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宇把入厂上班想象成了投奔自由天地,却没料到体力劳作的辛苦。
这年新入厂的男工被分配到各个家属区锅炉房,从锅炉工开始干起。上班的头一天,大宇被班长带着熟悉场地。一阵风吹过,煤山上的煤灰扑面而来,大宇咳嗽了两声,掏出一块手纸擦了擦鼻涕。
班长惊讶地看着他,“臭讲究,我都是空手甩”,说完班长示范了一下,空手捏住鼻子,擤出两管鼻涕往煤山上凌空一甩,“看见没,这也是技术,省纸,你得学着来。”
待参观完毕,班长让大宇推一车煤。
煤山往下路陡车沉,大宇一不小心跌破了牛仔裤,他站起来摸摸膝盖上的大洞,这才后悔之前不该用搓脚石磨薄。
秋去冬来,寒意浓重,锅炉房开始了三班倒,每隔一小时要续一车煤。
值班室的老座钟一到整点“当当”响起,锅炉工就得马上穿好棉服到后院拉煤。数九寒天的夜里,大宇被冻得汗毛竖起,回来再把煤块铲进炉膛,迎面的火光炙热难捱——这一冷一热快要把他变成外焦里嫩的烤鸭。
锅炉房里有个小淋浴间,方便工友们下班冲澡。每次站在莲蓬头下,大宇都能冲下好几道乌黑蜿蜒的流水,好像水墨画里的小溪。这天早晨,他正要打开莲蓬头放水,忽听见三丁带着哭腔在外边喊他:“哥,快出来,给我报仇!”
“咋啦?”大宇关上水阀,穿回肮脏的工服,蓬头垢面地出了淋浴间。
“他们抢我钱,还打我嘴巴子!”三丁边说边抹眼泪。
自打万老师退休之后,子弟小学就乱了秩序,校门口冒出几个零食摊,常有马路少年和小流氓来此晃**。这天上学路上,三丁被几个小流氓抢走了零花钱,他想追着讨回,被对方扇了好几个巴掌。
“别哭!男子汉别哭!”大宇摸了摸弟弟脸颊上的红印子,知道他吃亏不小。
“他们还说,以后见我一次打一次。”三丁止不住哭哭啼啼。
“那也别哭,挺起腰板跟我走!”大宇将最后一粒工服扣子系上,牵上弟弟出了锅炉房,一直走到小学马路边上,果然看见那几个小流氓。
几个穿着懒汉鞋的小流氓正在买零食吃,每个人嘴角都冒出兴奋的白沫。其中一个发现了走来的三丁和大宇,惊叫了一声:“快看,那小孩把他爸喊来了!”
大宇心里怒火涨到十二分,操,就算老子烧了一宿锅炉没洗脸,也不至于就老成三四十岁吧!
“这是我大哥,不是我爸!”一旁的三丁大喊着更正——当年的助拳也是有说法的,找来同辈没问题,找来父辈就会被人耻笑。
大宇伸手薅住为首的小流氓,二话不说就赏了几记耳光,啪啪啪,啪啪啪,干脆响亮。
挨了耳光的小流氓这才看清大宇的脸,黑乎乎的没啥皱纹,的确不像是家长。?他一手捂住左脸,一手指着大宇,犹是叫嚣:“我也有哥,有种你等着,我让我哥来削你!”
“行!把你哥叫来,下午四点还在这儿!”大宇说完,又赏了他右脸两个耳光。
几个小流氓溃败而散。大宇牵着三丁往小学走,到了学校门口,他不好意思进去,“哥今天穿得邋遢,也没洗脸,就不进去了,你自己跟老师解释一下迟到。”
“下午你真要去打架?”三丁走到一半,又回头问。
“不用你管,哥能摆平。”大宇努努下巴,示意弟弟赶紧进教室。
大宇从小到大打架都没吃过亏,因此并没把下午的决战放在心上。此时太阳已升起在东山之上,家属的小马路上空****,他本想回家补个夜班觉,可走到半路又没了睡意,便一拐弯转去了大驴家。
大驴上个月刚被“以工代干”调去厂保卫处,也是从值夜班开始干起。大宇满身煤灰地进了屋,大驴拦住不让他往**坐。大宇脱了肮脏的工服,讲了一早发生的事情,说下午可能还有场战斗,因此不打算换衣服了。
大驴说,操,反了反了,下午我来帮你。
大宇说不用,我一个人就能对付。
大驴说,现在可不一样了,小痞子都是一上一堆人,不像咱们当年讲单挑。
大宇想了想,点头同意。于是两个人又支起克朗棋,打了七八局后,大宇觉得困意上涌,就告辞回家睡觉了。
(二)
大驴所言正是,新出道的小流氓多是怂包,没几个敢于单挑,远赶不上八四年被严打的那一批老痞子。这天下午大宇睡醒,套上了肮脏的的工服,拎着一把铁铲就往马路边走,只见对方果然来了四五个人,正坐在自行车架上抽烟。
马路上一望到头光溜溜,不见大驴的身影,大宇心里泛起犹豫,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自己要不要单刀赴会?正在他迟疑之时,对方人群人中站起一个外号叫“钱串子”的流氓,一步三晃走到面前,抽出一把大号扳子指了指他:“就是你打了我弟弟?!”
