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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你星河千里 正文 第58章 故事与酒(1)

所属书籍: 许你星河千里

    晚上的培训正好讲的是高原病的防治,登山教练陆建毅主讲。虎子蹲坐在讲台旁边,冷峻地看着底下十几个登山客,不愧是军犬,陆建毅没说下课,它一动不动。

    刁琢望着虎子,若有所思。

    陆建毅列举不少危险情况的例子,说如果发觉自己或者同行者出现这些反应,要及时下撤,否则情况将十分危险。上完这节课,有些之前雄心勃勃的登山客就准备打道回府,听说到大本营之后,还会有一批人因为高反剧烈或者心理失调而离开。陆建毅幽默地说,什么时候后悔都来得及,连过收费站也有些车嫌一个人300块太贵掉头就走。

    台下立刻就有人学郭德纲怼“公式相声”博士夫妻时那样,捏着嗓子瞪着眼睛说:“你现在走也来得及!”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

    蒋奥航跟付星月都听得挺认真,付迎涛大概是因为高反,有些心不在焉,恐怕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弃。听说,清汤面他吃下去后又吐了,喝下熬好的中药也不顶事,药也吐出来,最后只能吃一个苹果填填肚子。

    “爸,要不您……先回格尔木?”蒋奥航问。

    “我请年假的时候,告诉他们我要爬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现在回去……”付迎涛犹豫地说。

    付星月说,“那几个人挺爱议论人,我之前就听他们说您爬不上去,最多青海玩一趟就回去了。”

    付迎涛听了,脸色一变,“谁说爬不上去?这次我非登顶不可!我不回格尔木!”

    跟刁琢一起来的几个哥们中也有一两个开始出现高反症状,比较轻微,就是头疼而已。陆建毅说,多喝水多排泄,吐了再吃,什么时候吃了不吐,高反就克服了。一年有大半年在各种进藏路线跑车的巴云野完全没有高反症状,坐在刁琢身边的位置上佯装听课,实际抱着手机在户外越野群里聊天拉生意。

    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强问巴云野:“巴爷跟刁琢既然是羌塘救援中认识的,是不是也在北斗救援?”

    “早前他也问我加不加入救援队,我给拒绝了。”巴云野看了眼刁琢,“一来,义务劳动赚不到钱,二来,就算加入,我有个条件——有他参加的行动我才去。这是动机不纯,干脆就不白占个位置。”

    刁琢的手臂闲适地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偏头问她:“有我的行动你才去,你是救人还是救我?”

    巴云野一笑,没答。大强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就没再接话,跟其他的哥们聊别的去。下半节课要开始的时候,巴云野忽然勾住刁琢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侧,伏在他耳边说:

    “刁队若是被我给救了,以后就再难逃出我手掌心。”

    刁琢的手心很热,在她腰侧重重捏一把,“老子从没想过逃,你也别想。”

    巴云野的手指卷了卷发尾,低头一笑。

    刁琢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头来,拇指惩罚似的重重抚过她的唇,她头一偏,咬住他的手指,能够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一僵。

    他压低声音说,“就这点本事?”

    她牙关一松,正襟危坐,“我的本事多着呢,你才见识几个?”

    刁琢心里暗道,就你本事多!

    课程进入尾声,陆建毅说明早上一节结绳和器械的训练课,然后去北坡冰川拉练,之后要载大家去海拔5050米的南坡大本营。

    “虽然白天大家都挺累的,但晚上尽量晚点儿睡,累到极点倒头就睡,就不会想那么多事情。”陆建毅叮嘱。

    “你累吗?”巴云野悄悄问刁琢。

    他深深看着她,“不累。”

    “我累。”她伸个懒腰。

    妖精!刁琢心里骂道。

    下课后不过九点,本就习惯熬夜的年轻人不必教练提醒也不会这么早睡下。巴云野牵着虎子玩,不小心撞到付迎涛,他很嫌弃地挪开腿,还一个劲儿捡裤子上沾到的狗毛。付星月说,付迎涛年轻时被狗咬过,所以非常讨厌动物,尤其是狗。

