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在黑夜里跟着马角却跟丢了,摸黑回到小店,却发现小店老头正倚在门口。
白夜没提防门口站了人,与老头撞个满怀。
老头说:“半夜三更您这是跑哪儿去了?”
白夜撒了个谎说是出去尿泡尿。老头说您这泡尿可是真长啊,是尿长江么?白夜顾左右而言他,说您老的酒醒了?
老头说:“什么醒不醒的,这一点酒就能喝醉?别东扯西拉了孩子,说,到底出去干什么去了?”
白夜说:“我跟着马角叔叔的。”
“马角呢?”
“夜太黑,跟丢了。”
老头说,“哦!”老头又说,“你去睡吧,小小年纪像个夜游神。”
小店老头自己却没有去睡,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
白夜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背上的汗毛日地竖了起来,无名冷风从脊梁上跑过,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夜回到房间,却还是睡不着,将头蒙在被单里,紧闭了眼,脑子里却灵醒如水。过了足有一个小时左右,白夜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支撑着,想等到马角回来。果然,白夜听见有轻轻地脚步声,像猫在瓦屋上行走,白夜听得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白夜却听见了两个人的叽叽私语,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模糊不清。走在前面的人将白夜头上蒙着的被单轻轻地拉了下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白夜吓得没敢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迷糊中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白夜没敢答应。小时候听娘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半夜里要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那是一些孤魂野鬼,死了却不能超生,于是要到阳间来做祟。娘还说过一个故事,娘说这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村里,村里有一个兽医,兽医那年才三十岁。三十岁,正是做事的年龄。娘这样说时就发出一声感叹。娘说,那天晚上,兽医正睡得迷糊,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就应了一声,问,什么事呀,窗外的声音说,我是东山二社李老根,我家的牛病了,麻烦您给瞧瞧去。兽医说,好的,知道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第二天天一亮,兽医就去了东山二社,一打听,才知道李老根去年就死了,不过,李老根家的牛是真的病了,李老根的媳妇说,兽医您是神仙呀,您来得正好,我还说吃过早饭就去请您的呢。兽医回到家当天晚上就死了。三十岁呀,正是做事的年龄。娘以她那一成不变的感叹结束了她的故事。
……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没敢答应。
窗外的人叹息一声就走了,白夜却不自主的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白夜不由自主也跟着他走。
黑衣人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白夜追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再走一步就可以追上了,可就是追不上。白夜快黑衣人就快,白夜慢黑衣人就慢。这样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空气越来越稀薄,白夜感觉到呼吸艰难,黑衣人却没事一样,轻盈如猫。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听见有人叫他,这一回听得真切,是马角在叫他。
白夜猛地灵醒了过来,看见马角和小店老头站在床前。
“我这是在哪里?”
“孩子,你病了,病得不轻,做噩梦了吧,直说胡话,吓死我了。”老头说。
白夜这才发现胳膊上正吊着盐水。
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的累。
白夜说:“我又做那个梦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后我跟着那人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的走,有时走着走着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安心睡一觉,如果一直走,越走越荒凉,醒来时必是大病一场。”
吊完盐水,白夜感觉好多了,有了一些力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昨天晚上是到哪里去了。”
马角说:“我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一直在**睡着的吗?”
