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首映这天发生的第二件事,欢尔非常意外地接到祁琪来电。
毕业后她们恢复联系,可大多是节假日问候生日祝福,大多祁琪主动。偶尔说起首都帮几人聚会欢尔才会多聊几句——嗯,杜漫给我发你们吃饭的照片了,还是人多热闹。欢尔想过变成这样的原因,祁琪念文学系,学校异地专业又不同,分开久了共同话题自然变得少之又少。可随之又觉得不对,比如和杜漫坐两年同桌都没交流过几次,反倒毕业后越来越亲到现在互相取笑逗表情包都能乐呵一晚上,放假回去更是逛街吃饭看电影一条龙,小姐妹间能做的一样不少。后来欢尔琢磨明白了,自己和杜漫之间没有任何避讳,而她和祁琪隔的那一层正是对过去对少年时代突然生疏的避而不谈。
黄璐说过一个概念叫阶段性朋友,即便某一时期好到能穿同一条裤子日后照样会成为安安静静躺在通讯录里的名字,普遍现象,可以类比达尔文进化论。
稍有不同的是,前者是一种双向选择的彼此淘汰。
电话在傍晚打来,欢尔正要取电话卡换到新手机上,险些就没接到。
祁琪先问在做什么,下午打过两遍都是关机。
“我和景栖迟出去吃饭,回来赶上下雨又堵车,折腾好半天才到学校。”欢尔说道,“手机自动关机了,才充上电。”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解释这么一长串,大概就是不想让祁琪觉得自己故意不接她电话。
“那我不如打给栖迟了。”祁琪说完短暂停顿,“我好像都没有栖迟的电话号码。”
欢尔随口问道,“要我发给你吗?”
“不用。”那头笑一下,“以后有需要再说吧。”
“好。”
祁琪又说,“我上周和廖心妍一起吃饭,她换了个男朋友。”
奇怪,她们以前可不熟,甚至都算不上好。
“新男友是职业队的,球踢得更好。”
欢尔知晓这件事,廖心妍给她发过一张两人脸贴脸的合照,还大咧咧评论比景栖迟技术好多了。青春期深刻喜欢过的男孩成为一种启蒙,模糊地勾勒出自己关于爱人的畅想,之后引导着逐渐成熟的女孩去发现自我发现所向往的追寻的爱情模样。廖心妍不是在找替代品,时至今日她可能已想不起景栖迟的更多细节,她只是借助他,借助那场并不完美的表白寻找到一个特质,一个吸引且会一直吸引自己的特质。
欢尔愈发不解祁琪来电的目的,一通久违的电话一定不为扯东扯西唠家常。
“琪,”她仍习惯这样叫她,“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和我讲?”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接着重新接入,“我和宋丛,决定在一起试试看。欢尔我才知道,宋丛以前心里那个人,是你。”
似被注射一针肾上腺素,药效在须臾之间发作,心跳与血液流速加快,大脑瞬间闪回,过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不过都过去了,”祁琪说,“对吧。”
欢尔不知作何反应。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不管宋丛对你,我和他的现在,还是……还是我误会你让你伤心难过的理由。”祁琪声音打颤,“对不起啊欢尔。”
通话陡然结束。
如对面男生宿舍不知何故发出的喧闹,未等定位到发声者一切已归于平静。欢尔揣摩着祁琪此刻的心情和最后的语调,她想她应该是哭了。
手指停留在发送消息界面,退出;找出宋丛号码,再退出,着实没什么好说。
她既不需要解释也无需做出解释。向过去讨说法是最愚蠢的举动。
“哎,”打扮结束正要出门的黄璐敲敲她桌子,“你还没和学长联系?话剧是今晚吧。”
开场还有十分钟,田驰大概已到达现场。
他没有说要来接她,也没有追问到底要不要去,就好像他仍在等她的答复。
“有花堪折直须折,多想无益。”黄璐对全身镜整理妆容,如同太后娘娘那般伸出手,“香水。”
欢尔起身去她桌上随手抄一瓶递过去,“又约会?”
