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高考结束后,大宇收拾好书本铺盖,从市一中宿舍搬回到家里。
等待成绩出分的这段日子,他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没有一点儿紧张焦虑。到了出分的这天,得知离专科线还差三十分,他从关师傅的烟盒里掸出一颗“大生产”,平静地吞云吐雾起来——这个举动可把万老师吓了一跳:大学没考上,倒是学会了抽烟?
在争论要不要再次复读的问题上,万老师跟关师傅大吵了一架。老关说大宇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心思都在胡混上面,逼他也没有用。万老师说高考是人生的关键选择,不逼他再努力一次,那就是父母的失职。
关师傅反问,那你能把石头逼成黄金?
万老师说,能!高温高压下,石墨就能变成金刚石!
父母再各持己见,也只不过是天平两端的砝码盘,孩子自己才是最终的砝码。吵到最后,关师傅和万老师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大宇。
砝码大宇沉默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的不想再复读了,就想像大驴晓梅一样当工人!”
这场家庭大战引来了邻居们的观战,大家都等着看万老师摔暖瓶。但万老师这次没摔,她代之以战斗的嘶吼,一把揪住大宇的衬衫领子:“你就想跟他们一样,庸庸碌碌混一辈子?!”
“对,我就想自由自在过一辈子!”大宇说。
万老师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极其响亮,把邻居们都吓跑了。
大宇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决心,打定主意不躲不跑,任凭随后的笤帚暴雨一般打在身上。
很快笤帚散架了,万老师也打累了,气呼呼喘着粗气,命令大宇跪着端起那台金戒指换来的录音机,“你,按下录音!”
大宇一按键,录音机响起了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
“废物!我让你按录音键!”
“那磁带不是废了么?!”
“我叫你按录——音!你聋啊?!”万老师霹雳一声震撼了整栋楼房。
大宇只好按下了录音键。
“你自己说:今天我妈打我,让我复读考大学,我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以后后悔也没办法。”万老师口述。
“你这是要录口供么?”大宇哭丧着脸。
“对!录口供!”
“……今天妈妈打我,让我复读考大学,我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以后后悔,赖我自己。”
“说:妈妈尽力了。”
“妈妈尽力了。”
“说:以后后悔,别赖妈妈。”
“以后后悔,不赖妈妈。”
“你可别后悔!“万老师哀嚎一声,关掉录音机取出磁带,用磁带一角猛怼大宇的脑袋,“早晚有你撞南墙的那天儿!”
“不后悔,我撞南墙,我认!”
在家闲待了好几个月,大宇一心等着工厂招工。这期间万老师不给他一点儿好脸色,赶他去大屋和三丁住上下铺,换出了二宁搬进厨房。
看书的二宁一犯困,妈妈就在厨房里指桑骂槐,“难道你也想成为废品?难道我们家要成为废品仓库?!”大宇在大屋里听见了,也不在乎,起身找到两团棉花塞进自己耳朵,继续躺下来看金庸古龙。
万老师还不让大宇睡懒觉,令他每天起早去买早餐。等到全家人上班上学都走了,大宇洗完碗就去找下夜班的狐朋狗友玩,一群人不是打克朗棋,就是跳舞弹吉他。他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条牛仔裤,穿上去两个屁股裹得像是隆起的山丘。
上铺的三丁对于哥哥的自由生活充满了向往,好几次偷跟着大宇出去混,很快就耳濡目染学会了摇摆舞。这年的迪斯科还没大行其道,马路青年跳的全是摇摆舞。在一群晃动的大腿和屁股中间,三丁扭动得骚气十足,一曲过后,常有人夸赞他是舞蹈小天才,更有人来拍肩膀问大宇,为啥你弟弟全踩在点子上了,你就一个都踩不到?
大宇也注意到了弟弟的天赋。有天大驴来家里串门,揣了一盘新磁带叫《87狂热》,说里面有一首《站台》好听。大宇于是跟他一同对着录音机扒谱,扒来扒去怎么都是跑调,这时躺在上铺看连环画的三丁忽然坐起来,扯开嗓子唱:“啦啦拉都啦,唆唆唆啦唆,长长的列车,载着我短暂的爱……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二)
日子一天天奔向年底,不巧这年红旗厂取消了招工计划。
一听这个消息,关师傅的牙龈马上就肿了起来,他含着一片甲硝唑赶去劳资处打听。接待他的科员说,今年是肯定不招工了,明年也不一定,要想尽快入厂,眼下只有接班这条路,老关你自己掂量吧。
走出劳资处,关师傅的心里比嘴里还苦:算上化工工龄减扣,他离退休还有八年,难道这么早就退下来?
