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缓缓是乌龟的名字,孩子给起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它爬得慢,不过后来才发现它吃包子挺快的。
1
炎夏里的光,无论是哪一种,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午后的太阳和男人手里的刀,都很要命。
一番打斗后的农舍里满地狼藉,翻倒的菜干与晾晒的衣服,在地上铺成乱七八糟的形状与颜色。
五六十岁的老汉倒在杂乱的景象里,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笑:“我知道这把身子骨是打不过你的,但你也要知道,这一刀下来,取的可是一条人命,你真当这世道没有王法了吗!你以为官府里每年处决的杀人犯都是假的吗?”他越笑越猖狂:“杀了我,你也不好过的。”
男人也笑了,脸上好几道新新旧旧的伤疤随着笑声而鼓动,雪亮的刀锋里,照着他无悲无喜的眼神,身上的灰黑衣衫在酷热的天气里纹丝不动,沉重得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
“不觉得你们的一生太悲哀了吗?”老汉见他没有动作,以为事有转机,继续道,“因为一个姓氏,不得不守着一个地方一辈子,干着杀人的勾当,活得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老汉勉强坐起来,“你可以不过这种日子,其实本就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视而不见,一切就会很好。不要再回那里了,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吧,看这大好江山,美景美人美食,热闹欢愉处处可见,只要愿意放下毫无意义的责任,这些好处便都是你的。真不要吗?”
屋子里,传出惊恐的呜呜声。
里屋的**,一对年轻夫妇与六七岁的小儿,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被蒙住,躺在**做无用挣扎。
十岁上下的男孩冷静站在床边,头发剃得只剩小半寸,像个刺猬趴在头上,一身粗布衣裳上满是灰土,两只鞋上沾满污泥,一只皮制的背囊破破烂烂地吊在腰间,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乌龟从开了一半的口子里爬出来,看热闹似的扭动脑袋,可还没看上几眼便被他摁了回去。
背囊是阿爹亲手做给他的,什么都能装,方便耐用;乌龟是他养的,几年前从一个渔人手里买下来,品种不明,能吃不长个,还爱看热闹;**的人是他绑的,他用绳子比用刀厉害得多。
他探头看了看窗外的情况,外头还在对峙中,他不敢多言,只又退回去,小心看守着屋子里的人。
离他不远的角落里,躺着一根光滑的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幡布,上头随便写着“知天知地,铁口直断”八个字,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不长进的相士拿来混饭吃的家什。
他看着**那三个人,想出言安慰一下,但还是忍住了。
窗外,男人的刀缓缓移动着位置,反射出来的光刺得老汉不得不转过头去。
“你把往后的日子说得这般好,我差点就心动了。”男人嘴角微微扬起,“可是,除非我改了姓,不然这日子我过不上啊。”
老汉抬手挡住光,说:“不改了你的姓,你便还得当一辈子杀人犯。”
男人半眯着眼睛看着手里那片犀利的刀锋,笑:“杀了人才能叫杀人犯,你都不是人,这么急着往脸上贴金?”
老汉也笑出来:“我哪里不是人了?与你一样是血肉之躯。”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从那里出来后,你便不是了。”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男孩在屋子里听见熟悉的动静,他不敢看,紧张地松了口气,结束了。
当一声响,大刀回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靠在他坚实的背脊上。
男人转身离开,经过窗前时,屈指敲了敲窗框。
男孩立刻会意,过去将那男子手上的麻绳扯松了些,如此他再挣扎个一时半刻的,自能松绑。然后他扛起那根竹竿,一溜烟蹿出了房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农舍里爆发出一阵号哭,男人女人小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爹啊!!”
“爷爷!!呜呜!”
“快……快去报官!我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一定要抓住他们!”
骄阳似火,蝉声焦躁,农舍里的动静,他们自然是听不到了。
抓他们?哪里又那么容易呢,毕竟查案最重要的是动机,想抓一个跟“受害者”毫无瓜葛,甚至在今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凶手”,比大海捞针还难百倍。
快要干涸的小河边,一大一小坐在树阴下歇息,男人把水壶递给男孩,男孩喝了一口,又倒了些在手心,把乌龟放出来,小东西闻了闻便转头爬回了他的背囊里,男孩拍拍手,由它去了。
“其实你不必捂住他们的眼睛。”男人盖上水壶,“我们的长相,他们老早便记下了。”
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如果你被人砍掉脑袋,我也不想看见的。”
男人一笑:“你倒是慈悲为怀,会替旁人着想了。”
“他们只知那是自己的父亲。”男孩举起手往脖子上扇风,“跟你看见的不一样啊。”
男人笑笑,伸手敲了敲身旁的刀,那古旧到仿佛在土里埋了几百年的皮制刀鞘,一边破旧着,一边又从岁月里炼出了沉着的光,包裹着一团不为人知的执着的杀气。
“这把刀,早晚也要给你的。”他瞟了孩子一眼,“你再不多吃些东西,仔细将来连刀都拿不起来。”
“我一顿已经能吃五个包子了。”孩子有些不服气。
“你的缓缓就吃了三个。”男人靠在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照这个架势,我当初还不如收它当儿子呢。”
缓缓是乌龟的名字,孩子给起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它爬得慢,不过后来才发现它吃包子挺快的。
“你可不能收它当儿子。”孩子也靠在树上,看着火红的天边,“那不成龟儿子了……不是骂人的话么。你平时可是不许我骂人的。”
男人笑出来,用力往孩子脑袋上摸了两把:“你小子别的不行,说个话倒能气死人。”
“阿爹……”孩子在他的手掌下摇摇晃晃,“除了出来杀他们,我们真的哪里都不能去吗?到死都不可以?”
男人的手停在那个微微扎手的小脑袋上。
“是的,不可以。”男人收回手,眼中倒映着盛夏的傍晚,“凡生,既做了我们家的孩子,就只能走我们家的路。”
孩子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这里离集市不远,去买几件新衣裳,再买些好玩的?”男人征求他的意见,语气里有几分补偿的意思,“要不你再给火牛也买个礼物?你不是说他想要一把桃木剑吗?”
李火牛是孩子在老家的好朋友,精瘦得像个黑黢黢的猴子,辜负了爹娘给的好名字。
孩子犹豫了一下:“可是……说不定现在官府已经在张贴我们的画像了……”
“你把脸洗一下呗。”男人不以为然,“我也洗一下。”
孩子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男人顺势擦了擦脸,“这么些年你也该习惯了不是。再说通缉令上的那些画像,有几回是真像咱们的……你这小子咋这么胆小呢。”
孩子想了想,终是经不住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好东西的**,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时辰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们,踏着月色回到河岸边。
孩子很高兴,又有些遗憾,嘀咕着说:“下回再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着又觉得好像不太对,摇摇头道:“不出来才好呢。”
男人听了,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你还知道不出来才好呢?那你要是一直不出来,又上哪里讨媳妇去?”
“为何要讨媳妇?”孩子不解。
“咱们家得一直有人做事呀。”男人掰着指头跟他算起来,“你看啊,咱们家一千年前就在老家待着了,到你这儿,血脉可延续了十几代,你要是不成亲,哪来的孩子?”
孩子想了想,反问:“阿爹,你不是也没成亲吗?”
