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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正文 第9章 出差

所属书籍: 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一)

    在新岗位上摸索了几个月,关调度总算找到了工作套路。每到检查现场,他不再抱拳作揖,而是拉下脸放狠话:“安全抓得紧,就肯定得罪人,但是没关系,我问心无愧,宁肯人恨我,也不愿意鬼恨我!”

    台下的青工还想起哄。

    “今天我讲话你起哄,明天阎王爷喊你过堂,你也起哄吗?……”关师傅再加上一句。

    对阵像弹簧,你弱他就强。老关这么一板着脸,底下的青工们也不敢造次了。到了季度末,他负责的几个车间顺利通过安全考核,全都上了合格名单,连处长都觉得意外。

    这天,处长将老关喊进自己办公室,递过来一张会议通知,说是部里要在山东开个安全交流会,让他准备一下参会。

    关师傅不了解出差开会的路数,含混答应说,那我回家跟老婆商量一下。

    处长转身一笑,说还商量个啥,去泰安开会,公费美差。

    下班到了家,关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会议通知给万老师看。万老师从头仔细看到尾,点头说:“处长说的没错,你算熬出头了,这是变相奖励你旅游。”

    “你咋知道开会是旅游?”

    “没文化就是辨不出香臭——泰安在泰山脚下,在这儿开会,肯定要爬山!”

    “可是会议通知上没写旅游。”

    “当然不能明着写,”万老师拿起通知一指日程,“你看,‘最后一天自由活动’,那就是爬山的意思。”

    “爬山就算了,我是山里长大的,早就爬够了!“关师傅居然不感兴趣,”要不,我跟处长说,换个人去算了。”

    “你老家的秃山也能跟泰山相比?那可是五岳之首!”万老师看透了老关的心思,“你啊,一脑子小农思想,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想着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也想看……可是出差还得垫钱,家里周转不开。”关师傅又找到了一个理由。

    “根本不用你担心,公差都是先借款再出门!”

    关师傅再没理由了,只好闭嘴。

    “人哪,得找机会开开眼界!”万老师说着,从床下翻出了老关当年的防静电鞋,掸了掸上面的浮灰,“喏,牛筋底的,爬山穿正好!”

    第二天,关师傅打听明白了出差借款流程,到了财务处,他手拿请款单却不会填,好在办事员帮着列好了旅费食宿分项,让他回科室找处长签字。

    于是老关又进了处长办公室。

    处长签完字,抽出两颗烟,分给他一颗,问他认不认识动力处的罗亚丽。关师傅帮处长点上烟,说不认识。处长说,这个会议跟动力处没啥关系,可是罗亚丽非要凑热闹参加。老关顿了顿烟卷,问,那是为啥。处长说,罗亚丽是房产处小刘处长的老婆,我也不好拦着她。

    关师傅这才听明白,原来是官太太要借着开会蹭旅游,揩公家油。

    下午去出纳室领钱时,关师傅特意留心了一下请款登记簿,上面果然有罗亚丽的签名,再仔细一看,她一个人居然申请了两份费用!

    老关问出纳员这是怎么回事。

    出纳说,这种山水会议么,两人去也行,三人也没问题。

    老关还是听不懂。

    出纳笑笑说,反正不耽误你请款,到时你就知道了。

    关师傅也不好深问,拿着借款就出了出纳室。

    等到下班回到家,老关在饭桌上跟万老师说起自己的疑惑。

    万老师放下筷子问:“处长有没有说过是三个人出差?”

    老关说:“明明说的是两个。”

    万老师想了半天也没猜出来,只好说:“反正厂机关里的门道比车间复杂,老关你就慢慢体会吧。”

    听说爸爸要去爬泰山,三丁羡慕不已,他下了饭桌,在墙上地图找到泰山,按进去一颗锃亮的按钉。

    “好儿子,你长大能成徐霞客也不错,总之不能像井底之蛙一样没出息。”万老师冲着儿子一竖大拇指。

    关师傅听了尴尬,说:“不就是个旅游么,怎么还跟出息挂上钩了?”