“是你弟弟先打了我弟弟!”大宇不想露怯,把铁铲往地上一戳,“有能耐,咱俩单挑!”
“傻逼才单挑!”钱串子一挥手,另外几个帮手围了上来,有的亮出棒子,有的亮出链锁,好在没有枪刺和管叉。
“四对一?你们也真看得起我!”大宇准备豁出去了,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
“少放屁吧!”一个小痞子发了声喊,从身后发起偷袭,飞起一脚踹在大宇腰上。大宇趔趄了一下,迅速稳住身形,顺势一端铁铲往钱串子面前一横,“信不信我花了你脸!”
以一敌众的法门是制住首犯,钱串子果然被铁铲逼得不敢晃动脑袋,他眼睛向前看了看怒目圆睁的大宇,又向下看了看青光闪闪的钢口——铲子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却比龙泉宝剑更有野战杀伤力,问,“打仗打人不打脸,你明白规矩不?”
“你还要脸?让他们滚,咱俩单挑!”
“你先收了铲子!”
“你先让他们滚!”
双方都不敢贸然妄动,对阵僵持了足有一分钟,大宇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手握铲子微微发抖,眼看就要露出破绽。这时马路远处传来了突突突的摩托声,还有无比熟悉的一声叱骂,“都他妈的给我站住,别动!“
大宇心里一喜,援兵到了。
“保卫处来了!”果然对方有人喊了一声,环绕大宇的包围圈马上解除,小痞子们奔走四散,钱串子的眼里也浮现出恐惧,一缩脖拔腿就要逃跑。“别想跑!”大宇立即放低铁铲,照他小腿上猛戳一通。“啊呀——”躲避不及的钱串子一声扑到在地。
大宇这才回过头,眼见一辆军绿色翻斗摩托开过来,身穿警服的大驴拎着警棍下了车。
“你怎么才来?”
“我回处里取一趟电棍,前几天刚发的。”大驴扬了扬手里的电棍,又粗又长,与后来的手电筒式电棍完全不一样。
“整明白没,会用不?”
“还没用过,正好现在试试。”大驴打开电棍开关,蹲下来对着地上的钱串子试戳了一下——马路上立刻传出杀猪般的嚎叫,电线杆子上的麻雀都被吓得飞起,首次试验成功。
“钱串子,前几天五车间的铜线是不是你偷的?”大驴要把马路变成刑讯室。
“不是我,我没偷!”钱串子蜷缩成一团,像是刚下油锅的虾米。
“没偷……是吧?”大驴想试试五金导电,用电棍点了一下钱串子手上的扳手,扳手迸发出一丛电火花,试验再次成功。
“大哥大哥,是我偷的,千万别电了,我都要尿了!”钱串子发出第二声嚎叫,同时将一泡热尿泄在裤裆里,
“真是你偷的,难道不是别人?”大驴还想试试尿水导不导电,又把电棍对准钱串子的湿裤裆。
“都说是我了,祖宗可别电了……”钱串子吓得快要昏了过去。
“行了,玩差不多了,”大宇怕电出人命,赶紧叫停了大驴的电学试验,“咱俩还是押他到保卫处吧。”
“这时候抓回保卫处,还耽误我吃晚饭。”大驴掂了掂手铐,犯了难,“要不大宇你再捅他两电棍,就算今天完事儿。”
“捅他没意思……”
“那就放了——太便宜他了吧!”
“要不把拉他到锅炉房,替我推五车煤?”
“可以啊!”