“我……”男人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成亲这种事要讲缘分的,又不能从天上给你掉个阿娘下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先回去吧。”
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阿爹的亲儿子,是他捡回来养大的,阿爹也从不瞒他,说要骗他是亲生的话,长大后不好解释为啥爷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爹爹这么好看,孩子这么丑……
孩子看着夹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的男人,叹了口气。阿爹长得好不好看不好说,反正从没有哪个姑娘对他多看两眼,谁会喜欢一个脏兮兮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尤其他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事业,在老家各位乡民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拿算命打卦来骗钱的混吃等死的角色。
如无意外,他将来不但要继承阿爹的刀,还得继承阿爹那根挂着幡布的竹竿,成为青垣县里新一代的神棍。当初阿爹肯花钱把缓缓买下来,除了他的恳求之外,还因为阿爹觉得万一缓缓一不留神仙游之后,它那个罕见的白色龟壳拿来摇卦倒是极好的,搞得他一度非常紧张,生怕阿爹对缓缓做出什么“一不留神”的事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阿爹拿刀跟不拿刀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个可杀敌于千里之外,冷酷决绝,一刀毙命从不拖沓;一个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摆摊算命,边说瞎话边打量路过的漂亮姑娘,还经常为几文钱跟客人大吵大闹……
除了有今天这样的“事”要做,阿爹跟他绝对不会离开青垣县一步。
十岁的他,至少有九年半都是在青垣县的日出日落中度过。
他家姓应,他叫应凡生,阿爹为这个名字自豪了许久,说是查了许多史书才挑了这个名字,可让他说个典故出处,他又说不出……不过在这座到处都是来福翠花大壮的小县城里,凡生倒算个雅气的名字了,想想他的好朋友李火牛……
上回离开老家,是去年的盛夏,阿爹带着他追到了千里外的一个县衙前,当着众人的面结果了那个年轻轻的书生,又一次荣登通缉令。
今年没有追那么远,但那老汉的家也在五六百里开外的地方。
明年的盛夏,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一阵带着热气的夜风吹过来,阿爹站在月色中,摸出一枚铜钱,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旋即将铜钱往前一扔,空气中便有如撕开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透着微微的紫光。
“走吧!”阿爹招呼他一声。
他走快几步,那道发着光的口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
走进去总会头晕一下子,眼前也是光影混乱,但很快就能结束,等到脑子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家中的院子里了。
如果别人知道阿爹其实是一个厉害的术师,应该就不会总朝他翻白眼了。
应家的祖辈们都是如此,以凡人之躯修术法观天象,不求成仙,但守祖训。
而应家的祖训……是守着一个洞。
他从小就知道老家院子里的那口井,其实并不是一口井。
只是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这口井一直没有盖子,如果从井口往下看,自然是没有水的,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阿爹警告他,盛夏那几日最好不要靠近它,其他时间,看可以,但绝对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他小时候很怕这口井,都不愿意靠近,现在却不怎么怕了,甚至会很坦然地走到它面前,低头凝视着洞口,总觉得在那块近在咫尺却又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2
即便是最热的夏天,狴犴司里的每个角落也永远凉飕飕的。
常年在地下,自然是不会热的。
众人皆知京城相国寺得天子厚爱,香火鼎盛,往来朝拜之人络绎不绝,不过大家虽见神佛罗汉在上,却不见这相国寺之下,还暗设一处名为“止行监”的大牢,里头关押的正是各段奇案之中的犯人。而与止行监前后相临,行监察镇守之职的,便是狴犴司,正正应了自己的天职——狴犴,专司刑讼之事,形似虎,有威仪,立狱门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纵。
这日,前来宣密旨的家伙刚走,邱晚来便将圣旨往桌上一扔,又斜躺回长椅上吃起葡萄来,边吃边说:“年年都要咱们‘暗中庇护,以策完全’……你们说那些个天下首富与名流士绅们是不是个个都闲得慌,好日子过无聊了,非得年年都搞一出‘百杰夜宴’。”她不满地吐出个葡萄核,“又不是什么百鬼百妖夜宴,明明已经派有禁军护卫了,还犯得着让咱们跑一趟?是不知道咱们司里待查的案卷都堆成山了吗!”
坐在另一头擦拭着佛眼的罗先说道:“你也知是百杰夜宴了,牵头举办的是那几位首富巨贾,能得夜宴请柬的,也是当世各行各业最杰出之人士,万一有个闪失,江山怕要损半壁气数。若有人祸,禁军当可护卫,非人之祸呢?既然都是公务,倒也不必抱怨。”
邱晚来一个葡萄皮扔到他身上:“上头加了你多少俸禄?你还指责我抱怨?”
“我不是指责你。”罗先立刻解释,“是你本来就在抱怨啊。”
也幸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要被这个直肠子气死,就这样还想讨美人欢心……当真是个注孤生的命。
“就算我抱怨又怎样?”邱晚来坐起来,环顾四周,愤愤道,“你睁大眼睛瞅瞅,狴犴司三首六星,总共就只有九个职位,老大公务繁重还得时刻御前行走,常见不着人,这狴犴司里他的座位都落上灰了。上任破军殉职后,此位一直空缺,既没补充新人,也没见要从咱们几个里头提拔。这些本都不算什么,起码咱们还有贪狼大人,可如今连他也辞官了,狴犴司里日常就靠咱们六个忙碌,本就无暇分身,还要额外添事情,还当是分内事从不给奖赏,牛马还得吃草呢,咱们比它们都不如!”
罗先完全不能理解她的不满,认真道:“狴犴司天职就是保我江山百姓安全,不为妖魔邪祟所害,那夜宴之上的人哪个不是大宋百姓呢,咱们去一趟是分内事。再说这百杰夜宴不过从去年才开始,且你去年做的事不也就是在宴会上吃喝一圈,然后平安归来。如此轻松的差事,为何要愤愤不平?”
去年的确如此,狴犴司里前往夜宴现场的各位,全部公务就是扮作宾客,全程围观了一场大宋最杰出人物们的觥筹交错与一场盛大的欢歌妙舞,有吃有喝还不做事,其实算个美差才对。
“你个呆子,懒得跟你讲。”邱晚来哼了一声,“去年不是在洛阳办的么,怎的今年改在那青垣县了?离京师千里之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去也不方便。牵头的几个老家伙也不怕马车把他们骨头颠散了。”
“青垣县……”罗先想了想,目光转到另一方,“贺白,是你的老家?”
装饰得像一扇窗户的墙面前,银发白衫的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专注地剪着黄色的符纸,桌上已经躺了一堆各种形状的“作品”,根本没留意另两个家伙在说什么。
“贺白!”罗先又喊一声,见对方仍不回应,加大音量又喊,“天空大人!”
男子总算微微侧目,淡淡道:“青垣县景色秀丽,有山环绕,山色四季青翠,如玉带蜿蜒,故得名青垣。气候温润,无寒冬炎夏,历来有不少富贵之人往那里修建华宅别墅。正是我老家。”
此刻,邱晚来也看着那男子,微微皱眉:“你是从不回老家的。”
“若是公务,去哪里都一样。”他手一顿,可能是剪坏了一点。
罗先皱了皱眉,说:“你的父母……”
话没说完,邱晚来隔空掷来的几颗葡萄便准确地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狠狠剜他一眼,岔开了话题:“你家贺春花还没回来?每晚都跑出去巡城,也够难为它的了。”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我回来了,难得你今天这么关心我。”
一只大黑猫,无声无息地从入口跳下来,优雅地走过来,又跳到贺白书案旁一个铺着猫窝的木架上,懒懒地看着邱晚来。
邱晚来一笑:“今天可又吃到了好东西?”
猫舔了舔爪子,说:“石固安稳之后,京城尚算太平,没什么可吃的。”
“那你岂不是要饿肚子了?”她撇撇嘴,赶紧把剩下的葡萄抱在怀里。
“你这女人真是记性不好。”猫冷冷道,“我吃妖怪的原因是我不喜欢,不是我饿了。说多少次了你都记不住。”说着它又朝罗先努努嘴,“只有他手里那个只会照妖怪的大傻子才拿妖怪果腹。”
罗先将佛眼往地上用力一杵:“它亦是狴犴司一员,功劳无数,你说话注意点。”
猫哼了一声。
“反正你别偷吃我的葡萄就是。今年的葡萄特别甜,我还要留着来炼毒呢。”邱晚来看宝贝似的看着手里的葡萄,也许不用多久,被她的毒箭射中的目标,就能死在甜甜的葡萄味里了。
这时,猫瞧见桌上的圣旨,跳过去翻开来看了一遍,问:“十天后去青垣县?”
