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来很简单,可是后来,事情变得复杂了,这是老冯没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来简单的一件事情可以变得如此复杂,他就不会动这份歪心事了。像老冯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动这心思的,你想想,一个老民工,在城里搞了十几年的建筑,天天和楼房打交道,怎么还会动这心思呢?
老冯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楼上,他的心里会发慌。就像他刚来楚州第一次坐电梯一样,悠的一下,感觉心脏都快要飞出去了。去年,他开始犯黑头晕,多蹲一会,站起来就会眼前发黑,天地也在旋转。许城里人退休,就不兴咱乡下人也退休么?老冯这样想。再说,他这种情况,这把年纪,建筑工地也不愿再用他了,怕出事。于是老冯打算回家,不回家还呆在楚州干吗呢?老冯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转一转。
工钱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车票也买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冯就背着手出去蹓跶,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心里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了。后来老冯就蹓跶到了金碟大厦跟前。这是老冯来楚州后修的第一栋高楼。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楚州,哪里有现在的繁华呢?就说这条楚州大道吧,那时**两边都是水塘和杂乱无章的野树林子,哪里像现在的楚州大道,宽敞、气派,**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树都修剪的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像个小姑娘一样,女大十八变,一天一天变得老冯都不认识了。十几年的时间,谁还记得楚州城当年的样子呢?
遇到没事做的时候,老冯就喜欢逛街。别人逛街或是购物,或是观光。老冯不一样,老冯逛街是看楼,他对楼有感情。看见了他修过的楼,他就觉得欢喜,满足,自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白活。看见他修过的那些楼房旁边,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楼,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丝的嫉妒,一丝丝的醋意。不过只是一丝丝的。老冯常常想,这些楼,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哩。
老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闺女嫁到了邻村,日子过得还不错。女儿劝过他几次,让他回家呀,别在外面做工了,他总说,趁自己还做得动,再多做几年吧。去年,老伴过世了,老冯一下子觉得生活没了奔头,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走下坡**的。老伴没了,他还挣那些个钱干嘛呢?站在脚手架上,老冯经常会望着天发呆。回家吧回家吧,老冯想,可是却又一天一天的磨蹭了下来。后来老冯想明白了,他是舍不得楚州的。老冯每次经过他修建过的大厦和小区时,一定会停下脚步来,仰着头,眯缝着眼,仔细地欣赏一会儿,就像老父亲看儿子一样哎。
现在,老冯看见了他的大儿子——金碟大厦。想当年,这栋楼是多么的气派,很长一段时间,金碟大厦就是楚州城的标致,很多外地人来楚州,都会特意上到金碟大厦顶层的旋转厅去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州城。现在,这大儿子也老啦,脸上布满了灰尘和沧桑。在周围漂亮的高楼面前,显得没落、寒酸、土气,曾经的风光,也都是曾经了。老冯站在大儿子面前,心里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这些感慨,又是老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他走过去,摸着大厦的墙壁,想,时间真快啊,一晃,十几年了,人老了,楼也老了。时间真是无情又公平的东西。
