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整体而言,062111班的学生,因为毕业赶上了房价低廉、经济环境较好的阶段,大部分人获得了较好安顿,但不得不承认,仅仅八年时光,从同一间教室出发,同学之间的分化已经开始。对有些同学而言,通过买房、做生意,早就理顺了个人生活,实现了财务自由;而对另一部分同学来说,不但居无定所,收入有限,工作也极不稳定。客观来说,两者分野的关键要素是房子,对那些条件成熟早日买房的学生而言,因为抓住了房价并未过高的时间窗口,大都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而对那些经济条件不成熟的学生而言,错过了买房的黄金时期,此后的生活则陷入了被动的泥坑。
曾迎欢的自我介绍是,“逗逼的二胎全职妈妈”。在校念书时,她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爱笑,每次开班会,男生坐成一团,一脸的呆萌和无所谓,青春期的单纯和狡黠,一落眼就能看见;女孩子因为人多,乖乖地按座位坐好,遍布教室的中间位置,迎欢无所顾忌的笑容,恰如一朵放肆开放的花,显露出这个年龄段女孩特有的活力。班上的女生,除了团支书林桂梅找我多一点,别的学生很少找我,包括迎欢。她们遵守纪律,心态平和,个性不尖锐极端,我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辅导员对女生的抱怨。广东女孩温厚、温和、温驯的个性,在我带的班上显露无遗,这和我此前接触到的湖南湖北女生构成了鲜明对比。不可否认,“广东学生”作为一个概念性的东西进入我的视野,来源于我第一次上课的051841班,但却强化于我当班主任的062111班。
迎欢像其他女生一样,淡淡的、静静的,仿佛生活的所有压力、烦忧,都和这个豆蔻年华的孩子无关。毕业八年后,她将自己的生活轨迹表述为:一个十年前的“穷光蛋”,变成了一个“在广东拥有六套住房、一辆车、有存款、有理财产品、有股票、有房租”的二胎母亲。毫无疑问,近十年社会的裂变,以及房地产市场魔术般的变化,在迎欢身上留下了深深印痕。在广州这样的城市,一个女孩的蜕变,很有可能仅仅来源一个理念和一次机遇。相比班上更多按部就班的同学,她顺着潮流,在市场经济的翻腾中,悄然实现了个人生活的嬗变。
迎欢出生于广东云浮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认准了深圳的大开发机遇,九十年代初期就到深圳去开泥头车,妈妈随后将她和弟弟带到深圳,一家人就此立足。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童年的深圳经验,对她影响深远,“儿时在深圳长大的经历,让我无法接受被安排的人生”。她很早就意识到阶层固化的残酷,“都说寒门难出贵子,说实话,阶层和财富,真的限制了很多人的眼界和脚步”。她的人生目标没有停留在返回老家选择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个合眼缘的人凑合过日子,然后每天为柴米油盐折腰,而是“游走很多地方,认识很多朋友,品尝各地美食”。
毕业时,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背景和后台,没有像不少同学那样,选择考公务员以进入机关或事业单位,平时兼职经历过“在天寒地冻的超市门口理货,站在道路中间派传单,在广告公司熬几个半宿还被训得一无是处,当个财经网站的实习生才发现生活处处是套路”的各种折腾后,她同时放弃了学校最大的就业优势,没有选择进银行、保险等金融机构,这种一进去就必须站柜台、跑业务的工种,让她一眼就看清了前景和真相,她不想在含金量不高的工作历练中,浪费宝贵的青春试错机会。
生活确实残酷,她很早就看清这点,但没有退缩。