“圣旨都下了,当然要去。”罗先看了看两位同僚,“只是十天之后,不晓得那三个家伙能不能赶得回来。若他们未能返回,便只有咱们三个去了,反正圣旨上也没说一定要全员到齐。”
贺白头也不抬道:“只我们三人,也足够。”他的剪刀在纸上缓慢游走,“何况还有春花在。”
都说狴犴司里个个怪胎了,若桃夭知道这只给她找了不少麻烦的猫馗,居然是狴犴司天空大人的“手下”,大名贺春花,她可能要笑到明年过年吧……
邱晚来笑笑:“好好,你有猫你了不起。反正今年我还是负责吃喝玩乐,你俩带着你们的眼睛跟猫多上点心。”
“好。”罗先自是认真应承下来,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娇美脸庞,他不禁有些呆了。其实他们每回一起出去办差事,无论她开不开口,他都恨不得把一切劳累麻烦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只可惜她好像从来都不领情,对他为她做过的每件事都视而不见,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过他也是无所谓的,只要她脸上能挂着笑容便好,虽然狴犴司深藏地下,终年不见阳光与暖意,但只要她一笑,便是花开千里。
罗先对邱晚来的心思,他以为自己藏得深,却被狴犴司里每个人都看在眼里,除了少言寡语的贺白从不打趣他,另外几个怪胎没少在背后笑话他,说要是罗先这种不解风情不懂丝毫甜言蜜语的家伙,能讨到狴犴司第一美人的欢心,他们甘愿献出三年俸禄当贺礼,绝不食言。然而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他们的俸禄还是在自家口袋里。你看,罗先但凡能把练功的心思挪一点点到别处,但凡他的思维方式能稍微拐拐弯,他们这群优秀又体贴的同僚也不至于想送钱都送不出去了,唉,愁人。
圣旨依然歪歪地躺在桌上,邱晚来看着它,像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忽然坐直身子:“贪狼大人……不是,二少爷去年也是收到了夜宴请柬的,他没去,今年若再请他,他还是不会来吗?”
罗先直言:“大人他最不喜凑热闹,想来今年也是不会去的。”
“也是。这些场合,谁能请得动他。”邱晚来有几分失望。
“能让大人亲自出马的,也只能是肖元新那样的案子了。”罗先感慨道,“前些时候他亲自来狴犴司,将肖元新一案的所有卷宗提交给我们,并全程协助我们断案,我见他面带疲倦眼有血丝,俨然是为这案子费尽了心力。可见他虽辞了官,却还是放不下自己的责任。”他认真道,“我一直希望大人能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邱晚来对司狂澜的倾慕,罗先再不解风情,也是知道的,虽有些许的难过,但心中全无妒忌,因为他不可能去妒忌一个连自己都发自内心欣赏的男人,何况司狂澜还有恩于他。若有朝一日邱晚来真与司狂澜成良配佳偶,他会替她高兴的。
听了他的话,邱晚来却有些黯然:“他不会回来的。他以后都只是司府的二少爷,不会再是我们的贪狼大人。”
猫对他们的对话并无兴趣,跳回到贺白的书案上,问:“还是跟去年一样,不用额外准备什么?”
贺白摇摇头:“不必。”
“可是……”
贺白抬起头,那张清秀斯文的脸上本生得一对顾盼神飞的好眼睛,如今却偏有一只是灰色的,像是冬天荒地里的傍晚,没有任何活泛的颜色。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为何自己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只有猫知道。
“你也婆妈起来?”他看了猫一眼,低下头继续剪纸,“没什么的,早晚都要回去。”
罗先的追问,邱晚来的打岔,包括猫的担忧,皆因贺白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双双惨死于青垣县,之后他被亲戚带到外地抚养,再未回过老家。
贺白入职狴犴司时,连行李都没有一件,身边只有这只叫贺春花的大黑猫。
他在狴犴司“六星”之中年纪最小,却最老成寡言,除了完成上头交代的各种任务,便是留在狴犴司中翻看各种已解决和没有解决的案件卷宗,几乎从不跟着同僚们去地上的世界吃喝玩乐,活得比出家人还要清心寡欲,所以也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头发白,皮肤白,性格也苍白。再加上常年不晒太阳,他的身上总带着几分病态的虚弱,不知情者顶多当他是个身体不佳华发早生的病书生,哪能想到他会是狴犴司的天空大人。
他从不跟众人谈及自己的过去,所谓的“秘密”,还是狡猾的邱晚来发现的,她从他翻看卷宗的记录里发现了端倪,被他几乎翻烂了的卷宗,是十五年前发生在青垣县的一桩奇案——一对夫妻在没有接触任何火源的前提下,竟生生化成了灰烬。根据目击者的证言,被发现时,夫妻俩还保持着生前的姿势,但一碰之下便成了四散的飞灰,场面无比诡异,官府调查多时未有进展,不得不转到狴犴司,但即便狴犴司接手,此案也多年未破,凶手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面对邱晚来他们的好奇,贺白也没有隐瞒,坦承自己便是那对夫妻的独生子。父母化成飞灰时,年仅四岁的他就在他们面前。离开青垣县后,他至今没有再回去。
有如此惨痛的童年,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不愿再踏入那块伤心地吧。
如今,连猫都有点担心这件事了。
天下之大,好山好水比比皆是,就算不选帝都洛阳之类的大城,也还有无数个选择,但这个在他们眼中无比无聊的“百杰夜宴”偏偏要在青垣县举行,似是冥冥中非要将贺白拉回那个不堪回首的地方。
看着专心剪纸的贺白,猫不再说什么,趴下来眯起了眼睛。
他说得也不错,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何况,他现在又不是孤身一人,怕什么。
3
唰唰!
一张纸又被揉成了团,越过桃夭的肩膀落到地上。
暑热难耐,窗外蝉声不断,甚是扰人,而她居然能老老实实坐在桌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时走时停,偶尔还要露出几笔龙飞凤舞的“流畅”,只是她身后的地上,已然铺满一大堆纸团子。
磨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把纸团当玩具薅来薅去的滚滚,小声说:“还是让她别练了吧……多浪费纸啊。”
柳公子斜靠在椅子上,边喝凉茶边呼呼扇着蒲扇:“你不觉得她练字的时候才是咱们的好日子么,世界清净了。”
“可是纸也不便宜啊,要是省下来也能换不少钱了。”磨牙有些心痛,捡起一个纸团展开来,递给柳公子,“你瞧瞧,划拉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柳公子接过来一看,眉头顿时拧成麻花,费力念道:“桃都……什么什么邪……什么什么是非……什么什么人心……这都什么什么呀!”柳公子把纸团往地上一扔,“十个字里八个都认不出来。”
磨牙叹气:“我觉得每个人还是应该把时间精力用在自己擅长的事上,我没有看轻她的意思,只是她写得也太丑了……”
“你每天看上一百遍,再丑也习惯了。”柳公子闭目养神,在练字这件事上,已经没有挽救她的必要了,开心就好。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练字怎么可能是她能干出来的事。”磨牙还是很不解,“不是还差点把二少爷送她的大红包扔出去么,怎的从铁镜镇回来之后就转了性子?”
桃夭手中的笔突然停下来,她伸个懒腰,头也不回地说:“万一哪天轮到我留遗言,起码也能好看点。”说着说着她突然不服气起来,一拍桌子,“连一条鱼写的字都比我的好看!这怎么忍!”
柳公子嘴里的茶喷出来,咳嗽不止。
磨牙赶紧拍拍柳公子的背:“也不是头天认识她了,她的思路本就与常人不同,淡定些。”
柳公子瞪着桃夭的背影道:“这事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你放不下的点居然是人家的字?”
桃夭耸耸肩:“除了字,那个抢我生意的家伙我也放不下啊。”
“坐在轿子里的大夫?”磨牙脱口而出。
“什么狗屁大夫,不知哪里来的害人玩意儿。”桃夭冷哼一声,侧目问柳公子,“你那儿没有什么消息?”
柳公子摇头:“你不也没查到什么吗。那个家伙既敢吃你的饭,可见也不是省油的灯,若对方刻意隐藏行迹,只怕短时间内是捉不到他的。不过我已经给各位熟人打过招呼,要他们留意这件事。”
“嗯。”桃夭又拿起笔,专心写起来,“那条鱼肯定不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稍微带点脑子也该想到,哪有正经大夫会连哄带骗甚至威胁病人交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当诊金的。”
柳公子跟磨牙当即异口同声:“你啰!”
桃夭的笔一下子划出了界,她愤愤回头,张牙舞爪:“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了!我的病人都是心甘情愿盖章的,我可是老老实实把后果都跟它们讲清楚了的,童叟无欺,绝无隐瞒。再说,不过是拿它们一个承诺,我连一根头发都没动它们的!”
磨牙小声道:“可你早晚会拿它们做药的吧,每次都说要人家的胳膊腿眼珠子什么的……”
一个纸团砸到磨牙的脑袋上。
“治病救命之恩,回报我不是应该的吗!”桃夭叉腰道,“就算取了它们的胳膊腿眼珠子,那也是为了制药救更多人!”