三轮挎斗正好可以坐下三人——大宇拎着铲子坐在后座,钱串子坐在挎斗里。大驴将摩托开到了锅炉房后的煤山下,解开了钱串子的手铐,监督他劳动改造一小时。挨了两轮电棍的钱串子还没缓回气力,推起车来抖抖索索,步伐沉重得像是木偶,一阵风过煤山,他脸上立马蒙了一层煤灰,看上去倒霉又滑稽。
大驴看得张嘴直乐,他扭头问大宇,难道你每天上班就这么干活儿?
大宇说,可不,推煤,续煤,看仪表。
大驴说,可惜啊可惜,你一个文科班白马,现在只能烧锅炉。
大宇说,干啥不是干呢。
大驴说,你是才下厂,不知道工人也分三六九等,“车钳铣,没法比,铆电焊,吃饱饭”。
大宇问,那锅炉工呢?
大驴说,锅炉工最惨,顺口溜里都不提,找对象都没人理。
(三)
烧了两个月的锅炉,大宇被火光映照得面皮黧黑。
这晚续完煤,他照了照镜子,又掏出一张五元钞票,对照了一下上面的炼钢工人,一样的装扮,一样的脸色。发了一会儿呆后,他想起了张晓梅,最近一段时间她总躲着自己,按说大家都成年自由了,怎么反而不来往了呢——在值班室的破木**,大宇裹着肮脏的棉被,左思右想,夜不能寐。
后来听大驴说晓梅跟车间技术员眉来眼去好上了,大宇将信将疑,就请了半天假赶去三车间。不巧晓梅不在班上,他转头赶去技术室,只见那个技术员正在画图纸,个子不高,细手细脚的,比自己小两号。
大宇吹了一声口哨,双手插兜进了屋。技术员问他找谁。大宇说,不找谁,上厕所没纸。技术员一听,眼睛差点儿没掉出眼眶。大宇转了三四圈,看技术员还没反应,就把他手边的图纸撕下一角,边往出走边自言自语,硬点儿就硬点儿,总比砂纸好。
出了三车间,大宇又骑车去晓梅家。
晓梅正在家里织毛衣,大宇进门闲聊了几句,想挨着她坐下。
晓梅手上没停,用胳膊肘抵住他,说坐远点儿,别压着我的毛线。
大宇尴尬了两秒,又伸手摸了摸快收针的男式毛衣,说还挺白,像是马海毛的,就是尺码有点小。
晓梅说,你也想要?那我就再织一件。
这下大宇终于来了气,冷笑一声,拽开房门就往出走。
晓梅在身后喊,我觉得你还是别穿白色的吧,烧锅炉都是黑灰呀。
大宇迎着北风摇摇头,头发蓬乱,啥也不说。
这天夜班上,伤心的锅炉工就着半包榨菜喝光了一瓶白酒。午夜时分,墙壁上的老座钟当当当响起,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拉着煤车到后院,一边铲煤一边嘟囔:让你们冷?让你们穿白毛衣!我他妈热死你们!
按规定,锅炉房每小时加一次煤。可是这晚的大宇来了邪劲,半小时就加了两车煤,搞得整个家属区暖气吱吱发烫,很多人家甚至打开窗户,让寒风吹进来降温。见习锅炉工关大宇也终于把自己累趴下了,创造了红旗厂建厂以来的最高供热纪录。
第二天上午,老关到办公室,就接到供暖车间主任的电话,说让他来锅炉房来欣赏儿子的杰作。
老关一路忐忑赶到锅炉房,没顾上满嘴酒气的儿子,先查看了夜班交班记录,只见上面写着:消耗七吨煤,高压五兆帕!——妈的,咋这么大的压力!他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关调度,你家公子这不是在烧锅炉,是在点火箭!”车间主任很不满。
“他还在试用期,千万别记过,我来处理。”关师傅脸色铁青地合上交班簿。
“咋处理?”
“我上家——法!”关师傅转过身来,扇了儿子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随后操起角落里的铁锹,发誓要拍死他。
大宇捂着脸满院子跑,关师傅挥舞铁锹在后面追。
最后大宇跑到煤山顶上站定,关师傅气喘吁吁爬不上去,只好把铁锹往煤里一插,将这辈子听过的脏话全骂了一遍,最后以病句收尾:“刨你家祖坟,操你家祖宗!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懂事儿的狗,呸!”
倒是一旁的主任觉得刺耳,劝道:“可以了可以了,骂得差不多了!”
“不单单是这次的事儿,之前还有好多事儿呢!”关师傅的嗓音有点儿悲愤,“操!这辈子的儿女,上辈子的仇家!”
