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大伯输钱了。他是大年初二离开家里的,初三下午回到家,脸色苍白,目光呆痴,回去坐在上房屋里半晌没说一句话。不消说,他不仅输了钱,可能还输掉了准备给孩子们盖房娶妻的积存和准备,还有他做人的尊严和名声。有时候,输钱不要紧,可输了做人的名声和自尊,那远比输掉房屋财产更紧要。因为名声和尊严,关系的不仅是他的人品和人格,还关系到孩子们的成家立业和前程。大伯之所以在孩子们娶妻成家这一点,要比别的做父亲的更为上心和努力,就是因为他明白,他因为赌的名声会影响到他子女们的男婚与女嫁、立业与成家。而事实上,他赌博的名声,确实影响了这个家的声誉和孩子的前程与命运。确实因为他的赌,那些愿意嫁到这个家的姑娘知道了他的好赌后,不是不愿嫁了就是犹豫了。所以说,在这年大年初三的下午里,他出门两天回来后,什么也不说,也不做,不说吃饭和饥饿,不谈瞌睡和劳累,坐在那儿不动弹,直到大娘和子女们围将过来问他道:
“是又输了吗?”
“输了多少呢?”
任你们烦烦絮絮如何地问,大伯就是不说话。到问至不能不说又完全无法开口去说时,大伯忽然一耳光、一耳光地朝着自己脸上掴起来。打自己,骂自己,说自己活着没有尊严、没有记性,倒不如死了才好呢。
大伯是一个刚性十足又正天正地的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自暴自弃和自己唾骂自己的事。猛地有了这一次,把全家人都给吓住了,都慌忙上去拉着他的手,劝他无论输掉多少钱,以后不赌就行了。子女们也都纷纷含着泪,劝大伯不要自己打自己,说大不了一家人再辛苦一年到那河的对面拉石头、卖石头。
事情果真就这样。原来盖第二幢瓦屋的钱是准备了十有八九呢,说过完年就动工要盖呢,现在就不再提那动工盖房的事,而要一家人默默地继续到河的对岸十里外,干那非牛非马的爆石、运石的事。
就这么劳作着、生活着,待又一次为盖房子的钱准备到一定数量时,有一天,是夏天的几月份,太阳火烫,大地上蒸腾着发焦的热气,知了的叫声如滚烫的流水,在天空哗哗啦啦淌着时,我从学校背着书包回家了。一进院落门,我就扯着嗓子叫:“妈——渴得很!”
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和寂静。
我隐隐感到家里出了什么事。快脚几步从院里踏进屋子里,看见父亲、母亲和姐姐们,都闷头坐在屋里不说话。
我问:“咋了?”
母亲接过我的书包道:“快去看看你伯吧。你大伯服毒了,差一点儿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大伯了。”
我愕然:“为啥?”
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母亲回答我了一个字:“赌。”
我便看我的大伯去。几十步的土道,中间隔着两户人家,从我家走至大伯家,多说不过几分钟,然而那时候,明明有邻人都在路边做着什么事,说着什么话,可我如走在空无他人的田野山脉一样,内心的荒冷和寂静,宛若一片沙漠惘然地铺在我的胸腔里,连我自己都能听到了我的心跳声。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经历有人要弃绝生命自杀的事。而且是我伯,我的亲大伯,那个从我记事就爱这个乡村、爱贫困的生活、爱他的孩子和侄男甥女的人。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赌博,为什么爱上了就又改不了。但我隐隐感觉到,赌博上瘾和老人传说的抽大烟上瘾大约一模样。上了瘾,就再也改不了。改不了,就只有要么倾家荡产,要么弃绝生命这两条道。我大伯,他是选择了后一条。那时候,快到我大伯家里时,我暗暗警告自己说:连科哦,这辈子你千万不要赌博啊!