“就算是制药救人,也不能随便拿人的胳膊腿眼珠子……”磨牙小声嘀咕。
“大夏天的非要惹我……”桃夭把袖子一撸,“我看你的舌头挺活泼,拿来炼药说不定能治好失语之症,这么好的原料就别浪费了。”
磨牙赶紧闭上嘴,躲到柳公子背后。
“好啦,这么热的天闹什么闹。”柳公子把蒲扇盖到脸上,“好好练你的字吧,不然真是连一条鱼都不如了。想想你生命里最后一段话被人看到的样子,比如二少爷看到吧,光辨认你的鬼画符就用尽了力气,哪还顾得上伤心怀念,啧啧,造孽哟。”
“呸!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好几个纸团砸到柳公子身上。
柳公子拿蒲扇挡开:“是你自己先说遗言的!”
“我的重点是遗言吗?”
“不是吗?”
“我明明是在感慨生命的无常!”
“没听出来……”
纸团飞舞中,有人端着东西从门外进来。
“又在闹什么呀!”苗管家躲开两个纸团,“厨房现做的冰晶果羹,解暑润肺的,你们吃是不吃?!”
“吃!”
纸团战场瞬间消失,下一秒便是三人一狐相亲相爱坐在桌前大口吃着香甜冰润果羹的珍贵场面。
“你们这群猴子啊……”苗管家哭笑不得,坐下来对他们道,“还有个事情。”
“啥事?”桃夭抬头,嘴角还挂着果肉,“你跟二少爷又要出去搞事业了?”
“那倒不是,最近挺清闲,没人送名帖。大约是天气太热,大家懒得惹是生非了。”苗管家笑道,“是这样的,十天之后,在青垣县有一场‘百杰夜宴’,是由当世的首富名流牵头举办的盛会,虽是民间活动,却连皇上都很重视,被邀请的贵宾都是各行业的翘楚,去年是第一届,在洛阳举行,今年换在青垣县。去年二少爷没有参加,今年他们又送来请柬,二少爷说再拒绝怕是不太好了,所以让我来问问,你们是否愿意一同去青垣县参加这场盛会,权当是出去游玩一番。”
“好啊好啊!”
柳公子跟磨牙点头如捣蒜,恨不得马上出发。
桃夭却一脸怀疑:“他会主动带我们出去玩耍?苗管家,你可不能帮他坑我们。那什么青垣县里是不是又有他解决不了的‘是非’,又要知人善用了?”
“我怎会帮他坑你们。”苗管家笑出来,“这回他真是好意。你们是知道他的,哪里爱凑这种热闹,莫说两次邀请了,十次他也不会理的。这些日子,你们帮了司府的大忙,无论是肖元新还是石固妖怪的事,二少爷虽不挂在嘴上,心里却是记得的。”他笑看着桃夭,“承诺给你三个月工钱的奖励不是一分不少给你了吗。可二少爷觉得不光是你要得奖励,柳公子小磨牙也是出了力的,也应当有所表示。青垣县虽是个普通地方,比不得别处繁华热闹,却是个气候宜人四季常青的避暑胜地,如今正是去那里的好时候。且那夜宴必是好吃好喝取之不尽,听闻还有好看的歌舞,简直是盛夏酷暑里的福地啊。”
听完苗管家的话,桃夭自然无比心动,但还是不放心:“他当真只是良心发现了?”
“咳,我保证,最近真没有收到任何求我们出手的名帖。”苗管家认真道,“二少爷真的是一片好意。”
桃夭听罢,撇撇嘴:“这样啊,那就勉强陪他去一趟呗,免得他到了那样的场面一个人太孤独。”
“那便说定了。”苗管家满意站起身,“我这就去回二少爷。若确定要去,青垣县路程遥远,咱家的马再快,最晚也得后天一早出发。你们准备准备。”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桃夭的那堆“墨宝”上,顿生兴趣,过去抽出一张细看起来,“桃都镇妖邪……司府解是非……都言精怪惑人心,哪知人心……本精怪。”
柳公子惊讶道:“您老居然认得出她的字?”
“怎会认不出?”苗管家笑道,“虽然乱了些。”他又问桃夭:“桃丫头,是你写的?我意思是这几句话。”
“不是我是谁。”桃夭又摆摆手,“随便乱写的,比不过那些才高八斗的家伙。”
“写得很好啊,值得收藏。”苗管家顺手将她的作品折起来放进自己袖中,笑,“二少爷的红包总算没有白费。”说罢,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柳公子看着苗管家的背影,吃了一口果羹,感动道:“苗管家真是个大善人……包容度太高了!”
“是啊,为了不伤桃夭的心,竟能体贴到这般程度。”磨牙也很感动。
“你俩够了啊!”桃夭左右踢了他们一脚,“我的潜质只有苗管家这样的高人才看得到,你们两个毫无鉴赏能力的睁眼瞎能瞧出啥!”
“啊,果羹真好吃!”
“对啊,一会儿再去厨房要两碗吧!”
“你们俩五行欠打对吧?”
“先别打,你要不要再来一碗?”
“要……”
一天很快过去,才吃罢晚饭,柳公子跟磨牙已然开始热烈讨论要带什么零食在路上吃了。连滚滚都兴奋得很,把自己晚上睡觉用的枕头都拖了出来,示意磨牙给它打包带走。大家已经提前沉浸在这场盛会带来的欢乐里。
桃夭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火烧似的晚霞,却是反常地没有加入到他们的热闹中去,只是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着什么东西。
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旅行,她本应该比柳公子磨牙他们更兴奋,但是,当心里挂着另一件事时,便没有多余的空隙来为闲事开心了。
她的确是个贪玩的人,但偶尔还是要干些真正的正事的。
4
深夜,桃夭睁开眼,听着从柳公子他们房间传出的鼾声,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酷热的天气并没有因为深夜而减缓几分,除了没有太阳的炙烤,四周还是热得像个蒸笼。
她轻松绕开巡夜的家丁,一路摸到司府后门,溜出去,又小跑到司府前头的竹林之中,直至来到竹林最深处的一片空地上才停下。
吝啬的夜风从竹叶间穿过,周围只得一片清冷的沙沙声。身在这样空无一人之地,眼前所见只有无数于夜色中微微摇摆的竹枝,虽是暑热难耐,却也难免生出几分凉意,换个胆小的,只怕一刻都不能多待。
桃夭又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只有她一人后才放下心来。
她盘腿坐到地上,看了看头顶那轮还不错的月亮,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左手平叠于右手上置于心口处,嘴里低声念道:“天地日月,四方可证,一诺千金,与吾成契。”
一团浅浅的白光从她左手掌上缓缓浮起,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
随着她念咒的次数越来越多,鸽子蛋也越来越大,发出的光也不再是寡淡的白光,各种颜色像是发芽般从里头蔓延出来,在她掌中生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小世界。
她依然闭着眼,聚精会神地念着咒语,一滴汗从她额间落下来,想必她现在做的这件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
茂密的竹林中,一双眼睛冷冷看着不远处的她,没有发出任何会何惊扰到她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时间,她手中那团已经长到跟她脑袋差不多大的彩光,缓缓飞离了她的手掌,漂浮在半空中,她睁开眼,看着逐渐停止旋转的它,双手捏诀,呵了一声:“出!”
顿时一阵疾风蹿起,一团厉光炸裂开来,竹林在这瞬间被照亮大半,像是落了无数闪电在里头,晃得人根本睁不开眼,连夜宿在林间的飞鸟都被惊醒,扑啦啦飞走了一片。
好在一切只是眨眼的工夫,疾风消散厉光无踪之后,留在桃夭面前的,只有一个不过两寸高的小人儿,红衣黑发,眼如弯月,两条乱乱的辫子搭在胸前,怎么看怎么眼熟……
桃夭伸出手去,这小人儿便听话地落在她的手掌上。她凑近一瞧,小人儿脑袋上却是一对鹿角,屁股上还有一条狐狸尾巴,两只手也不能算手,不过猫爪罢了,脚也不是脚,却是一段鱼尾,背上还生了一对翅膀,反正怎么看怎么像是拿各种毫无关联的零件拼凑出来的怪东西。
但是,再瞎的人也看得出来,这小怪物的脸蛋装束,却是与桃夭一模一样,整个看来就像是有人拿她的模样造了个缩小版的她,但又不太成功,长出了各种奇怪的部分。
“居然是这模样……”桃夭诧异地盯着这个小东西,“不应该是跟那家伙差不多的么……”
掌中的小东西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桃夭,嘴里发出模糊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桃夭摇摇头:“算了,这样也凑合,等你完整了,肯定就是另一个好看的我了。”她笑笑,又往旁边瞟了一眼:“出来吧,都闻到你身上的烧鸡味儿了。”
竹林里传出脚步声,柳公子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盯着她掌中的“另一个自己”,问:“你在做什么?”