    “讲究真多……”巴云野摇摇头,只能把虎子还给陆建毅。

    东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旧吉他,调好音还真能弹。几下抚弄,音色饱满,一大伙人坐在各自房间的门口,听他一边弹一边唱歌。

    “我在二环路的里边想着你

    你在远方的山上春风十里

    今天的风吹向你下了雨

    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西大滩的夜晚愈加寂静,住宿点的灯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仅像几盏微弱的孔明灯。吉他弹奏的声音和低沉的男声相互辉映,远处的青藏铁路偶尔呼啸而过一列火车,鸣笛轰然盖过旋律,回荡在玉珠群山下这片平整寥廓的大草原上。

    东柏唱完,大家起着哄。

    “宾果!导师为你转身!再来一个!”

    “一看你这水平就知道旧社会肯定讨过饭!”

    “光说不练,youcanyouup!”

    “up就up!”

    一时间,走廊里好像开起演唱会,会弹几下的都一试身手,不会弹的请人帮忙弹自己想要的伴奏,新歌老歌轮番唱。河马没闲着,见有人唱《沙漠骆驼》,就像说书一样把上次巴丹吉林沙漠营救大学生的事情拿出来讲,一伙人围着他听,说到沙子下的不明生物会喷腐蚀性液体,大家惊叹声一阵一阵。

    “你也唱一个?”巴云野拿着牙杯牙刷正准备去接水,用手肘顶一下刁琢。

    钢铁直男无动于衷,手机屏幕上几个坐标信息,好像在谋划什么路线。

    “德行。”巴云野冷哼一声,刚迈步,刁琢拉住她,在自己脸上指一指。

    巴云野凑近,他微擡起脸。她半天不动,他耐心等着,就听她一声轻笑,“想得美。找瓶酒来,以往天各一方、各不相识,今天咱俩好好拜一拜。”

    刁琢会意。

    蒋奥航借来吉他也弹起来,说要唱首歌送给他老婆。巴云野刷牙回来,恰好看到付星月脸都涨红了,捶一下蒋奥航。

    蒋奥航哈哈一笑,随意先弹了个小段,清清嗓子。

    “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不知是不是知道他在厕所里说那些恶毒的话,巴云野觉得他唱得虽都在调上但毫无情感投入。

    她跟河马对视一下,互相发出个“呵呵”的腹语。河马吹牛吹得口干舌燥,偷空喝口水,下巴指一下四人间,“你还住这里?”

    “不住这儿住哪儿?我又不是领导。”巴云野说着,就往里走。里头刚住进一对唐山来的姐妹,巴云野可喜欢听她俩说话了,好像跟赵丽蓉奶奶同屋似的。

    “那刁琢……”

    巴云野作势要揍他,她大老远开车过来难道就为了找刁琢打炮?

    弹琴唱歌的声音显然打扰到付迎涛,他把女儿女婿叫进房里,“他们起哄就算了,你俩别跟着一起闹。”

    “就是,你别唱了。”付星月扭捏地靠在蒋奥航身边说。

    蒋奥航笑嘻嘻的,“心里有话,不吐不快。”

    付迎涛也不知听没听清楚他那歌词,表情有所缓和。

    “爸,你还难受吗?”付星月问。

    “好多了。”付迎涛深吸一口烟,“可能明天早上能再好一些。奥航,你去跟他们说一声,明早煮点儿粥,不要太稠,也不能太稀,小菜还是要再清淡一些。还有,刚才我看到走廊上有几个烟头,叫他们最好及时清理掉。厕所插销也有点松,这一楼就这么一个厕所,把螺丝紧一紧,最好换个新的插销,能多少钱?”