    “当然有关系——你看看咱们祖国,多少大好河山!”万老师拨开老关,站在地图前给儿子展望,“看,泰山往西还有华山,再往西还有昆仑山,喜马拉雅山,世界之巅……等你长大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妈妈,我行万里路就行,不想读万卷书。”

    “那可不行!徐霞客也得有文化,没文化四处瞎走的,那是要饭花子……”

    (二)

    到了出发这天,关师傅将手巾牙膏牙刷放进旅行袋,差旅现金揣着夹克衫里怀里。万老师又往旅行袋里多塞进一包茶蛋和花生米,还说要亲自送他去火车站。

    关师傅说,我又不是没坐过火车,不用你送。

    万老师说,你个工人出身的半老头子,只身孤影背个包去火车站,我怕人家官太太罗亚丽看不起你。

    关师傅问,有你这个“精神万元户”送我,我就有面子了呗?

    万老师说,那是当然。

    这天下午,他们俩口子在候车室里等了半天,才等到涂脂抹粉的罗亚丽和她爱人刘处长,以及他们的独生女娜娜。双方见面寒暄之后,罗亚丽官太太果然架子十足,不咋吱声。倒是刘处长很热情,还让娜娜叫了声“关大爷好!”

    娜娜跟三丁差不多年纪,这天戴着儿童墨镜,挎了一个粉色塑料包,一副开心旅行的装扮——关师傅和万老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罗亚丽不光是自己公费旅游,还捎上了女儿!

    看着她们母女兴高采烈地有说有笑,老关羡慕地想,如果自己能带上三丁就好了。可没到一秒钟,他又兀自摇摇头,自己只是个普通职员,没人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火车进站后,刘处长将罗亚丽和娜娜送上车,跟关师傅说了声拜托照顾,转头就下了车。

    机车一声长鸣,徐徐开出站台,两大人一小孩就此展开了千里旅程。

    虽说是一路同行,罗亚丽并不太搭理关师傅,只顾着跟娜娜说话。老关插话也不是,抽烟也不是,坐在旁边好生尴尬。等火车开出去几站地,罗亚丽领着娜娜去餐车吃饭,这下可解放了老关,他赶紧点上烟,从旅行袋里掏出花生米,对着窗外的远山夕阳啁了二两白酒。

    列车驶出山海关后,天色慢慢转黑,罗亚丽和娜娜补票去了卧铺车厢。老关舍不得花钱,就在硬座上坐着睡了一宿。火车在深夜的华北平原上穿州过府,他逢站必醒,时不时摸一摸里怀的钱包。这样一直捱到凌晨,列车终于开进山东地面,他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洗完脸,就着一杯茶水吃掉两个茶鸡蛋——这一路上,多一分钱他都没舍得花。

    火车开到泰安已是下午,会务组的接站车将他们两大一小送到了会议招待所。老关不晓得会议报到的流程,就跟在罗亚丽身后亦步亦趋,有样学样,先是签名登记交押金,然后分到了资料袋、房间钥匙和几张餐票。不出所料的是,娜娜也领到房间钥匙和餐票。

    这晚的欢迎晚宴设在招待所一楼餐厅,每桌七八人,都是各厂的安全员,有红卫厂的,有险峰厂的,都是红旗厂的兄弟单位。罗亚丽不太说话,和娜娜吃了两口就下桌走了,倒是关师傅跟刚认识的几位老哥聊得兴起,大家一轮一轮喝下去,好几瓶“泰山特曲”都挡不住。

    关师傅没怎么喝过好酒,这次干脆就放开了肚皮。三四杯酒下肚,他想起处长说的话,不错,开会的确是美差。又是三四杯酒下肚,他想起了平日夜里的“路边社”,大家都是普通工人,聊来聊去都是上班种地,真不知道公费旅游的舒服。

    这晚的酒局很热闹,老关也很感慨。到了收杯的时候,有人倡议每人唱一段助兴,几个老哥有的唱京戏,有的唱评剧,轮到老关时,他酒杯一端放声就开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三)

    第二天上午,会议准时开始。先是领导致辞讲话,然后是上百人搬椅子大合影。闹哄哄照完像后,会场一片乱糟糟。罗亚丽不想听会,领着娜娜要去逛街,留下关师傅一个人在会场里。

    老关手端笔记本坐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梦里的他还在喝酒,忽然酒桌剧烈摇晃,他睁眼一看,原来是娜娜摇着他肩膀大哭:“关大爷,我妈妈在大门口摔跟斗了,你来帮帮她!”