“你不都看见了?”桃夭笑道,“不就是最普通的结契之术么。”她将左手抬得更高了些,“这里盖了那么多的章,我只是想试试看能结出个什么玩意儿。”
“玩意儿?”柳公子皱眉,“你知不知道以你的本事行结契之术,等同于置身于悬崖边上,稍有闪失便会粉身碎骨?!”
“任何术法都有失败的可能,我能接受。”桃夭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反正我要是找不回百妖谱,最后不还是跟站在悬崖边上没两样。”
“可你这么做……”柳公子被她气得脸发绿,但旋即又反应过来,看着她手中奇怪的“成果”,愕然道,“等等……你该不是想用它来……”
“你以为我最近这么勤快仅仅是因为我医者仁心么。”桃夭坦白道,“我需要更多妖怪心甘情愿跟我盖章。承诺是最大的力量,我累积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得到与百妖谱一脉相承的成果。”她托起掌中的小家伙,笑,“那个人提过,百妖谱本为百妖结契而成之物,我手里这个也一样嘛。只是没想到它出来是这个怪模样,同是百妖结契,百妖谱出世却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卷轴,我以为它也会差不多呢。”
柳公子蹲下来,看怪物一样看她:“你真是不知道你刚刚做了多危险的一件事?!”
“如果任由‘糖儿’在世间胡来,那会是更危险的一件事。”桃夭拍拍他的肩膀,“我说过,我弄丢的东西,我负责找回来。百妖谱聪明得很,在人界又能千变万化,靠我们大海捞针,难。即便像上回那样走大运撞上了,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你跟我加起来都未必是它的对手,何况它的力量还会不断增加。所以,我需要一个它的同类。”她又笑道,问他:“还记得我们从前在桃都常玩的游戏吗?你总是藏得最隐蔽,谁都找不着你,我们每次都输,后来你却怎么也赢不了了,可记得为什么?”
柳公子想了想:“你抓了另一个蛇妖过来,让它来寻找我的踪迹,然后再偷偷告诉你。我还骂你作弊。”
桃夭扑哧一笑:“对啊,要抓一条狡猾的蛇,最有胜算的方法,不就是找一个最了解它习性的同类上场么。虽然未必百分百能赢,起码赢面增加了许多。要知道,天性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所以……你居然用你病人给你的承诺,造出另一个‘百妖谱’?”柳公子坐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比桃夭还多,“你到底长了个什么脑瓜子啊?你怎么能确定这条小蛇一定能抓到大蛇?”
“起码我有一半的胜算,不,可能是一大半。”桃夭把手里的小东西凑到他眼前,“你看看,是我的样子欸,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啊,你有点信心嘛!”
柳公子看着她掌中怪模怪样的“小桃夭”,叹气:“我看它不像很成功的样子……”
“它如今本就不完整。”桃夭轻轻摸了摸小东西的脑袋,它歪了歪头,打了个呵欠,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之前一直没有到这一步,是因为跟我盖章的妖怪大多都太弱了,我怕积攒的那点力量根本结不成契。直到我遇见猫馗。”她脸上露出几分庆幸,“猫馗盖个章,能抵千百小妖怪。若能再给我几个别的馗或者差不多级别的大妖怪,我的小桃夭肯定就不是现在这个怪模样了。最近天气酷热,日月皆盛,是个结契的好时候,所以我今晚就来这里试试看,没想到还真结成了,虽还是个不太完美的雏形,但再花点时间多盖几个章,自然大功告成。”
柳公子听着她一本正经的描述,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一丝深沉的疑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桃夭的注意力只在手里的小家伙上头,见它已蜷在自己掌上打起来呼噜,不禁笑出来:“你看,连睡觉都这么可爱,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柳公子思忖片刻,皱眉道:“行结契之术,你的目的与妖怪们给的承诺自当一致,若结契成功,所成之物便要以这个目的为唯一使命,完成之后,你解契还它们自由。虽然它们给你盖了章,然而这个章只是同意做你的药,这跟你找百妖谱似乎搭不上吧?”
“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的跟小和尚一样是个死脑筋。”桃夭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又狡黠笑道,“我结契的目的就是要它们做治我心病的药呀,我的心病不就是找回百妖谱,所以这个小东西自然是为这个目的出世的。怎么就搭不上了?”
柳公子捂着脑门,左思右想一番,眉头总算稍微舒展开了一点:“似乎有点道理……”
“早跟你们说过,做事要多思考多动脑子,光下苦力气是不够的。”桃夭又摸了摸睡着的小东西,自言自语道,“现在还是太虚弱了,睡吧,多睡觉才能长得快。”说罢,她双手轻轻合上,默念几句咒语后,再摊开,掌上的小东西已然没入她的左手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回去吧。”她拍拍手站起来,却在这一刹那觉得眼前一黑,幸好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柳公子觉察到她的不妥,及时扶住她:“怎么了?”
“可能起太快了,头晕了一下子。”她晃了晃脑袋。
“你几个月前才用过连心术,今天又在这儿干结契这样的大事,两个都是耗损心神元气的术法,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柳公子叹气,“下次你要做什么危险的事,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说了你也帮不了我。”桃夭原地蹦了几下,又转了几个圈儿,“瞧,能跑能跳,什么事儿都没有。”
柳公子无奈道:“回去吧……”然后又想到了什么,说:“要不你也弄点千年人参什么的吃吃看吧,补一补总没坏处。反正司府里多的是好东西,苗管家又疼你。”
“得了吧,我又不是产后体虚,补什么补。”桃夭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也很疼我的。”
“滚!”柳公子打她的手,“我只是怕你还没找到百妖谱就没了,回去没法跟那个人交代。”
“放心,这样的法子都被我想出来,还怕找不到百妖谱?”桃夭自信地扬起嘴角,“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
“什么事?”
“百妖谱既是结契之物,那当年谁是结契人?结契之物的力量也分大小高低,我结的‘小桃夭’,虽然也蛮厉害了吧,但毕竟也只是单个妖怪的承诺,在不解契的情况下,若它不肯卖力替我治好心病,我自然可以反过来威胁它们,不尽力就‘抹掉’,若我真下手抹掉一条蛇妖,消失的也只是它自己,不会牵连全族,而百妖谱的百妖,可不是区区一百只妖怪,而是上百个妖族,能取得一整个族类的承诺,结出百妖谱这种厉害东西的,定不是寻常角色。”桃夭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她看着柳公子,“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结契是为了找百妖谱,那百妖谱被结契出来,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威胁众妖族吧?若为了这个目的,妖怪们又不傻,谁肯给出这么要命的承诺。”
柳公子想了想,摇摇头:“百妖谱出现的时间太早了,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底细。”
“除了那个人。”桃夭撇撇嘴,“可老东西从来都不跟我们细说。”
“知道太多也未必是好事。”柳公子耸耸肩,“咱们又不是天界昆仑里那些动不动就要护佑天地三界的大神,赶紧把百妖谱找回来塞回桃都的老地方,从那个人手里活下来,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他事就不用咱们操心了吧。”
“我只是顺便好奇一下罢了。”
“你的小桃夭现在看起来比滚滚还没用,你估计还要盖多少章才能让它帮你干活?”
“不好说,得看我给什么妖怪治病了。”
“那你倒是勤快点啊!你看看你,从铁镜镇回来后就没出过几回诊!”
“你以为我的病人是田里的老鼠,随看随有?不是最近都没怎么给我烧纸吗,好不容易来几个,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妖怪。”
“要不你把烧纸这个环节取消了吧……我去帮你放个风,就说你挥泪酬宾,免费诊病,到时候肯定客似云来。”
“找死吗?我的精力跟药都是有限的,你把一大帮妖怪引来,却又治不了它们的病,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精力是有限的啊?”
“……”
“刚才的事,先别跟小和尚说,不然他又要大惊小怪好几天,出去玩都玩都玩不清净。”
“不用你提醒。还有,你是不是又偷偷把没吃完的烧鸡带回房间了?”
