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所以,比起去吃桃子,我更愿意教训那头傻不拉叽的怪兽。
1
心情好真是能传染的。
即便笑得那么开心的人不是她,她还是会随着对方每个神采飞扬的表情而快乐起来,连身体都变得特别轻快,不需任何支撑就能身轻如燕地去到任何高度。
上回去到皇甫勤的过往之中,她是个旁观者,而在这条鱼的世界里,她是个参与者,被动且切身感受着她的每一场悲喜。两根头发不但连起两颗心,更让它们密切地重叠起来。
从那个初夏的傍晚开始,桃夭一直在她身边,像个不被发现的影子。她甚至知道凤尾果吃起来是个什么滋味,甜里带了一点酸,又有别样的香气。以及,令舒望年轻时,长得真是很好看,高挑英武,可能比司狂澜还要俊气些?
在他一手提着凤尾果一手拉着鱼丸往青崖寨去的时候,桃夭已然觉得这条鱼肯定是回不去了,那份害怕又期待的悸动,早在她还没有对他说出那个“好”字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她的未来。
几天后,鱼丸真的跟他走了。
她没有跟青崖寨里的任何一个人告别,也没有收拾行李,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只是将一本亲手抄完的琴谱偷偷放在小姑娘的窗台上。投胎这件事没得选择,虽然她亲爹是个山贼头子,但他好像并不想让女儿继承衣钵,总是暗暗在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可以把女儿推离他所习惯的生活的事,比如要她好好读书,琴棋书画要跟上,拳脚也要学起来。且她听大当家说过,等女儿过了十二岁,就要送她下山去,让她在青崖寨之外的地方长大。
这是她虽然被抓进了山贼窝,却对大当家没有恶感的原因之一——他爱自己的女儿。
原因之二,大概是他们跟真正的亡命徒不一样,他们不要人性命,也不以折磨他人为乐趣,曾有一回他们在外头遭了对家伏击,一个手下受重伤,他们硬是把他背了回来,没有放他一个人在危险里等死。以大当家为首的他们,并没有“放弃”这个习惯,不放弃做一个尽职的父亲,不放弃受伤的兄弟,不放弃作为一个人的底线。
所以,当令舒望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来到青崖寨的真正目的告诉给她时,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那样做。
青崖寨之所以能存活下来,大半要归功于那座大山给的天然庇护。茂密难辨方向的丛林、诡谲多变的天气、迷宫般的山路、各种他们设下的陷阱机关,没有一张精密的地图,想将青崖寨一网打尽,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令舒望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绘制了一张足以让青崖寨全军覆没的图纸,细致到每个机关要如何破解。
一旦这张图纸到了官府手里……她突然不敢想象那个场面了。
她有些紧张,问他是否真的要把这个交出去。
他说,本来他对这件事义无反顾,毕竟在他之前的认知里,山贼土匪作恶多端,是人间之祸害,当除之而后快。但真上了青崖寨,他却有了一丝丝动摇,原因与她的看法不谋而合,这群山贼没有传说中的十恶不赦,他们打家劫舍不假,有时却又要偷偷往贫弱之家送些米粮衣裳,还从河里救起过溺水的孩子……想到这些,他也犹豫了。
图纸一旦交出去,他们应该活不成了——她看着他对窗而立的背影,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出口却只得这一句。
他沉默许久,说,他们确实不算发指的恶徒,但绑架打劫这些坏事也是实实在在地干了,官府里挂的名也不是假的。
她有些遗憾,但他说的也并非不对。
可是,她在青崖寨生活了一年多,那是她这几十年间在人界停留过最久的地方,寨子里的人对她并不坏,甚至是好的。大当家虽常罚她抄各种经,但每次出去也不忘给她买些好看好玩的东西,小姑娘更是拿她当亲姐姐一样看待,每次去教琴时,她总会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跟她一起分享,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她和“小铁匠”,不知从几时开始就卸下了戒心,把“自己人”的标签牢牢贴在他们身上……也许这些在旁人眼里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虽也不曾多么热烈地回应过这些平凡的爱护与信任,但没有回应不代表没有回忆……她甚至想过一直在青崖寨待下去,直到他们一个个离开自己再说。
她觉得自己没有舍不得,但不告而别后的这几天,夜夜都梦见自己还在福禄双全的屁股后头大喊大叫,最爱的凤尾果像下雨一样打在她的身上。
做什么梦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的回应。
他转过身,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放心,这件事他知道要怎么做。既如此,她不再多问。
三天之后,他一早便拿着地图去了官府。城中的客栈里,她忐忑坐在窗前,等他回来。
等到夕阳西下时,他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给她添置的新衣裳,还有一个五颜六色的风车。当她从窗户望下去,看见他笑着朝自己招手的样子,心里莫名安稳下来。
他告诉她,三天前他抽空回了一趟青崖寨,把福禄叫出来带了份礼物回去——一个系在它身上的布袋子,里头放了一张复制的青崖寨地形图,还有给大当家的两句话:“地图已得,三日后当奉送官府。君非恶人,奈何做贼,自重。”
之后,他躲在远处,瞧见寨子里有人发现了福禄背上的东西,急匆匆跑去找当家之后,方才离开。
他笑,说还是福禄聪明,听到他的口哨声就跑出来,双全那个傻子就半分动静都没有,他还好奇大当家见了这礼物会是个什么场面,那张脸可能会气成个又绿又紫的茄子吧。
她信他,因为他总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但还是担心,即便他们看到了这张图纸,以大当家的性格,万一他一怒之下要跟官府对抗到底又该怎么办,万一他们对抗不过又怎么办?她甚至动了要立刻赶去青崖寨看看的念头。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跟很多连选择机会都没有的人相比,他们还是幸运的,只要肯选择让自己活下去,就能活下去,若实在要选另一条路,那也是他们自己挑拣的未来,就算拿到最糟的结果,起码了无遗憾。
他知道她此刻的心事,握住她的手说,他这么做,并非为了同别人赌一口气,也不是想炫耀自己多么少年英勇,更不想将青崖寨众人置于死地,也许只有这一个看似凶猛的法子,才能让大当家不仅仅只是让自己的女儿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只好希望他们不要误会你的本意。
他摇头一笑,真要误会了也没有办法,做山贼怎么都是错的,他不会为这件事内疚。
她没有反驳的理由。
我们可以离开了,他抚着她柔顺的头发。
她不解,去哪里?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当然是去那个有好吃的花背鱼的湖边,我得证明我没有骗你。
她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期待。
但是,按她的要求,他们还是在城中又多留了大半个月。
听说官府派了一大队人马去了山中剿匪。都说那个青崖寨是出了名的难对付,这回倒是找对了地方,可惜的是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等他们杀到时,青崖寨里连条狗都没有剩……偌大一座寨子,空空如也。
她终是放下了心,在盛夏的尾巴上,同他离开了这个让她舍得又舍不得的地方。
不知那湖水里的鱼,是不是真有那么美味?她是岸鱼也没关系,岸鱼也是吃鱼的,她从不挑食。以及,其实去哪个湖都可以,有他在身边,都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竟出现了从没有过的颜色,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任何一种,只是一片说不出的明亮,喜悦,蓬勃,是一种与如影随形的晦暗完全割裂的可能。
2
这片湖水跟他描述的一样好,甚至还更好。
四季的景色投在湖水上,一年之中便得了四个各有千秋的世界。
