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6年9月16日算起,我已见证062111班整整十二年,班主任的身份,早已成为我丈量自身职业生涯的标尺。2006年到2018年,恰恰是中国社会变化最快、分化最明显的十年,在梳理学生命运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和我大学的同学进行对比。
我得承认,尽管从就业结果而言,两者之间的差距并不明显,但若从更为细部的肌理进入,诸如培养目标、培养形式、就业观念等维度,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毫无疑问,我的大学时代和学生的大学时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图景,分属计划经济条件下国家主导的高等教育与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与资源主导的高等教育,两者差异的原因,显然来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市场经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势,快速登陆中国大学所致。不能否认,我的大学时光,依旧弥漫着计划经济时期理想主义的余晖,而对062111班及他的同代人而言,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大学时光,则更多充斥着市场经济所致的功利、现实、竞争和机遇。
作为精英教育和大众教育两个阶段的亲历者,联系自己做学生的经验和教学生的过程,我能明显感到中国大学教育目标的变化。我的大学时代,教育目标指向的是为集体(祖国或社会)培养“人才”,而到我的学生,却变成了培养成为找到工作的就业主体,以温铁军老师的话,就是“把人变成资本化的一个要素”。伴随培养目标变化的,是身份指认的区别,我的大学时代,哪怕只是一个中专生、专科生,也被视为“天之骄子”,对农村的孩子而言,考上大学常常被视为“跳龙门”,并被国家从人事关系上认定为“干部”;而对062111班的学生而言,进入广东F学院这样的二本院校,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多精神上的荣耀感,从进入校门开始,还没来得及感受高中老师曾描绘的美妙大学时光,就被辅导员告知就业的压力。他们毕业时,更多人拿到的只是一份“劳务派遣”,可以说,刚刚卸下高考的重负,就绷上了找工作的弦,整个大学过程,不过教育产业化后被学校锻造为专业“流水线”上的一个规整产品,并被冠以“人力资源”的工具化表述。
正因为这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无论国家顶尖的北京大学,还是地方上的岳阳大学,在培养学生上,都首先立足将大学生还原到一个完整的人,注重学生的整体素养和长远发展,学生既不会被就业绑架,也不会盲目地受制于一些所谓的就业技能,而忽略掉更为重要的专业学习。在具体的教学计划和课程安排上,学生也会拥有充分的自主学习空间,不会延续高中时代的填鸭模式。以我的经验为例,我之所以在大学毕业三年遭遇国企改革下岗后,能在短短几个月的备考时间内,通过武汉大学1999年的硕士研究生考试,依赖读书再一次改变个人境遇,其背后的根本原因,正来源于我大学时代,利用大量的闲暇时间打下的良好专业功底,也和自己没有就业压力,始终怀有从容不迫的心态坚持个人兴趣密不可分。
而到我062111班的学生,随着就业不确定性的增加,学校为了增加就业的筹码,往往没有经过严密的专业论证,就增设过多工具性的课程。我的学生,拿的是文学学位,专业方向是汉语言文学,除了上中文专业的课,也要上传媒方向甚至经济类、金融类的课程。石磊大学毕业时,就因为没有通过教学计划中的《高等数学》考试,推迟一年才拿到学位。因为专业培养涉及的学科门类太多,大部分课程只能蜻蜓点水,没有太多专业含量,学生上课压力极大。就算如此,为了增加就业的筹码,他们不得不涉猎更多的信息,以致修第二学位,成为学生无可逃避的选择。放眼望去,大学考证成风,学生无所适从,焦虑迷茫,盲目跟风,被各类考试牵引,学生根本没有条件获得更多闲暇时间,去好好锤炼自己的专业能力。二本院校的大学氛围,在极其强烈的就业压力下,越来越像职业院校。
与教育目标不同对应的,是就业方式的差异。在前面的分析中,我曾提到,让人欣慰的是,062111班的大部分孩子,通过各种途径大都较好地安顿了自身生活,享受到了时代夹缝中的光芒。从整体而言,062111班学生的生存状况和我大学毕业的班级,相隔十五年,差异并不明显,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抵达这一结果之前,过程也具有相似性。
对9202班而言,我们获得工作的方式,主要依赖计划经济年代国家包分配的政策。在大学尚未并轨之前,因为入读比率极低,这客观上保证了文凭的稀缺性,国家也能从政策上统筹安排大学生的就业去向,个体和国家之间的关系,天然建立了彼此牢固的关联,换言之,国家在包揽大学生就业的同时,实际上通过行政的力量,保证了底层家庭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可能。我大学的9202班,来自普通农家的学生占到60%,通过国家分配工作的比例高达97%(只有一个没有接受统一分配),这从整体上保证了班上成员仅仅因为大学教育,就能获得较好的生活保障。我大学毕业后,通过统一分配,和同届的一名男生,进了岳阳市一家大型国企,当年和我一起分配进厂的四十多名同事,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其中不乏中国纺织大学这样的行业名校。进入大型国企,在当时的语境下,同样意味着获得稳定的生活,尽管工资不高,但能享受到单位提供的住房、医疗、孩子托管和入学等相关待遇,对农家子弟而言,这意味着个人和家庭的命运得以真正改变。