一毕业,迎欢就决定去北京,当了一年北漂。这对一个广东长大、念书的女孩而言,几乎算得上大胆之举。在花光奖学金后,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圣佳力企业管理咨询公司当助理研究员,她服务的客户包括中国建筑、中国交建、中国铁建总部及其子公司等各种央企。被安排进“建筑组”后,她出色完成《2010年下半年建筑行业发展报告》的写作任务,由此在单位站稳了脚跟。北京再一次让她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生,“财经公关负责帮助上市公司办理各项上市流程;《经理人》杂志记者能面对面和王中磊、王中军、雷军这些大咖谈笑风生;不起眼的淘宝卖家,每日入账万多元;武警警花转业成为企业精英;一脸呆萌的娃娃脸,是出版社的图书编辑;广告设计师每晚都咆哮着甲方的不合理要求”等等。这段经历让她意识到了生活的丰富和各种可能,也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学历和经验劣势。
第二年,外婆去世,她没能和老人家见上一面,这让她意识到自己离家确实太远,她毅然辞职,回到了广东。
北京的工作经历,为她回广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她的第二份工作,再一次出人意料,没有留在广州而是选择了云浮新兴的凌丰集团——一家专营国内外不锈钢餐厨具的生产制造商。公司尽管地处偏僻,却给她提供了足够大的发展平台。她的编辑经验、良好的写作功底、在北京参与上市公司运作的资历,以及察言观色的能力,让她很快脱颖而出。她临危受命,不但一个人独自编辑企业报纸,面对别人的临阵脱逃,甚至独自主持过集团新春的团拜会。
对非名校学历的迎欢而言,她最大的特点,是在任何地方、任何工作岗位,都能建立起清晰的自我认知,始终知道自己需要并能达成的目标。她不卑不亢,时刻意识到工作中若要获得别人的尊重,自己必须具有相应的价值,单纯吹牛拍马,在“求贤若渴”的三四线城市私企中并不可行。不止一次,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她甚至敢给顶头上司提意见,“胆大,敢怼他们”;更重要的是,工作之余,她总是不忘提醒自己加强学习,一有空,就和搭档翻查公司过去的资料,在她看来,“功在平时,不了解历史,就写不出能产生共鸣的文章来”。在凌丰公司的两年,是她成长最快的时光,她一直坚信,“从工作获得的成长,不在乎工作时间的长度,而在于工作的深度,以及共事人的层次”。
迎欢人生的转机出现在婚后。她戏称,尽管小时候的梦想是当CEO,但最后也仅仅是在管理家庭层面,实现了这一目标。丈夫和迎欢是同届校友,也是云浮老乡,在县城长大,“家境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坏”。他在校时,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进口水果公司负责采购和翻译,身上既有广东人传统的坚韧、质朴的特征,也有市场经济搏击中灵活的一面。除了本职工作,他会抓紧一切机会赚钱,会加班给一些外商做报表,也会根据情况额外揽一些业务,“接一柜生意,会赚到几万块钱,接十几二十柜,利润会更高。丈夫单位包吃包住,他很节俭,没有任何额外的开销,会将所有的收入存起来”。尽管工作很忙,但付出还是获得了回报。2012年,两人准备结婚,最后决定如果要继续在广州立足,就必须买房,“安居乐业”是根植于他们骨子里的观念,此前租房的经历,更让他们坚定买房的信念。“第一套房,总价七十万,两边亲人借了十几万,我们自己借了十几万,因为贷款麻烦,房款一次付清,当年,我们就还清了所有欠款,丈夫的储蓄起到了很大作用。”