这天大宇在院子里洗牛仔裤,水盆边放着一条黄色肥皂和一块灰白色的搓脚石。关师傅从他身旁跨过,瞥见了搓脚石,就问他到底是洗裤子还是洗脚?
“当然是洗裤子。”
“洗裤子用啥搓脚石?”
“喏,拿它能磨出白边儿。”大宇拿起搓脚石,往牛仔裤上使劲蹭了蹭。
“什么?”
“石磨蓝牛仔裤就是这样,得磨。”
“什么?!”
“磨白了好看,看着时髦。”
“滚你妈的时髦!”关师傅怒不可遏,想用鞋底子抽大宇,可又嫌脱鞋太慢,就将兜子里的铝饭盒砸过去,“别人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你倒好,还他妈的往坏里磨?!”
大宇一闪躲过饭盒,起身擦擦手戴上墨镜,一脸不屑地走出院门,“土老帽才缝缝补补呢……”
“败家玩意儿,这不是吃饱了撑得么?!”关师傅把牛仔裤从盆里捞起,摸了摸磨薄的面料,觉着心疼。
等到万老师下班回家,关师傅把牛仔裤摊给她看。万老师也觉得头疼,说大宇就这么干呆着也不是个事儿,一群狐朋狗友早晚把他拉下水,要不你再去问问招工的消息。
于是,关师傅第二天又跑了一趟劳资处。
这次处长亲自透露,说工厂以后要搞人事改革,接班制度可能会变。上次的科员也替关师傅拿主意,“所以说别等了,让孩子尽早接班吧。”
关师傅把劳资处的建议带回家。万老师听完,叹了口气说,“索债鬼都是一口一口夺命的,大宇这一口是要啃掉老娘的工作……这么的吧,老关你继续干你的,我退下来。”
关师傅说:“小学校长也算个官,你退下来太可惜了。”
万老师说:“小学校长也不是干部编制,没啥可惜的,我退下来还能洗衣做饭,你能么?”
关师傅说:“我也能。”
万老师说:“别扯了,没听说哪个男的愿意在家里蹲。”
打定了退休的主意后,万老师开始了一步步的准备,其中最最重要的,是争到这学期的涨工资名额——如果退休前的工资高一截,退休金也会相应高出一截——哪怕一个月多上十块钱,一年也能多出一百多,不是个小数目。
这学期子弟一校只有一个涨工资名额。月底的全员例会上,万老师也没搞什么民主评议和集体投票,直接就把自己圈成了上报人选。“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发扬风格的,”她把文件夹一合,“这回我就不学雷锋了!理由么,以后给你们解释!”
大伙儿从没见万老师这么独裁,眼睛瞪得好像一群猫头鹰,尤其是陆老师,脸拉得老长。
看着众人皱着眉头散会,万老师心想,你们的路还长远,校长的位置都空出来了,你们尽管慢慢争,慢慢抢。
万老师的涨工资申请很快被批准了,工资多了十块钱。临近暑假时,她又把《提前退休申请书》递到了厂教育处。教育处蔡处长大为惊讶,特意跑到子弟一校,当面问她为啥不想干了?
万老师说,没办法,我家大儿子等着接班。
蔡处长说,你可想好喽,退得早,工龄基数就小,退休金没多少。
万老师说,所以我才给自己最后涨一次工资,要不,也不至于跟手下急赤白脸,闹不愉快。
蔡处长说,你可真是一切都为了孩子,可惜了这么多年的资历。
万老师叹气,都是儿女债,上辈子我欠他们的,这辈子还。
蔡处长说,那地震那年你还坚持要生老三,挺着大肚子写检讨书?
万老师赔笑道,当时是我没觉悟,哪知道孩子长大后这么不省心!