而到062111班,随着教育市场化的推进,他们一入学,就被社会、学校、家庭作为就业的主体对待。他们的毕业去向,在“自主择业”的话语中,早已失去了“国家分配”的兜底和庇护,必须依靠自己和家庭的力量去争取。大学毕业以后面临的生存压力,诸如住房、医疗、子女教育,都只能在彻底市场化的社会语境中独自承受,个体和国家的粘连度越来越低,学生的去向,越来越受制于个体背后掌握的资源。底层家庭的孩子,在自主择业的鸡血和市场经济的赤裸搏击下,不确定性成为唯一的确定。对我大学的9202班而言,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拥有一个共同的大学文凭,同窗的就业质量相差无几;但对062111班学生而言,个体出路和家庭情况密不可分,学生的命运,某种程度上,甚至由原生家庭决定。
——事实上,学生分化的开始,已说明了问题。在追踪062111班学生去向时,我猛然发现,在迎接新生第一次和他们见面时,凭直觉留下的几种初见印象,竟然从整体上印证了他们毕业的基本流向。我想起那四个孩子,除了第二个依靠极强的社会适应性,凭个人之力在现实中找到了立足之地,其他孩子的命运,仿佛更多受制于一种无形魔力的牵引:第一个汕头女孩,父母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出路,念书的唯一目标,就是拿到文凭,获得进入社会的入场券;第三个惠州男生,也在父母的打点下,一毕业就回家考了公务员,在父母早就买好的房子中结婚生子,无忧无虑;只有第四个女孩,恰如她在校的沉默一样,毕业以后,在茫茫人海中悄无声息。我听班上的同学说,她做过文员、当过销售、卖过保险、做过微商,辗转换了好几份工作,也换了好几个城市,没有成家,生活也无安稳可言,在各类被叙述为个体命运的话语中,独自承受生活的考验。
正因为9202班和062111班所依凭的时代差异,他们的就业意识,以及面对现实的态度,也迥然有异。尽管计划经济时代的高等教育,更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和集体主义精神的灌输,在具体的专业教育中,也能给学生提供更多的自主学习时间,甚至因为毕业包分配的就业保障,客观上也保证了学生就业质量的相对公平;但事情的另一面是,正因为有国家的兜底,那一代人的就业观念,体现了对稳定性的强烈渴望和对集体、国家的明显依赖,而对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竞争意识,自然缺乏应有的敏感,甚至有一种隐约的排斥。他们的日常状态,和计划经济时代提供的最后稳定构成了一种甜蜜的依附关系。
但到062111班那一批孩子,他们心中早已没有任何国家兜底的概念,从一入校,他们就接受了自主择业的观念,并在多年市场经济的洗礼中,通过商业和竞争的通道,完成了自我社会教育。在多年的从教生涯中,我惊讶地发现,从接手062111班开始,我的学生和我大学的同学相比,确实更认同商业的准则,也更拥有做生意的勇气。很多时候,我甚至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客户,我办公室永远擦不完的皮鞋油,吃不完的茶叶、红枣,还有丝绸被、洗发水,都来自学生的推销;我的日常消费中,一些护肤品、小首饰、正式一点的包,都来自学生的供货。这种全新的师生关系,完全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在我的大学期间,我不会因为拿纸蛇捉弄老师导致课堂骚乱而羞愧,但难以接受为了获取利润和差价,将商品推销给师长的行为。这种差异以及面对市场经济的不同态度,毫无疑问,显示了时代在我和学生身上打下的不同烙印。
不能否认,随着市场经济的铺开,一种注重个人实力,但却易于导致失衡的教育图景早已变为现实。在“赌场”气质的市场化潮流中,能够在洪流中搏击的,顺应了资本隐秘规则的,往往能获得快速的财富积累,实现所谓的人生逆袭;而那些仅仅错过了一步,没有跟上转折节点,依然坚守劳动创造价值,固守本分稳妥的孩子,在随后无法理喻的市场变幻中,则就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班,从同一间教室出发,仅仅几年,就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差距。我知道,尽管志勇和胜轩会将个人的处境,归结到机遇、能力和命运,但作为班主任,一眼就能看出,制约他们的根本来自背后那个家庭。作为男性,他们之所以更难摆脱困顿,恰恰来源于男性的发展,在现实的运转逻辑中,更多受制于个体的资源。在仔细梳理062111班学生去向时,我还得承认,他们在理解个人命运时,面对被彻底市场化后的教育图景,很容易将个人命运与大的时代剥离,就业焦虑症的惯性,给成功学的登陆撕开了最好的裂口。
我担心的是,世界断裂式的发展,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正以个人成功的名义掩盖背后更为致命的真相。借助班主任视角,我在感知自身和另一个群体的命运变迁时,能明显感到背后分化的加剧及其越来越固化的危机。在理解胜轩命运的时候,这种感受尤其强烈,作为班主任,平心而论,胜轩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好学生,他勤勉、踏实、热爱学习,做事很有规划和条理,为人也谦和、善良、从无半点抱怨和偏激。如果非要挑他的缺陷,那就是在投机的年代,他身上缺少一股赌劲,缺少职业规划师提到的风险承担能力,在一闪而过的机遇中,他的谨慎和犹疑,没有帮他避免风险,却让他失去了在自小长大的城市立足的资本。没有人追问他的谨慎和犹豫来自哪里,也没有人意识到,他的父辈在承受下岗的命运和改革阵痛的代价后,家庭的瘀伤一直延伸到了这个瘦弱男孩的身上。
对二本高校而言,不得不承认,学生的分化,在入学前多半已完成,教育的实际功效,其边际效应早已递减。
062111班,站在裂变的边缘,大多数孩子已经站稳,但没有站稳的趔趄的几个,将伴随我的视线,落入一个挣扎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