湖岸边的木屋里,他们一住便是三年。他的确没有说谎,无论是此地的景色,还是湖里特有的花背鱼,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起码是她迄今为止的全部生命里,最好的东西。
他钓鱼是一把好手,熬鱼汤也是。她要帮忙,他总不要,说这种鱼虽好吃,但是刺却生得又多又嚣张,收拾起来要特别小心。从钓鱼到一碗鲜美的鱼汤端上来,她只负责坐在那里吃就好,鱼肉里的刺都被剔得干干净净,放心大胆享用便是。
不光钓鱼,生活里大小麻烦事他都主动去解决,留给她的,都是轻松又简单的家务。她喜欢看他专注做事的样子,哪怕只是认真去修一扇有问题的门。他还在屋后的空地上给她做了一个好玩的秋千,天气好的时候,她坐在上头,每一次**漾都能去到蓝天白云里,从头发到衣裙到一颗心,都是喜悦之极的飞扬——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发自内心笑出来喊出来的一天。
她坐在秋千上,偶尔一回头,他笑容满满的脸就在身后,在忽远忽近的距离里保护着她的安全,她觉得哪怕下一刻她就从最高的地方摔下去,他也能及时接住她,不会让她发生任何头破血流的局面。
虽然这样的生活她很喜欢,但她并不愿意完全把自己活成一个“废物”。冬天湖面结冰时,他通常是钓不到鱼的,而她却敢毫不犹豫纵身入水,轻轻松松从水下抓到躲起来的花背鱼,无论他怎么阻止,她都只是甩甩头上身上的水,然后把鱼塞给他,说她又不怕冷,甚至还要故意在湖里多游几圈。夏天,她偶尔也要给他露一手厨艺,从附近的山上搞来五颜六色的植物与奇怪的虫子,然后兴致勃勃地给他炒成几个菜再熬一锅汤……而他居然也敢吃下去,还赞味道又好又独特,即便之后连拉三天肚子……对于这样的事,她很抱歉地说,不知道他不能吃这些,毕竟以前她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都是这么吃过来的,若遇到荒芜之地,虫子果子都没有,就只能嚼树叶,有一回好不容易抓到一条肥美的,却被一只狐狸抢了,就白白饿了一天。
她说这些的时候很自然,一点埋怨都没有。
他听了,心里却难过起来,把她揽在怀里,说以后都喝鱼汤吧,我做。
他很少问起她的从前,似乎总是刻意忽略她是一只妖怪的事实,她就是她,一个他偶然遇到却视如珍宝的女子。曾经也有不少姑娘对他有倾慕之意,甚至好几年前来提亲的媒人就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但是那些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个姑娘,仅仅就是个姑娘,他对她们每一个都彬彬有礼,对每一个都不动心。
他从没有仔细想过要怎样一个人才能“动”他的心,只是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便是一个年轻人对于“相爱”的定义。简单到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不过是把一切都交给那颗尚还自由纯粹的心而已。
只是他们都还不曾意识到,时间会过去,青春也会。
在湖边生活的这些年,他每隔些时候便要回铁镜镇去,说父母虽不反对他常年在外游历,但总归还是要回去看看的,每次回去,短则十来天,长则个把月,但他总是精确地估算着时间,在跟她说好的日子之前回来。有一年秋天,他还带着她一道回了铁镜镇,告诉她自己的家就在那里,只是现在暂时还没有到带她回家的时机,容他安排妥当后,再正大光明带她回去。
她远远看着那座陌生的宅子,奇怪地问,为何要带她回去?
这下轮到他惊讶了,难道你不想跟我回去?
她眨了眨眼睛,那是你的家啊。
他哭笑不得,习惯性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以后也是你的家。
她不解。
他认真看了她好一阵子,问道:“我娶你如何?”
秋天的河岸上,一阵悠悠的凉风吹过,一只鸟擦着微澜的水面飞过去,几片金黄的叶子从树梢上飘下来,在空中留下舞蹈般美妙的痕迹。
她看着那双在黑夜白天里看过无数次的眼睛,确定它还是一如既往的诚恳。
“我同意啊!”
他一愣,笑着拉起她的手:“都不矜持一下……”
她仰头看着他映在秋阳里的笑脸:“令舒望,我真高兴。”
这句话就是她此刻全部的心情,她想说出来,一个字都不差地说出来。
他用力抱住她。
在他用尽全力的怀里,她忍不住又问:“真的是我?”
“不然还是谁?”他笑,“我怀里还能有别人?”
“我是妖怪。”她的脸贴着他的心口,“我从未见过哪个人类娶妖怪为妻。而
且,我的寿命跟你的寿命不一样,你老了,我还年轻,你死了,我还在。”
他听着她的絮叨,笑出声来:“所以你现在就嫌弃我了?”
“那倒没有。”她直起身子,轻抚着他的脸,一本正经道,“也没关系,我会有法子让自己看起来跟你一样老的。这样,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别人就不会以为我是你的女儿和孙女了。”
哈哈哈,他笑得心口发颤,多有远见又多傻气的计划啊。
可是,这不就是一只妖怪交出了自己未来的样子吗,追随岁月,白头到老。
“我尽量活得久一些。”他摸摸她的头,“不是说有来世吗?下辈子我还来找你,反正你一直在的。”
她点头,把脸更深地埋在他怀里。
谁说秋天只有渐凉的萧瑟,万物成熟结果,不都在这个季节么。命运,终于在这个季节向她微笑了一下。
不久后,他们又回到了湖边。
他说,等到他给她安排好一个合适的身份,有家有父母有来历,让爹娘放了心,一切便水到渠成,铁镜镇上的令家便是她幸福的归宿。
她说好,不着急。
他说,我急。
时间眨眼又过去了两年。她从不问他一切安排得怎么样,她知道他是个稳妥人,该做的事心里永远是有数的。
只是从一年前开始,他留在湖边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每次回来也总是一身淡淡的疲态。好些个深夜里,她瞧见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地看着外头晶亮的湖水,偶尔还会叹一口气。
想了又想,她还是问他了,在他又一次说要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
“只是家里的生意繁忙了些。”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我能应付过来。”
她还是望着他的眼睛,不笑不怒,也不肯移开视线。
他无奈,每次她这样的表情,他就无法不说实话:“家里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我爹一时间难以应付,所以这些日子我得多留在家中,你知道我是独子,他们除了我,没有可依靠的人了。令家的声望不能垮,身为令家的儿子,我要尽全力过这一关。你放心,不用多久就能解决。”
她轻轻叹了口气,抱着他说:“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你都告诉我。”
他笑道:“你好好留在这里,少熬些虫子汤,就是为我好了。”
她捶他一拳:“我从去年就没有熬过汤了。”
这一夜,他们坐在湖边,她斜靠在他身上,对着安谧的湖水轻轻哼唱着她喜欢的曲子。她的声音落在湖面的星光里,足以包容一切不安。
以前听到她的歌声,他总是会陶醉到闭上眼。但今晚,他始终睁着眼睛,深沉的目光越过整片湖水,不知落到了哪一块不见明亮的地方。
又是几个月过去。她等他已经等成了一种习惯。
屋子后的秋千该换绳子了,旧绳子毛毛糙糙的样子,怕是坐不了几回就要断掉,还有那扇门又坏了,总是吱吱呀呀地乱响,关也关不上。
她想自己修一修,可又觉得这么做了,说不定他就回得更晚了,有它们一起等着,这个湖边的“家”,好像才不是她一个人在孤军奋守。
直到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他终于回来了。
人好像瘦了,让她想到那些经过一场激斗后的鸟兽,明明输了,又生性好强,一边虚弱着,一边又强打着精神向旁人证明我很好。
他还是习惯对她微笑,习惯摸摸她的头,只是话少了许多,而不经意间的叹息多了不少。
她亲耳听见,他在熬鱼汤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怎么办……”
这太不像他该说的话了,他是如此自信如此周到的一个人,他明明拥有能解决一切难题的能力与魄力。她站在厨房外,没有作声,也没有进去问他什么。
当熟悉的鱼汤端上桌时,她像从前一样,拿起勺子,一碗给他,一碗给自己。
“你喝吧。我今日没什么胃口。”他笑着把自己那碗推到她面前。
她没说话,咕嘟咕嘟喝光了两碗汤,奇怪……怎么没什么滋味呢,喝了五年喝倦了吗?