这位戏精翘着兰花指捏住香水瓶,忽而面色庄严动情说道,“尔尔你晓得吗?我真感谢这和平年代。”
“为啥?”
“身强力壮的大好男儿不用都去保家卫国。”黄璐虔诚地在胸前比个十字架,“阿弥陀佛。”
“黄黄,”欢尔用台湾腔挤兑她,“你拜错神了啦。”
“不重要。”黄璐刚要喷发现手里瓶子是浓香型,扭着屁股走回去重新换瓶茉莉清香的,这才心满意足点头,“这个更重要。”
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好像从不谈情说爱,又似时刻都在谈情说爱。
香水味飘远,夜雨滴滴答答撞上窗棱。
欢尔心情很奇妙,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慨。
过去如此之久的今天,当事人才明白在四个人形影不离的青春期里,曾发生过一场谁都不曾说出口的全员单恋。
线索有迹可循,不过各方掩饰的太好。景栖迟用亦真亦假的玩笑,祁琪用暗自执着的妒忌,宋丛用默默无闻的关照,而欢尔,她利用了自己的糊涂。
为什么他承认喜欢其他人时会觉得怪?为什么仗义帮忙爱慕他的女生时会觉得怪?那瓶没送出的运动饮料,那些替他整理的笔记要点,那种知道他故意不好好考试时的苦涩心情,那段只要他说话耳朵就会竖起来的上学放学路,陈欢尔任由自己糊涂,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
因为做他的朋友也很好,可以毫不掩饰地关心他帮助他惦记他,直到今天所有这些都过去,他们一直都很好。
稀里糊涂开始又稀里糊涂结束的一段少女情愫。
是,都过去了。
她决定打给田驰。
她听到演员在说着铿锵的台词,她听到有人抱怨没素质接电话不会出去,她听到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甚至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电话一直没有挂断,田驰不说话,她也不说,只有很多杂音交替着由听筒传回来。
不知过多久,田驰说下来吧,天凉多穿点。
当陈欢尔见到人的瞬间,心一下软了。
夹克几乎湿透,露出里面衬衫紧贴住身体;白色运动鞋侧边一层泥水,脚底沾着草叶;刘海被抚至脑后,发丝结成绺,柔软地趴在头上;眼镜拿在手里,主人摸遍全身在找擦拭工具,又怕错过什么似的眯眼看着楼里进出的女生。
雨还在下,薄薄一层,如梦如幻。
欢尔走过去,举着伞撑到田驰头顶,叹气道,“你可以结束再过来。”
“等不了了。”田驰笑,退去镜片的眼睛明亮生动。
雨丝落到伞上没有一丝声音,伞下的人心跳乱了节拍。
田驰说,“我的杏仁核也要爆了。”
欢尔噗嗤一下笑出来,“你们在学神经元?”
“不是。高中时看过一本书叫《神经心理学》,那时候准备知识竞赛,去图书馆借完来来回回翻了很多遍,里面东西记得清楚。”
欢尔止住笑,定定看着他,“书,是不是没还?”
“你怎么知道?”田驰挠挠头,“那本书不知道为什么没贴码,都毕业了我才想起来……”
是他。知识竞赛时站在台上,那个准确率奇高的高二学长。
是他拿走了书,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他。
所以他才会答对问题,知道杏仁核,了解佛洛依德的梦解析。
竟然,真的,原来是他啊。
千百个念头最终汇聚成一个,陈欢尔带着颤音发问,“不然,我们谈恋爱吧?”