“对啊……”
“以后跟踪人前先洗个澡吧。”
“哦……”
一红一青两个身影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在月色与竹叶的摇晃中离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5
尚算清凉的早晨,一辆马车自司府离开,不多时便转入满处葱翠的山路之中,朝着青垣县方向疾驰而去。
司狂澜仍是捧着他百看不厌的兵书,在摇晃的马车里给自己划出另一个世界。
另一边,却是说不完的闲话吃不完的零食,随便经过一个景色还不错的地方甚至飞过一只模样奇特的鸟都会惹来一阵没见过世面的惊叹,还有一只兴奋不已到处打滚的狐狸。
马车里从没这么热闹过。
司狂澜可能已经有一点点后悔带他们出来了……
“大!”
“嘿嘿,小!你又输了!”
“再来再来!”
哗哗的动静里,脸上贴满纸条的桃夭一边摇骰子一边问:“二少爷,一起来玩儿呀!”
司狂澜目不斜视:“旅途消遣也就罢了,回去了还玩,司府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
桃夭撇撇嘴:“又没有赌钱,猜个大小而已,到青垣县不是要七八天么,摇摇晃晃还看书,仔细眼睛出问题!”
“二少爷,这丫头说得不错啊,她别的废话你可以不听,关乎身体康健的建议你还是听下吧。”柳公子拉着桃夭往旁边挪了挪,“过来一起玩儿吧,你看小和尚都玩得这么开心。”
磨牙抬眼看了看从头顶垂下来的一大把纸条,哭丧个脸:“我哪开心了,头上都跟长草了一样。”
司狂澜似是被他们烦到了,合上书,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们几个:“我来玩的话,怕你们的脸不够用。”
“那不一定啊二少爷,玩骰子看的是运气,可不是看谁读的书多。”
“就是就是,谁的脸不够用还不好说呢。”
“是么,呵呵。”
半个时辰后,已经看不见脸的桃夭伸出双手,盲人一样在空中**:“我看不见啦!谁把骰子递给我!!”
“这儿呢,给你。”柳公子的脸同样埋在密集的纸条里,恐怕再找不出一丁点多余的地方继续贴下去了。
磨牙不得不用手撩开遮住眼睛的纸条,无奈地对他俩道:“认输吧,二少爷太厉害了,一把都没输过。”
司狂澜悠然地摇着折扇,微笑。
桃夭两下把脸上的纸条扯下来,左右端详司狂澜,皱眉道:“你一定是作弊了吧!哪能把把都猜中!”
“输不起的人总是诸多理由。”司狂澜摇摇头。
柳公子扯掉脸上的纸条,笑着跟桃夭说:“有些人的听觉天生灵敏,你作为一个曾经的十赌九输的家伙,又不是不知道真有厉害的家伙能靠听觉来辨识骰子的点数。”说罢又对司狂澜一拱手,“二少爷就是二少爷,什么都不落人下,佩服佩服!”
司狂澜淡淡道:“我父亲在时,经常让我们蒙上眼睛,只凭声音去辨别各种东西的位置,大到一个人脚步的走向,小到一片羽毛落下时的动静,错了就要扎马步顶完三炷香的水盆。”
“司老爷对你们还真是一点都不手软。”桃夭感慨道,眼前不禁浮出年幼的他扎着马步举着大水盆受罚的模样,光是想一下都怪可怜的,天晓得他们兄弟俩当年是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今日的“天资过人”。
“江湖险恶,务必耳聪目明。”司狂澜脸上没有丝毫对过去的埋怨,甚至都不觉得那些是苦头,“他只是要尽最大的可能让我跟哥哥活得久一些。”
桃夭愣了愣,笑:“很少听你叫大少爷哥哥呀。”
“他有身为兄长的样子吗?”司狂澜叹了口气。
“确实不像哥哥的样子。那么,说到你家静静……”桃夭算了一下,“年前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他还不打算回来?我也没听苗管家提到他最近有什么新消息,你就任他在外头乱跑?”
“半个月前他捎了信回来,说还在跟挚友聚会中。”司狂澜将折扇一收,“既然他觉得哪里都比家好,等这次回来,随便找个名目送他去坐个牢好了,狴犴司里的单间应该还可以。”
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这个明明一直在担心兄长安危却半分不肯表露于面的家伙,说不定真会拿这个狠招来惩罚不懂事的司静渊。
“桃夭……”磨牙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我看还是想法子给大少爷送个信吧,让他快些回来给二少爷认个错,不然我们可能真要去送牢饭了。”
“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呀!大不了以后牢饭给他吃好点呗。”
“这……要不柳公子你想个法子?”
“他又没死,我上哪儿查他老底去。”
“阿弥陀佛,大少爷这回麻烦了。”
“没事,坐牢又不是砍头,总有放出来的时候。”
坐回去继续看书的司狂澜自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话,嘴角却是轻轻一扬,那几个半路掉进来的,其实跟司家半分关系都没有的家伙,居然这么自然地开始担心起司静渊的安危……这么多年来,好像除了苗管家,再没有人这样了。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们一眼,看着那几个总是打打闹闹、没有一点正经样子的“杂役”,又觉得这回带他们出来,也不是什么后悔的事了。
人多就是热闹,再枯燥漫长的旅程也变得快起来,不觉间,他们已在往青垣县的路上走了七天,按计划,明天傍晚前差不多就该到目的地了。
也难怪青垣县四季常青无冬无夏了,它身处高地,气候本就与平原地区有别,越朝它靠近,山路就越崎岖,两旁的野山植被也越发厚密,分明是个难得的天然屏障,把最安全舒适的环境都给了这个近乎世外桃源的地方。
离青垣县还有一天的路程,暑热已然消减了不少,沿途吹来的风都带着别样的清香,令人心情大好,众人更加迫不及待想去到这个即将迎来一场天下盛会的灵秀之地。
这时,马车的速度突然慢下来,又过一阵子,干脆停了。
司狂澜撩开帘子,问驾车的小厮:“怎的停了?”
小厮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脸色也不太对劲:“二……二少爷,好像不太妥当。”
“嗯?”
小厮结巴着说:“二少爷……我们已经在这条路上兜好几个圈了,我明明……明明是按着正确路线前进的,不知怎的,总是回到原路上。”小厮抖着手指着路边草丛里的一尊无头石像,“我都第三次看见它了……一模一样,肯定不是沿途摆放了三座。”
桃夭从帘子后钻出来,看了看那石像,问:“你真的都回来三次了?”
小厮猛点头:“别的我不敢夸口,认路是从不出错的!”他越肯定就越害怕,哆嗦着问司狂澜:“二少爷,咱们别是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司狂澜看了看天,平静道:“日上三竿,蓝天白云,你觉得哪里会不干净?”
“可是……二少爷,真的太奇怪了!”小厮都要哭出来了,“而且你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荒山野岭的……”
桃夭笑了笑:“我下去看看。”说罢便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那石像前左右环顾。
司狂澜也下了车,站在马车另一头观察四周情况。
柳公子跟磨牙也赶紧跳下来,走到桃夭身边问:“发现什么不对头了?”
桃夭吸了吸鼻子:“空气清新,鸟语花香。”说罢又扭头问那边的司狂澜:“二少爷,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司狂澜摇头。
并没有什么诡异的迹象。
“我来驾车。”司狂澜对小厮道。
“我坐你旁边好了。”桃夭跳上车,笑嘻嘻道,“车里坐久了太闷,出来清醒一下。”
司狂澜没有理她,也没有赶她进去。
一行人重新上路。
路还是那条路,虽狭窄崎岖,但司府的马儿向来争气,这样的路况上依然如履平地,跑得四平八稳。
坐在外头更能饱览山野中的风景,绿树青草,野花灿烂,沿途都是夏季最好的风光。
司狂澜专注驾车,桃夭偷偷打量他专注的侧脸,啧啧,真不错。
“看路,别看我。”他突然开口。
吓得桃夭赶紧把目光移开,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就这一条路,一个岔口都没有。”
话音刚落,她却微微一怔,司狂澜也是同样表情。
又是那个断头的石像,确实一模一样。
小厮从车里探出头来,激动地喊:“看吧看吧我没说谎吧!又回来了!”
司狂澜跳下车,看看那个石像,又对跟来的桃夭道:“怎么看?”