她擦了擦嘴,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头找找答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稍微慌了一下。
又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笑笑:“生意好些了吗?”
他迟疑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
“为何道歉?”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一种她以为已经不会再出现的恐惧,慢慢从心底重新爬起来。
他低下头,又强迫自己抬起来,不能连看着她都不敢。
“我下个月要成亲了。”
她的嘴巴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只是给自己又舀了一碗鱼汤,慢慢地喝下去。
“不久前才知道,我身上有指腹为婚之约。”他缓缓道,“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我有法子推掉,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跟爹娘交代,怎么跟对方的爹娘交代。”
她放下碗,视线始终落在剩下的半碗鱼汤里,轻声问:“她能帮你的忙?”
他揉了揉额头,说:“不是帮我,是能帮我爹。我家不但生意出了问题,我爹还惹上了个麻烦的人物,她家恰恰能解决一切。而且,她的腿不是很方便,我娘说那是我们俩幼年玩耍时,我诓她爬树时摔的,可笑我竟一点都不记得了。”他苦笑。
好了,明白了。她笑:“所以你还是选择了她。”然后,她喝光了鱼汤,擦擦嘴,起身便要离开。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脸上从未有过如此矛盾又混乱的神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不能眼看着父亲,看着令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现在的心,比刀割还难受。”
“哦。”她点点头,又用力拉下他的手,“秋千的绳子快断了,房门又关不上了,我想修,可又觉得我是修不好的。算了,就这样吧。”
她对他笑笑,绕开他出了门。
他仍然留在原地,房间里还弥漫着鱼汤的香味,以及她发丝间熟悉的气息。他觉得自己脸上应该挨上几个狠狠的巴掌,甚至被捅一刀也可以,但最不要是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发生了,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戛然而止。
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往昔对她说过的每句话,给出的所有承诺,轻贱得连碗里的残渣都不如。
旁人和自己眼中都一贯优秀的令舒望,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一切,又落入了俗套。
他愣了好一阵,才突然回过神来,猛然追出门去。
可是,飞雪之中,只有那一片结冰的湖水,哪里还有她的踪影。她的出现与消失,都是他的一场猝不及防。
他跪在湖边,呆呆地看着前方,没有喊她的名字,也没有捶胸顿足地痛骂自己,只是沉寂得像一具仍有呼吸的尸体,任由雪花在自己身上堆积,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某些东西掩盖起来,或者彻底冻死。
五年的时光,还是不作数啊。她坐在秋千上,目送着他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步离开了她的世界。
秋千绳子已经气若游丝,但凡她的重量再多一点点,就会狼狈地垮掉吧。
她现出身形,蓝色的尾巴在夜雪之中显得尤为美丽。
桃夭忍不住想提醒她下来,不然一会儿掉下来的样子会很不好看。可是,她还没有开口,夜空没有了,雪也没有了,湖水木屋全部消失。她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一片虚无之中,耳边听到的,也只是一些碎裂的声音……
3
缭绕云雾中,一片广阔的树海刚刚露出顶来。
时不时的,有人身鱼尾的家伙从茂密的枝叶间跃出,转眼又消失在树海之下。那便是她最初的家了,云中树海,生岸鱼。
但她对这里的记忆并不深。因为,岸鱼的习性,是只选择最强壮的孩子养大。
她都不太记得父母的脸,只记得母亲温柔的歌声,以及某一天,她在一阵隐隐的哭泣声中,从树海的顶端落到不知名的荒野。
她还有一个妹妹的,但被放弃的那个,是她。
那天,她从刺痛中醒来。原来自己落进了一片长满荆棘的丛林中,这里除了能将她细嫩的身体划出血的尖刺,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各种不怀好意的窥视与嚎叫。
那时她还幼小,对危险与恶意没有什么充分的认识,她只有来自本能的恐惧。
她都顾不上哭,试着挪动身体,想找个不那么疼的地方。但是,每动一下,身上就多出几道口子,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不敢再试下去,可心里身上都觉得难受,她试着去想一切能令自己轻松下来的东西,最后只想到了母亲哼过的曲子。
在回忆里重组了许久,她终于把那首曲子唱了出来,也许是错觉,唱歌的时候,疼痛好像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可是,一条贪吃的巨蟒,可能已经快要成精了,额头上生出了小小的角,一双血红的眼睛比普通的蟒蛇精明狡猾了许多,在黑暗里无声地朝她靠近。不一定是肚子饿了,吃妖怪,是一些急于求成的妖精们提升进阶能力的小捷径。
一条幼年的岸鱼,虽不能增长太多修为,但聊胜于无。
在她必死无疑的当口,一只白脸老猿从蟒口前惊险地抢走了她。风声簌簌而过,她被老猿拽着手,在密林中以接近飞翔的姿态与速度,彻底将巨蟒抛在远处。
直到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老猿才放开她。
山洞里明亮干燥,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圆月般的珠子,流转着温和不刺眼的光线,粗大的藤蔓从石壁上垂下,鬼斧神工地在最显眼的位置结成一把座椅的模样,老猿爬上去坐下,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石壁上那些洞口里,也探出不同的脑袋,有狐狸,有飞鸟,有蜥蜴,有豹子,有长了手脚的奇怪植物——都是山精妖怪。
她坐在地上,怯怯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老猿指了指天上:“从那里被扔下来的?”
