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滋味非常不好受,尤其在体力消耗巨大的日子。两辆车相继出现故障,走走停停。
天色已暗,若拉岗措山脉遥遥可见,大开大合的走势,绵延不绝。藏地山脉向来如此巍峨高耸,俯瞰众生。刚下过雪,草地与岩体同为白色,一切被冰雪覆盖,竟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即视感。古今之人,只有在面对同样的风景和境况,才能引发共鸣。
几个男人去凿冰,这也是个体力活。所幸离他们扎营处不远的水潭里是淡水,目测比较干净。巴云野握着螺丝刀,一言不发地修理打不出火的汽油炉。肚子里空而无物,胃部翻搅、叫嚣着需要填充物,迎来的不是坚实的粮食,只有虚浮的水。撒一泡尿,又啥都没了。
一人一根棒棒糖,一杯水,就是一天的伙食。
巴云野向远处眺望,明天应该就可以走到无人区的边缘,幸运的话,遇见牧民,还能解决吃饭问题。
叶讯呢,他走到哪里了?
她听见脚步声和塑料包装摩擦的声音,有人进入帐篷,她的鼻子敏感地嗅到食物的香味。她猛一擡头,刁琢手里拿着半包压缩饼干,他们所有人都忍着不吃,最后还是准备让给她。
“要吃大家一起吃,没有我吃独食的道理。”巴云野低下头,继续摆弄炉子。
“你跟我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你说呢?”
巴云野忽然捂住胸口,“好哇刁琢,你这时候居然调戏我。”
“你吃不吃?”他脸一放,命令的口吻。
她瞅他一眼,硬气得很,“别瞧不起人。”
刁琢半蹲下,一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本就严厉的眼睛直直逼视她,“让你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巴云野伸手捏住他的脸,指尖传来胡茬粗硬的触感,她忽然笑了,舌尖舔过干燥的上唇,压低声音道:
“老子要吃也是吃你。”
他目光一凛,盯着她好几秒,又别开头,脸上还有肌肉受挤压的钝痛,这女人的手劲一点不轻。他不接茬,把剩余的两小块压缩饼干倒在手心,忽然捏住她的脸颊,趁她一惊继而张开嘴的时候,狠狠把饼干摁进她嘴里,填鸭似的。
嘴巴硬,嘴唇软。
“我……”巴云野那句“操”字没出口,就被呛得直咳嗽,毕竟饿了,她下意识捂住嘴,怕饼干掉出来,咳了几声,饼干包在嘴里,渐渐软化。
木已成舟,她胡乱嚼几下,一抹嘴,灌几口水,白了刁琢一眼,“……你们一群老爷们骚不骚,带的饼干居然是椰奶味!”
刁琢掸掸手,碎屑掉一地,“还有更骚的,想不想领教一下?”
巴云野眼睛一亮,“来!”
他擡起左手,只见小指根部贴着一个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巴云野没忍住,噗一下笑出来,“哪来的?简直骚断腿。”
“他们采购药品时没注意看。”救援队长推卸责任。
“挺适合你。”她挑眉,把嘴里的饼干渣渣全部咽下去。
他斜睨着她,“女英雄,这是不是比我好吃一点?”
“不见得。”巴云野“哼”一声,“饿久了,老子想吃你的肉。”
“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肉?”刁琢坐在她身边,平静地问。
“形势所逼,我带你们走最近的出路,到色务乡,不到200公里。”
“还有别的出路?”
“有,远几十公里。明天……”巴云野深吸一口气,饼干彻底咽下去,胃停止抗议,“明天就能见到别的人类。”
刁琢刚要开口,她又抢话:“想必这些天你看我也看腻了。”
他上下打量她,白天她怕强烈的紫外线,总是用各种东西包得严严实实,太阳落山时,旁人才能见她的“真面目”。
倒也不腻。就是她不分场合和时间地狂撩他,而他必须保持清醒。换个场合,她也仅仅能在嘴皮子上占个上风。
“到底腻不腻?”她眯着眼笑,像只坏狐貍。
刁琢下巴微微一擡,唇角扬一扬,“你的招数我还没全部领教过,怎么会腻?”
“全部领教一遍,你还想回家?”
“叶讯也会选择这条近路?”刁琢适时收住,“能不能追上他?”
“他……”巴云野意犹未尽,无奈地想了一会儿,“他应该会选择前人走过的线路。早前,成功走完羌塘东西线的徒步客不是没有,他们的终点是玛曲乡。如果叶讯走那条路,差不多也是明天走出无人区。”
沉默几秒,她又说:“前提是他一个人别遇上什么事。”
“他最好别遇上什么事。”刁琢掏出日记本,“回到拉萨后,我们用这个报警。”
巴云野饶有兴趣地问:“你发现什么?”