婚后有了第一个孩子后,迎欢决定放弃工作,当了全职妈妈。尽管不在职场,但迎欢对自己家庭主妇的身份充满警惕,她依旧会留意政策风向、金融市场的动态,并进行适当理财提升家庭收入。第二年,还清债务后又有了几万盈余,朋友拉他们去看房,第二套房就在无意中促成。“我和丈夫从来不追名牌,不注重享受,比较踏实,总认为钱要花到实处。”此后,随着两个孩子出生伴随而来的落户、学区、优质学位的需求,经过权衡和计算,迎欢和丈夫都习惯用买房去解决。“就是钱滚钱,我们尽量将现有资产盘活”,从2012年开始,他们几乎以每年一套房的速度,迅速实现了财富的快速增值。迎欢坦称,两个人的现状,除了果断抓住机遇,主要还是得益于个人的努力和忧患意识。丈夫是英语专业,为了更好扩大业务,紧张的工作之余,还要学习西班牙语;而她为了更好掌握市场动态,会坚持学习没有任何基础的金融和理财知识,生了孩子后,更要学习育儿的专业知识,“环顾四周,优秀的人比我们都努力,实在没有理由懈怠,说到底,还是最努力的那一批人留下来了”。
回想毕业几年的经历,迎欢发自内心庆幸没有回老家过按部就班的安稳生活,庆幸父母让她从小在深圳获得了更多见识。“我们八零后一代,是机遇和挑战并存的一代,也是稳打稳扎的一代,社会没有绝对的公平,与其抱怨当喷子,不如踏踏实实做事情,毕竟,社会有了很大进步,也有了更多公平。”
迎欢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很大成功,尽管三十出头,早在广州扎根,但她依旧会留意各类信息,丈夫依旧会兢兢业业工作,他们见惯了太多有钱人没有把持住人生,最后一败涂地的境况。“因为穷过,我会懂得特别珍惜拥有的一切。所谓时势造英雄,我们不过正好搭上了楼市的好机遇。”而这,恰恰是迎欢实现财务自由的关键。
和迎欢买房的“神操作”不同,陈柳鸿则通过经商实现了个人的快速成长。柳鸿出生于广东湛江一个小乡镇,有一个漂亮的姐姐,父母在镇上做生意,家里有三间商铺放租,经济条件不错。在校时,柳鸿的口才非常有名,曾在一次辩论赛中获得最佳辩手,多年后,隔壁班的学生提到她,尽管叫不出名字,但都会描述,“就是那个小巧玲珑,很会说话的女孩吗?”
因为家里经商的缘故,从小耳濡目染,柳鸿比之单纯农村出生的女孩,更早懂得经济条件的重要,也更早懂得应酬的价值。大学期间,她曾和湛江当地一位富二代男友相处,后因男方在广州找不到合适工作,家里催他回老家考公务员,而柳鸿不想回到“落后封闭”的湛江而分手。柳鸿的小姨自她一进大学,就注重培养她的社交能力,大学一毕业,就带她出入各种高档饭局,让她“见识更多世面”。小姨会不时送LV、PRADA等名包给她,包装培养外甥女的成熟气质,柳鸿因为有小姨这个特殊的社会课堂,很快掌握了应付场面的本领,也懂得在交际场合的说话技巧,人际交往能力获得了快速提高。
——我在分析班上学生的职业构成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进入机关、事业单位或金融机构的学生,都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害怕拼命喝酒的应酬,害怕工作业绩不取决个人努力,而是由背景的大小、关系的深浅决定。对出生农村,尤其父母是农民的孩子而言,这种人际交往,更让他们无所适从。国伟之所以离开银行,最大的原因,是难以忍受“天天喝、天天醉,睡醒第二天再喝”的生活。海燕进入清远农信社后,也是“因为性格耿直和朴实,不喜欢应酬,不喜欢陪领导喝酒,不习惯说漂亮话,也学不会职场的圆滑世故、左右逢源”,最后不得不选择后台的“运营主管”,毕竟运营主管的工作,主要还是内部风险防控,不用参与太多的对外营销。但对经商家庭出生的柳鸿而言,并没有这方面的障碍,在小姨的调教下,她早早见过职场的真相,早就将应酬当作职场的常态,并能及时将这种交际的技巧,转化为工作的资源,并助她迅速立足社会。
柳鸿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通过家里的人脉,进入了广州市某行业协会。协会算事业单位,“稳定,不忙碌,福利好,但是办公室人事复杂”。她的主要工作和迎欢在凌丰集团相似,做协会报纸的编辑,采访各个会员单位,同时做行业的前景预测。因为协会的风气不好,办公室人员复杂,同事之间尔虞我诈,甚至有领导公开为难她,她痛苦思考了一个月,决定辞职,“一来不想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二来觉得这份工作不合适我的性格,码字、文案,并非我的特长,也非我的爱好”。