她点点头。
老猿哼了一声:“本就没剩下多少了,还扔……一群蠢鱼。”
她当时自然是听不太明白的,长大后才知岸鱼一族确实数量稀少。它们虽是温柔的妖怪,心气儿却是高高的,优越又要强,宁可扔掉不合格的后代,也要保证整个族群的完美,哪怕这个“完美”在别人看来实在毫无意义,再怎么挑拣,岸鱼一族还是逃不掉身弱短寿的宿命,能活上个三五百年已属出色。
至于她是为何被认定为“不合格”的孩子,继而被毫不留情地放弃,其中缘故她也不是太明白,也不太愿意去追究了,只依稀记得那时她吃得比妹妹少,父母带回的食物,大半都被妹妹抢去……就这?她就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
不过从那么高掉下来,也不一定会死啊……
“以后,就留在此地吧。”
老猿救了她,留她在山洞,做了她的师父,同时她还有了八个师兄师姐,也有了名字,老猿说它的弟子都按先后顺序起名字,大师兄豹一,二师姐狐二……到了她这儿,便是鱼九。
鱼九……她是无所谓自己叫什么的,从不可能里捡回一条命的妖怪,身体里大概没有“计较”这种功能。
山洞里的生活还算好,各位师兄师姐们也并不太嫌弃她,虽然比起它们飞檐走壁吞风御火的本事,她擅长的那些东西实在不太拿得出手。
老猿对她虽总是冷冷淡淡,但该教她的东西也从不吝啬,只是她资质平庸,教上多少回也弄不明白其中窍门,经常气得老猿青筋暴起,最后又只能无奈地叹气离开,抛下她一个人在原地尴尬。转眼四十多个寒暑过去,她还是一条只有个好嗓子的岸鱼,唯一的进步是现在认真唱一曲,能暂时治好师兄师姐们的失眠症——虽然他们每个都很厉害,但师父太严厉,每天要学习的东西又那么多,身体跟头脑都在不断地消耗,夜里睡不踏实也属寻常。其实她也睡不好,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她还是常常在睡梦中梦到蟒蛇的血盆大口,更多的时候,是她一次又一次从云端坠下,在落地的瞬间惊醒过来,心跳如擂鼓,再想睡过去便很难了。而她的歌声,对自己却没有什么作用。
若非要从她身上找出一个大的进步……便只有饭量了,从一开始的吃不下,到逼自己吃,到喜欢吃,她大概把自己所有的天分都用在这个过程里了。她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把山洞附近有哪些好吃的东西摸得一清二楚,也经常带回一些她认为的美味回来,给师兄师姐们分享,尽管大部分不合他们的胃口……
师姐们曾笑她,说以后他们若要与别的同道一决高下,有拼吃饭这一项的话,就让小鱼九去好了,稳赢。
她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会有拼吃饭这一项的。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师父只是一只比较厉害的大妖怪,毕竟都能收徒弟了。后来才慢慢从同门的口中知晓,老猿并非妖怪,早在许久之前,它已有“昆仑半仙”之身。所谓半仙,只差一步就能正式入昆仑正仙籍。昆仑向来对妖怪中的杰出者青眼有加,不但不歧视,还愿意给它们晋身为仙的机会。被选入昆仑的妖怪,只要保持优秀出色,遵守昆仑规矩,守正辟邪,护卫天地生灵,假以时日,从妖侍到妖仙,再到半仙,再至正仙,甚至入神籍,总之按功德大小,皆有一条光明坦途,再不必背负着妖怪邪物之名苟活于世。故而妖怪中有许多家伙将进昆仑视为命运的转折点,一生都在为这一个目标而努力。
而昆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作风,也就交给了昆仑里的一部分“半仙”去落实,他们作为离正仙只差一步的存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在人界替昆仑挑选最适合的“妖才”,参加每两百年一次的“昆仑试”,只要顺利通过这场考试的妖怪,皆有资格成昆仑妖侍,奖励便是延寿五百年,若之后还能顺利晋升,到了正仙之位,不但有为他人所尊崇的地位,还有以万岁计的寿数。老猿这样的“送考半仙”,升上正仙的唯一考量,便是他选中了多少能通过昆仑试的妖怪,给昆仑贡献了多少有用之才。
师兄们告诉她,师父已经在人界努力了八百年,如今只要能再送一名弟子过昆仑试,他便算功德圆满,可成正仙,所以,他们可不能丢师父的脸,更不能毁自己的前程,一定要努力,一定要通过即将到来的昆仑试。
原来师父不是妖怪也不是猴子……是个仙啊!她觉得好厉害。
可是,她还是不太懂,问师兄:“师父的弟子们都要去考昆仑试吗?”
“那是自然。”师兄们笑她,“难道师父教授我们这么多年,只是为了让我们去找哪种果子好吃么。”
她指着自己:“我也要去?”
“你不是师父的弟子?”师姐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真是运气好,要知道不少小妖怪根本活不过两百岁,想去参加昆仑试都没有机会。你年轻尚轻,却刚好赶上了昆仑试的时间。还有啊,师父每回都收九名弟子,因为昆仑试有九道考题,咱们得一人挑一个。你是跑不掉的。”
“啊?”这是她从没有想到过的事,她一直以为师父只是看她孤苦可怜,才勉强给了她徒弟的名分,让她在山洞中有个安稳的生活,原来她也要去考试?!
她又问师姐:“那是什么考题呢?容易过吗?”
“怎么可能容易,那是昆仑试呢,多少妖怪梦寐以求的成仙捷径。”三师兄道,“莫说修成正仙,哪怕就是当个小小的昆仑妖侍,也很不得了啦,五百年寿数呢,但凡能踏进昆仑的门槛,只要自己不懈怠,勤加修炼,升个妖仙半仙的,不是难事啊。”
看着师兄师姐们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却有些为难:“我什么都不会啊……总不能去吃饭唱歌吧?”山洞里一片哄笑。
她并不怕什么考试,只是觉得丢师父的脸就不好了……不过既然只要有一个能过关,师父就能成正仙,以师兄师姐们的本事,全部过关都可能吧?!这么一想,既然她连给师父丢脸的机会都没有,她的心也就踏实了。
这时,师父从外头回来,还是那副冷漠甚至凶巴巴的表情,一瞧见他们在说笑打闹,便厉声道:“还在胡闹?是不知道再过半年就是你们的大日子了?”
大家立刻乖乖站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上回教你们的咒法,可都用熟了?”师父瞪着他们。
除了她,所有人都点头。那些咒语太长了,她背破了头也背不全,用出来更是乱七八糟,实在不能见人。
师父看着她,习惯性地摇摇头,又对大家道:“这回你们务必尽全力。”
“是!”
“下去练习。”
“是!”
她赶紧跟着大家离开。
“鱼九!”师父却突然叫住她。
她背脊一凉,僵硬地转过身,怕是又逃不过一场训斥了。
师父走到她面前,沉默片刻,说:“能学多少是多少吧,别逼坏了自己,也别太懒了。”
没有斥责,没有嫌弃,师父从没有像此刻这么和蔼过。
原来师父也不是如她想象中那般讨厌自己啊。她觉得心里好像开出了一朵花来,高兴地用力点点头:“知道了,师父。”
接下来的半年,她确实也努力了,只是收获甚微,反正也没有什么压力,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这段时间,除了吃得特别好,师父还给他们寻来各种增强体力的灵药,也有她一份,味道很不错。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不敢问出来的问题便在她心中来回摇晃——昆仑试之后,必然落选的她,是不是就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兄师姐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她继续住在这里呢?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直到昆仑试的前一天,她还是没有问出来。
师父告诉他们,昆仑试的内容其实很简单,考场中设有九面镜子,每个镜子便是一道考题,所谓考题也并非一个问题,而是每面镜子里都藏有一个别样的世界,千变万化,各有玄机,每个考生都要进入镜中,然后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出口出来,如此便是胜出,可为昆仑妖侍。只是要如何出来,便要看平日里自己积攒的本事了。镜中世界每回都不一样,有妖怪曾连考三回都过不了,希望他们不要让自己失望。
大家听得心中又激动又忐忑。
只有她最平静,她肯定是做不到的,平日里在山林间都经常迷路,哪敢指望突破昆仑神仙们设下的考场……反正师父让参加就好好参加吧,凑个人数也可以。
到了考试当天,师父一大早的,亲自给他们做了一餐早饭。师父没有任何长篇大论,只说尽力而为。
没有任何期待的她最轻松,一路上只管给师兄师姐们加油,希望他们每个都顺利过关,以后成为昆仑之中最厉害的家伙。
师父带着他们九个踏云而去,直到远远看见一座仙气缭绕的山脉,才按下云头,落在一片喧哗的草地之上。
在他们之前,已有不少来参加昆仑试的家伙在等候了,阵容都差不多,一个师父九个徒弟……听说每次昆仑试都是如此,散布于四方的送考半仙们,带着各自悉心教导的九名弟子,一人一题分胜负,简单又粗暴的样子。而在这个每两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日子上,聚集的便是天下最有本事也最有上进心的妖怪了吧。
她还是有点激动,不是因为考试,而是因为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妖怪,紫气缭绕的草地上并不见绿意,生出来的草都是透明的,似冰雕而成,又冷漠又美丽,妖怪们或窃窃私语,或闭目打坐,有的居然还在现场比试起来,光是那些咒法发出的各色炫光就够吓人了。还有那几十尺长的蛟龙与巨大的青雀,只一个眼神便坐稳了王者的位置,一看就是能成仙的气势,对比她自己……哈哈,还是早点考完回去吃饭吧。
不过,对这场考试并不太在意的家伙,除了她,那边好像还有一个。
那是一只老狐狸带的队伍,九个弟子里,八个都在摩拳擦掌,只有一个趴在队伍最后,睡觉。
那是一只猫?宝石一样亮的蓝绿眼睛,黑缎似的长毛,真是漂亮的猫,如果昂首挺胸的话,可能会像一只神气的小狮子?
