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角说,“大哥,我是要走了,我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和你相识一场,有一件事求你。”
小店老头说,“什么事你说。”
马角说你一定得答应我,你应了我再说。
小店老头似乎感觉到了马角要说什么,于是说,“我答应你,你说吧。”
马角说:“别让桐花的坟上太凄清,逢年过节代我到她坟前烧上一点纸,清明时,代我在她的坟头挂上清明旗。”
小店老头说:“废话!我放着繁华的楚州城不住,跑回这人情如纸的小镇,你当我是真的发贱?真的不懂享受?还不是可怜她一个人孤独冷清。”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白夜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白夜觉得这一声叹息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可是白夜却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声叹息是那么的遥远而且陌生。白夜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间从他的嘴里飘出:“马角,你有这份心,我知足,也可以安心淘生了。”
白夜用女人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马角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的面前。马角说:“桐花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原谅我了。”
桐花?他把我当成了桐花?白夜也觉得这会儿他就是一个名叫桐花的女子,不,一个叫桐花的女子钻进了他的体内,控制了他的灵魂,“白夜”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我跟了你,也不是真的就喜欢你才跟了你的,我是对这小镇上的人太失望了,他们平时都想着占我的便宜,我有难了,有一个人出头来帮我吗?还有你,你这个死老头子。”
小店老头指着自己问,“您是说我吗?”
“呸!不说你还说谁?你当初睡在我身边时,说过多少甜言蜜语,你信誓旦旦,还说要休了老婆娶我。其实我也没想过你娶我的,你就是想娶我,我又怎么会嫁给你呢?我是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心里想着我,想得像猫抓,可是你又不敢说,我这才把身子给了你,可是你呢。开油坊的李二是怎么死的?你说!张家的三小子是怎么死的?你说!还有那朱四麻子又是怎么死的。”
小店老头的额头上开始掉汗珠。汗珠打得地上的灰溅起老高。小店老头的两条腿一软,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小店老头说:“桐花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我的心你还不明白?这十年来,不是我,逢年过节谁会想到到你的坟头上一炷香,清明时,谁让你的坟头飘扬着最美的清明旗,自从你走后,这些年来我再也没有上过我老婆的床,他们都去了城里,我却留在这里,这还不够吗?”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听见他又用陌生的声音叹息了一声说,“唉,你们俩都起来吧让外人看见了多不好。我也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要你们一句实话。”
小店老头和马角就站了起来,弯腰曲膝。
小店老头说:“是的,是我对朱四麻子说的,那天朱四麻子到我的小店来赊酒喝,说是赊酒,可是从来就不还债的,可咱们这个小镇,也就我这个小店还赊给他一点酒。那天他又来赊酒,我正好在喝酒,我就说,朱四兄弟,来来来,你也不用赊酒了,咱们俩来喝一杯吧。就着兰花豆下酒,对了,还有两个皮蛋,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很金贵的了。朱四麻子说,那就多谢了。我说谢什么谢,都是街坊四邻的,谁让你有口福,正好赶上了呢。那天我们喝了很多,足有一斤烧酒,其实朱四麻子最少喝了八两。喝着酒我就长叹了一声。朱四麻子说,什么事这么长吁短叹的。我说,什么事,刘嫂子要嫁人了。朱四麻子说,一个寡妇家,嫁人是迟早的事。我说,她一到李二家,你想想,到那时咱们还能吃上她做的臭豆腐么。我这样一说,朱四麻子就一拍桌子,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她不嫁人,她是咱们大家的,她嫁了人,她就是油坊李二一个人的了。我说,是啊,我一个半拉子老头,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有个黄脸婆,晚上一熄打,一样搂着睡觉。你就不一样了。我当时也就这样一说,发发牢骚,我真的没想到,没过几天,油坊李二就死了,当时我就想到了,李二的死一定与朱四麻子有关,我就开始避着朱四麻子,朱四麻子也不来找我了,可是说实话,我当时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你嫁不成人,你还是我的。”
白夜觉得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被那个叫桐花的女子控制了,他听见桐花说,“后来那张家三小子的死,也是你唆使朱四麻子的。”
小店老头头上的汗已像雨水一样在往下流:“没有,后来的事真的与我无关了。倒是朱四麻子出事,是我偷偷提供了线索给公安的。”
“桐花”说,“没想到啊,我桐花还说你这人老实,心地好,可怜你,镇上多少人想占我的便宜,我顶多也就让他们流着口水隔着衣服摸一把,可是我却把白花花的身子给了你。最让我寒心的是,朱四强**时,别人不出来救我也罢了,连你也不敢出来。”
白夜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桐花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听不出一点儿感情色彩。
小店老头的腿一软,已经扑倒在白夜的面前。
马角听到这里,一把揪住了小店老头的耳朵,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这死老头子,你说你多么喜欢桐花,却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法。”
“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是人,可是你们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活得有多痛苦,我是生不如死啊,我用十年的忏悔,也洗不清我的罪恶吗?”