湿漉漉的拥抱将她环住,衣服是湿的,皮肤是湿的,连声音都是湿的,田驰说,“终于。”
其实那天什么都不太好,错过一出话剧,赶上一场冷雨,接到一通情绪复杂的电话,可田驰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好了。他像上帝派来的人,带着命运的旨意将她从忽起忽落的缥缈云端一把拉下,陈欢尔稳稳进入他向她敞开的另一个世界。
崭新的、明净的、有无限可能的世界。
晚上黄璐回来,欢尔迫不及待凑上去羞答答描述了经过。黄璐先是“我靠”一声,接着开启碎碎念,“闷声干大事啊陈欢尔。我走之前你还蔫黄瓜一样,这一回来都成黄瓜精了。不行,这等重要时刻我必须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
“你别……”欢尔不好意思,上手就要抢她手机。
“嘿。”黄璐忽然叫一声,“有人更安耐不住。”
她将手机屏幕对准欢尔,声音嗲嗲复述第一条朋友圈内容,“女朋友,请多多关照。”
欢尔只顾嘿嘿傻乐,心里化开一抹甜蜜浓浆。
“爱情让人愚笨,”黄璐“啧啧”摇头,“连田驰都走起文艺男青年路线了,我看看有没有人骂他。”
“骂他干嘛呀。”欢尔噘嘴。
“你看你看,果然有。”黄璐笑嘻嘻分享起朋友圈评论,底下一条接一条,除了恭喜恭喜,除了问啥时候带出来见见,也有损友留言——关照你等于关爱智障,哪家姑娘这么倒霉。
田驰特意回了这条——我家姑娘,后面跟三个感叹号。
若非借着交际花的手机,欢尔是看不到这些的。她好像外来者突然闯入另一个人的生活,而后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那条生活轨迹里。
飘飘欲仙呐。
“哎呦呦。”黄璐瞧着女友得意的小模样不由笑起来,她是真为欢尔高兴。心情一嗨,一条朋友圈发出去——普天同庆,我小姐妹脱单啦。
宿舍其他人回来,黄璐放下手机推着欢尔主动“招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又是八卦过程又是互相打趣,这一聊就快到熄灯时间。各自手忙脚乱洗漱就寝,刚一关灯,欢尔手机狂震,她在室友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玩笑声中去走廊接电话。
黄璐这才来得及看自己手机,很多点赞,几条问是谁的留言里她只回复了邱里的。邱里发一串眼冒红心的表情外加一句“让欢尔请客”,鲜少在朋友圈冒泡的慧欣抢先回她,“欢尔正卿卿我我呢,等着吧你”。
“老大,”黄璐从床上探出头,“你说邱里现在是不是特想回来?”
慧欣哈哈大笑,“肯定啊,明天就得从本部跑过来。”
两人正说着,黄璐手机进来一条私信消息,“什么时候的事?”
她着实忘记自己的通讯名单里还有景栖迟。
搬回本院上课后只有留在校学生会的她常往本部跑,好像有次替欢尔送东西怕找不到人就加上了,可加上后一次话都没说过。
再好的异性只要和闺蜜沾边,黄璐碰都不会碰。
这叫讲究。
她犹豫一下回过去,“就刚刚。”
自己发的是条对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至于景栖迟怎么知道——
黄璐装作不经意问慧欣,“你有小景微信吗?体育部那边人想联系他们院队。”
“好像有,之前他加过我说万一找不到欢尔……哦,这儿呢。”慧欣说道,“我推给你啊。”
“好。”
这就说得通了。
景栖迟的下一条,“是什么人?”
黄璐回复,“医学院学长,叫田驰。”
“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黄璐与田驰也只是点头之交,谈不上了解。她想了想,给出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评价,“办事很周全,很成熟。”手指停一下,又打上一句,“应该可以照顾到欢尔。”
她太知道明明与当事人那么熟的景栖迟为什么辗转跑来问自己。
欢尔身边的亲密伙伴全加为好友,刚得知消息立刻发来私信,这样三个每一个都直切重点的问题,还能是为什么。
黄璐轻轻叹气,发去一个问题,“你怎么不说呢。”
等了很久,久到欢尔打完电话蹑手蹑脚关好门爬上床,景栖迟回复,“也想说,可又不知道怎么说,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
有那么一瞬间,黄璐特别想把手机递到欢尔面前。
可她看到欢尔窝在被子里正抱着电话傻笑。
黄璐放弃了,扬手拍拍两人中间的床栏,“快睡。”
谁也不知道谁才是对的人,只有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