逼着转了四次车,交了四倍的车费。后来工友们对他说,这是遇上背包党,被卖猪仔了。少年庆幸自己当时忍了,交了钱没有多说什么,有一对男女,因为多说了几句,被背包党们打了一顿。就是从那一天起,少年就时时绷紧了一根警惕的弦,走到大街上,他从来不往热闹的地方钻,当然,冷清的地方也是不能去的。晚上他从来不往厂外走太远。然而厂里也不是安全的。和他同一个宿舍的,总是带一些长得高高大大的人来,来了就坐在少年的床铺上,打拖拉机。把少年的床铺弄得乱七八糟,少年从来不敢多说什么。现在少年很快就付了钱,把余下的一点花生也不要了。少年站在工友们中间看电视。他没有走,他还想看看店老板怎么问这碎发收钱。
果然没多久,碎发喝完了一瓶酒,他脱掉了上衣,光着背。少年看清了碎发的胳膊上纹了一只大动物,像狮子又像老虎。碎发身边的**一下子就空了许多,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碎发站起了身,将衣服往背上一搭,走了。老板并没有问他要钱。碎发走远了,少年听见了一片大口呼吸的声音。有人大声说话了。少年的感觉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揪住,只要一用力,就会被揪下来了,可是现在这只大手突然放松了,少年也长长吁了口气。
前面说了,少年是个爱思考的少年。这一晚,少年睡在**失眠了,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安全感。想来想去,少年决定也刺一个纹身。而且要比烂仔阿锋的那个纹身还要大。有了纹身,少年想,他当然是不能去做坏事的。可是在必要的时候,纹身至少可以打消一些坏人的念头。可以让他获得一些安全的感觉。少年这样一想,就有些兴奋了起来。
睡在少年下铺的阿昌,听了少年的伟大构想之后,摇了摇头说你疯了,没事在身上纹什么龙呢?你以为纹上龙了你就安全了。这玩艺纹上容易去掉可就难了。然而少年坚定了他的想法。少年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的人,别人的态度很难左右他的行动。少年是在这个礼拜天的晚上出去的。少年隐约记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纹身店的招牌,于是凭着记忆寻了过去。走在霓虹闪烁的南方小镇,空气中乱七八糟的吹来些无序的海风,海的腥味总是让少年莫名其妙的兴奋。少年还没有见过海,他对自己说,终有一天,他会去看看大海的。现在,少年走在人声嘈杂的小镇的街头,一家一家看街边的霓虹灯招牌。猛的一辆摩托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一个女人尖叫着倒在街上,她的包被飞车党抢了。没有人去追歹徒,也没有人上去安慰被抢者。人们的脸上都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少年的脸上也是漠然的,但少年的心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的痛。
少年继续往前走。前面围了一大圈人,少年远远就看出来了,是在查暂住证。少年于是转过身来往回走,在十字**口转入了一条小巷子里。少年果然找到了那家纹身的店子。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店里坐着一个女子,见了少年,也懒得打招呼。少年看了挂在显眼处的纹身的图案和价钱,一声不响的走出了纹身店。少年没有想到,刺一个纹身会要这么多的钱。可是,少年觉得他是很需要一个纹身的。再找找看,也许还有便宜一点的地方。少年记得,在工业区前面菜市场那条拥挤的小巷子里,也好像见过纹身店之类。少年于是往回走,去了那条巷子。白天下过雨的,巷子的地上污水横流,窄小的巷子一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吃:炸臭豆腐的,卖麻辣烫的,还有卖盗版光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混合气味,这是少年熟悉的气味。再往里走,地上一溜儿排开尽是算命看手相的,有摸骨算命的瞎子,有麻衣神相的老先生,也有看星座的年青星相师。他们的生意都很好,说者说得神乎其神,听者听得一惊一乍。再往前走,少看就看见了一个长发男子坐在一把小马扎上打盹,他的面前竖了一块牌子:专业纹身。少年于是兴奋了起来,一问,价钱比起开始看的那家店子要便宜了很多。