比起自家师父的严肃,那只老狐狸好像温和多了,看着徒弟睡大觉,不但不生气,还好言好语地在它身边说着什么,看姿态还颇有乞求之势。她看得好笑,换作她睡大觉,师父早就把她扔出去了。
东瞧西看间,等候的队伍却是越来越短了。
队伍的尽头她看了,只有两个微笑的仙官站在那里,两人身后漂浮着九块半人高的雕花水晶镜,每面镜子上还从一到九各有标注,皆是异光斑斓,自带几分神秘。
面对排到的考生,一个仙官拿着笔,往他们手背上画一道红色的线,微笑道:“出时红线仍在,胜。”之后,另一个仙官带其到镜前,也微笑道:“考题自选,安危自负。祝平安。”言罢便请对方自选一块镜子,并以手触之,旋即就见那考生没了踪迹,彻底消失在镜子前。
她突然想,万一自己不能在规定时间里出来,甚至她根本找不到出路,那该怎么办呢?是被镜子踢出来还是被仙官们抓出来呢,总不能让师父亲自进来接自己出去吧,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胡思乱想间,眼看着就快到她了,师父忽然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你选第九块镜子吧。”
“啊?”她一愣。
师父皱眉道:“每回最简单的题目都在第九,难的题留给你师兄师姐们便是。”
她突然感动了,原来即便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师父也没有放弃她。
“好!”她点头。
是不是……她的命运也有资格到转折点了?入昆仑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不敢想,根本实现不了的目标嘛。
可万一哪个主宰命运的神一时心软或者眼瞎,放过了她,让她侥幸胜了,有朝一日遇到父母,他们会不会稍微对当年的选择,有一点点后悔……她不敢再想下去,赶紧收敛心神,既然师父给了她这样的机会,那么现在便是全力以赴的时候了。
很快便到她了,昆仑试的规矩,每组九名考生中,年资最小的那个拥有首选权。她自然是信心满满地选了第九块镜子。
仙官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稍微掠过一丝诧异和遗憾,很快仍微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在碰到那块镜子之前,她回头看了看排在身后的师兄师姐,以及面色凝重的师父,一手握拳道:“你们一定要赢!我也会努力的!”
师父的眉头微微颤了一下。
眨眼间,镜子前已没了她的身影。
4
一堆黑色的巨石之后,她缩着身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平生照过那么多回镜子,今天才知镜子里头的世界竟是如此广阔又恐怖。
考题很简单是真的,从镜子里进去,再找到出口出来,被画下的那条红线为计时之用,只要在它消失前出来,便不再是山野之间无足轻重的小妖怪,而是在昆仑有一席之地的成员。那是昆仑啊……与天界齐名的仙山,威风凛凛,举足轻重。
只要抓紧时间出去就是胜利。而她预想的困难,不过是镜子中的世界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她得从变化万千的道路中找到正确的出口,顶多就是多试几个方向,多花一些时间。若实在出不去,也就罢了……丢脸也就这一回。
可眼前这个世界哪里是迷宫这么温柔,她所要承担的失败的后果,怕也不仅仅是丢脸这么轻松。
她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天空,黑色与红色交织缠绕,沉重诡异地压在头顶。一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城池,无限地扩散到没有尽头的远方,倒塌的屋宇间却又穿插着一片片没有规则的丛林,那里头的每一棵树都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中,树干树叶保持着已然碳化的灰黑色,无数巨大的怪石仿佛是从天上砸下来的,狠狠地压住各种苟延残喘的建筑物。整个场面无比混乱,莫说找个出口,光是从处处可见的嚣张火焰中绕过去,再辨别清楚东南西北,便要用尽一生的时间了……
而且,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
古怪庞大的废墟之中,充斥着各种妖怪发出的嘶吼与哀嚎,那些在她之前之后进来的考生们,在忙着寻找出路的同时,还得顾着自己的性命,毕竟那里还有一头她从未见过的怪兽,蛇头豹身,紫目血齿,坚硬且发着红光的鳞甲让它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生了锯齿边的黑翼无论收起还是展开,都像两把遮天蔽日的刀,不肯给任何人活路的样子。而且它还有一个巨大的身躯,大到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必须仰着头。
怪兽的嘴里,刚刚才吞下去一只惊慌失措的鹰怪,那鹰怪本想从怪兽身旁偷偷绕过去,它以为太庞大的对手通常速度会跟不上,哪只怪兽的反应大大超出它的估算,转眼间,鹰怪便只剩下几根羽毛,从怪兽嘴边无力地飘下来。
会飞的有危险,不会飞的更危险,怪兽的脚下早已尸横遍野,那些死去的跟快要死去的妖怪们,活活地在她面前描绘出一幅地狱像。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这头怪兽,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吓唬考生的幻术,她甚至能闻到怪兽身上飘过来的,带着热度的血腥之气,还有它脚下那一大片切实的绝望,也毫不作假地刺进她的身体里。
如果这个地狱是真的,如果怪兽是真的,那些死去的妖怪……岂不是真的死了?
这……是九道考题中最简单的?!她的心又慌又乱,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红线,好像比来时短了一截……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将她从昏蒙中拉回来,她警觉地看过去,却是一只矮矮小小兔头人身的妖怪,大概是一个有些修为但还不能完全化成人形的兔妖,它一只眼蒙着眼罩,身上全副武装,挂着各种奇怪的刀具与瓶子,小心翼翼地躲在她身旁的大石头后面。
兔妖打量了她一眼,没说话,只顾着调匀自己的呼吸,准备下一轮尝试。
“那个……我问一下……”她朝兔妖那边稍微靠了靠。
“嘘!小声些!”兔妖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声音道,“不要命了你?那大家伙的耳朵灵得很!”
她赶紧捂住嘴点点头,又小心挪到兔妖身旁,以耳语的程度问它:“这位师兄,这真的是九道考题里最简单的一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呐?”
兔妖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谁告诉你的?这可是今年最难的一题啊!”