看在关师傅的面子上,车间主任没给大宇记过,只给了个班组内通报批评,罚他连上三个月夜班。这回大宇终于消停了,夜班的他披着汗味刺鼻的军大衣,两手对插进袖筒里,神情呆滞得像似一个久久沉思的古堡幽灵。
每次想到了晓梅手上的白毛衣,他不由得伤心;再想想自己,从文科班的白马变成了烧锅炉的乌鸦,他满肚子全是后悔:如果自己能穿着白衬衫坐办公室,晓梅也不至于变心——可又能怎么办呢?
夜复一夜,守着锅炉房的大宇形影相吊,时常沉默。这晚又到午夜,他在值班室**似睡非睡,蒙眬中忽听到老座钟发出命运的召唤:当当当,考电大!当当当,考电大!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抠了抠自己耳朵,怀疑出现了幻听。
老座钟继续走动,过了一个小时,钟摆又响起召唤:当当当,考电大!当当当,考电大!
大宇低头回味了一会,决定披上大衣去看看天象。一打开锅炉房大门,迎面果然卷来一阵猛烈风雪,冷热气体交汇在门槛处,一边是蒸汽缭绕,一边是大雪纷飞,檐下的白炽灯像是夜雾中的灯塔。
“谢谢老天指路!”大宇倚着门框朝夜空大喊一句,拍了拍自己脑门,“要不,我可真是山穷水尽,没路可走了。”
(四)
大宇的高中课本在床下蒙了厚厚一层灰尘,重见主人时已过去了一年多。
每到夜班续煤完后,大宇就对着锅炉温书。炉火噼噼啪啪,他开始默念《白杨礼赞》的注释:“茅盾,原名沈德鸿,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活动家以及社会活动家”。夜风呼呼拉拉,他又开始朗诵正文:“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要赞美白杨树!……”
转眼间又奔向农历年底,红旗厂山沟下了几场大雪。大宇下了班后再不出门鬼混,只是坐在大屋里静静看书,“印尼华侨旅行团”喊他出门踏雪,他就推说自己得了肺炎,不能见人不能受寒。
三丁是妈妈的小密探。这天万老师正在偏厦里炸“油梭子”,他前来打小报告,说大宇在大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
“什么小说,金庸还是古龙?”万老师赏了一粒“油梭子”?给密探。
“不是武侠小说,是高中语文课本。”
“你真的没看错?!”万老师不信。
“肯定没看错,”三丁吃完一抹嘴,“他还一边看书一边翻笔记呢。”
“哼,这是眼前无路想回头,不撞南墙不死心!”万老师把手里的漏勺敲得邦邦作响,“撞吧,仇人,撞吧,赶紧把南墙撞塌吧!”
农历年底之前,红旗厂各个单位的年终评比也结束了。关师傅不出意外地被评为“优秀安全调度员”。?这天晚饭上他一高兴,就让大宇陪着多酌了两杯。
趁着爸爸心情不错,大宇见缝插针递了句话,“昨天晚上,锅炉房里来了个厂领导,问我要不要考个成人高校。”
“你不会是做梦吧,哪个领导能上赶子问你?”关师傅觉得儿子是喝多了。
“是厂总工,”大宇回答说,“上赶子倒不至于,人家也就是随便问问。”
正在偏厦里洗碗的万老师听了,连忙把水龙头关小,侧耳细听饭桌上的对话——原来是昨晚厂总工程师来锅炉房抽查夜班生产,碰巧遇见了大宇在看语文书。厂总工有点儿惊讶,随后又核查了交班簿,发现他字写得不错,就对他说厂里最近有成人高校委托培养名额,你要是有心读书,就去教育处问问。
大宇说完,看了看爸爸的脸色。
“委培名额年年有,可都是留给干部子弟走后门进机关的,哪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机会?”关师傅慢悠悠哈了一口酒。
“不对!厂总工这是在点拨大宇,里面肯定有机会!”万老师摘掉围裙,一下子冲进屋里,马上部署分派,“明天我去教育处打听,你和大宇去问问人事处,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第二天大宇提前下了夜班,还主动买好了全家的油条豆浆。
三丁边吃油条边看哥哥的脸。大宇问他,你瞅啥,我脸上有花?三丁说,你都不像你了。大宇问,哪里不像了?三丁说,算了,明天还是我买早饭吧。
吃过油条豆浆,大宇和父母三人骑车赶到机关楼,不消半上午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个选派名额原本内定了厂总工女儿,可这姑娘查出了肝炎又去不了,眼看着名额就要作废,爱才心切的厂总工就顺手点拨了一下大宇。教育处蔡处长甚至给万老师透了底,说很快要有一场选拔考试,考题就是高中文科。
机会就在眼前,问题是怎么把握,吊儿郎当的儿子怎么把握。出了机关楼,关师傅和万老师手扶自行车,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大宇。
大宇用大腿抵住自己的自行车,搓搓手说,还好是文科,还好。
万老师听了不吱声,收了目光,耷拉眼皮看着地面。
关师傅也不吱声,眼睛只盯着自行车车把,只将耳朵对着大宇。
冬日的阳光照着积雪的马路,空气里传来麻雀的鸣叫,间或有卡车颠簸而过,柴油烟味久久不散,三个人不语了半晌。
最后还是大宇打破了沉默,他猛一跺脚:“行!我就明确表个态,这次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定拿下第一名!”