离开金碟大厦,老冯继续往前走,他就看见了他的二儿子——百花大厦。二儿子没有大儿子有出息,当年就不怎么起眼,现在挤在一些靓丽的高楼大厦间,显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冯叹了一口气。别怪我偏心啊,老冯想。他并没有在老二的面前停留多久。他想起当年修百花大厦时,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冯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没有端平,可是没办法,他对这二儿子就是喜欢不起来。其实在老冯心底里,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小闺女依云。依云小区是老冯三年前参与修建的。那是远离闹市的一个居民小区,每栋只有六层。小区像个花园一样,依在荆山楚水的边上。在依云小区里住的,听说都是些有钱的人家。这个小区里什么都有,银行、超市、邮局、运动场。依云小区是老冯心底里的最爱,就像所有的老人都会偏爱自己的小儿子小女儿一样,老冯就特别偏爱他的这个小闺女。在修建依云小区的时候,老冯和工友们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里,很多个夜晚,老冯就想,将来也不知谁会住进自己睡的这间屋子,就像一个老人在想将来谁会娶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一样。不过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们都撤出了依云小区,后来,他因为办事,曾经来过一次这里,跟着工程队的车。小区比他们交工时更漂亮了,里面种上了花,种上了草,像个花园一样。一个闪亮的喷泉,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那次之后,老冯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小闺女了,他太忙了,忙得吃饭都顾不上嚼,拉尿都尿湿鞋,哪里有时间跑那么远去看依云小区呢。
这是一个下午,有着很好的阳光,天上飘着楚州城少见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云,街上吹着很温和的风。老冯看完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之后,心里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了,他想在离开楚州之前,把他的儿子女儿们统统都看一遍。这可是个大工程啊,来楚州十多年了,修建过的高楼小区,也有十几处了,有的还在楚州的城外呢。他知道,回到老家,这一辈子是再没有机会专程为了玩而来楚州的了,那就最后再看一眼吧,留个念想。于是,这个下午,农民工老冯,就像农闲时出门走亲戚的一样,在楚州城里到处寻找他曾经修建过的一栋栋大楼。楚州城的变化太大了,有些楼房已经找不到了。比如说他曾经修建过的一栋楼,叫什么名字也忘记了,他只记得大概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地方,周围的**,都是他陌生的。他在那里转悠了好几圈,仍然不见那栋楼的踪影。他站在渐渐凉起来的阳光下,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那栋楼好像叫梅香楼。于是他走向了一间小卖店,点头哈腰地问店主,梅香楼怎么走。店主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是来这里开店没多久的。这时,旁边有个女人说,大爷您问的是梅香楼吗,梅香楼不是去年爆破了么,当时炸得那个场面可真壮观,轰的一声,楼就直直的塌了下来,居然不朝旁边倒……老冯一言不发,转过身走了。女人看见老冯的脸色有些不对,疑惑地盯着老冯渐渐远去的背影,对小卖店的老板说,这老头有点儿不对劲。
女人说对了,老冯是有些不对劲。当他听说才建起五年的梅香楼被炸掉了时,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就像他突然听说,他正年轻力壮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了一样。他的心里堵得慌呀,这样辛苦盖起来的楼,怎么才用了五年不到,就炸掉了呢?老冯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了。他感觉很累,于是在**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对自己说,你这是怎么了呢?楼是人家掏钱建的,人家乐意炸,与你有何相干呢?老冯呀老冯,你这人真是有毛病。老冯自己劝了自己一会,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地晃晃悠悠转动了起来,他拿手去扶身边的树,明明就要扶到树的,树却像和他开玩笑似的,往旁边一闪,他扶了个空,额头却撞到了树上,他反应还算快,一把抱住了树干,闭着眼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心里的那股难受劲才算过去,额头却被树磕得生疼,他想算了算了,也不去看什么楼了,回去吧,回去吧,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老冯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几次闪过依云小区。