    要说罗亚丽摔跤只能怪她自己,逛街还要穿高跟鞋,结果在招待所大门台阶上跌了个大跟头。老关急三火四赶来,见她脚踝果然肿起来一大块,再看看她的脸,还挂着几滴眼泪。

    “关师傅,我不是怕疼,我是窝火!”罗亚丽擦掉眼泪苦笑,“大老远儿的来了,还没等爬山就崴了脚脖子,你说我倒霉不倒霉!”

    “别上火,我搀你先回房间,完事我就去买红花油。”

    “这要是回工厂一说,准能让人笑掉大牙。”罗亚丽想得还挺多。

    “放心吧,我不说,没人知道。”

    买完红花油,关师傅匆匆赶回招待所,上午会议日程已结束。中午还是团体桌餐,他简单扒拉了两口,又多要了两副碗筷,将每盘炒菜夹了一筷头,送到罗亚丽房间里。

    罗亚丽感动得说了不少客套话。

    老关摆摆手说,“在家样样好,出门一时难,好在咱们搭伴儿出门,不怕碰上什么三长两短。”

    罗亚丽说:“没想到这三长两短就出在脚上。”

    关师傅说:“办法还是有的,我听卖红花油的售货员说,有个新玩意儿叫观光缆车,能直接开到南天门。”

    罗亚丽说:“那可太好了,要不我真是寸步难行。”

    关师傅说:“等到了南天门,你原地休息,我领着娜娜继续爬,保证安全——这样孩子也不算白来一趟。”

    罗亚丽忍不住感动了:“关大哥你费心又费力,都成了俺娘俩儿的服务员了。”

    关师傅说:“咱们一个厂的,就不说外道话了,娜娜请假一趟不容易,咱们得让孩子玩好。”

    两天的会议并没什么实用干货,发言的不是套话,就是车轱辘话,关师傅也觉得兴趣索然。很快到了会程最后一天,会务组派出一辆大客车,先将大部分参会人员拉到了泰山脚下大红门,又将关师傅他们三个送到了天外村。

    天外村有旅游车直达中天门缆车售票处,三人下了旅游车一看,售票处窗口前排了乌泱泱上百人。关师傅让罗亚丽和娜娜休息,自己去排队,买到票时已是上午十点。他一手搀着罗亚丽,一手拉着娜娜钻进车厢里。

    当年的缆车可是新鲜事物。娜娜扒着玻璃窗往外看,既害怕又兴奋,罗亚丽也高兴起来,说像鸟一样飞过群山,第一次大开眼界。

    缆车的终点是南天门,罗亚丽原想在此休息等候,将娜娜交给关师傅。后来看见一群白头发老头儿慢慢爬了上来,她顿时来了勇气,一顿手杖说,来都来了,不差这最后一嘚瑟,我也爬!

    老关想伸手扶她,罗亚丽说先不用,娜娜就帮她数台阶,从南天门到碧霞祠三百多阶,她歇了三次,再到青帝宫一百七十多阶,她又歇了三次。最后一段一百五十个台阶,罗亚丽被关师傅连搀带拽,终于上到了玉皇顶。山风一吹,她差一点哭了,说自己的精神赛过了张海迪。

    玉皇顶上有座供奉“老天爷”的玉皇殿。罗亚丽觉得“老天爷”对她有意见,害她跌了跟斗,进殿后非要排队烧香,耽搁了不少时间。之后她和娜娜又绕着玉皇顶拍了不少照片,说是要好好纪念这一天。关师傅看看日头,提醒说,该抓紧下山了,要不就赶不上缆车。罗亚丽说不着急,你看还有大批人马往上爬呢。关师傅说,人家要住在山上看日出的,和咱们不是一路。罗亚丽这才收起相机,撑起手杖,跟在关师傅身后往下走。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关师傅知道这个常识,可罗亚丽并不知道。刚开始她的膝关节还能扛得住,可到后来就禁不住发抖了。老关扶着她停停歇歇,蹒跚到碧霞祠时,日影西斜渐渐加速——照这个速度往下蹭,肯定赶不上末班缆车,更赶不上回程的火车。

    关师傅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建议说:“亚丽,你别不好意思,你比我妹妹还小,我小时候总背我妹妹,今天我就是你亲哥,我背你下去!”