白夜说您别骗我了,不信您问老爷爷。我跟着您跟了很远,后来跟丢了,我回来时老爷爷还站在门口等着呢,老爷爷还问我话来着。
老头说:“这孩子,还在说胡话呢,我昨晚喝多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我的魂在门口站着呢?还和你说话来着?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老头呵呵笑着,拿粗糙的手摸着白夜的额头说,“还有点发烧。医生,要不再给他吊一瓶吧。”
在一旁打盹的医生听老头叫他,说:“什么什么你嚷什么嚷嘛,多大一盘肉还没开始吃呢,你这一嚷,好啦,肉没了。”
老头说“……这可怜的孩子,还没有退烧,还在说胡话呢,您看是不是再吊一瓶盐水。”
医生伸了个懒腰,张大了嘴将拳头放在嘴边捣了几下,说:“怎么可能?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我的医术远近闻名,这点小病我还治不了?真是笑话。”
老头说:“可是你摸摸,你再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医生说:“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给他吊一瓶,不过吊出问题来了你负责。”医生就给白夜又挂上了盐水。
老头脸上露出了笑,将马角拉了出去。白夜听见两人嘀嘀咕咕在说着什么,那声音很遥远。白夜听不真切,将头扭向了窗外,才知道外面正在下着大雨。
天阴沉得很。窗口挂着雨帘,没有风。
树都在雨中垂头丧气。
一株不知名的树,树上缀着一大朵一大朵鸽子一样的白花,白花吃足了雨水,从树上扑地掉下一朵,扑的又掉下一朵。
一只全身漆黑的猫伏在窗台上,两只眼睛发着蓝幽幽的光。
白夜从猫眼里得到了某种暗示,白夜闭上眼,仔细想着昨夜的事情。白夜坚信昨晚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做梦,那么就是小店老头和马角在说谎。他们为什么要说谎?白夜突然感觉到不知不觉中已陷入了一个泥沼一样无声的阴谋中。
白夜看着窗外那一树白花,白花一朵一朵的坠落,像一只只中弹的白鸽。
白鸽在雨中下坠时的扑扑声仿佛催眠的音乐。
白夜这一次睡得很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好饿,第二句话是我可以吃得下一头牛。说完这两句,白夜才发现没有人回答。四周环顾,发现他又睡回了小店老头的房间,可是那只猫却从医院跟到了小店,猫伏在窗台上,深情地望着他,猫的眼里水汪汪的,猫的那种深情让白夜感动不已。
白夜嘴里咪咪叫着,朝猫伸出了手,轻轻地朝那猫走了过去。
窗台上一下子空空****。
白夜走出房间,想找马角和小店老头。小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也不见一个人影。白夜就开始找吃的,厨房里锅灶皆冷。好在小店里的货架上还有吃的,白夜也顾不了那么多,吃了两包已变味的蛋糕,又吃了几根麻花,吃得嗓子眼儿都粘在了一起,又喝了两瓢凉水,肚子里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白夜这才去开院门,却发现院门和店门都从外面锁上了。
白夜像猫一样轻盈地翻过院子。
雨已停。
太阳晃眼,像玻璃。
街上到处是稀泥。人们都赤着脚在泥里踩来踩去,像是进行一种很神圣的仪式。
白夜就着没有稀泥的地方走上了小镇的正街,街心都铺着青石。
雨过天晴,空气说不出的好。
远处的山矮了一截,也近了几里,山上的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夜任着脚步向前走,小街很快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小巷,地上落满了被辗成了泥浆的大白花,那些鸽子的残骸。大白花在泥浆中成了一种难看的暗红色。空气中散发着花瓣尸体的味道。
白夜穿过了小巷,前面没有了人家,只有一条小路,似乎通向山间。
黑猫在前面出现了,一闪而过,白夜就继续朝前走,不觉走了数百米,一股香味飘来,这种气味白夜很熟悉,娘去世后,家里燃起的香就是这种味儿。白夜顺着香味走过去,前面是一片老坟,一个一个的圆土包,上面长满了青绿的狗尾草,狗尾草吃过一夜的雨水,在阳光下闪着碧玉一样的浮光。
白夜看见小店老头和马角双双坐在一个坟堆前。两人开始像是在说话,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白夜躲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后,想看看这两个老头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马角和小店老头还在说,可说的是什么白夜并没听清。就看见小店老头站了起来,小店老头很激动,他一把抓住了马角的衣领,将马角拎了起来,像是拎着一只鸭。马角的手在舞动,想来是脖子被衣领勒住了难受。可是这并没有完,小店老头一拳打在了马角的鼻子上,白夜看见有两条暗红色的虫子从马角的鼻子里爬了出来。马角没有还手,这让白夜很是失望,马角比小店老头要年轻,如果还手,是决不至于吃亏的。可是马角却没有还手。小店老头似乎打上了瘾,又跟着来了一脚,这一脚踹在了马角的肚子上,马角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小店老头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又扑过去将马角的头摁在地上连磕了三下。小店老头似乎打累了,住了手。马角也站了起来,身上到处是泥,马角却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是凄厉。马角笑了几声又开始呵呵呵地放声大哭。小店老头站在一边,像是一截朽木。马角哭哭笑笑闹了一阵,两人就开始往回走,经过白夜藏身的地方时,小店老头抽了抽鼻子,左右张望了一阵。
马角说:“走吧走吧。”
老头阴郁着脸说:“不对劲。”
马角说:“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头说,“我嗅到了熟人的气味。”
马角说,“你是狗鼻子!”