少年跟着长发男子七拐八拐,拐进了一间阴暗的房间。少年的心莫明的紧张了起来,他有点不敢进去。长发男子说你进来嘛,长发男人问少年,想纹一个什么样的图案,是龙还是虎。少年说纹一条龙。长发男子说,会有点痛的,你要忍着点。少年说没有麻药打的吗?长发男子笑了笑说,纹身还打什么麻药?少年有些紧张,这时他有些后悔了,纹身的念头也有些动摇了。少年说他不想纹身了。长发男子看了少年一眼,问少年开什么玩笑。少年觉得长发男子的眼光像一把刀子。少年不敢再说不纹了,少年最终选择了在胳膊上纹一条龙。纹身不是像长发男子说的有一点痛,而是很痛,少年开始还咬着牙,后来终于坚持不住地叫了起来。长发男子拿了一根木棍放在了少年的口中,让少年咬着。纹身结束后,少年发现那根木棍已被他咬断了。
走出巷子,少年走得很慢。他终于有了纹身了,可是少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隐隐感觉到,这个纹身将会给他的未来带来不可预知的变数。可是这个变数是好是坏呢,少年并不知晓。回到宿舍,少年头昏脑胀的睡在**,刺了纹身的胳膊像火烧过的一样疼痛难忍。少年昏昏沉沉睡着了。第二天,少年是被工友叫醒的。工友说都响过第二遍铃声了,你还不起来,你不想干了吗?少年坐了起来,很快又睡下了,他觉得头像针扎一样的痛,一坐起来就感觉到天旋地转。少年的异常引起了工友的注意,工友发现少年的脸上燃烧着一片火。工友拿手去摸少年的额头,手指一触到少年的额头就弹了起来。少年发高烧了,工友为少年请了假。但是少年没有去医院,他想睡一觉也许就好了。可是中午时分,少年的烧还没有退下来,刺过纹身的地方开始痒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肌肉一样难受。
少年是被工友们送进医院的,医生诊断是感染引发的炎症。少年在医院里打了三天点滴,花完了这个月所有的工资。现在,少年的胳膊上有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少年在镜子里仔细打量过自己,觉得胳膊上纹了这条龙之后,自己显得凶悍了不少。他捏紧拳头,做了一个健美的姿势,他觉得体内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觉得,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他有了这个纹身,等于有了一个护身符,就再没人敢欺负他了。很多的工友都来参观了他的纹身。少年在展示了他的纹身之后,总是要问一句他现在的这样子是不是很凶。工友们说,看上去是凶了很多。少年于是觉得花这些钱还是值得的。
可是纹身并没有像少年想像的那样给他带来立竿见影的安全效果,他反倒因此而摊上了麻烦。麻烦首先是经理给他找的,那天上班的时候,少年听见厂里的广播在叫他去写字楼,少年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少年不知道叫他去写字楼有什么事,于是放下手中的活去了写字楼,是人事经理找他。人事经理看见少年,说,听说你纹了身。少年没想到他纹身的事竟引起了厂里高层的注意,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果然经理说,让我看看你的纹身。少年于是把那条纹有青龙的胳膊伸给经理看。经理只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经理说,你去把工资结了吧。少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问经理结什么工资。经理对少年说,你被解雇了。少年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好一会儿他才胆战心惊地问经理为什么炒他的鱿鱼。经理说这里是工厂,不是黑社会,厂里不欢迎纹身的工人。经理又补充了一句,说是有工人反应,说看见他的纹身觉得害怕。