蔡处长前脚刚走,万老师要退休的消息就迅速传开了。子弟一校的老师们终于明白:校长这是下桌前给自己碗里舀了最后一勺肥油——这事做得不公平,但也合情合理,换谁都一样。
(三)
按照红旗厂的惯例,职工正式退休之前,单位工会都要召开欢送会,还要赠送一面写有?“光荣退休”?红漆镜子。不巧万老师退休得急,荣誉镜子还没来得及备好,欢送会就简单办成了内部茶话会,地点还是在子弟一校的会议室里。
这天的会上发言,先是由蔡处长夸赞了万老师的二十多年教学贡献,尤其作为校长扭转学风所付出的努力,余下时间由九位任课老师轮流大唱赞歌,给她戴了一顶顶空气高帽。最后是万老师自己发言,一来感谢领导感谢同事,二来感谢组织的信任和鼓励。场面上的套话都说完了,桌子上的茶水还剩下大半,老师们的心里还悬着:谁来接任下一任校长,内部选拔还是外部派调?
蔡处长这时发话说,正好趁着今天人齐,我调研一下各位,改日向厂委会形成汇报。
于是茶话会的下半场就变成了调研会,老师们轮流发言,各自汇报学历背景和工作成绩,蔡处长摊开笔记本记录,时不时向万老师求证一句。万老师觉得自己不表态不好,表态多了偏了就更不好,便假装上厕所溜出了会议室,把各个教室再看一眼,想把一切装进脑海里。
她在六年级教室盘桓最久,熟悉的桌椅曾陪她送走过一届届毕业生,最大的学生已经三十而立。她拈起一支粉笔,二十多年的拇指和食指都生了白茧,已成为刻进生命的印记。她又摸了摸讲桌上的墨水瓶,鸵鸟牌红色墨水还剩下半瓶,可惜她明天就要离开,不会再把它用光。最后她望向后墙的小红花榜,劳动红花一排排,学习红花少得可怜,她轻叹了一声,第一家属区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莫大的遗憾。
周游完一圈教室,万老师重新回到会议室。这时现场调研已经结束,只见蔡处长皱着眉头摆弄笔记本,看上去不甚满意。万老师再望向九位下属,曾经的操作工和幼儿园阿姨,心里隐隐猜出了结局。
整整一下午过去,会议临近结束,仍由蔡处长作收尾发言,他先对万老师的退休生活表达了由衷祝福,随后又宣布:由体育老师大刘担任临时校长,负责新校长上任前的过渡。
这个决定让众人很是惊讶,难道小学要办成体校不成?
还是万老师最先反应过来——肯定是蔡处长没挑选出合适人选,只能让体育老师临时张罗事体。她眼神惋惜地望向大家,不言自明,未来的校长将从外校调派。
大家也很快明白了这层安排的意思,各种失落哀怨的表情纷纷浮现脸上。一片唉声叹气中,欢送会结束,万老师的工作生涯就此画上句号。
退休的第一天,万老师把家里的被罩全洗了,窗户玻璃也擦了三遍。午睡时远远听见小学响起铃声,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拎着兜子就往出走。等走出小院,她才想起自己已不需要上班了,她万老师,万校长,精神万元户,从此不过是家属区里的一名普通家庭妇女。
(四)
大宇入厂当上了工人,如愿汇入了旧友江河之中,过上了向往的生活。他们一群常在下班后拎着录音机,戴着蛤蟆镜,从第一家属区招摇到第三家属区,被街坊们叫作“印尼华侨旅行团”。
白天里万老师一个人在家,除了洗衣作饭就是打理家务,偶尔去职工医院找邢护士聊天。邢护士还是滔滔不绝聊孩子学习,万老师却是意兴阑珊,经常是邢护士自说自话,她负责点头称是。毕竟她家里的大宇废了,二宁也不行,剩下的三丁还早。
这天下午阳光不错,万老师要把全家的被子晒一晒。院子里的铁丝不够长,她就在小马路旁的杨树间拉上尼龙绳,然后一一搭上被子,用笤帚头拍打蓬松。
拍打到一半,万老师拄着腰休息一会儿,远远看见胡同里走出了李三媳妇。万老师不想和她打招呼,又找不到其他的藏身之处,一着急就钻进了垂挂的折叠被子之间——上身藏在被子里,腿脚还露在外面,
李三媳妇走出胡同,扫了一眼被子,吓了一跳,被子下面是一双腿脚,却看不到上半身,难道是《动物世界》里的鸵鸟?她就揭开被子一角,像是剥开花生皮,看见了花生仁一样的万老师的脸。
“万老师,你这是干啥呢?”李三媳妇问。
“太阳太大了,晒得有点儿迷糊,在里面凉快凉快。”没想到对方这么莽撞,万老师只好支吾地说。
“迷糊了——用不用我扶你回家?”