第二次就业,家人再次委托关系,她得以进入某电视台。因为工作关系,她得以认识广州某大报的前董事长杨总。柳鸿因为落落大方,懂得应酬,为人得体,加上能吃苦,做事也踏实,给杨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个契机,在柳鸿看来,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而杨总,是她人生遇到的第一个贵人。杨总的工作,是和广州某高端房地产公司合作做拍卖,在遇到柳鸿以前,他一直在物色一位得力、能干的助手,帮忙处理拍卖中的繁琐杂事。柳鸿得知杨总的用人需求,当机立断,再次放弃了家里给她找的第二份工作,和拍卖行当场签订了三年合同,从此走上了艺术品拍卖行业。短短一年,她就累积了不少人脉,认识了很多知名画家,也经常有机会见到广州政界的一些重要人物。
经过一年历练,到拍卖公司的第二年,柳鸿已经能够独立筹备拍卖会了,事业的真正拐点由此出现。杨总因为包揽了四会某玉器街为期一年的宣传报道,柳鸿被委托和杨总以前任职的大报前总编跟进。她在事业单位学到的基本应酬,再次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跟进宣传、报道的过程中,和几位知名雕刻师,建立了非常好的私人关系。整整一年,她几乎天天泡在玉器现场,耳濡目染,跟着师傅学了很多辨别玉石的本领,她联系自己从事拍卖结识的客户,慢慢捣腾一些东西,做起了微商。机缘巧合,柳鸿认识了国内某作家的妻子李某,李某在圈内开网店非常有名,拥有庞大的粉丝群,而柳鸿累积了四会很多的翡翠资源,两者优势互补,能够极好对接,这样,她再次下定决心,离开拍卖行当开始专心做翡翠生意。
她与朋友合伙的会所立即开了起来,生意铺开得很快,行情好的时候,一天可以赚十万。来钱快,去得也快,她这几年光买包、买鞋的钱,都有几十万。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她经常陷入矛盾之中,大客户的需求,因为个人资金局限难以满足,小客户虽然数量多,但利润有限,维持会所的风险加大。随着工作强度越来越大,加上常年得不到调整、休息,柳鸿在最忙乱的时候,一度患上了抑郁症。2015年股灾,合作方因为亏损太多,拖欠柳鸿几十万货款,导致矛盾升级,合作崩盘。从2015年8月起,柳鸿果断决定不再找合作方,自己独立出来干,也不刻意维护大客户,以免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压力。她决心慢慢开始,不再贪快贪大,踏踏实实联合银行做沙龙,将工作重心转到私人客户,利用微信的便捷,抓住微商的红利,能做多少是多少。由于货源好,产品质量过关,加上亲民的价格,随着时间的推移,柳鸿的微信客户增加很快,营业额也慢慢跟上来。就算在经济低迷的2016年,因为客户的稳定,哪怕碰上行情不好时,她翡翠的销量,在同级别的微商中,也能遥遥领先。
作为班主任,我同时也是柳鸿微圈中的一员,我的很多小饰物,正是通过她朋友圈发布的信息直接购得。她婚后育有一子,目前的收入非常可观,在广州最核心的地段拥有三套住房,同时拥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室。她的果断和独立,不但帮她实现了工作自由,也实现了财务自由。总结毕业后的生活,柳鸿认为,“工作这几年,为事业迷茫过,也在事业跌落后吃了不少亏,甚至遭遇了官司,但无论如何,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且能够满足自己”。她从不否认,自己的境况与贵人相助有关,她庆幸在关键时刻,总能获得别人的帮助和指点。
从出生而言,迎欢和柳鸿的原生家庭,并不处于社会的顶层,但不能否认,在她们大学毕业后,良好的家境恰恰给她们提供了积极的支撑。迎欢小时候,有机会跟随父母在深圳获得更多见识;柳鸿的家人对她的有意栽培,和关键时刻通过人脉给她提供的机会,毫无疑问,都成为她们走向社会的基本现实和起点。无论如何,在三十出头的年龄,通过买房或者经商,迎欢和柳鸿,都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并彻底在广州立足。