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开往依云小区的701**中巴车站。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上白的棉花云变成了瓦灰色了。一辆中巴停在了老冯的面前。依云小区的快点上车啦到依云小区的。售票员在喊。老冯犹豫了一下就上去了。车子出了楚州关口,就拐上了一条幽静的柏油马**,**的两边,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一盏盏的灯,从树木的根部照上去,把树木衬托得五光十色,像是一株株的珊瑚或者翡翠。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傍晚,老冯和他的工友们就挤在一辆卡车上,被拉到了依云小区。那时的**,是临时铺成的,**面坑坑洼洼,人挤在车里,被颠得左摇右晃。到处黑咕隆咚,像来到了荒山野岭,入眼的都是杂乱无章的树木。老冯和工友们,挤在车厢里正被摇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时,司机叫嚷着让他们下车,说是工地到了。想想真是,那样一片荒芜的地方,在他们的辛勤劳动下,变成了后来漂亮的依云小区。听说这里的房价一平方米要好几千。就冲这,老冯也是充满自豪的。在修建依云小区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也重温了久违的宁静。晚上收工之后,工友们就围在一起耍牌赌钱,炸金花、斗地主、拖拉机、梭嘿。玩法层出不穷。老冯只看,从来不参与。工友们笑他,挣这么多钱干嘛呢,把钱带到棺材里去么。老冯嘿嘿一笑。不看牌时,老冯喜欢在工地四处瞎转,他喜欢爬到那高高的山上,看着脚下一日日有了模样的小区,看着远处的一城灯火,有时他会在那些灯火里寻找他熟悉的影子。风在耳边吹,一些虫子往他的腿上撞他觉得很惬意。无限的畅快。后来,工地上来了一个小伙子,文文静静的,和老冯很谈得来。小伙子偶尔也会陪着老冯一起爬到这山上来。小伙子没在工地做多久就离开了,听说是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小伙子有文化,到建筑工地,只是英雄落难。小伙子情绪不好时,老冯还给他讲过秦琼卖马呢。
老冯坐在中巴车上,车子很稳。不一会,车就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在往下走,售票员说都下吧,终点到了。老冯觉得奇怪,从城里到依云小区,好像比从前近了好多,怎么才这么一忽儿的功夫就到了呢。老冯下了车。他瞅了瞅停车的广场,心里有些打鼓,他过去小声地问售票员,姑娘,这里是依云小区么?售票员说是的。老冯就慢慢往小区的大门走过去,走近了,他已确定,这里就是依云小区了。老冯虽说没什么文化,只读过二年书,可是他能识文断字,能读书看报,他读过《二度梅》、《罗成显魂》、还读过《毛主席选集》。再说了,就算不认识字,现在他也能确定,他就是站在依云小区的大门前。那个拱形的大门,他太熟悉了。曾经有好多个日子,他就是在那大门的脚手架上度过的。听说这大门,是学国外的什么建筑,老冯记不清了。
现在,老冯就站在依云小区的大门口,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就像一个乡下的老爹,到城里来看望身居高位的子女,虽说孩子是自己生养的,做到了省长市长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却有些害怕了,觉得这孩子先是省长市长,然后才是他的孩子。老冯当然为曾经建过这样的小区而自豪,就像老爹为生出了当省长市长的儿女而自豪一样。可惜的是,现在老冯是一个人,没有人来分享他的自豪和欢喜。
老冯想进到小区走一走,他想去看一看,他曾经修建过的那栋楼现在是什么样子,有多么的漂亮。刚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喊:喂。喂。老冯开始并不知道是在叫他,还在四处张望呢,过来一个保安,保安的服装很漂亮,胸前挂着一串授带,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上还坠着流苏,那打扮,有点像电影里军阀的样子。叫你呢,还东张西望什么。保安指着老冯说。老冯有点儿吃惊,说你是叫我么?保安说,您找谁,过来登记一下。老冯说,我不找谁,只是想进去走一走,看一看。保安说,不找谁不能进。老冯说,为什么不能进呢?我只是进去看一看都不行么。保安说,不行。老冯说为什么不行呢?我又不是坏人,我又不干坏事。保安说了一句不行就是不行,就再也不理会老冯,将身子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老冯心有不甘,这小区没事是不让进的,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就像乡下的老爹,大老远跑到城里来看儿女,儿女却不让他进门,不认他了,这怎么不让他失望呢,不仅仅是失望,他还有些愤怒了。