老头挥着拳头说:“你他妈的闭嘴!欠揍是不是?”
马角凄然地说:“那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就一了百了啦。”
小店老头说,“呵呵呵呵,好你个马角,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都没有死,怎么会让你就死了呢?快点回去吧。”
两人说着就快步往回走。
……白夜继续到处游**,游**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小店,马角和小店老头坐在院子里喝酒,地下丢了一大堆的花生壳子和鸡骨头。
回来时的路上白夜都想好了,如果马角叔叔问起来要怎么回答,可是马角瞟了白夜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小店老头连头都没有抬,和马角继续吃着酒。
白夜此时也饿得不行了,见两人并不理会自己,白夜也不理会两人,坐下来拿了一块鸡肉,吃得满手是油。
小店老头突然说了一句:“你都看见了。”
白夜正在啃一块鸡肋,听到小店老头说话,一愣神,一块鸡肉滑进了肚子,噎得他只抻脖子。白夜喝了一口水,这才抬头看着小店老头,老头的眼光如电,盯着白夜。白夜说看见什么了?小店老头说,“好小子,不老实,马角先生,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这就是你花了十年功夫找回来的人,一个与你狗屁不相干的孩子,你看看吧,如果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孩子倒也罢了,可你找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满嘴慌话的孩子。早知如此你当初还会这样选择吗?”
马角打了一个酒嗝,空气中飘浮着迷离的酒香,像那白花腐烂后的味道。
马角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行怎么样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您不明白的,我不找到这孩子,我就不能回到白家沟。”
小店老头说得了吧去他妈的白家沟那是个什么破地方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
马角说您不明白的您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店老头很气愤,不停地用一根鸡骨头敲打着桌子:“你看看这孩子吧,一脸的傻相,身子骨又这么差,你就为了这样的一个傻瓜,连桐花都拴不住你的心吗?你们这些外乡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小店老头又转向白夜,“你还不实话实说,你还想隐瞒什么呢?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告诉你,你别想瞒着我老头子,老子吃得盐比你吃得饭多,老子喝的酒比你喝过的水多,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老子做过的梦比你过得日子多,你还有什么可以瞒得住我,说吧,你都知道了什么?”
白夜觉得这老头说话颠三倒四,他不清楚小店老头在说些什么。白夜说我是看见你们了,在那片坟地里打架了,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要隐瞒我呢?那一定是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小店老头红着脸说:“好小子,牙尖嘴利的,马角马角,你看看,这就是你寻找到的孩子,有人生没人养的,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再说了,我们能有什么秘密呢?只是马角先生不想让我告诉你罢了。”
白夜说:“那还是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其实不用你们说,我想都能想到,一定是和刘嫂子有关。马角叔叔,您说是吗。您说要带我回白家沟,其实您走的并不是回白家沟的路,您来这里是来找那个叫刘嫂子的女人是吗?其实您从前就来过这小店,你们俩人从前就是熟人是吗?你们两人一直在我的面前演戏,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小店老头猛地一拍桌子,说:“天呐,马角,你看看,他居然用这样的口气和你说话。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店老头指着白夜的鼻子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马角叔叔呢。”又对马角说,“你让他自己回去得了,别管他了。”
马角喟然长叹,说:“不怨这孩子,他是个孝子,我答应了他的亲生父亲要把他找到的,我做到了,我答应了他的养母,要把他带回白家沟的,我还没有做到,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何况我还答应了郑……”马角将后面的话吞了进去,吞得咕咚一声响。
“我们在这里呆得时间太久了,”马角说,“白夜,我们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