    罗亚丽也挺焦急:“关师傅,我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就是担心给你累坏了,你也不年轻了。”

    “上来试试吧,我觉得我的腿脚还行。”

    于是罗亚丽趴上关师傅后背,娜娜替她拎着手杖,三人四足下一步步往下捱。

    背人下山有多累自不必说,更何况老关年过四十五,他脚下加力,心跳嘭嘭作响,可还是赶不上夕阳西坠的速度。

    “关大哥你太辛苦了,千万小心别崴脚,要不咱就不下山了,晚回去一天也行……”罗亚丽伏在背上过意不去。

    “我脚下有准儿……你先别说话了,看着手表就行。”

    好在最后一段路面平坦,关师傅干脆背着罗亚丽跑起来,娜娜也扔了手杖跟着跑。等赶到售票处时,售票员刚上锁了钞票箱子。关师傅和罗亚丽好说歹说,售票员才重新开箱,卖了最后三张票给他们。

    到得早不如到的巧,三人坐进最后一趟缆车,娜娜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鞋带跑开了,老关也冒出满头大汗,滴答了一地板。

    罗亚丽奇怪,问他刚才跑步时么没有汗?

    “我这人就这样,运动时不出汗,放松下来才冒汗。”

    “赶紧擦擦汗吧。“罗亚丽掏出手绢。

    “关大爷,我给你捶捶腿。”娜娜这孩子也挺懂事。

    “都不用,你俩都不用,”关师傅一抹脸上的汗水,“以前我在车间干活,每天走上万步的底子,所以今天还好,没掉链子。”

    ““真是太难为你了!”

    “没事儿,只要孩子玩好了,大人累点儿都无所谓!”

    (四)

    回程的火车上,罗亚丽明显对关师傅客气了不少,甚至自作主张为他补了卧铺票。关师傅要掏钱给她,罗亚丽说不用,她想办法都能报销掉。

    老关也确实累坏了,爬上中铺就睡着了,鼾声响彻整个车厢。等他醒来时,火车进了山海关。罗亚丽早就备好了一只烧鸡和两瓶啤酒。关师傅过意不去,说可别这么客气啊,都是一个厂的,帮忙是应该的。罗亚丽说,我知道你爱喝酒,我也能喝点儿,陪你一起喝。

    于是他俩隔着茶几边喝边聊,聊来聊去就聊到了工厂分房——这年红旗厂计划新盖五六栋新式赫鲁晓夫楼,据说够上资格的职员和劳模都去房产处拍桌子争指标,无数人争红了眼睛。

    罗亚丽对于分房的内幕一清二楚,倒是关师傅不太了解,他只知道“工人村”里好多街坊一家七八口人还窝在两室户,轮到自己想必遥遥无期。罗亚丽提醒他要多看一步,毕竟分到新楼的人家要腾出旧房,这是个连锁的机会。关师傅恍然开窍,心算了一下,假如腾出去二百户,自己还真有机会分到腾出来的二手旧房。

    “别忘了你现在是职员序列,今年分房搞打分制,系数上会照顾职员干部。”罗亚丽又说。

    “系数是个什么数。”关师傅问。

    “就是把工龄,厂龄,学历,职位,岗位混在一起,各占一部分比例,”罗亚丽说,“领导想对哪一部分照顾,就把比例扩大。”

    “明白了,以前主要靠工龄,现在职位也重要了。”

    “重要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这么的,下周有时间,你找我爱人小刘给你算一算。”

    关师傅也想知道自己的资格,就点头感谢了。

    等到火车开到红旗厂小站,关师傅一手搀着罗亚丽一手牵着娜娜下了车。刚出站台,他们三就看见小刘处长在招手。罗亚丽的眼泪哗地一下又了流出来,她当着爱人的面又感谢了一遍关师傅,还把计算房子分数的事情重提了一遍。

    小刘处长一拍胸脯,说,关大哥你下周一就来找我吧,记得把奖状荣誉证书什么的都带来,这些也是加分项目。

    回到家里,老关把泰安买来的特产分给孩子,又把这一路发生的事情跟万老师讲了,最后讲到分房政策向着职员干部倾斜。万老师一听,马上来了精神,翻箱倒柜找出了他多年前的“青年标兵”奖状和“先进生产者”奖章。

    关师傅说这个奖章没啥用,车间内部发的,都不记在档案里。

    万老师说,管他呢,有总比没有强,谁能知道哪片儿云彩能下雨?