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大宇这次没有食言。白天的的他蹲在家里看书,看累了就出外跑步,大冷天跑出一头蒸汽,有时还从路边捧起一捧雪擦脸。街坊们纷纷疑惑,这孩子是咋的了,这么大的火?
夜班的他继续看书,在炉火前把书本翻得哗哗作响。锅炉房里不能跑步,他就操起拖布拖地。地面天天锃亮,班长差点滑了跤,回头就问工友:大宇这小子是不是精神病,一个破锅炉房,他拖地干什么!
看到了儿子这么奋进,老两口都挺欣慰。老关分析说,有人立事早,有人立事晚,大宇压根儿就是晚熟的品种,之前你就不该拔苗助长。万老师翻了翻眼白,说我等得及他晚熟,可高考等得及么?早知他立事这么晚,就该让他十岁再上学!
春节期间,大宇也在锅炉房看书,又躲掉了聚会走动的“印尼华侨旅行团”。
万老师派出三丁以送饺子的名义去锅炉房侦查。
三丁转了一圈,回家报告说:“我哥坐在炉子旁边看书,一动不动,好像太上老君炼丹。”
万老师点头说好,“看这架势,这回你哥能炼成仙丹!”
关师傅也点头说:“好是好,可别忘了给锅炉添煤。”
(五)
春节过后的三月初,冬寒减消,气温回升,选拔考试越来越近。
到了笔试这天一早,大宇早早起了床,盘腿坐在大屋下铺,紧闭双眼。万老师催他赶紧出门考试。大宇说不着急,我把知识点再复习一遍。万老师问,你闭眼睛怎么复习?大宇说,我一闭眼,考点就跟电影字幕一样,哗哗闪过。
到了考场,满脑子考点的大宇第一次体会到答题就像抄答案,行云流水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后,他甚至还想在空白处画上一朵吉祥花。转头再看看其他考生,都像从前的他一样蹙眉犯愁。俱往矣,大宇放下笔感叹,从前譬如昨日死,从后譬如今日生。
几天过后,厂机关楼前贴出了大红榜,大宇分数果然高过第二名一大截。看完榜的他回家换上跨栏背心,在家属区小马路上跑了十个来回,满头大汗,雾气腾腾。
万老师怕他感冒,喊他回家穿衣服。
大宇一边擦汗一边说,妈,今天我是范进中举,我不怕冷!
接下来的日子,冬寒仍未消尽,万老师一家却提前沐浴了春风。先是大宇的人事档案从从工人序列调到了干部序列,然后是教育处和他签订了委托培养协议,要派他去“沈阳工运学院”念书——万老师和关师傅都没听说过这个学校,他俩最多就知道有个“沈阳工业学院”,和红旗厂同归五机部直属。
大宇也是后来才搞清楚,和工业学院差了一个字的“工运学院”是全国总工会设立的成人高校,校址在沈阳南郊的玉米地里,和精神病医院毗邻——虽说学校寒碜了些,可他还是非常满意:按照委托培养协议,只要他毕业回厂,就会成为机关楼里的白马,再不是烧锅炉的乌鸦!
三八妇女节这天,北风转了东风,迎春花绽出小小的花苞,大宇在马路上邂逅了张晓梅。
晓梅先开了口,说,大宇快祝我节日快乐!
大宇停了自行车,不吱声。
晓梅又问大宇,听说你要去沈阳念书,哪个学校?
大宇说,沈工。
张晓梅问,沈阳工业学院?
大宇说,差不多。
张晓梅说,你的毛衣我织好了,什么时候来我家里取?
大宇说,谢谢,不用了,我的冬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