桃夭四下环顾,笑言:“荒山深林的,有个把调皮捣蛋的山精妖魅也不出奇。”
“莫非遇到专门戏弄来往客商的无聊家伙了?”柳公子走过来,深吸了几口气,“真是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没觉得有什么妖气呀,可能只是低等的山精吧。”
“那你倒是给我找出来呀。”桃夭白他一眼,“你看看这里有多大,总不能让我一寸一寸地翻吧。”
“应该只是恶作剧的家伙。”磨牙抱着滚滚过来,“你们先别恼,不如我来念一段经文,相信它们听到后会自行离开的。”
桃夭柳公子异口同声道:“等你念完经都到明天早上了!”
磨牙委屈道:“那怎么办嘛,总不能放把火把这条路烧了吧。”
柳公子摸摸下巴:“倒也是个法子。”
磨牙冷汗滴下来,正要开口,怀中的滚滚却跳下来,一溜小跑地往那石像前去,腿一翘,撒了一泡大尿,估计是在车上憋久了……
空气里再没有鸟语花香,只有一股臊味,众人不约而同捂上了鼻子。
同时,一团半透明的白色玩意儿逃命似的从石像里窜了出来,眨眼间便消失在半空中。
此刻,空气中才飘过一丝淡淡的妖气。
磨牙大叫:“是那个吗!”
“可能是吧,都没看清楚就没了。”柳公子又往草丛里看了几眼,“应该只是某个捣乱的小妖怪施放出来的一股妖力。”
桃夭忍住笑,摸了摸滚滚的头:“好狐狸,尿得正是时候。”
司狂澜皱了皱眉,不太相信地看着桃夭。
桃夭拍拍他的胳膊:“上车吧二少爷,看看咱们还会不会回来。”
果然,马车这回一路往前,不多时便到了全新的路段。
最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小厮,看桃夭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马车里,滚滚得到了这几天最大的一块糖糕,高兴得呜呜直叫。
磨牙非常骄傲,觉得滚滚又给自己长脸了,谁说他养的狐狸是废物,这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么。
只有柳公子语重心长地跟磨牙说:“你平时还是要让它多吃些清热去火的蔬菜,你瞧瞧这尿都臭成什么样了。”
磨牙耷拉着眼皮:“尿有香的吗?”
“它特别臭啊!”
“你心里不觉得臭,自然就不臭。”
“……”
另一边,司狂澜时不时看看窗外的情况。
“没什么可担心的。”桃夭看他面色严肃,笑嘻嘻道,“荒山野岭里常有无聊精怪捉弄人,赶走了便是。”
司狂澜仍没有松懈之意:“此地怕没有想象中太平,都小心些。”
“放心,有我们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扫了二少爷的雅兴。”桃夭塞了一块糖糕在嘴里,“幸好滚滚尿急,没有耽搁我们的时间,不然赶不上夜宴我才要难过死呢。”
司狂澜放下帘子,皱着眉自言自语:“位置偏远,山路难行,明明不是个举办盛会的好地方……”
“且去且安心,真要有什么,不过是给二少爷带生意来嘛。”桃夭一笑,“你想想,能去这场夜宴的人,非富则贵,他们要有什么事……”正说着,她突然住了口,整个人愣了愣,眼神放空起来,连嘴里的糖糕都忘记嚼了。
“他们要有事又如何?”司狂澜转过头去,见桃夭此时的模样,奇怪道,“怎么了?”
桃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恢复过来,忙对他笑着摆摆手:“没怎么啊……那个糖糕有点噎人。”
司狂澜又打量她一番,没再多问。
马车又前行一段,桃夭突然问:“咱们今晚是歇哪儿呀?”
司狂澜答:“烟霞林驿馆。”
“这么好?”桃夭脱口而出。
“哪里好了?”司狂澜不解,“寻常驿馆罢了。”
“呃……我意思是那里离青垣县已经很近了吧,那还不好吗!”桃夭搪塞过去。
没人知道,此刻她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6
烟霞林的深夜有些凉,四周的密林里隐隐飘着雾气,白纱一样在葱郁的树木间缭绕。
林子前头的驿馆勉强能住,条件简陋了些,但好歹收拾得干净,只是因气候地势的缘故,床榻上多少有些潮气。
他们抵达时,驿馆前已然停了两辆别家的马车,一辆泥浆满身十分狼狈,一辆车轮坏了,小厮正忙着修理。两辆车都装饰考究,非普通百姓之座驾,想来乘车人应是从别处来赴宴的贵宾,只是看他们糟糕的车况,这一路来得也甚是艰辛。
下车安排好一切后已近半夜,众人随便吃了些干粮便回房歇息。
“此地荒凉,你安分些。”司狂澜回房前,看了一眼身后的桃夭,“不相干的人,不必搭理。”
“啊?”桃夭手里还拿着半块没有吃完的饼子,话还没问完,司狂澜已经关上了房门。
“嘁,我一路上有不安分过吗?”她用力咬了一口饼子,“还不相干的人……大半夜的我想搭理也得有人呀。”事实也是如此,从他们下车到进房,除了门口修车的小厮跟管理驿馆的老头,并没有再见到其他人,想必早就会周公去了。
“二少爷说得不错,小心些总是好的。”磨牙抱着滚滚四下环顾,“你忘了白天遇到的事了?我到现在心里都不踏实。”
“跟着我们你有什么不踏实的。除了我,还有谁够胆吃你不成!”柳公子瞪他一眼,伸手推开房门,“赶紧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进得客房,是个有三张床位的房间,窗户半开着,月光落在老旧的地板上,几只蚊子嗡嗡地从朦胧的光线里飘过去。
倦极了的滚滚从磨牙手里叼过自己的枕头,迅速跳上床去,很快便蜷着尾巴睡着了。
磨牙跟过去和衣躺下,才躺下却又坐起来,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说:“咱们还是警醒些,天晓得会不会再遇到别的怪东西。”
“放心睡吧……全天下最怪的东西都在这个房间以及隔壁房间里了。”桃夭走到窗前,扇开不识相的蚊子,看着外头浓重的夜色。
“知道你为啥不长个儿吗?就是因为睡得不够。”柳公子不耐烦地把磨牙摁回去,顺便扯过被子盖住他的脑袋。
磨牙从被子里钻出来,攥着被角说:“我还是觉得……”
“再不睡我就把你绑到外头喂蚊子。”桃夭仍瞧着窗外,毫无睡意,眼神反比白天任何时候都精亮。
磨牙立刻缩回被子里。
柳公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并没有去睡觉的意思。
始终站在窗前的桃夭一直不作声,不肯收回的目光似在认真寻找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撑不住的只有磨牙,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他和狐狸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仿佛长了绒毛的月牙在空中缓缓转移着位置,桃夭似在默默计算着时间。
片刻之后,她走回来,瞧了瞧磨牙,确定他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还坐着?”她坐到柳公子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蛇在夏天不用睡觉吗?”
“床榻又潮又脏,我可睡不下去。”柳公子嫌弃道。
“那你在这儿杵着吧,我睡去了。”桃夭伸了个懒腰,起身正要往床那边去,却又突然一皱眉,捂着肚子道,“不行……先去上个茅厕。”
还没迈腿,柳公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干啥呀!”她甩手,“我肚子不舒服!”
柳公子冷冷直视她的眼睛,却一句话都不说。
僵持片刻,桃夭叹口气:“好吧不骗你了,我肚子没事,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出去?”
柳公子哼了一声,一脸早就看穿她的得意。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下楼梯直奔驿馆大门。
还没到门前,便瞧见外头的石阶上坐了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出去一看,却是另两驾马车的小厮。
见他们两人出来,其中一个小厮竟主动问他们:“你们也睡不着吧?”
桃夭跟柳公子对视一眼,笑道:“蚊子多,吵得烦人,出来透透气。”
“你们定也是来参加夜宴的吧?”另一个小厮问道,“我瞧见你们家公子爷了,一看就是有来头的。”
“哈哈,能收到夜宴请柬的人,都不是没来头的。”桃夭并无兴趣打听他们的主家是什么来头,但看着他们两人脸色不妥,似有惊恐之意,遂顺口问道,“二位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我见你们的马车又是泥浆又是破损的,这是遭了大雨还是掉坑里了?”
这么一问,那两人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你们来时可遇到什么怪事了?”
柳公子皱了皱眉,蹲下来:“你们也遇见了?”