    第二天一早,老关带着一兜子奖状奖章去上班,下班时带回来了好消息:小刘处长计算过了,说这次旧房分配他能搭上边,两室半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以后再大宇回家,就不用住厨房了。”万老师马上笑逐颜开。

    “太好了,以后让大宇三丁住一屋,我自己住一屋。”二宁更是憧憬无限。

    不太积极的是三丁,反正怎么搬家都不会轮到自己独住,他更关心的是十几盆花草,“爸爸,新家一定要有个院子,好放花盆。”

    “好好好,都别急,咱们慢慢等,等新楼盖好才能腾出老楼呢。”

    说不着急的是老关,心里最急的也是老关。

    日子有了盼头,仿佛就放慢了节奏。这天他路过建筑工地,走进去转悠一圈,碰巧看见吴瘸子正在焊钢筋,他隔着水泥槽教训吴瘸子:“造反派,你他妈的快点干,少磨洋工。”

    吴瘸子放下护目面罩说,“操,我干快干慢,干你屁事,这楼盖好你能捞到么?“

    关师傅一挥手,“我是捞不到,可我就是看你磨蹭生气。”

    赶在这一年入夏之前,红旗厂的新住宅楼终于盖好。据说房产处里吵得雷电交加,拍桌子声隆隆不断,分到房子的被人纷纷嫉妒,新楼因而被叫做“红眼楼”。

    等到“红眼楼”搬入分配结束,腾出来的二手房开始分配。关师傅将“改善住房申请”呈递给了处长,处长二话没说就签了同意,“务请房产处同志尽力协助”,咣当一声盖上了技安处的大红章。

    关师傅把红印未干的申请书交给房产处,办事员一声不响就收了。关师傅瞥了一眼办事员的案头,居然已有了厚厚一摞申请书,他顿时觉着心里不托底,于是敲开小刘处长的房门,进屋想问问形势。

    小刘处长前段时间没少挨群众雷劈,精神头儿有点萎靡困顿。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条云烟要送给老关。

    关师傅摆摆手,说:“千万别,上次我帮罗亚丽是应该的,换成别人也一样能做到。”

    “我还正为难怎么跟你说呢,”小刘处长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这几天厂委开会,系数又有了变化,旧房分配还是倾向工人,所以你的分数可能不够……”

    “为啥变化了?”

    “因为新楼分配倾向了职员,结果老工人们都有意见,好几个找到书记闹腾,书记说要纠偏回来,旧房分配还是按照工龄来。”

    关师傅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老茧,沉默了一小会儿,起身给小刘处长点上一颗安慰烟,“书记这么做也是对的,你别有负担……虽然我分不上房子,但我双手赞成,没意见——说句实在话,当工人是挺辛苦的,远不如干部职员好混。”

    (五)

    分房这件事走了空,家里的晚饭气氛冷落了不少。尤其是二宁的闺房美梦碎了,好几天她都像遭了西伯利亚寒流。倒是三丁无所谓,说不搬家更好,花草也不用挪动。二宁在下铺痛斥弟弟,人重要还是花重要?三丁在上铺上跺脚回应,你重要还是我重要?!

    万老师背着手在房间里转,老房子住了十几年,虽说有感情,但也确实显老旧了,窗台时常返潮,卫生绿的墙皮也脱落了不少,偌大白墙上只挂着一张地图——自家紧巴巴养了三个孩子挤在四十平米里,哪像邢护士家就一个胖博,满墙都是孩子的奖状,看上去就觉得意气风发,唉,组队投胎的冤家,她不禁叹了口气。

    很快,让“精神万元户”万老师心里一直念叨的奖状来了。

    这年的国庆节前,红旗厂四个子弟小学计划联合举办“爱祖国,爱科学——小学生发明创造比赛”,活动设计得空前隆重,据说优胜者不仅能获得奖品奖状,还将登上厂报的新闻头版。万老师听说了这个消息,回家就鼓动三丁,“这次你好好参与,争取拿个优秀奖,给咱家的大白墙上挂个奖状!”

    “嗐!我们小孩儿哪能搞出什么创造发明?都是你们大人想得美。”

    “谁说的,全校报名都挺积极的,你可不能落后!”

    “他们的创造发明根本不是自己想出来的,电视上的《天地之间》知道吧?天天教作橡皮筋动力船,火柴头小火箭。”

    “不管怎么样,你得积极参与,不能袖手旁观!”

