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名打着剿匪的名号,开始在云南大肆征兵,军费则从当地的耆老乡绅、富商贵胄嘴里威逼利诱地抠出来不少。
同时,依照燕思空的吩咐,强行迁走了鸭嘴山下的上万百姓,尽管百姓们常年受到山匪骚扰,但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尤其开春是播种的季节,少有人愿意从命,但任凭他们如何抵抗和恳求,最终还是在刀剑的威吓下被迫举家离开。
燕思空站在中庆的城墙上看着长长地迁移队伍,不禁想起当年朝廷放弃辽北七州,他被迫随着家人从泰宁南迁,那是怎样的哀鸿遍野,那也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
蚁民,蚁民,命如草芥。
短短十数天的时间,就征上来两万多新兵,燕思空通过陈霂,将元南聿安插进营中训练新兵,元南聿从前只是个江湖人士,不会领兵打仗,但跟在封野身边三年,学了一身本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当然,燕思空此举的最大用意,是要把陈霂身边的人逐步替换成自己的,寻到机会,他就会把钱非同和侯名不动声色地调走或干脆除掉,让陈霂最终只能依赖自己。
征兵的速度如此之快,主因是云南贫苦,很多食不果腹、或以偷盗劫掠为生的人,管顿饭就愿意从戎,但这样的人,来得勤去得也快,十分容易成为逃兵,在燕思空的指使下,元南聿几天之下杀了近百人,凡入伍又私自离营、或不听驯化的,一律格杀,很快就把征召的士卒震住了。
偷偷赶制的六千多个天灯已经准备好,燕思空观察了数日的天象,终于选好了一个有南风又晴朗的日子,在鸭嘴山脚下各个通路都部署好将士,然后一个一个地点燃了天灯,放上了天。
那一夜,也许是中庆百姓目睹过的最壮观、最难忘的一夜,数不清的天灯乘风而起,顺着南向的风飘向鸭嘴山,薄暮下昏暗的天空被照亮如白昼,一点点的天灯如放飞的萤火,又如从天而降的火石,成片成片地掉入鸭嘴山深处。
没过多久,山上四处起火,起初只是零散的火光,最后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广,直至连成一片,整座山都陷入了可怖地火海之中。
都掌蛮做梦也不会想到,靠着天时地利在山中称王称霸,横行了两朝的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灭族。
史书上对此战——姑且称为“战”——有一段不太详尽的描述:天灯雨落,鸭嘴山大火燃尽三天三夜,都掌蛮自此绝迹。
而这寥寥数语,不足以描绘那三天三夜的惨象的万一。
两万多都掌蛮族人,在大火围困中被活活烧死,有逃下山的,也被围堵在山脚下的将士当场格杀,大火不仅将鸭嘴山烧了个精光,也把山下百姓的房屋田亩付之一炬,大火燃尽后,侯名亲自领兵上山,搜捕残存的蛮匪,按照陈霂的指令——赶、尽、杀、绝。
据闻山火狂浪的那一夜,都掌蛮族人的惨嚎声穿透云霄,中庆城里的百姓半夜都不敢入睡,幼儿啼哭不止。
站在城墙上夜观山火的燕思空,面无表情地问身旁的元南聿:“你可知这一场火,要烧死多少人?”
元南聿心中百味陈杂,听得此言,不止如何作答。
燕思空喃喃自问自答,“诸葛孔明一生放过四把大火,为救刘备,火烧博望坡,连吴抗曹,火烧赤壁,为定云南,火烧藤甲兵,死在孔明火下的亡魂以百万计,却在最后火烧司马懿的时候,一场天降大雨,浇灭了他的北伐之志,他言火攻太过残忍,必遭天谴,你说,那一场雨,是不是就是天意?”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燕思空语气中的冰冷让他胸口堵得难受,看着火势熊熊的鸭嘴山,想着山上垂死挣扎的人,谁人心绪能够平静?