这个目标,对062111班不少同学而言,难以想象,也无法企及。
杨胜轩毕业后的境况,和迎欢、柳鸿构成了鲜明对比。
胜轩是班上少有的广州籍学生之一。他1987年出生于芳村,现在一家人依旧生活在芳村。爸爸是四会人,妈妈是顺德人。二十几年前,在一家药品公司当党委书记的爷爷提前退休,根据当年的惯例,爸爸顶职进了药材公司,成为一名普通职员。十几年前药材公司解散后,爸爸失去正式工作,找了一份保安的活,一直干到几年前退休为止。妈妈曾是芳村一家自行车厂的职工,在胜轩念小学的时候,因为效益不好,自行车厂解散,妈妈随之也成为下岗工人。
到今天,胜轩对妈妈所在工厂的集体生活,依然留有深刻的印象。他记得童年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全家住在妈妈单位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里;记得自行车厂厂区里面,有一间专门煎药的房子,他幼儿园时,曾有一次发烧,妈妈还在那间药房煲了汁水;他还记得自行车厂一到节假日,就会组织联谊会,联谊会上,经常有人唱歌、跳舞及各种表演;厂区里有一个鱼池,他曾从鱼池里捞起一条鱼、一只虾,装在家里一个不锈钢茶壶里,小心地将鱼虾带回了家。
胜轩家就在芳村鹤洞桥附近,“反正亲人的各种生活,就围绕这个鹤洞桥”,这是他对家的一种直观理解。妈妈下岗后,爸爸不久也从药材公司下岗。胜轩尚小,父母就在附近的菜市场开了冰鲜档口,“主要是卖咸水鱼、鸡翅,冬天卖一些冰冻的羊肉,以及冰鲜的鱿鱼”。在胜轩的记忆里,父母冰鲜档的工作非常辛苦,念小学时,天还没亮,妈妈就得踩着自行车去黄沙拿货,要忙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来,每次收工,则会将很多又脏又腥的新鲜鱿鱼带回家,仔细洗干净后以便第二天售卖。父母经营的冰鲜档,生意一般,但能维持家人的生活。胜轩放学以后,会直接到档口,以便帮妈妈照看,同时在天黑以前,将作业做完。卖东西的钱放在一个托盘里,在夏天,妈妈偶尔会允许胜轩拿几块零钱,去不远的档口买雪糕吃,这是胜轩欢乐的时刻。父母开冰鲜档后,十几平米的居住空间,越发捉襟见肘,广州潮湿的天气,不允许他们将卖剩的冰鲜放置室内,为了找到合适的空间存放当天无法卖完的冰鲜,爸爸向原来的单位求助,终于找到一个通融的办法,得以允许使用不远处单位空余的平房。这处平房舅舅曾经住过,舅舅和爸爸原本在同一单位,爸爸下岗不久,舅舅也下岗了。
到初二时,市政道路扩建,爸爸使用几年的小平房面临拆迁。爸爸的单位采用各个击破的办法,希望爸爸能早点搬出来,并承诺可以安排进单位的其他房子,外加几个月的房租补贴。但爸爸识破了他们的主意,和另外三户生活困难的人家没有答应。在最后坚持的住户中,有一个阿伯的女婿出面和开发商谈判,最后达成协议,每户获得了四万元的补偿。
在失去临时住宅之后,他们一家依然没有离开芳村,没有离开鹤洞桥附近。他们居住过的平房,离现在的白鹤洞地铁仅一百米,爸爸上班的药材公司和妈妈上班的自行车厂,也离家很近,在胜轩的脑海中,始终无法更改白鹤洞地铁曾经是19路车总站的印象。芳村的记忆,渗透进了他的童年、少年,以及整个成长史。广州城市的变迁,同样在芳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对胜轩而言,属于他个人生命史的片段,除了时尚、便捷的地铁取代低矮的平房,除了老旧公交车站的消失,更为深刻的感知,来自家庭内部的裂变。父母下岗、房屋拆迁,这些大时代的宏大词汇,通过一桶桶冰鲜和父母屈辱的抗争,成为他成长过程中更为真实的碎片。