“啊?”她一愣。
兔妖又探头看了看那怪兽的动静,见它往稍远处去了,方才放了点心,缩回来告诉她:“昆仑试的九道试题里,每次都有一道是最难最凶险的,可谓九死一生,但只要能胜出,一出去便是半仙之身,连跨两级,比起那些老老实实修上来的半仙,能得昆仑重用的机会也大许多。如今昆仑诸位大神之中,好些个都是从这九死一生之路里杀出来的。你怎会觉得这是最简单的一道……”
听了兔妖的话,她突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难道每次昆仑试哪道题最难,是早就告知过的?”她按住心口,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从没有哪个答案会让她既害怕听到又想听到,心都要跳出来似的。
“这不废话么。”兔妖笃定地点头,“哪道题最难提前三天就会告诉所有送考的半仙们。毕竟是玩儿命的事,可昆仑试的规定又是千万年不变,只要确定参加考试,半仙们每次必须送满九个弟子,一人一题,所以横竖都有一个要走这条路,因此半仙们在很早前就会在弟子中挑一个自愿挑战最难试题的,着重培养起来。”它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你这样子……你是岸鱼吧?除了会唱歌好像没听到你们有啥大本事,你师父怎会选你来做这一题?”
“我……”她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手都把心口按疼了。
是啊,为何师父要选她?
兔妖一转眼睛:“不过也有些半仙会选最不成才的弟子,毕竟这道题太难,就算是最出色的弟子也有马失前蹄的可能,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反让最厉害的徒弟去做另外八道更容易的题,如此虽不能一举成半仙,助他自己得个大功德,只要弟子里有胜出的,哪怕就做个妖侍,他的修仙簿上也能记上一笔。一些只差几个名额就能晋升的送考半仙,可能会选择这个最稳妥的办法。”
她沉默片刻,竟笑了出来:“师兄师姐们都比我厉害……师父同我说,这道题最简单。”
“那便是了。”兔妖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你是最差的那个,就算是其他八道题你也一定胜不了,那么最好的情况便是你的师兄师姐们全部胜出,你师父赢到八个名额,若让你去另八题,你师兄师姐们便有一个要来这里,大概率会输,那么你师父就只得七个名额……再细算一下,万一你的师兄师姐发挥失常,起码最厉害的那一位也应该能通过的,毕竟那些题目远不及这里难。把最差的马扔到最烂的跑道,把最好的跑道留给最好的马,万无一失。啧啧,可见你师父一丁点风险都不想冒啊。唉,毕竟送考半仙们就靠这个晋升嘛。他是不是还差几个名额便能升为正仙了呀?”
她越来越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双手无力垂下来,整个人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靠在石头上。
原来,师父一开始就选择放弃她了。
原来,命运是会重复的啊。她笑出声来。
兔妖吓坏了,赶紧捂住她的嘴:“疯了吗你,笑那么大声!”
她拉开它的手,问:“如果我出不去,会怎样?”
兔妖耸耸肩:“出不去的后果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在这里,我们都是猎物。”它又小心探出脑袋,朝前头努努嘴:“那怪兽的身后便是出路,若能绕得开它,你便闷头直跑,直到见到一团彩光,那就是出口。”它又转过来看看她,摇摇头,“不过你肯定是过不去了。”
她笑笑:“你来过?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兔妖指了指自己坏掉的那只眼睛:“两百年前我便来过了,可惜慢了一步。出去时我的红线已经没有了。”
“今年还来?”她不解。
兔妖白她一眼:“两百年前我就只差一步了,两百年后我还会差吗?”它又戳了戳自己身上的各种法宝:“今年我还有它们帮忙。”
“你真是一只厉害的兔子。”她由衷地称赞,“祝你成功。”
兔妖点点头,又看了看怪兽的位置跟动静,小心站起来:“我走了。”
她冲它摆摆手。
可兔妖刚要离开,又转回来,从身上解了个瓶子给她:“看你那么惨,这个给你吧,万一躲不过,对着怪兽的眼睛洒,说不定能得个机会。”
她却不接,笑:“这么好的东西你留着自己用吧,莫浪费在我身上了。”
兔妖叹口气,收回瓶子:“那你保重。”
她不需要任何武器来延长一个必死无疑的结局。赚回来的四十年性命,可以还回去了。
如果从云海中掉落时她就没了,或者掉下来后被蟒蛇吃了,好像都没有现在这般难受。不是愤怒也不是悲痛,更没有害怕,就是心里像被挖走了一块,一个空洞越来越大,反过来将她包裹在内,成了个越发透不过气来的厚茧。
耳边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后来的那些家伙里,差不多都是一个结局,在怪兽趾高气扬又毫无破绽的攻击下,要么成为食物,要么成为一堆残骸。
以前她以为昆仑里的神都是高贵又和蔼的存在,他们保护着这个世界,也愿意给妖怪们更好的机会,事实也差不多是这样,但唯独在这件事上,神也是严苛且不给怜悯的吧,也许他们坚信只有用这个方法挑选出来的家伙,才能与昆仑的实力相匹配,才能担当起更多的责任,这一点上,他们从不降低一丁点要求。
其实她并不怕进到这一道最难的题目里,她也相信那些前赴后继要走这条路的妖怪们也是不怕的,毕竟那是它们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它们会因为死亡与伤痛尖叫哀嚎,但真正倒下的那一刻,它们多半是没有遗憾的吧,非凡的目标,必然需要非凡的牺牲,它们拼过了,只是没有争到那千万分之一的几率罢了,自己挑的,怨不得人。
但,她却只是个被选择的家伙。
她转过头,从石头缝里看了看怪兽的动静,此刻它正在追一只跑得飞快的兔妖。她赶紧缩回脑袋,不敢再看。
接下来做什么呢,是就留在这里等着被怪兽发现,还是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试试看能不能在四分五裂前绕出一条活路?
正混乱计算时,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巨石上,那石头压着一层早已垮塌的房顶,一只大黑猫趴在石头顶端,闭着眼,睡得呼呼有声。
是进来前看到的那只“小狮子”?
她竟然不知它是几时出现在附近的,看样子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一阵了。她呆呆地看着它,心想这么好看的猫,如果被怪兽吃了该多可惜。
其实又何必一定要冒这个险呢,从妖侍慢慢修到半仙又能吃多少亏呢?
也罢,也许跟那些热爱赌博的人类一样,明明可以老实赚钱攒钱,可还是无法抵抗一夜暴富的**,总想着万一就赢了呢。
好疲倦啊,从心到身体。
她靠在那里,微微闭上眼,要不就现在吧,让怪兽一口吃了自己,又快又方便,从此归于虚空,不要拯救,不要来世,就让她像微尘一样消失在了无牵挂的心情里。
黑猫睁开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从石头上跳下来。
她察觉到它的动静,却没有睁眼,保持着那个懒洋洋的姿势,只开口道:“我觉得你一定能出去的。我都能想象到你成为昆仑半仙的模样了,好神气。”
为何要对它说这些,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命到尽头反而更想说些好听的话,在祝福里走完一生,没有那么狼狈。
如果她的命运就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黑猫舔了舔爪子,一跃而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甚至都没有看到她一样,一句话都没同她讲,便消失在前方的废墟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睁开眼,觉得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进来拼一把的妖怪仍在继续,每一个都是义无反顾的样子,它们从她身边快速经过,所有注意力都只在那只怪兽身上。
刺耳的尖叫与痛苦的哀嚎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天空的颜色变得更深沉更诡异,仿佛那些死去的妖怪的血是往上头流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毅然从石头后面站出来,大步朝前走去。
断了气的,还差一口断气的,所有没有从怪兽口中幸免于难的妖怪们差不多堆成了一座破败的小山。
这时她才知道,世间竟有那么多妖怪想踏上这条一路凶险而终点荣光的路,它们是不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遗憾呢?有没有想过,也许留在高山湖海之中,当一个会吓到人类又被神仙嫌弃的小妖怪,可能更好一些?