也就到了大伯家。
大伯家里和我家里一个样,一家人都沉默在寂静里,坐在上房的正屋不说话。待我进去时,我看了看大伙儿,轻声问:“我伯呢?”有人瞟了一眼里间屋。我便顺着那目光,朝里间屋子走过去。那间里屋比起外间暗许多,光线细弱,像病人恹恹的呼吸样。我是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看见靠后墙的床铺上,大伯躺着面朝里,后背对着门口这一边。
我轻声叫了一声“大伯”,朝大伯的床铺走过去。
大伯动了一下身,可没把身子转过来。
也就站在大伯的床边上,很想学着大人们,问大伯你觉得现在身子好些吗,很想说赌输了你就赌输了,怎么能这样去寻求短见呢。可我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站了多大一会儿,似乎感到了无趣样,才又默默转着身子朝外走。这时候,也许是我抬脚要走的脚步惊动了大伯吧,大伯忽然翻了一个身,把身子挪到床边上,拉着我的手,又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用很低,却是很清晰的声音对我说:“安心上学吧,大伯以后不赌了。”
大伯的这句话,让我泪流满面,感觉到大伯那时候不过是赌博输了家产什么的,即便大伯不仅赌博,而且杀人越货,他也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大伯,是我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哦。从大伯家里含着眼泪出来后,我心里的温暖山高水长,洋溢得如一片海洋般。直到今天忆起大伯那次自杀的事,忆起父亲、大伯和叔叔间的兄弟情,忆起他们各自为了最普通的生存和人生中最普通的得失与过错,我都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的成长,最重要的需求不是物质的吃穿和花费,不是精神上大起大落的恩爱和慈悲,而是物质和精神混合在一起的那种细雨无声的温情与滋润。正如需要成长的草和树一样,缺光少雨当然不可以,可暴雨暴日的轮流与交替,似乎不缺水,不缺光,但最终迎来的却是不成材的疯生和疯长。而只有那种细雨无声的滋润和给养,只有那种光线充足却非暴晒暴烫的阳光和灼目的明亮,才可以让草成草、树成树,让人的心灵成为未来充满善与温情的一颗心。
我是在充满贫穷与温情的家庭长大的。
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和姐妹,也都是在充满贫穷与温情的家庭与家族中长大起来的。我们叔伯兄弟姐妹十五个,堂叔伯兄弟姐妹二十几个人,包括我,没有成才做官的,没有暴富到流金流油的,但没有一个不是善良的,没有一个不是把善良作为人生的底色后,在这底色之上去涂着别的色彩颜料,让人生尽可能地有些丰富、充满情谊和活着时多一些人间烟火的快乐与温暖的。
善良,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基和原本。
而家庭和家族中世代酝酿的亲情与温情,则是养育善良的土壤、阳光和细雨。
从我大伯家里回到我家后,我母亲简单地给我叙述了大伯自杀的缘由与前后。说大伯那一天去结算了半年来一家人给几家单位机构卖石头的钱,偏巧碰到了往日常在一块赌博的朋友们,七说和八劝,几个人就到了某一地方去。在那地方大伯很快输了自己的钱。至于输完后,大伯想了啥、做了啥、内心有着何样的挣扎和苦痛,没人能知道,没人说得清。横竖与反正,在吃过午饭村人都歇午觉时,大伯从街上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同见到的熟人说了话,和往常也一样,在他家门前站了站,看了看前后左右和街景房舍,而后让一个孩子去把能找到的没有上学读书的自家和亲戚的孩子都找来,把那些叫他爷和外公的一群孩子领到路边泡桐树的阴凉里,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一大把买回来的糖果和糖豆儿,每个孩子分了一把后,又问谁还没有分,孩子们举着手里的小糖说都有了。又问谁还没有来,便发现我大姐的女儿圆圆没有在那人群里,就让别的孩子把几岁的圆圆找来了。
圆圆叫了他一声“大外爷”(外公),他把口袋里的小糖给圆圆抓了一大把。再笑着问孩子们谁还没有吃到糖果时,孩子们也都笑着说全有了,全都有了呢。大伯就最后看了看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摸了摸他们的头、他们的脸,待孩子们像一群燕子吃着糖果飞走后,大伯回家服毒了。
在他身上的口袋里,有个口袋是他给子孙们买的糖果、糖豆儿,另一个口袋里,是他给自己买的老鼠药。大伯回家关门服毒后,赶巧大娘洗衣服回来发现大伯口吐白沫躺在床铺上,这才呼天抢地叫着把大伯送到了医院里。
大伯被抢救过来了。
然而,就是到今天,过去了几十年,想起大伯那次寻短自杀前,给他的孙男甥女们每人最后分的一把糖果和糖豆儿,我内心都充满着甜味和温情。想到我的生命中,有过我父亲、大伯和叔叔们的身影和生命,那实在是上天给我的一种宽厚无际的关爱和恩赐。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可能什么都缺乏,唯一不缺的,正是来自父亲、大伯和叔叔们这一辈人给我的那细雨无声的温情与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