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空虽远在云南,但各路消息依然十分灵通。
辽东如今陷入对峙的僵局,卓勒泰攻不进来,赵傅义打不出去,当年的大同与瓦剌也是如此,但大同防线固若金汤,关内百姓安居乐业,将士们上马打仗,下马耕田,粮食大多能自给自足,可辽东不同,二十多年前辽北七州兵败迁民,已成荒地,整个辽东的境况山河日下,军费全靠朝廷,每日开支巨大,成了朝廷医不好的脓疮。
韩兆兴依旧在金国做着人人唾骂的叛贼,至于赵将军暗中有没有与他往来,则不得而知。
谢忠仁在狱中被审了一年,什么都招了,包括当初设计陷害封家,只是因为封野“临时变卦”,没有顺应招抚,昭武帝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把封家冤案公诸于众,现在留着谢忠仁一命,不过是因其在韩兆兴和封野二人身上尚有一丝用处。
这些京中的情况,都来自佘准的密报,当然,朝廷和民间对他的猜测,佘准也毫无遮掩地告诉了他。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倒戈封野、暗助楚王谋反的流言早已传遍了,除了没有真凭实据,竟然说得头头是道,许多也与事实相符。
燕思空并不感到奇怪,至少陈霂身边的那几个人,诸如钱非同、侯名和一些贴身侍奉的,都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虽然明面上,他还被封野关押在黔州大牢里不见天日。
就算狗皇帝知道了,其实也奈何不了他,他在京中唯一的家眷,就是狗皇帝自己的亲女儿,除非万阳生的是个儿子,还能拿来威胁他一番,如今多事之秋,也无暇顾及他了。
不过朝廷反应还算迅速,楚王谋反的消息刚刚传回京师,朝廷就派了两个人来议和,这两个人选得十分好。
一个是当年也做过陈霂讲师的霍礼霍大学士,颜子廉病故后,他从内阁次辅升为内阁首辅,却不堪阉党迫害而告老还乡,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另一个人是陈霂的外公,他原本只是济南府一个小小的管驿站的胥吏,将女儿送入宫当宫女,却不想被皇帝临幸,还生下了长皇子,可惜惠妃不得宠,他仅仅被安插了一个小官职,哪怕在陈霂被封为太子时,都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如今却一下拔高了五个品级,成了正三品侍郎,虽是礼部闲职,但晋升之快,闻所未闻,足见昭武帝想要亡羊补牢之心。
派这样两个人来,明显是要动之以情,看来昭武帝也清醒了,不再奢望背负着弑父灭门之血海深仇的封野能够被招抚,倒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二人让燕思空感到了巨大的危机。
并非是因为他们俩与陈霂真的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一个是有名无实、没给陈霂上过几次课的老师,一个是从出生到现在没见过几面的外公,光凭他们,是不可能动摇陈霂的决心的,但这两个人的出现,透露出一个信息——昭武帝在示弱。
倘若,昭武帝意识到如今形势严峻,内忧外患,自己已经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也恐怕濒临绝境,为了自保,心一横,废了陈椿,重立陈霂为太子,这样一来,封野和陈霂谋反的理由将荡然无存,陈霂他日登基,还得好生侍奉昭武帝至终老。
那个时候,他们对内唯一的敌人,就只剩下封野,若举国之力,加上察哈尔内外夹击,封野将成众矢之的,必死无疑。而且,陈霂若真的再回去做太子,将来被如何拿捏,都无法预料。
燕思空将此事理清楚后,只觉汗毛倒竖,生出了半路刺杀霍礼二人的想法,但寻思过后,觉得不妥,必须要让昭武帝和陈霂都同时打消这个念头,要让昭武帝知道,陈霂记恨他多年,也要让陈霂知道,他们要的是皇位,不是太子之位。
刚得到消息没多久,陈霂就来找他来了,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可得到消息了?”