她在这座“小山”里艰难行走,然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兔妖。
兔妖也看见了她,咧着嘴勉强地笑了笑:“还是慢了一步……它比两百年前厉害了。”
她跪在它面前,看着它身上的累累伤痕,难过地问:“疼吧?”
兔妖垮下脸:“疼死啦。”
她想了想,毅然道:“我来帮你。”
“你能帮到啥?别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了,我快不行了。”兔妖摇头,拼着最后的力气道,“你赶紧走,趁冲上去的妖怪最多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得个机会冲过去……没时间了,去吧!”
她看了看手上的线,只剩下短短一截。
“我不走了。”
她站起身,看着四周那地狱般的场景,听着将死者们痛苦的呻吟,她突然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在血腥与死气之中,她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好像她从出生到现在,都从没有以如此笔挺而勇敢的姿势站立过,她从最高的地方坠落下来,再坠落到更深的深渊——地狱之所以可怕,在于你怕掉进去,真进来了,也就如此了。
她闭上眼,仰起头,这一刻再没有血一样的天空,也没有贪得无厌的怪兽,天地之间只有她,她从未如现在这般,灵魂仿佛燃烧起来,要用身体里每一寸还活着的部分,竭尽全力将心头的歌唱出来。
没有恐惧,没有迟疑,她独一无二的天赋从清亮明透的音调里一层一层飞扬起来,温柔坚韧的力量,誓要穿过天地尽头。
如果她也有抵抗,那就是现在。
兔妖从最初的惊讶里很快地平复下来,眼中渐渐露出了平静甚至幸福的光,撕裂般的疼痛好像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它仿佛从没有受过伤,只是来到了一块绵软的草地上,像小时候那样,舒服地躺在上头,等一场美梦的到来。
它满足地闭上了眼。
她站在她创造的世界里纵声歌唱,像个要把美好的际遇分给所有人的神。脚下的世界安静下来,痛苦的妖怪们专注地听着从天而降的歌声,在无比的安稳与舒适中,沉沉入梦,永不醒来。
她能做的,愿意做的,就是留下来,陪伴每一条即将消失的生命,让它们的离去不至于太痛。别的,她不管了。
哪怕怪兽已经循着她的歌声来到了咫尺之外。
她不怕,死就死,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带着腥臭味的怪风扑面而来,她知道那一定是怪兽的血盆大口。可她还是要唱,唱到最后一刻,唱到灰飞烟灭。
结果,她没得到这个机会。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她撞到一旁,怪兽扑了一个空。
她这才睁开眼,却见到那只早就消失的黑猫,正懒洋洋地站在她与怪兽之间的石头上。它怎么回来了?!
怪兽恼羞成怒,脖子一伸,口中喷出一道赤红烈火。
黑猫轻松避开,居然不怕死地落到离它更近的地方,站在那些被它撕碎的躯体上,挑衅般看着它。
一声怒吼,怪兽的双翼骤然张开,血红的嘴里露出尖利如刀的牙齿,一口朝黑猫的脑袋咬下来。
黑猫往上一跃,玄光闪起,空中顿时现出一只身有九首的巨猫,真如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一般,轻巧落在怪兽的背上,只是哧哧几爪下去,怪兽的翅膀便断了一只,紫色的血喷溅而出。
痛极的怪兽本能回头,还不等它张嘴,巨猫的九个脑袋已然对准它的脑袋狠狠咬下去。大概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怪兽撕心裂肺的哀嚎。
它疯了般胡跑乱甩起来,巨猫跳下来落到一旁,等着它来报仇。可是它居然选择了逃跑……在这个它称王称霸惯了的世界里,输得一塌糊涂。
巨猫哼了一声,晃了晃九个脑袋,转眼便恢复到最初的模样,还是那只神气的黑猫。
她看得傻了。
“跟我出去吧。”黑猫走到她面前,竟是个姑娘的声音。
“你……”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黑猫摇摇头:“一会儿等那傻大个想明白了,又折回来,我可不管你了。”说罢便向前走去。
她拍了拍突突直跳的心口,赶紧起来跟上去。
可是……她突然看到手上的线已经彻底消失了。她想到了什么,忙走快几步,一把将黑猫抱起来,里里外外地翻看起来。
黑猫在她怀里不高兴地扭动:“瞅啥呢瞅?线没了!咱们都超时了。”
她果然没有在它身上看到红线的痕迹。她怔怔地放开它,说:“你有这般大的本事……应该早就能出去了……”
“是啊,我都快到出口了。”黑猫不悦道,“我就想看看是哪个傻子在那种地方唱歌,所以又折回来了。”
她愣了愣,苦笑:“你不必为了我这样的妖怪,折掉自己的前程。”
“你管我回不回来!”黑猫更不悦了,翻个白眼道,“腿在我身上,我想回就回!”
“可是昆仑半仙啊!你不要了?”她无奈道,“你看看我们身后,那些把命留在那里的家伙们,它们都是为了这个啊。”
“不要就不要。”黑猫不屑道,“我不过是受了那老狐狸的拜托,来替它凑个数,算是还它个人情。老狐狸也是笨,那么多年连九个徒弟都收不齐,还巴巴地想升正仙。”
“啊?”她诧异道,“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只是为了还人情?”
“我不爱欠别人人情,当然要还。”黑猫不耐烦地说,“你走是不走?”
竟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想出去。她是被放弃在这里的那一个,出去做什么呢?
然而她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她想象过自己各种死去的样子,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在一只猫的带领下,走进那片为无数妖怪梦寐以求的彩光之中。
真的是哪个神突然心软了吗……
5
昆仑试或许成了她的一个噩梦。
她不想回忆这场经历的任何细节。
但无论她如何淡定,依然记得那天走出镜子时,师父那张惊诧的老脸,还有她的八位师兄师姐,全部顺利通关,每个都兴奋得手舞足蹈。他们这一组是这一年昆仑试中成绩最优秀的,在场的其他送考半仙与监考仙官们,无不向她师父道贺,不光为他教出了这么优秀的弟子,还为他唾手可得的正仙之位,要知道每九个弟子之中能过关三四个已是厉害,能过八个的,目前好像只有他做到了。
最失望的还是老狐狸,它围着黑猫叽叽咕咕捶胸顿足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位监考仙官在看到黑猫身上已无红线时,竟也露出了深深的遗憾之色,仿佛错失了什么珍贵无比的宝贝。
黑猫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失败,只冲老狐狸说了一句:“欠你的情还了,以后莫来烦我。”
“你这家伙……”老狐狸又气又急,跺着脚对着它的背影道,“这么好的机会啊!这么好的机会啊!!你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吗!不也是为了你!”