少年拿到了两个月的工资,走出了那间他呆了一年的工厂。少年有点依依不舍。可是没办法,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赶快找一份工作,把自己安顿下来,在外面不安全、花钱还多。少年于是住进了一家十元店,然后开始一家厂子一家厂子的找工作。少年远远见到有一家工厂门口挤了一圈了,心里就有些兴奋了,挤这么多人,肯定是招工,而且是招普工,而且很可能是大量招工。少年于是挤了过去,果然见到贴在厂门口的招工启事上写着招焊锡工二十名,生熟手不限,熟手优先。月工资保证在五百之上,出粮准……那些挤在一起的人,正在抢着拿表来填,只有先填了表,才能见工。一个保安,正在发见工表。可是见工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少年的身体又是那么的单薄,根本就挤不进去。少年急得在外面出了一身汗。可是没用,还是要往里挤,少年于是大声说让一让让一让,并没有人给他让开。少年于是去拉挤在前面的人,这一拉,前面的人不愿意了,回头骂少年,你想……后面的死字没有骂出来,他看见了少年胳膊上纹的那条龙,于是将自己的**让了出来,让少年填补了那个空缺。少年又去拉前面的人。
少年知道,现在是胳膊上的这条龙帮了他的忙。很快少年就后来者居上,挤到了里面拿到了一张表。表一会儿就发完了,拿到表的,在一边认真填,没抢到表的,心有不甘,在厂门外徘徊,期望着奇迹的出现。少年填完了表交了进去,等候保安一个个叫上名字进去见工。不一会,就叫到了少年的名字。少年兴冲冲地进了写字楼。人事经理是个女孩子,看上去大约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吧。人事经理很漂亮,她的漂亮让少年不敢正视,少年感觉到心里莫明的一阵紧张。少年说我是熟手,我在丽都厂里就是做焊锡的。漂亮的人事经理已看见了少年胳膊上的纹身,她显得很有些紧张。她听少年自我介绍完之后,少心地问少年为什么不在丽都厂做了。少年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少年于是说,一切都是因为胳膊上的这个纹身。漂亮的人事经理勉强地笑了笑,说这间厂里同样不招有纹身的工人,连染了黄发的工人都不招。少年的心一下子跌入了深渊。少年说为什么?少年说为什么时,显然是很有些激动了。漂亮的人事经理被子少年的样子给吓着了,坐在人事经理身后的文员,这时早就拔了内线叫了保安。不一会,如临大敌跑上来四个保安。问漂亮的人事经理有什么吩咐,人事经理冲少年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招你进厂。少年还是有些不死心地说,不就是有个纹身吗?我又不是坏人。人事经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知道你不是坏人,但这是厂规。过来一个保安,对少年说,走吧,说了不招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少年经常在重复着相同的遭遇。那些招工的人事主管看见了他胳膊上的纹身之后,眼里就开始闪烁着不安,他们会找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很委婉的把他拒之门外。也有人事主管直接说他们不招有纹身的工人。这是少年纹身之前没有想到的。早知纹了身不好找工作,他是宁愿不要这安全的。后来少年再去见工时,就穿上长袖的衬衣。那时的天气还很热,少年觉得穿上长袖衬衣,总给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事实上也是如此,接下来的两次见工,人事主管们在问了少年一些问题之后,总是会问他会不会很热。少年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不热,一点也不热。人事主管于是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少年看一阵,他们疑心少年的脑子有问题,谁愿招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呢。可想而知,少年的见工总是以失败而告终的。