很长时间,胜轩一家租住在白鹤洞边,“包租婆特别厉害,她出租很多房子,但我无法形容她的吝啬”。因为无法忍受包租婆的脾气,父母决定在拆迁补偿的基础上,借钱买一套住房。他们从亲戚那儿东拼西凑了几万元,很快出手,在白鹤洞旁边,买了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二手房。这是父母在生存钢丝上,依赖房价低廉稍纵即逝的红利,颤颤巍巍做出的大胆、英明决定。尽管此后的生活,主要围绕还债和孩子两大主题,但回过头看,这个决定,在他们失去正式工作以后,帮家人获得了在广州生存的坚定支撑。尽管在此后的房价飙升中,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更换更大的房子,但这一次出手,事实上成为父母给胜轩创造的最大财富。
2006年,胜轩考上了广东F学院。“在大学前,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我出生工薪阶层,没有培训班,没有夏令营。我上课时,非常专注,导致我没有兴趣爱好。我的状况代表了60%〜70%学生的状况。”在我当班主任的2006级中文班中,胜轩是十二个男生中最安静的一个,也是最省心的一个,他带着厂区孩子的温厚、本分,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父母双方的下岗经历,以及父母下岗后为了生存所遭遇的艰辛,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父母被单位和过往岁月抛弃所致的失败感,在胜轩毕业八年后,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一个班主任的身份,从他的职业经历中,分毫不差地丈量出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企下岗的历史潮流,曾让一个个稳定的家庭分崩离析,其对个体和家庭带来的隐秘创伤,我在自己历经这一切后,原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归于平静,直到遇到胜轩,才发现这个宏大的叙事,依旧以另一种方式作用到这个群体。在我离开工厂师傅后,竟会因为班主任的身份,和他们的孩子相见。
胜轩毕业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将这种后果,归结到大学期间缺乏职业规划。他曾应聘过一些单位,诸如粮油集团、地产广告公司,“都不是一些好的选择”。一个远房的姐夫,见胜轩始终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将他带进了一家网络公司,说是网络公司,其实是一家规模很小的淘宝网店。和他聊起这段经历,他反复提到两句,“真的太痛苦了,真的太不爽了”。胜轩的工作非常杂乱,“又要做图片,又要做运营,还要打包发货”,夹在两头受气。公司待遇低(干了四年,到离职时,月薪仅仅两千多元),人际关系复杂,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强势女领导对他的压制。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了几年,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合适做什么,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这份工作,真正学点东西。直到一家街道办招聘,他才下定决心辞职,“从下决心,到考试,到入职新单位,一个星期”。就这样,他获得了第二份工作,一直到今天。