白夜听见桐花的声音继续从他的嘴里飘出:“起来吧,起来吧,大老爷们儿下跪像什么话。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的,这就够了。马角你别这样对他,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十年来,我有多次可以淘生的机会,可是我都没有转世为人,你知道为何吗?”
马角说,“为何?”
“我是为了等你。其实我当初跟了你,并不是喜欢你,我是想了,这个镇上的男人都对不起我,那好,我就要找一个最没用的最落魄的外乡人,我要把我的白花花的身子给他,我还要和他吹吹打打成亲,我还要和他在这小镇上将我们的小饭馆经营的红红火火。”
马角说:“那时我奉白大迷糊之命出来寻找白夜,我找了很多地方,那时我饥寒交加,成了一个乞丐,可是我是没有加入帮会的乞丐,到处都讨不到吃的,我是会唱道情渔鼓,我唱着道情渔鼓走四方,可是你们这里的人不喜欢听道情,你们这里的人说我唱的道情像哭死人,还说我唱的道情像是驴叫唤。可是我不唱道情我就讨不到吃的,是你的臭豆腐的味道把我吸引了过来,其实那时我根本就没有心思看你长得漂不漂亮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观世音娘娘,你把我让进了小饭馆,你还给我打了二两烧酒,你炸了十块臭豆腐,这是我这一辈子吃得最好吃的东西了,那种香味,十年过去了,如今我还能闻到。你不仅给了我吃的,你还坐在了我的对面,给我倒酒,你还陪我喝了一杯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知道吗,我马角是一个小人物,在白家沟时就没人瞧得起我,只有你,你是我心中的活菩萨。”
“是的,我就是要对你好,我这是做给全镇的臭男人们看的。我还把你留了下来,还给你换上了我那死鬼的衣服,那死鬼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真的合适。你吃了喝了,也精神了,我还带着你到小镇上到处走走,我问你有没有结婚,你说你没有。我问你从哪里来,你说从一个叫白家沟的地方来,寻一个叫白夜的孩子,你说你在村里不得志。我当时也没有多问了,我想如果我要留你下来,你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当天晚上,我就把身子给了你。”
“我在镇上住了下来,我都快忘记我的任务了。那一段日子真的很难忘,我没想到你会请了客,说是要和我结婚,要把我留在小镇。”
“于是你就偷偷地跑了。你这一跑,让我受尽了镇上人的嘲讽。”
马角说:“你不明白的,我说过了我要去寻找白夜的,这是我的使命我的任务,我要去完成他,哪怕用一生的时间。我给你留了一封信,我对你说,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一找到白夜我就回来,找不到,我在死之前也要回来。我对你说,让你别等我了。我不知道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更没想到,最后你就这样死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要走了,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这时我淘不了生,我就要魂飞魄散了。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想要一个结果,想知道你是否真的会回来,你回来了,你还去看我了,你还托人给我上坟,我心满意足了。我走了。我在走之前,想听你唱一段道情,虽说你的道情唱得很难听。”
马角说:“好的,我为你唱一段道情。”马角说着抱过了他的道情渔鼓,拍了几下,拉开沙哑的嗓子就唱了起来:
正月是新春
五谷要丰登
指望今年好收成
谁知啊荒得很
二月凉嗖嗖
人人带忧愁
采把野菜把生度
实在难下喉
……
白夜忽然感觉到身子一轻,那个占据了白夜的肉体说话的女子像烟一样飘走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人在敲打门板。小店老头打开门说,“是发财呀!”
刘发财一脸喜色,掏出烟来给小店老头一支,给马角一支,连白夜也给了一支。
小店老头说:“发财有什么喜事,看把你乐得,嘴里可以塞进一只蛤蟆。”
刘发财咧着嘴,呵呵傻笑了半天,才说:“呵呵,生了,生了。我媳妇生了一个带把儿的。我来买鞭炮,把你这里最长的鞭炮来一挂。”
刘发财拿着鞭炮飞跑着走了。
不一会,小镇上就响起了震耳的鞭炮声。
在震耳的鞭炮声中,白夜开始了他漫长的白日梦。后来的许多时光,他随着马脚跋山涉水,那个梦,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他的脑子里放映。白夜的内心,因此充满了无限的哀伤。一边是他要面对的那个未来的村庄,一边是马脚无休止的讲述,而他的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他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以是虚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