    “好,我待会儿就去。”

    “现在就去吧。”付迎涛挥挥手,“你们还是早点儿睡。”

    “您要再吃点东西吗?”蒋奥航关切地问。

    付迎涛可能真的饿了,揉揉肚子,付星月回房拿来一包饼干和牛奶,用开水温着牛奶,付迎涛吃几片饼干,没吐,就把牛奶全喝光。

    走廊上陆陆续续传来歌声,或嘶哑或高亢,看来一时半会儿安静不下来。气温越降越低,巴云野披着冲锋衣外套,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听歌等刁琢。一擡眼,老远就见蒋奥航一手拎着热水壶一手拿着几瓶看着像是保健品的东西走进付迎涛的屋子。

    她抿唇想一想,在行李箱里翻出一包药拆开,抽出一整板过去——这是保护心肺的药,她带客人徒步高海拔冰川时才一人发一颗,平时轻易不拿出来。

    “你这……”付迎涛看着桌上一整板六个红色的胶囊,直觉怀疑巴云野是卖药的。

    巴云野看一眼蒋奥航拿来的保健品,原来是一些维生素片,B族、C和E之类,还有一盒葡萄籽胶囊。付星月和蒋奥航手心里各几片,看样子刚要吃。

    “送你们,明天到大本营后拉练时提前一小时吃一个,冲顶那天再吃一个,保护心脏。”巴云野解释道,“我带过很多客人高原徒步,回去后都好好的。”

    “多少钱。”付迎涛虽是坐着,却有点居高临下地问。

    “不要钱。都是同一个登山队的,到时候别拖累我们。”她很不爽地白他一眼,转身出去。

    “谢谢啊!”付星月站起来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巴云野,“你说你做包车旅游的……”

    巴云野见有生意可拉,就一边给付星月看之前拍的游客照片,一边跟她一起来到走廊上。

    一来二去,她跟付星月混熟了些。她打听出,蒋奥航名校毕业来到公司,工作十分努力,是她父母很中意的人选。付星月的妈妈之前身体一直不错,一年前却因肝癌去世,还不到50岁。

    巴云野回到房间,独自喃喃着,“肝癌啊……这可不是谁陷害一下就可以……”嗯?等等,她妈妈一年前去世时不到50岁?付星月今年30岁,这么推算一下她妈妈不到20就生下她了。当时是计划生育和晚婚晚育抓得最严的时候,怎么可能在法定结婚年龄前生育呢?

    门口一个人影一晃,打断巴云野的思路。

    刁琢站在门口,左手拿着一瓶酒,右手掌心向上,四指轻轻往内一招。

    巴云野郑重地点点头。今天是车祸发生日,是刁军、巴希野等许多人的忌日。她与刁琢一起洒地三杯酒,无声地朝天空拜一拜。许多年过去,悲伤已不如当年明显,甚至不会再伤怀,但是——到底意难平。

    之前歪歪扭扭却像拼死挣扎般的中巴车在一个拐弯处为避免再次追尾前车,竟“咣”一下撞破矮矮的护栏,几声巨大的轰响,翻下山崖。远处,是潺潺蜿蜒的怒江,两侧巍峨的群山寂静无语,冷漠地望着惨烈的一幕。

    中巴连续几个翻滚,玻璃全碎,一些人被甩出来,惨叫着滚落,似乎还没坠落就已没了声音。忽然,中巴在一处凸出的巨石上稍有停顿,车身轰隆隆地闷响,大大小小的石块自侧翻处坠落下来,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有的砸在中巴上,发出嘎啦嘎啦的钝响。

    何政韧趴在破碎的护栏旁,半个身子几乎悬空,他清晰地听见半山腰上车内人的惊恐的对话和哭喊,男的,女的,苍老的,哭声、尖叫声……

    “饶教授!”他大叫,那声音却不像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他看不见下面的情况,只听身后的人一边拉他一边说:“他死了你就出头了!”

    何政韧大脑一片空白,依稀想起同行对饶青晖学术成就的高度肯定,又想起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几个国家级奖项。

    不知坚持了多久,中巴摇晃几下,最终坠落山崖。

    “饶教授!!”何政韧大惊。

    “呵呵,一了百了。”身后的人说。

    “不要!!!”何政韧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腿部隐隐作痛。周围漆黑一片,没有中巴车,没有群山,没有公路,也没有当年。

    他茫然地坐在黑暗中,每年的今天,他都会做这样的噩梦,这是许多昔日同事、同学、学生的忌日。饶青晖、刁军、巴希野、刁琢、巴云野……十几个人物在他脑海中划过,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恐惧和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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