胜轩以网络员身份考进的街道办,位于广州市海珠区宝岗大道附近,“关系挂在民政局,但和我签约的,是一家中介”。他知道就算是小小的街道办,等级依旧森严。“街道办下面有很多部门,城管科、民政科、保障科、出租屋管理科,部门里有公务员身份,有事业编制,有一般的合同工,还有一些临时聘请的人”,他则属于临时聘请的人。从进入街道办起,胜轩的首要目标,就是摆脱临时聘请的身份,通过考试获得民政专职的岗位,“考了三次,每次笔试都过了,面试过不去”。最后一次,因为他工作踏实,街道办的领导过意不去,帮他在面试的大领导前说了一句话,得以过关,成为一名稍稍稳定的民政专职人员。在整个过程中,他切身感受到关系的重要。“在基层单位,关系真的很重要,就是领导的一句话。我终于明白,此前的多次面试,其实领导早就做了决定。”胜轩目前的工资,除去养老保险和住房公积金,每个月还有三千九百元。毕业八年,他的存款不到一万,他笑着,“不出去旅游或者其他享乐,倒也饿不死”。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境况,既然转为公务员编制的可能为零,那么,民政专职的岗位,对他而言,不过权宜之计。他帮不上父母太多忙,父母六十多岁,除了两千元退休金,必须依靠兼职打工,维持开销。
在进入街道办目睹层级之间看得见的差距后,胜轩的目标,是考公务员,进入体制最为稳定的行列。毕业多年,他从未停止过学习,在准备每年的公务员考试之余,为了获得更多的就业机会,他始终保持“两年一证”的节奏,先后获得了会计从业证、证券从业资格证、社工证、驾驶证等。无论在网络公司还是街道办上班,结束白天无比繁琐的事务后,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继续学习,“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和整个周末,不是上网络课程,就是备考做题”。
四年前,胜轩参加过省考的公务员招考,在激烈的竞争中,很幸运地进入了面试,尽管最终没有选上,却进一步坚定了他考公务员的决心。接连三年,他年年参加,从未落下,“有两年考老家四会的财政局,还有一次考农业局,反正都考家乡的岗位,广州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除了考公务员,他还摸清了广州市事业单位的招聘规律,利用周末去参加各类招考,“报了很多,可能有十几次,竞争非常激烈”。他分析了自己的情况,尽管排名在慢慢提高,但招聘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有些单位甚至只招一人,面对厉害的竞争对手,胜轩坦言“很绝望”。他记得有一次考广州市文化局的一个单位,两百多人竞争一个名额。
所有的考试,胜轩没有一次成功。他花很多精力研究公务员考试的题型,研究事业单位招考的公共基础知识、综合知识,尽管名次逐年提高,但报考的人数涨幅更大。胜轩始终认为考试技巧很重要,始终认为自己知识准备得不充分,尽管一次次失败,早已让他看清现实,“关系太重要了,就算进入面试,没有关系也很难突围”,但他还是对考试的突围心存幻想。“事业单位的截止期限是35岁,35岁之前,我每年都会参加考试。”他将此当作一项必须坚持下去的事业,不在乎已经考得麻木。
胜轩考公务员的经历,让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在校的大学生为什么会将考公务员视为比考大学更为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考公务员会演变为愈来愈烈的角逐。062111班学生毕业多年的实践,不过从侧面印证了这点。对他们而言,公务员考试相比别的选择,意味着相对公平的竞争,也负载了对稳定的期待。综观班上学生毕业后的现状,那些顺利考上公务员的学生,往往比自主择业的孩子,内心更为宁静。对普通家庭的大学生而言,公务员不见得是最好的职业选择,但却是最能告慰父母的艰辛付出、最能兑现一纸文凭价值的途径。更重要的是,这条路能否走通,往往成为判定这个群体是否存在上升空间的隐秘标尺。不能否认,中国基层单位的面貌,正由这个群体决定,二本院校学生的归宿,与此构成了隐秘呼应。今天,当确定性越来越匮乏,稳定生活越来越成为奢望,我目睹更多年轻学生,早已将考公务员作为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大念想。我知道,对062111班的孩子而言,在各种职业的裂口中,考公务员的可能,也算得上时代悄然给他们撕开的一道光,只不过,这道光,暂时还没有照到胜轩身上。