然而他的失望和愤怒都无济于事。老冯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之后,离开了大门,他顺着小区的围墙慢慢走,围墙外面是一条铺着地砖的小**,**上很干净,也没有什么行人。老冯想,那就不进去吧,顺着围墙外面走一圈,看一看也行。他边走边透过围墙的花窗往里张望,希望能看见他最想看到的那一栋房子。这样,老冯的样子就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现在的依云小区,早已没有了当日的模样,这让老冯多少觉得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有些兴奋。老冯顺着围墙继续往前走,身旁的草丛里秋虫在鸣唱。**灯紫色的光照在花草上,让老冯眼中的世界多了一层鬼魅与梦幻的意思。小区里,有一个大大的运动场,一些老头子老太太,大约已是吃过了晚饭,相携着在花园的卵石小径上散步。老冯想起了自己已去世的老伴,心里有些黯然神伤,老伴一辈子呆在乡下,去过的最大的城市就是县城,从来没有进过楚州这样的大城市。老冯想,要是老伴还在,两人也像里面的那些老头子老太太一样,吃完了晚饭,散散步,那该有多好啊,就别说这样,只是像他老冯一样,能在外面看一看,也是好的呀。里面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一个安闲,快乐,幸福的世界。想到这里面的世界,是千百个他老冯这样的人修建起来的时,他从那些老头老太太身上,从那些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小夫妻身上,从那些奔跑着的人们身上,找到了共同的快乐。老冯站在围墙外,饶有兴致地看着里面的人。一个孩子追着球,追到了围墙边上,看见了站在围墙外面冲着他嘿嘿直乐的老冯,歪着头打量着老冯。老冯于是伸长**做了一个鬼脸。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而,一个女人奔跑了过来,瞪了老冯一眼,拉着孩子离开了。老冯听见女人在教育小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老冯心里一下子有些空,他不想再看那些人了,小区里面的世界,本是与他无干的。可是,老冯又有些不甘心,他本没有太多的奢望,他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他现在只是想在离开之前,来看看他修过的房子,他想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在这小区的花园里走一走,那些铺了卵石的**,那些花花草草。老冯想,要是在离开楚州之前,也能进去走一走,回到老家和村里人谈起来时是该有多风光啊,也不枉在楚州呆了这十几年。有了这样的想法,老冯就找到了新的兴奋点,他沿着围墙快步地走,现在,他在寻找着能进入围墙的地方。
围墙拐了一道弯,现在他走到了小区的后面,后面是连绵的山。山坡像伤口一样,切得陡峭,狰狞。老冯的心里一动,他发现了,有几处山坡和围墙差不多是紧挨在一起的,这让老冯兴奋不已。他几乎是一**小跑地来到了那挨着围墙的山坡边上,走近了一看,老冯又失望了,山坡和围墙看似挨在一起,但真要从山坡跳到围墙上,然后翻进院子,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冯只好又往前走,抬头看着那近一丈高的围墙,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冯打消了翻围墙的念头。他想老子翻不进去,还不能钻进去么。这样一想,老冯又有了信心。这围墙,隔两米远就有一个花窗,花窗做成了各种形状,或半圆的,像一轮月,或长形的,像一尊瓶,或八角的,或像一朵花。花窗是用水泥雕的。老冯前后张望,没有一个人影,**灯阴森森的,泛着蓝哇哇的光,照得粉白的围墙,像涂了一层蓝幽幽的荧光。连绿色的琉璃瓦都变成了蓝色。草丛里,一些虫子在唱。老冯确信没有人注意他,于是试图想把那花窗给下掉一块。然而花窗安装得出乎老冯想像的牢固。老冯就开始骂老牛和老李,这里的花窗,就是这两个老东西带队安装的。老冯骂他们安装得太牢固了。老冯又往前走,去摇另外一个花窗,还是摇不动,再往前走,他就这样一**摇了过去,渴望着奇迹的出现,没想到,奇迹还真的出现了,有一处花窗居然是松动的,这简直太让老冯高兴了。老冯警惕地左右张望,确信是安全的之后,用力将那块花窗顶开,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像个孩子一样,他觉得,老天爷对他老冯真的是不薄。他将一条腿先伸了进去,又将胳膊和头一一伸了进去,再把另一条腿也收了进去。
老冯刚钻进去,就看见前面站了两个人。
两个保安,小区的保安。