少年在那家十元店一住就是十来天。十元店里住下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数都是出来打工作的。大家对于住宿也不讲究,十几个人挤一间大通铺。如果不是店里比较安全,他们是不在乎住在广场上的。见工失败了也还罢了,少年发现,每天只要他一回来,通铺里就安静了下来。本来这些寻工的人,都渐渐熟悉了的,在一起有说有笑,交换着招工的信息,可是一见少年,他们就都不说话了。少年说,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呢,你们从哪里来的,你们还没有找到工作吗?少年很热心地问他们。他们也很客气地回答少年的问话。可是少年问完了话,他们一个个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躲开了他。少年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胳膊上的纹身,少年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们不说话,说明了他们是害怕他的。这让少年感觉到很安全,最起码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偷他的钱了,冲凉时也没有人敢和他抢水龙头。也没有人敢乱用他的洗衣粉乱穿他的拖鞋。可是少年又觉得,胳膊上的纹身,把他和这些打工的兄弟们区分开来了,人们看他的目光总是怪怪的,这里面有警惕,有害怕,也有敌意。这让少年觉得很孤独。这也是少年纹身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两相比较,少年还是情愿别人害怕他一些,别人害怕他了,他的安全感就增加了一些。
一直找不到工作,少年在焦躁不安中又度过了十来天。他每天白天出去找工作,天黑了才回到十元店。南国的太阳把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使得少年看上去更加多了几份凶悍。十元店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同他讲话,这让少年感到闷得慌,于是走出了十元店,在工业区的广场上漫无目的的瞎转悠。看着那些穿工衣戴厂牌的打工者三五一群的在广场上说说笑笑,少年就十分怀念那些在工厂里打工的日子。这该死的纹身……少年诅咒了一句。
广场上成百上千的男女在跟着音乐跳集体舞,这是南方工业区里最流行的运动,也是少年曾经最喜欢的运动之一。少年还记得,有一次跳集体舞,他旁边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和他主动搭话了,后来他们俩就熟了。那是少年第一次恋爱,他还和那女孩一起到厂区后面的香蕉林里去过,他还抱了那个女孩。可是后来突然出现了两个混混,逼着少年交出了身上的仅有的几十块钱。少年因此而失恋了。大概女孩是认为少年没有保护他的能力。现在,听到这熟悉的音乐,想起这些如烟的往事,少年的心就有些躁动不安了。少年很疲惫,但是此刻他的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大约是希望再遇见一个说他跳舞跳得好的女孩子吧。少年于是加入了集体舞的行列。少年的集体舞的确跳得很好,他踩节奏很准,他的身体一拱一翘,像起伏的波浪;他的屁股欢快地扭动着,胳膊像两条蛇一样在一伸一缩的纠缠。在跳舞的时候,少年暂时忘却了失去工作的烦恼。他几乎是忘记了身边世界的存在。可是,少年扭了一会就发现,刚才还在他身边跳舞的那些人,渐渐都退出了跳舞的行列。还有一些人也主动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少年扭动着胯部,朝一个女孩子扭了过去,过去,他经常这样。这样的动作,在跳集体时也是很常见的,这些打工者们工余来跳集体舞,一是因了无聊,还有一层意思,是来展示自己,也是来寻求自己可能的爱情。
可是少年突然发现情况不对,现场的氛围让他感觉到有某种危险的存在。少年看过电视里的动物世界,那些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的弱小的食草动物,总是会练就一种特别灵敏的触觉,能及早发现危险的存在的。还有一些动物,则会长出一些刺眼而恐怖的斑纹,这些斑纹往往能吓退试图攻击他的动物。少年觉得他就是那食草动物,他行走在外,对周围的事物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的。而他纹身的目的,也是想让自己像那些弱小的动物一样,靠自己的斑纹来吓退别人。现在,少年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然而他的发现还是晚了。