“邹小文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就死了。邹开贵和叶讯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利用一个绝对找不到的人做文章,骗取关注度。”刁琢翻开其中几页,他看的时候折起来作过记号,一并指给巴云野看,“但是,邹开贵遭遇人为意外,没能活着走出无人区,我们在他的尸体和附近既没找到相机也没找到手机,只能依靠警方的后续调查。”
巴云野修好了炉子,把工具放在一边,“也不知道叶讯会不会把尸体交给警察。”
刁琢试着点火,“噗”一声,火光乍起。会修理东西的女人……看来除了谦虚,真没她不会的。
“叶讯很可能想做一条带游客穿越羌塘核心区的线路,越野和徒步结合。邹开贵实际上承担探路的任务,一路上一定将路线记录得十分清楚。这也就是为什么叶讯预感邹开贵不在人世后,竭尽所能自己标注路线的原因。他一直套你的话,想知道藏羚羊的迁徙路线和群聚地点,我估计,这条‘旅游’线路的噱头就是藏羚羊,也就是邹开贵日记中写的‘邂逅藏羚羊之旅’。”
“太缺德了!”巴云野不禁叫道,“想看动物去动物园看,乱闯保护区算什么玩意儿!”
“探路完成后,邹开贵就会从叶讯那里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酬劳。但是,他似乎并不满足,进无人区前,又给自己找了另外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刁琢摇摇头。
巴云野翻看日记本,‘天与地任务’几个字引起她的注意。沉默一会儿,又擡眼看看刁琢,好像在权衡些什么。半晌,她说:“没想到他也想找‘天湖’。”
“‘天湖’……”刁琢回忆一番,“是不是老金、秃子那些人说的‘天措’?”
巴云野点头,“这是个代称,就好像‘羊湖’‘鬼湖’一样。但它到底在哪儿,没人说得清楚。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打包票,一定能带着你见到天湖。就算是藏北无人区附近的牧民,都不知道它的位置。”
刁琢擡眼看住她,“你也不知道?”
“我像成天没事溜进无人区转悠的人?”她翻白眼。
“‘天湖’是叶讯交给邹开贵的另一个任务……”
“叶讯似乎不知道‘天湖’的存在,上次秃子还是老金什么的提到,他一点反应没有。”巴云野耸耸肩,“要不然,他这么阴险,怎么可能付两次钱?”
这句话提醒了刁琢,“你的意思是,叶讯如果也想找‘天湖’,他会以‘找到天湖’为付钱的条件。”
“对,成功探路,付一半;找到‘天湖’,付全款。”巴云野挑眉,也是一副奸商的样子。
“依你看,‘天湖’真的存在?”
她抿着唇,好一会儿才答:“希望它存在,而且永远别被找到。”
第二天一上路,大家在山脊处目睹两只凶悍的藏马熊追捕一只体弱掉队的野牦牛,此时的藏马熊刚从冬眠中苏醒不久,漫长冬季的损耗,它们急需补充,大自然最原始的厮杀体现着生命永恒的规律——适者生存。
车子经过一块平坦的高地,几个人下车休息。巴云野迎风站着,墨镜、帽子、魔术头巾包裹着她的脑袋,雌雄难辨。她用望远镜环顾四周,最后指着远处的山脉。
“岗盖日峰——如果叶讯要去玛曲,就会往那个方向走。过了永波湖之后,路比较好走,我们的速度也会提起来,中午就会到玛曲乡!”
只见白雪与荒原的尽头,横贯的山脉被云层掩盖,云雾自山顶流泻而下,又随着风刮来的方向,越过山顶而远去。南北线上的重要地标永波湖虽看着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可实际上还有六七公里,蜿蜒混乱的车辙印向永波湖延伸,恰说明他们依旧追寻着“前人”的脚步,前往正确的出路。
“没准儿还能赶上饭点儿。”向桉咽口唾液,他现在望着云都有食欲。
河马上车,“那咱几个就不浪费时间了!”
越过东西线和南北线的交汇点,路确实好走起来,云层厚重,太阳在云层身后化为一个炫目的白点。雪白的冰雪嵌在焦黑色的泥土中,一眼望去,像一幅未完成的拼图。车子经过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一群牦牛悠闲地吃草,看起来十分温顺,仔细看,还能在远处看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应该是土拨鼠或者兔子。
河马眯着眼望了好一会儿,叹道:“土拨鼠太肥了,看得我都饿了。”
巴云野不以为意地一笑,继续开车。藏獒都逮不住土拨鼠,河马也真是饿得异想天开。
草地上散落一些垃圾,有垃圾,就说明有人。果然,车子没开一会儿,就看见牧民的身影和一个白色的帐篷。
“有人!”巴云野第一个高兴地大叫,奔下车去。
牧民听她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指一指自己腰上的唐古[5],又指一指他们的车。
刁琢下车来,“他说什么?”
“他有糌粑,我们可以拿东西跟他换。”
大家纷纷把钱掏出来,一张张粉红粉红的大票子,像废纸一样攥在手里,恨不得马上塞给对方,这架势把牧民吓得后退三步。
巴云野被他们饿狼的样子逗笑,“人家牧民是公平交易,不是拦路抢劫,你们掏那么多钱出来干什么。”
“简单粗暴。”河马晃晃手,纸币发出嗒嗒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