燕思空点点头:“皇帝派了霍阁老和许大人来劝和,可怜霍阁老都七十四岁高龄了,这般长途跋涉,也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真没想到他竟会派外公来……”陈霂冷道,“母妃在世时,他不闻不问,极尽冷落,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我娘家人,简直可笑。”他口气又是愤恨又是痛快。
“这证明殿下真正让他感到威胁了。”燕思空道,“要恭喜殿下。”
陈霂冷笑:“先生说得是,他一生都未将我母子二人放在眼里,如今却要派人来求我。”
“殿下要明白,他之所以顾忌于你,是因为你手中掌有五万兵马,将来还会更多,若你向他妥协,没有了这些,便又会回到从前,甚至因为你有谋反之心,一旦有机会,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先生放心,我心里清醒得很。”
燕思空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声道:“殿下现在自然是清醒的,但霍阁老学富五车,能言善道,许大人又是殿下的外公,此二人出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担心殿下扛不住啊。”
“先生未免小瞧我的决心了,我自会礼数周全的招待他们,但……”陈霂眯起眼睛,目光犀利,“谁也别想阻止我拿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燕思空点了点头,凝视着陈霂:“倘若,皇帝愿意废掉陈椿,重立殿下为太子呢?”
陈霂垂下了眼帘。
燕思空淡笑:“殿下睿智过人,其实已经想到了,对吗。”
“先生放心,我不会轻易动摇。”
“殿下与阁老和许大人见面,我不便出面,那我就等殿下的消息了。”
陈霂站起身,走到了燕思空身旁:“先生为何不信我?先生让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拥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兵力,先生用心良苦,我都看在眼中,若没有先生,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又怎会让先生失望。”
“我当然信殿下,殿下大业未成,不会止步于小利。”燕思空看着陈霂,正色说道。
陈霂也静静地看着燕思空,看了良久,看得失神,才喃喃道:“月色下的先生真好看。”
燕思空微微蹙起眉:“殿下……”
“先生。”陈霂抢道,“先生为我尽心尽力,整日操劳,我又感激又爱怜,自母妃过世后,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先生对我更好,我信任先生,依赖先生,喜欢先生,将先生当做最亲近的人,先生叫我如何克制?”
燕思空冷道:“殿下是要成就宏图霸业之人,岂能在儿女情长上婆婆妈妈?”
“倘若我迷恋寻常女子,或像父皇那样专宠妃嫔,先生尽可以责骂于我。但先生是不一样的,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的谋士,将来还是我的宰相,我二人携手,定能重现大晟的开平盛世,我离不开先生,一生都不想和先生分开,也不会有人能取代先生在我心中的位置。”
燕思空面色一沉,他后退了一步,重重叹息:“殿下,我是男子,又是……”
“封野也是男子!”陈霂一把拉住燕思空的手,满脸的不甘,“先生娶皇姐为妻,又生下小郡主,若你只遵寻常之道,完全不近龙阳之色,我终其一生也不会以此为难先生,可先生分明是可以的,那为什么我不行?我是要当皇帝的人,我可以给先生整个天下,这不正是先生要的吗?”
燕思空口气严厉:“我要的,是君圣臣贤,是辅佐殿下治国安邦,不负一生所学,绝不是以色侍人,徒留笑柄。”
陈霂寒声道:“胡说,将来我当了皇帝,谁敢说先生一字不好,我就诛他九族!”
“殿下……”燕思空想抽回手,却发现动弹不得,他疲倦道,“殿下,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唯独这件事,臣做不到。”
陈霂咬牙道:“是因为封野吗?”
“不,无论有没有封野,臣都绝不能逾越君臣之礼。”
“先生这等目无礼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却谈什么君臣之礼,未免太牵强了吧!”陈霂怒道,“封野曾那般折辱于你,如今也是在利用你,你何苦对他念念不忘”
这句话正戳中燕思空的心脏,他高声道,“殿下越说越荒唐,我心中只有家国大义,没有儿女情长,殿下何时才能懂臣的一片苦心?”
陈霂抿着唇,表情有几分狰狞,却在勉力克制。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燕思空的手,失落地说:“我喜欢先生,情难自禁,先生要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与齐夫人生个孩子吧,如此一来,殿下能更成熟几分。”言外之意,他希望陈慕多把心思花在自己的妾上,别老惦记自己。
“……我不会让她生我的孩子。”
燕思空一怔:“为何?殿下一定要多多传承子嗣。”
“我不会让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生下我的世子。”陈霂那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其中的情绪幽深难测,“其实我现在能够理解父皇了。”
燕思空沉默了。
“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岂能把江山传给一个背后无依无靠的皇子?”
“殿下多虑了,将来殿下娶了正妻,立的自然是嫡出。”
“万一正妻无子呢?”陈霂露出一个阴冷地笑容,“我这样的悲剧,就不必发生在我儿子身上了。”
燕思空顿时被陈霂眸中的冰冷震慑住了。是从何时开始,这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在他心中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小王爷,已经有了这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