少年最先看见的是斧头。斧头扭着屁股朝少年跳了过来。少年当然是认得斧头的,但是斧头并不认识少年,虽说每个月都要向少年收取保护费,但那么多的打工仔,他们根本没必要知道哪些人是受他们保护的。斧头扭到少年的面前,他胳膊上的斧头和少年胳膊上的龙相比,就显得很没有分量了。斧头开口说话了,斧头对少年说,兄弟,有些面熟啊,在哪条道上混?少年这里已是高度紧张了,他没有扭动了,转身想走。可是刚一转身,他就看见了忍。忍挡住了少年的去**,忍说怎么不跳了呢,再跳一会儿嘛,你跳得很好。少年的心像关在笼子里的兽,一个劲儿想往外冲。少年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少年知道今晚可能要挨打,就像动物世界中看到的一样,一群动物里,只能有一个王者。这里的王者是阿锋,你凭什么也学着阿锋的样子刺纹身,而且纹在身上的龙比阿锋的还要威猛?那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少不了一番争斗的。少年一点斗志都没有,他在想从哪个方向逃跑。这时,其他跳舞的都停了下来,远远地观望着,他们不想错过即将发生的精彩的一幕。
我们老大想见你。忍对少年说。少年的手心开始冒汗。少年无**可逃,在忍和斧头的挟持下,一起去见阿锋。他们很快离开了舞场,广场上又响起了欢快的音乐。少年的心七上八下。少年见到了阿锋,阿锋正坐在大排档吃烧烤。阿锋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少年紧张得不行,可是阿锋指着坐位让少年坐下。少年不敢坐,怕被人摁在椅子上揍,那时想跑都跑不了了。可是阿锋下了令。忍说老大让你坐你就坐,我们老大这是瞧得起你呢。
阿锋推给少年一瓶啤酒,阿锋说喝掉它。少年说他不会喝酒,少年这时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少年问阿锋找他有什么事。阿锋说操,找你来喝酒,喝完酒还请你去泡妞。少年说他真的不会喝酒。阿锋突然指着少年说,你喝不喝!忍和斧头就一人扭住了少年的一条胳膊。阿锋朝他们挥了挥手,少年的胳膊就被松开了。少年知道他今晚是在劫难逃了,于是拿起了酒瓶,一闭眼就咕嘟咕嘟往肚子里倒啤酒。倒下去半瓶,就再也灌不下去了。阿锋说,喝,不要停。阿锋的话有一种少年无法反抗的力量。少年又继续往肚子里倒酒,终于把一瓶酒喝干净了。少年感觉两条腿直打漂。他就听见阿锋在对他胳膊上的纹身发表见解,说他的纹身虽然弄得很大很夸张,但是手法太粗糙了,这条龙根本就不像龙,一点精神都没有。阿锋说他胳膊上的龙才是真龙,是找高手纹上去的。阿锋还问了少年叫什么名字。并说从今天起少年就是他的小弟了,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接着是忍给少年敬酒,再接着是斧头给少年敬酒。后来的事,少年就不知道了。
少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少年是被忍推醒的。忍说起来起来,你还睡,像个死猪一样。少年睁开眼,阳光像针一样刺眼,头痛得要裂开了。斧头让少年快点起来去吃东西。少年于是**了过来,他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么说来,他现在就算是黑社会的成员了。少年想,寻个机会,溜之大吉,做什么也不要做黑社会。少年跟着忍和斧头一起下了楼,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斧头告诉少年,富达厂今天发工资,吃完了饭他们一起去富达厂收保护费。少年嘴里应承着,一直在瞅机会逃跑,可是忍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看得他很紧。忍告诉少年,老大的意思是要锻炼新人,让少年去收保护费,忍和斧头在后面给他助威。少年说他连架都没有打过,怎么敢收保护费呢,要是别人不给呢。斧头啃着一只鸡腿,抹了一把嘴上的油,用他的经验来教导少年,他说他第一次也是不敢的,可是后来他发现,现在的人都是欺软怕硬,只要你凶一点就成。斧头指着他胳膊上纹的那把斧头说,那些打工仔看见这个,屁都不敢放。斧头又指着少年胳膊上的龙说,有了这个,谁见了不吓得往外掏钱啊。