    “好吧…………要是我参加,就拿出个不一样的东西来。”

    三丁的预料没错,上交参赛作品这天,全校冒出了十八个橡皮筋动力船,二十七个火柴头小火箭。班主任们全都觉得尴尬:难不成创造大赛要变成了手工大赛?

    正在大家犹疑之时,三丁亮出了自己独树一帜的作品“植物礼花”。他把十斤重的花盆往讲台上“咣当”一放,全校同学都尖叫了起来——只见这棵仙人掌上嫁接了一高一低两株蟹爪兰,枝条茁壮,凌空舒展,十几朵粉色花蕾含苞待放。

    全校老师觉得眼前一亮,随即又泛起疑问:这个……能算科学创造么?

    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入围评比环节——“植物礼花”一亮相,全体评委都看傻了眼,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数理化才算是科学,花艺最多算是艺术。另一派则认为嫁接技术属于植物学,应当算作科学。最后还是教育处蔡处长一锤定音,说如果把花卉换成粮食作物,那就是未来农业,这孩子将来也许是育种专家,我们一定要鼓励他。

    入围之后的环节是决赛,评委是全厂职工——教育处将四个小学的十个入围作品陈列在厂俱乐部礼堂的前厅,来此开会或者看电影的职工都可以投上一票。由于打顶和摘心处理得好,“植物礼花”在展览期间一直盛开不断,像是汩汩不断的繁花喷泉。全厂职工都知道有个小学生是种花天才,连园林处的老花匠也赶来鉴赏,赞不绝口。

    万老师更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来俱乐部转一转,看见三丁的投票箱日渐充盈,她知道冠军奖状已在不远,很快就会挂上家里的大白墙。

    到了大赛揭晓这天,四个小学一千多名孩子齐齐坐在礼堂观众席上,厂报记者也专程赶来采访,退休的万老师也不请自来,坐在了子弟一小的教师席位上。

    当主持人宣布获奖结果时,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掌声。冠军三丁和亚军季军三人排队走上领奖台,大灯一照,他紧张得手心出汗。万老师在台下前排比划手势:“放松,三丁,笑笑,放松!”三丁听了,赶紧露出一排牙齿,像是看见了坚果的松鼠。

    颁奖之后,厂报记者让三个孩子端着作品来张合影。

    三丁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边的亚军,人家单手举起了湿度计,再看看右边的季军,人家举起一个小航模,他只好费力地抱起十斤重的花盆,从枝叶间看到闪光灯“咔嚓”一亮。

    回到家后,万老师和三丁进门就往墙上比量奖状。奖状上字字句句清晰“关小丁,红旗厂少年发明大赛第一名,以兹鼓励”,万老师左看右看,高兴得像是过年吃饺子,“儿子太棒了,你就是咱家的许海峰,打破了零的纪录!”

    关师傅看了奖状也挺高兴,操起钉锤就要往墙上钉,不料被万老师伸手拦住,“先别挂中间,等厂报出来了,剪报挂当中。”

    “为啥要把剪报挂在中间呢?”三丁问妈妈。

    “傻孩子,剪报比奖状值钱呗,能上报纸的都是大光荣!”

    第二天一早的上班路上,关师傅收到了好多熟人的夸奖,都说三丁有出息。老关嘴上谦虚,心里甚是甜蜜得意。一进了技安处办公室,他就打电话给厂报编辑部,问报纸印好了没有。

    编辑说在电话那边说,别急别急,印好了第一个送给你。

    老关看了看手表,不准备这天再下车间检查了。整个一上午,他坐在办公室里喝了三壶茶水,上了三趟厕所,一边哼哼小曲儿,一边备好了剪刀胶水,,就等着报纸到手裁成剪报。

    等到中午之前,通讯员终于将新一期厂报送到了技安处。老关展开油墨味儿的报纸一看,只见头版的照片上只有亚军和季军两个面孔,中间夹着一盆花朵。他戴上老花镜重新看,才从枝叶间看见一个小小的鼻子——三丁的鼻子。

    “妈的,哪个二货拍的?”老关一拍桌子,准备好的剪刀胶水掉了一地。

    “老关别上火!赶快念念桌子上的《莫生气》!”同事们帮忙捡起剪刀胶水。

    “不念!——这叫什么事儿,我儿子露脸露得比佐罗还少!”老关卷起报纸就要去厂报编辑部拍桌子,“我家那口子把这事儿看得比天还大,连墙面都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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