老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火烧熟了一样发烫。真是丢死人了,几十岁的人,还做这样的事,还被保安看见了。老冯望着两个标枪一样戳在他面前的保安,脸上堆着笑,哈着腰,说,我这就出去。说着又要往外钻。然而一直没有说话的保安说话了,一个保安说,进来了,就别出去了,还出去干吗哩?你不是想进来么。另一个保安说,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老冯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比他想像的严重多了,于是解释说他进来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他也不是想进来偷东西的,他只是想进来看一看而已。保安说,是的,没有一个贼被抓住了会承认的,我前天抓了一个小贼,那小子从被抓的时候起就开始装哑巴。老冯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我不会装哑巴的,我会实话实说的。保安说那你还磨蹭什么?跟我们走一趟吧。可是老冯并不想走,这下说不清楚了,简直太丢人了!不过老冯毕竟在楚州城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他马上想到了办法。于是小声地对两个保安员说,你们放了我吧,这个拿去买盒烟抽。老冯说着摸出一张钱,要往一个保安员的口袋里塞。保安员冷笑一声,指着**灯柱子说,你看见那上面是什么了没有。老冯抬头去看,一头雾水,不明白保安员说的是什么。保安员说,你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了。走吧!说着在老冯的背上来了一掌。
在治安室里,老冯见到了小区的保安队长。保安队长对老冯说,老实招了吧,想进来干吗?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学好。保安队长操着一口浓重的楚州乡下口音,这口音让老冯听着亲切,老冯知道,这孩子,大约就是他们那个乡的。这让老冯觉出了一些希望,老冯想和队长攀一下老乡,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能攀这个老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老乡要是一攀上,那他的丑事就要传回老家了。虽说老冯并不认为他这是什么丑事,可是话长在人的嘴上,传来传去,谁知会传成什么呢,说不定会把他老冯传成一个江洋大盗呢。老冯清楚什么叫人言可畏。
保安队长见老冯不说话,于是板着脸说,看你上了年纪,本来是不想为难你的,可是你金口难开,我就少不得上点手段了。保安队长一说上手段,老冯的腿就开始发软了,他马上就联想到电影电视剧中辣椒水老虎凳之类的东西,于是他连忙说,我说,我说。
保安队长于是架起了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冯,等着老冯老实交代。老冯他来这里不是来偷东西的,真的不是。保安队长说是呀是呀,没人说你来偷东西的。老冯急得提高了嗓子,说,我真不是来偷东西的,这小区是我修的,不,我修过这个小区,我在楚州做了十几年的工了,现在老了想回家,在回家前,我想来看一看我修过的小区,我对这些房子有感情。老冯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看见保安队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他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你说你一个建筑工,修了一些房子,你和这房子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感情呢?你这话说出去鬼才会相信呢。老冯于是不说话了。保安队长说,编呀,编呀,编得真好,你继续编。老冯说,我不编了。保安队长说,不编了?怎么不编了?编不下去了吧。老冯说,我不是编的,我真不是编的。保安队长笑了起来,说,你没有编,你刚才不都说了你不编了吗?可是你这个谎话编得太没水平了,你这样的鬼话,哄三岁的小孩子去吧。保安队长说完,才想到了问老冯姓什名谁,住什么地方。老冯本来想实话实说的,可是一想到保安队长也是他们那地方的,怕说出来,到时候人就丢大了,于是撒了个谎,编了另外一个地方,并且说他姓马。可是保安队长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的业务很熟练,他命令两位保安员搜了老冯的身,果然收出了老冯的身份证。保安员把老冯的身份证交给了保安队长。队长拿过身份证看了一眼,抬起头盯着老冯看,脸上的笑更加的古怪了。老冯的脸刷地就变青了,嘴唇也哆嗦了起来。老冯说,我不想,我。保安队长说,还说不是想进来偷东西,那你说什么瞎话呢?还姓马呢?我都为有你这样的老乡而觉得丢人。说说吧,这姓马是怎么回事。老冯的腿直打哆嗦,他觉得他快站不住了,可是他坚持着。他说,我是姓冯的,可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老冯一紧张,就说不清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了。