可是少年知道,说什么也是不能跟他们去收保护费的。少年说他想上厕所,可是忍说他也想上。少年说那你去上我不上了,忍说那我也忍着吧。斧头摇了摇头对少年说,你别打什么鬼主意了,你想溜是溜不了的。第一次都是这样的,过了第一次就好了,慢慢就习惯了。吃完了饭,也不付钱,忍和斧头领着少年大摇大摆地出了饭馆。少年说不用埋单吗?忍说这下你知道了吧,跟上了我们,今后天天吃霸王餐。少年莫明的有些亢奋了起来。跟着二人走了一段**,腿脚也没那么软了。乱七八糟的海风吹在身上,也很有一点意思。少年在那一瞬间,还真是动了和他们一块儿干的念头的,但这念头只是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给否了。说什么也不能走上邪道。少年对自己说,眼就四处瞅着,想瞅一个机会逃跑。可是少年觉得从哪个方向跑都可能是危险的。那个阿锋一直没有露面,少年觉得阿锋可能在某一个他不知的地方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果然,少年听见忍的手机响了,忍接了电话,对少年和斧头说,老大发话了,让我们快点上。少年于是小心地问忍,老大在什么地方。忍说,老大在他该出现的地方,你问这么多干吗。少年就出了一身冷汗,想自己幸亏没跑,要是被那锋抓住了,不死也会脱层皮的。少年就开始恨起了胳膊上的纹身来,恨自己当时怎么鬼迷了心窍要在胳膊上纹这么一条龙,都是这条龙惹的祸。
有来来往往的打工者,看见了他们三个纹身的烂仔,都躲开了走。少年想对他们说,他不是烂仔。少年渴望遇见一个治安员或者警察。少年想,要是遇上了治安或者警察,他就去求助,让他们帮他脱离斧头和忍的控制。可是治安和警察并没有出现。少年开始恨起了这些治安和警察来,为什么平时总看见他们在工业区的**口查证,这会儿却一个也没影子也见不着了。
你想什么呢,别磨蹭了。忍在少年的背后戳了一下。说前面就是富达厂了。少年到了富达厂的门口时,还没有到下班的时候,三人就蹲在富达厂对面的一株大叶榕下面,忍和斧头各点上了一支烟。问少年要不要,少年想了想,说他也来一支。吸完了烟,少年的心平静了下来。这时富达厂的下班铃声响了起来。忍催促少年上去收保护费,让斧头带着他。忍说,多教教他。斧头说包在他的身上,保证把少年带出师。忍说别油了快去吧。忍蹲在大叶榕下望风。
少年和斧头一起走到富达厂的门口。少年的心里又乱了,两条腿软得不行。少年对斧头说不成,说他的腿上的力气都跑掉了。斧头说没用的东西,你这熊样还想吃**的饭。少年说他并没有想吃这碗饭,是被逼的。斧头说,扯什么,那你干吗纹这么威风的纹身。斧头说,第一次都是这样的,渐渐就习惯了。斧头让少年上,斧头说你再不上,老大知道了,你就惨了。少年说可是真的不行,他没这个胆,打死也没这个胆。斧头于是叹了一口气,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斧头说你是走狗屎运了,是我带你。要是老大带你,找抽你了。斧头于是自告奋勇的表示要给少年示范一下。斧头朝一个打工仔招了招手。打工仔不情愿地走了过来。斧头说,发工资了吧,还磨蹭什么呢。打工仔没有再多说什么,掏出十块钱交给了斧头。斧头对少年说,搞掂了,简单得要死。斧头说着又向几个打工妹们招了招手说你们都过来。斧头对少年说,我再示范一遍给你看。斧头正说着呢,听见在大叶榕下望风的忍打了一声尖厉的口哨。斧头听到口哨声,对少年喊了一声快跑。斧头转身就跑。少年一看斧头没命地跑,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跑。少年听见后面有人喊站住,他知道是警察在喊他站住,可是少年没有站住,他像一头小鹿一样跑得飞快。可是少年跑得再快,也没有警察们的摩托快。小子,挺能跑的嘛。你跑呀,怎么不跑了。警察拿铐子往少年的手上一搭,咔嚓一声,少年的脑子里就成了一片空白。
后来在审讯时,少年让警察们大伤脑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还一身学生气的小混混嘴这么紧,居然一问三不知。少年说他不是黑社会的,他没有勒索打工者。少年说他也是打工的,他从前在丽都厂打工。警察摇了摇头,说,那你跑什么?你这身上的纹身是怎么回事?你昨天晚上和什么人在一起喝酒?告诉你,我们盯着你们这一伙人多时了,你还狡辩什么呢?小小年纪这么顽固,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2005.9.21日于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