两个家伙顿时像遇见了知音人,一个迫不及待道:“白天离这烟霞林还有半日车程时,我们的马车不知怎的掉进一个泥坑里。那坑倒也不深,以为让马儿加把劲就能出来,结果根本动不了,我让老爷的侍卫驾马,我自己下到泥坑里去推,哪知道……”他凑近了些,脸上的表情越发夸张起来,“哪知道那泥坑里居然有两只怪手,死死攥着车轮呀!当时可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跟老爷说了,他们却不信,说我眼花,我说没有,可再看,又瞧不见那怪手了,反正车子是怎么都动不了,最后是侍卫拿着刀在泥坑里乱砍了一阵,才脱了困。”
“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也差不多是离这里半天路时,本好好地在山路上走着,却被一大截枯木拦住了路,好不容易搬开了,没走上多久,又被一截枯木拦住,再搬走,前头又遇见……如此循环往复,差点累死我们!我跟咱们夫人说了,出门若遇到这样的怪事,便是老天爷提醒不该往前了。可我家夫人偏不信邪,非要继续前进,起码搬了九根木头才到了这烟霞林,搬最后一根木头时还不小心把车轮伤到了,太不容易了。”另一个小厮愁眉苦脸道,“我想着白天的事,还是心惊肉跳的,实在睡不着,出来透气时正好瞧见这位小哥也在这儿发愁,一问才知道,大家都是遭了同样的难处。你们呢?遇到什么事了?”
“我们呀……”桃夭挠挠头,笑,“我们就是来时迷了一会儿路,但很快就找着方向了。”
“你看你看,肯定有鬼啊!”
“可不是,怎么看怎么邪门!偏我家夫人一点都不在意,不肯转头回去,非要赴宴。”
“我们家老爷也是一样的不信邪。可我信啊!我现在怕死了,天晓得后面还会出什么怪事!我恨不得现在就跑了。”两个小厮一下子激动起来,又埋怨又害怕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桃夭笑笑,“兴许真的只是意外,青垣县身处偏远之地,道路崎岖些也是正常。晚上凉,二位还是早去歇息吧。”说罢便快步朝前头的林子走去。
“对,别自己吓自己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柳公子好心地拍拍他们的肩膀,“休息好身体,身体好了,自然就碰不到那么多怪事了。告辞!”
两个胆小鬼见他们大半夜还往林子里去,面面相觑,之前只觉得他家公子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没想到底下的随从也如此胆大,两人又嘀咕一阵,灰溜溜地回了房。
没了他们,驿馆周遭的最后一点动静都消失了。
月亮躲入了云层,夜里的凉意越来越重。
尾
杂乱的林间小路上,桃夭走得很慢,小心地辨着方向。
树林里也安静得可怕,连虫子的鸣叫都没有。
柳公子跟在她身后,皱眉道:“你说白天有家伙烧纸给你?”
“对啊,就约在烟霞林东边的残碑前,不然白天我怎会那么高兴,这不顺路的事儿么。”桃夭淡定道,但又稍微有点不自信,“咱们现在是在往东走吧?”
“是。”柳公子警惕地打量四周,“什么妖怪赶在这个时候找你?”
“算是个大家伙了!”桃夭有点兴奋,搓着手道,“一只赑屃。”
“赑屃?”柳公子想了想,“就是那些生来就大个子,啥事都不会只会傻傻给人驮碑的大乌龟?”
“嗯。”桃夭点点头,“不过人家也只是长得像乌龟而已,你当驮碑是件傻事,却不知对它们这种大妖怪来说,碑可不是白驮的,尤其是为有大功绩的名人或流芳千古的事驮碑,年限一到,修为圆满,它们便可化身为龙,直上天界。百妖谱上说‘赑屃生自灵土之下,似龟而身巨,力壮,寿长,驮碑则成石,久则化龙’,你看,还有哪个妖怪能这么轻松,找块碑驮上就能去天界当龙了。”
柳公子撇撇嘴:“当龙有什么好的……天界的龙不是给各路神仙拉车,就是被派去协助打雷下雨,充其量算个神兽,比妖怪又好到哪里去。再说,驮碑就罢了,还得变成石头,一动不动地过上千万年,这不是遭了大罪吗。”
“又狭隘了吧。”桃夭边探路边说,“龙一开始是神兽,但以龙身来修炼,相比其他种类,成仙成神会容易许多。你看天界昆仑,有不少大神的原身就是龙呀。除了天上,水域之中还有四海龙族,那些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态,蛇嘛,千万年来永远被龙压着一头,你酸它们也属正常。”
一团泥巴砸到桃夭身上。
“哎呀!我说错了吗!”桃夭反手拍着背上的泥巴,转身对黑着脸的柳公子道,“其实你们蛇族也有不少修成龙的,体型越大越容易,你努把力也是可以的!”
“呸!谁稀罕当龙,我偏要当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既能上天更能入地,它们龙去不了的地方我都能去!”柳公子不服气道。
“好好,随你高兴。”桃夭嘻嘻一笑,“不过你要真变成龙了,我还舍不得呢。”
正说着,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问道:“前面是不是一块残碑?”
柳公子仔细一看,昏暗的月色中,确实站着一块约一人高的残碑,两旁的荒草纠集在一起,长出张牙舞爪的形状。
“是的。”柳公子左右张望,“不是个大家伙约的你么,哪儿呢?你来早了?”
桃夭也东张西望:“没有啊,我按时来的呀。”
但附近确实没有符合她想象的妖怪。
正奇怪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桃夭大人,您来晚了。”
桃夭一惊,立刻循声找去,最后竟在那残碑顶上的凹陷处里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只拳头大小的,通体雪白的小乌龟。
柳公子凑过来,指着这个比他手掌还小的东西:“这叫‘身巨’吗?”
桃夭自己也很茫然,不太确定地问它:“是你烧纸给我的?”
“自然。”乌龟镇定地看着面前那两张愕然的脸。
“你是……赑屃?”桃夭拿手比划了一下它的大小,“你确定你是你父母亲生的?”
“赑屃都是自灵土之下而生,无父无母。”它无奈道,“我只是比我的同族们略小一点罢了。呃,颜色也稍微不同,它们通常是灰白色,我更白一些。”说着它又有点恼了,“就算是同一个爹妈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能长得一模一样吧!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相信我是赑屃呀!”
桃夭扑哧一笑:“我姑且相信吧。”她伸手把乌龟托在手里,旋即皱眉,“虽然你本身就不是个热乎玩意儿,但未免也太凉了,跟冰坨子似的,你都干什么好事了,把自己的妖力耗损成这样?”
乌龟眨眨眼睛,慢吞吞道:“没事的,只要见到桃夭大人,纵是下一刻就死了,我也没有遗憾了。”
桃夭挑眉道:“你不觉得你烧给我的纸有问题吗?”
乌龟沉默片刻,说:“我只怕您不肯来。”
桃夭把它从手里拎起来,笑笑:“你是第一个烧纸给我,却不是求我来治病的妖怪。”
“什么?它都成这样了,烧纸给你却不是为治病?”柳公子不解,“那它烧纸给你做什么?”
桃夭看着虚弱的乌龟,说:“它求我来杀一只妖怪。”
柳公子一愣。
乌龟还是用它缓慢的语速说:“桃夭大人除了治妖,不也要杀妖吗。我也不算强人所难吧……”
桃夭想了想:“杀妖倒是不难。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一只毫无交情的妖怪去杀另一只妖怪?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跟世上那些给钱办事的杀手一样任人驱遣吧?”她又扫了它一眼,“再说你还没钱给我。”
乌龟深吸了一口气,说:“从数天前开始,我就想尽了办法,阻止那些赴宴的人进入青垣县。可是我的力量太弱了,使出来的法子根本不能让那些人回头。所以,我只能用我最后的努力,孤注一掷,烧了纸给您。”
“白天的‘鬼打墙’是你干的?”桃夭与柳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乌龟坦承,“还有驿馆里那两驾马车遇到的事,也是我干的。”
“为何不要他们到青垣县去?”柳公子不解,“可是那夜宴出了什么问题?”
乌龟叹息:“这些宾客都是当世的名流栋梁,我怕他们来得回不得。”
四周的温度好像突然变得更低了。
桃夭略一思忖,麻利地摸出一颗药来,然后也不管乌龟同意不同意,掰开它的嘴就塞了进去。
乌龟一阵咳嗽。
“不是救你的命,只是保证你在把事情跟我说清楚前不至于断气。”桃夭嫌托着它手冷,将它放回残碑上,问,“你要杀哪只妖怪?”
乌龟缓缓抬起头,说:“应凡生。”
赑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