燕思空显然并不需要元南聿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今日用一把火灭了一族,若有天谴……”他苦笑一声,“收我阳寿就是,但别叫我要做的事功败垂成。”
元南聿快速道:“行军打仗,岂能无有伤亡,都掌蛮残害百姓,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根本不必担心什么天谴,你这是……是替天行道。”
燕思空淡淡一笑:“狼吃羊,羊吃草,杀了狼是为羊除害,杀了羊是为草除害,这世上那有什么替天行道,不过是为己卫道。”
“思空……”元南聿看着燕思空空洞的双眸,突觉自己从未真正懂过这个人,而且可能以后也无法懂,但他依然感到有些痛心,“别看了,回去休息吧。”
燕思空点点头:“让将士们倾巢出动,搜捕漏网之鱼,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
——
这一场大火,不仅令整个云南为之震动,也传遍了天下。
都掌蛮被灭族,云南各路山匪看到了朝廷剿匪的决心和狠辣手段,一时惶惶不安,都不敢出来作乱,老实了许多。
钱非同派出几名使臣去诏安,有那抵死不从的,立刻派兵去清缴,不留一个活口,如此下来,山匪十之八九都顺应了招抚,荼毒了云南百年的匪患,竟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地被解决了。
从百姓中征召的兵马和编入的山匪,一下子将陈霂手中的兵力翻了一倍有余,达到五万余人,正如燕思空当日对他的承诺。
陈霂对燕思空的韬略心服口服,又震撼于燕思空的狠辣无情,言辞举止上便更加恭敬,不敢逾矩,燕思空为了断绝他的念想,也比从前严肃许多,因而俩人一时相安无事。
恰逢其时,西北也传来了狼王收服大同的消息,自此,整个西北都落入了封野的掌控之中。
不过,封野也并非事事皆顺,封家驻守大同近三十年,杀死蒙古人无数,与各个部落皆有旧仇,比如开放互市的关键——察哈尔部的首领哪答汗,叔舅兄弟都死于封家军手中,他们又收了朝廷的好处,不肯归顺封野,还将封野派去议和的使臣砍了脑袋。
若察哈尔不肯合作,那封野捏着河套,就等于捏着金山而不能挖,更为严重的是,察哈尔一日不归顺,封野就一日不敢进军中原,否则大同后方起火,他就没有了退路。
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亦为封野着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望封野能尽快收服察哈尔,以封野的能耐,应该也是早晚的事。
封野也如二人之约定,声称要拥立楚王夺回他名正言顺的储君之位,清君侧,铲奸邪,拨乱反正。
如今棋局初定,燕思空和陈霂正在加紧筹备兵马、粮饷,以及笼络周围的藩王,此时陈霂五万兵马在握,不再以剿匪为名遮掩征兵之实——也遮掩不住了,他大剌剌地干起了谋反大业,疯狂地吸纳兵马、谋士、银钱,他身为长皇子,又有封野效命,比背靠阉党的陈椿更得人心,不乏主动响应之辈,大军以惊人的速度膨胀着。
楚王谋反的消息席卷了整个江山,内忧外患之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
而此时,距离燕思空告别封野,来到陈霂身边,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这一天,元南聿带来了封野的秘信,要燕思空即刻回大同。
信上只写着:你事已成,速回。再无他言。
燕思空皱眉道:“眼下殿下还需要我们,不到回去的时候。”
“楚王身边谋士众多,他此时大兵在握,不见得非得我们在。”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走。”燕思空看着元南聿,“我将你安插进大军,是为了削弱侯名,早晚我要将此人除掉,让他只能依赖我。”
元南聿沉吟道:“思空,你如此聪明,应该明白,你要用狼王牵制楚王,也用楚王牵制狼王,而又要令他们合作,若你得罪了狼王,你就算把楚王的兵马都握在了手中,又有什么用呢?相反,只要你手中有狼王,你还怕楚王不听你的吗。”
燕思空沉默着。
元南聿叹道:“你不愿意回去,是不想见他,对吧?”
“……我见他做什么呢。”燕思空冷冷一笑。他何必要去自取其辱呢?离得远了,他或许还能忆起封野从前的好,面对面时,他只想逃。
元南聿淡道:“你自己决定吧。”他将秘信放在了桌上。
燕思空看着纸上熟悉的字,疲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