“不用不用,我缓缓就能好。”
“万老师你也是,退休时间这么充裕,干活还这么**啥!”
“不是我干活猛,是岁数大了。”
“你岁数也不大,多说四十五,”李三媳妇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我看,是你在家呆着闷得,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找补差’,帮我朋友去市场上卖衣服?”
“啊,不,不不,”万老师赶紧摇摇手,“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学习需要我盯着。”
“好吧,忘了你是‘精神万元户’——就当我没说。”李三媳妇钻出了被子要继续赶路,“不过呢,钱多不压手,等到你儿子结婚娶媳妇时,你就知道钱有多重要了。”
这天下午,万老师又去职工医院找邢护士聊天。
邢护士一边配药一边念叨着孩子学习,说着说着提到了三丁,说她上午远远看见三丁在小学门口呆坐着,她一走近,三丁就跑开了。
万老师听了,也觉得儿子中午回家时情绪好像不对。
“那你可得好好问问他,别是孩子受了什么委屈。”邢护士建议道。
等到三丁放学回家,万老师开门就盘问。三丁刚开始不说,后来说着说着就哭了。原来是班级要抽查学生的仪表仪容,他的指甲不长也不脏,却被班主任陆老师评为不合格。
“后来呢?”
“后来又要检查脖子,陆老师使劲儿搓我脖子,说我不讲卫生,还把我轰出了课堂。”三丁知道前面还有一望无尽的刁难在等着他,“妈妈,我不想上学了,以后还要检查头发,检查白鞋,检查红领巾,我都过不了陆老师这一关。”
看着三丁干干净净的指甲和脖子,万老师猛然间想到,她光想着给自己涨工资,却忘了之前许给陆老师的承诺——这下好了,人家把怨气全撒在孩子身上了!
“什么人哪,翻脸真快啊,有能耐别拿孩子撒气,冲我来!”她挽起袖子就要去学校找陆老师评理。
刚开始,她气咻咻地大步快走,走到一半时,她将脚步渐渐放慢,直到临近小学门口,她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孩子可是人家手上的人质,千万不能硬杠——即便自己吵赢了陆老师,三丁也没法在班级混下去了。
想到这儿,她一转弯走进李三家的食杂店,掏光身上所有的钞票,买了两瓶麦乳精。
等到吃过晚饭,天黑下来,万老师拎着麦乳精,领着三丁来到陆老师家敲门。
陆老师开门时惊讶得合不拢嘴,赶紧让她们娘俩儿进屋。
三丁没出息,进了屋也不敢抬眼看陆老师。倒是万老师坐下来就开门见山:“陆老师,本来上次调资我是答应给你的,但大宇不争气,我不得不提早退休,所以最后一次调资我给自己了,我……对不起你,你还年轻,机会还有!”
“万校长您可别这么说,”陆老师也知道老领导不是善茬,今天这是压着火气说话,便忙不迭赔笑,“我呢,工作上也有不足的地方,有时控制不住自己……你就放心吧,以后我肯定能照顾好三丁!”
万老师就此打住,啥也不说了,道理和分寸双方都明白,掰扯到底反而不好。临走时,她把麦乳精放在茶几上,拍了拍陆老师的手,“拜托!”
“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还能收您的东西?”陆老师有点儿慌张,把礼物又推了回来。
“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家孩子的,”万老师再把礼物推过去,“我这是关心下一代,你别拦着啊!”
“万校长,我真不能收……”
“小陆,你要还当我是老领导,就得听我的,必须收下!”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那我送送你们。”
“别送了,外面有风,你明天还有课,千万别感冒!”
回家的路上,月亮从乌云里探出了头。母子二人手拉着手,三丁连走带跳,又恢复了从前的轻松。
“儿子你说,妈妈送礼为啥要带上你?”万老师边走边问三丁。
“是教我送礼好办事。”三丁回答。
“错了,妈妈不是教你送礼,妈妈是让你看见陆老师的不好意思,”万老师一字一句告诫,“有人虚头巴脑,有人装腔作势,你千万不要被唬住吓住——知道了这个道理,长大后你就能办成很多事儿。”
“知道了,妈妈。”
四下一片皎洁月光,一阵和缓的夜风吹过街道。万老师昂头迎风理了理头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领导艺术还没发挥充分,只可惜退休太早,一切都再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