保安队长说,算了,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个大贼,你进来无非是想偷点铁呀铜啊什么的是不是,看在老乡一场的分上,我也不想太为难你。这样吧,两条**,你自己选择。老冯一听让他自己选,连忙给保安队长哈腰作揖。保安队长说,一,送你去派出所。老冯一听直摆手,说您行行好,千万别把我送去派出所,我都买好了明天的车票,我要回家的。保安队长说,第二条**,站在小区门口示众两个小时。你自己选吧。老冯看看天色已不早了,这时小区门口也没有什么人,示众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于是老冯说他选择示众两个小时。
老冯站在小区的门口,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了几个大字:
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还打了三个醒目的感叹号。
牌子是保安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很难看,感叹号却像三枚炸弹一样,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老冯低着头,脖子上挂着这个纸牌子,站在小区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小区门口雪亮的灯光,照得老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秋天,老冯就感觉到了冬天的寒冷,他的嘴唇发乌,上下牙齿开始不停地打架。他在心里祈求着,不要来人呀,最好不要来人。然而很快就有人走过来了,站住了,念一遍: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又过去一个人,边走边念: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并大声和保安打招呼说,好样的,抓住了一个贼呀,他妈的这个贼,抓住了要好好整整他们。
老冯说,我不是贼。老冯的声音颤颤的,他说得底气不足。他这是不做贼也心虚。
不是贼?不是贼你干吗站在这里示众呢?不是贼,啊呸!
一些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他们在夸着保安,说你们抓住贼啦,怎么抓住的。保安于是兴奋地讲,他们怎么从监视器里发现了老冯不对劲,怎么一直盯着他,怎么在他钻进小区时抓住了他。保安这样说时,很有成就感。
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老冯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眼前全是一些人影在晃动,可是他现在百口难辩,欲哭无泪。老冯也不想去辩了,他只想让时间走得更快一些,让两个小时快点过去吧。然而时间却像和他故意开玩笑似的,走得慢慢腾腾,老冯恨不得找几头牛把时间拉着快点走,老冯觉得他在这凳子上站得太久了,比他来楚州这些年的时间都要长久,十年了,老冯想,我来楚州十年了,我跟着建筑队,在楚州修了这么多的小区和高楼,临要回家了,却变成贼了。老冯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他是个坚强的人,他并没有流泪,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热闹的人围在老冯身边,问了老冯一些问题。为什么要做贼呀。就算在街边上去讨也比做贼要好呀。有胳膊有腿的。老贼。老不死的。老头西。老鬼。可是现在老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老冯的沉默,让围观的人很不高兴,一个说,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贼,老贼被抓住了,都是一问三不知的。一个说,站在这里示众太便宜他了,要不把他押着游街吧。老冯将头勾得更低了,他闭着眼,不想看眼前的那些人,不想看眼前的这一切。他觉得天地在慢慢地旋转,两条腿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软软的,飘飘的。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老冯站在凳子上,感觉身体在云里飘。
保安过来了。保安说,时间到了,你走吧。老冯看了保安一眼,没有反应。保安说,走啦走啦,两个小时到了。
时间到了?老冯没有一丝的喜悦。他还站在凳子上。可是保安把他从凳子上拽了下来,在他的屁股后面来了一脚,说老家伙,快点滚吧。老冯就慢慢离开了依云小区的门口,他的胸前,还挂着那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十个大字: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三枚感叹号,像是三枚铁钉,将这十个耻辱的大字,钉在了老冯的胸前。
2006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