胜轩不甘心职业前景的黯淡,为了更明确地认知自己,他先后两次咨询职业规划师。第一个咨询师建议他进入金融行业,胜轩没有动心,他清楚自己毕竟毫无专业积淀,“决心不大,后来就放下了”。第二个咨询师建议他转行,做数据分析师,重回互联网行业去发展,或者去一些热门行业,诸如教育培训、土建工程、旅游业。胜轩知道,数据分析师和土建工程,需要很多专业知识,而自己已有的知识结构,与此相距太远;而教育培训和旅游业,看似热闹,但市场成熟,且竞争激烈,要分得一杯羹,并不容易。
胜轩的犹疑,让规划师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现在转行到一个新行业,工资水平可能没你现在高,你得想好能不能承担这个风险”。这句话尽管残酷,却让他清醒,胜轩一眼看出了自己犹疑的原因,说到底,第一份工作,尽管给他带来了无数痛苦的记忆,而他不得不咬牙坚持了四年;第二份工作,尽管一眼望穿了前景,他却无法下定决心转身,这其中的因由,恰恰在于自己没有任何承担风险的能力。他不能像班上的梅怡那样,在一次次创业失败后,还有生意成功的家人支持;也不能像柳鸿那样,每次放弃一个单位,家里立马就会托人,给她找到第二个更好的单位。这些暗处的支撑,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资源匮乏的、下岗工人家庭的孩子而言,即使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去拼命争取,却还是无法靠近。胜轩将自己的一次次挫败,归结到职业规划出了问题,却没有意识到,这个确定结果的背后,部分来自背后那个羸弱的家庭。
摆在胜轩面前的出路越来越清晰,但选择也越来越逼仄。随着考公务员的日趋白热化,他已不占任何优势,考广州的事业单位,三十五岁的年龄线马上临近。他明白要摆脱目前的尴尬境况,只有创业一条路。在大多数同学都已成家立业的时候,他恋爱多年的女友,因无法接受和未来公公、婆婆挤在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旧房里,不得不黯然分手。胜轩比谁都懂得现实的残酷,比谁都知道自己该走的路,也比谁都更自律地保持学习的热情,他一直在谋求一份收入过得去的稳定工作,但尝试了无数次,这个目标始终难以达成。在各种可能逐渐渺茫后,他意识到必须创业,这是摆在他面前的最后通道。“现实摆在眼前,看看广州的房价,凭现在的工资,我根本买不起独立的房子,这个可以算的,绝对买不起。”平心而论,下岗的父母能够自食其力,已让他倍感欣慰,两位老人好不容易从生活的泥泞挣扎中出来,根本不可能像其他家庭那样,轻而易举地给独子提供购置婚房的首付。对他这样的八零后而言,想买房,如果凑不齐首付,一切都是白搭。胜轩勤俭节约,没有任何多余的开销、应酬,但工作八年,存款不过一万。他明白,要创业,面临的挑战,不比求得一份安稳的工作难度更小,“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没有资金”,这是他清醒的认识。
大时代的裂变早就开始,而且还将继续。曾迎欢通过买房,彻底实现了财务自由,陈柳鸿的生意,让她获得了胜轩无法想象的收入,拥有的几套住房,更帮她获得了在广州的生存底气。
综观这个时代,可以发现,近十年内,顺着潮流,买房是个体获得巨额财富的捷径。如果信奉劳动的价值,在房价相对平稳的时机,不愿加杠杆、不愿欠债,错过一步,可能就步步皆错,几年以后,就会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说到底,胜轩和迎欢都是努力的个体,都来自普通的家庭,两者的差距,不过在特定时期,是否拿得出一个首付。对胜轩而言,错过买房的最佳时期,在热闹繁华的广州,他此后的生活,将不得不为别人眼中的基本生存条件苦苦挣扎。在小小的062111班,仅仅八年时间,从同一时刻出发,个体命运的差异已显露无遗,群体分化的现实更是触目惊心。
相比更多孩子在时代夹缝中所享受的光芒,这也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