黑猫连头都不回,摆着尾巴径直往前走去。
她走到师父跟同门面前,说了一声:“恭喜。”
然后,都不给他们回应的时间,便头也不回地朝黑猫离开的方向走去,任凭师兄师姐们在身后怎么叫她,她都没停下。
就在这里告别吧,以后,都不要再见。
没想到,无论是输还是赢,她都回不了家了。
她追上黑猫,没有说话,就安安静静地跟着它一道并行向前,紫气缭绕的草原慢慢被它们抛在身后,眼前出现了正常的花草与山路。
“我叫……鱼九。”她终于开口,“谢谢你救了我。”
“可别跟人说这事,我一只猫,救一条鱼,说出去不对劲。”黑猫哼了一声。
她笑:“好,我不说。只是我能知道你为何那么厉害吗?你好像不是普通的猫妖。”
“你管我是什么。”黑猫往路边的石头上一坐,“我就是我,想去哪儿去哪儿,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你跟着我做什么?”
“好吧,我不问就是了。”她也无奈地坐下来,“可我也不是跟着你,只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正好就与你同路吧。”
黑猫打量她一眼:“我要去人类居住的地方,你也跟我同路?”
“人类居住的地方……”她微微皱起眉头,“我只去过一两回,跟师姐他们去的,师父不让我们经常下山,还说人类对妖怪来说是危险的存在。”
黑猫哧哧一笑,顺口道:“再危险还能有那老猴子危险么,人类起码不会让你去那样的地方。”
她心里一紧,隐隐的疼痛又渗出来。
黑猫大概也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转了转眼珠,盯着她的尾巴道:“尾巴能变成脚吗?”
她立刻点头:“能!跟师姐他们出去时,我总是化成脚的,不能让人类看出来啊。”
“行,那以后都用脚吧。”黑猫看着那条好看的鱼尾,舔舔嘴巴,“可惜了,救了你便不好再吃掉你了。”
她一愣,笑出来。
命运的转折是不是总这么出人意料,她的余生,是不是就要跟这只猫在一起了?
可惜,她跟这只猫的缘分也只有十年。
离开深山的这十年,她跟着猫住过一座又一座大城小镇,猫教了她许多在人间生活的技能与经验,最后她发现自己学习各种乐器是最容易上手的,各种乐谱她只要看一眼就能全部背下来,并且靠着弹琴卖唱赚到了钱,活得越发像个人类的姑娘了。只是赚来的钱大多给猫买了好吃的,各种鱼干肉干从不吝啬,有时候还亲自下水给它抓鲜鱼吃,这是她能表达谢意的唯一方式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永远沉在深渊里,可现在看来,除了时不时做些噩梦之外,其他都还好。离开了山洞,没有师父没有同门的生活,倒也还能过得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有猫。
虽然猫从不透露自己的底细,但她已经将它视为自己的好朋友,下一程要去哪里,让它来选,今天想吃什么,让它来选,去集市买衣裳,让它帮自己选,甚至连在野外采花,她都要问它喜欢什么颜色。
猫总是很不耐烦,但又会帮她做出选择。
那年元宵节的夜里,她在她们居住的小屋子里忙碌了一天,准备元宵时,她又习惯性地问它,吃甜的还是咸的?
猫蹲在窗户前,看着零星落下的雪,说:“鱼丸,你为何总是要我来选呢?”
很早之前,猫就不叫她鱼九而叫她鱼丸了,它总说她笨得很,像个不长手脚的丸子一样,别人往哪里拨弄她便往哪里滚,干脆就别叫鱼九叫鱼丸好了。
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哈哈笑出来,鱼丸就鱼丸,她无所谓。
“我想,你选的一定是你喜欢的。”她一边揉着糯米粉一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你开心些。”
“谁跟你是好朋友。”猫一翻白眼,“那你喜欢的怎么办?”
她想了想,笑:“现在的每一天,我都喜欢。”
猫不说话了。
经历过地狱的人,无论是出自侥幸脱逃后的感恩,还是心死大半后的麻木,可能都会显得特别容易满足。
猫从来不跟她讨论这些触及灵魂深处的问题,它是一只干净利落自由自在的猫,从不肯被任何一种所谓的关系绑住脚步,对所有伤春悲秋的小情绪也都没兴趣,既然她说喜欢,那就当她是真的喜欢吧,自己的心情本来就该自己收拾好。
那天,她们吃了一顿甜滋滋的元宵。
而这个元宵节,也是她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
几天后的深夜,猫跟人打架了。
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主动找上门来,猫大概是顾忌着什么,没有像对付怪兽那般凶悍,只随便应付了几招,便带着她快速逃了。
野地里,猫舔着爪子,淡淡道:“今后不能在一起了。”
她还在喘着大气:“什……什么?”
“对头都杀上门来了,没看见?”猫瞪她一眼,“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拖累我的。”
她愣了愣,不安道:“你是做了什么吓人的事吗?”
她们在一起的时候,猫总是想走就走,去哪里做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偶尔还会夜不归宿,实在是一只很有脾气的猫,不过以它的实力,也确实撑得起这样的脾气。
“我本来就是个吓人的猫。”猫故意哈了一口气,露出雪白的尖牙,“看不顺眼的,我都会一口咬掉它的脑袋。”
她知道它厉害,但还是担心:“对方也厉害吗?会伤到你吗?”
“嘁,要不是我不能随便吃人,这些家伙哪有机会来找我麻烦。”黑猫冷哼一声,“反正,今后你得自己过日子了。我说走便要走的。”
她沉默了许久,点点头:“好。”
猫转过身,又回头:“自己的未来自己选,别总麻烦别人。”
她没有说话。
“听见了没有!”猫加重了语气。
“听见了。”她站在寒凉的夜色里,略局促地揉着自己的衣角,然后抬起脸,笑道,“我会好好过日子的。你也是。”
猫撇撇嘴,转头跳进了深密的野草中。
她在原地站到了天亮,当晨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才确定,猫真的不回来了。
她的相遇跟分别,好像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四十年,十年……下一次会不会更短呢?
那天,她盯着野草上挂着的白霜,突然觉得那种被空洞包裹的感觉又回来了。
没有师父,没有同门,没有猫,现在的她,又该去哪里呢?
她花了快二十年想这个问题,还是没得到答案。
所以她总是居无定所,没有猫在身边,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爱留在人多的地方,多数时候都是在深山野林里找一棵足够结实茂密的树,一待就是许久,肚子特别饿的时候才去找些果子虫子来吃,然后在一个人的岁月里无限期地恍惚下去。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余生。她起码还有几百年的寿数吧,全留在树上是不是也不太对?
她从树上下来,随意游走,想看看能在哪个地方找到自己想要的日子,不过她始终不热衷于结交朋友,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好朋友的位置还是得留给猫,如果它还愿意回来的话。
她也不盼望再遇到多少欢欣雀跃的开心事,只要没有令她难受的东西,或许只是少做几场噩梦,就够了。
无悲无喜,余生安稳。
她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也相信这个答案,偶尔会焦灼茫然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她仿佛真的在缓缓而过的岁月里,活成了一只无欲无求、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妖怪。
其实,只要不相遇就好了。
不相遇,不停留,像猫一样潇洒,或许就能避开余生的大半苦难。
但为什么又要遇到呢?
好笑得很,上天绑也要把她绑到那个人面前。
雪越下越大,她坐在快要断掉的秋千上,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掉出来。
这一次,是五年。
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情绪与回忆的湖水,她又回到了找不到答案的岁月里。
之后的几年,她一直留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不再踏足人间,只在最偏僻的山林里,找一棵并不属于自己的树,然后留在上头,看日出日落,荒废时光。
有人说,眼不见为净,不看到便会很快放下的。
但,在她从又一场与他有关的梦里醒来时,她突然想见见他,哪怕远远的一眼都好,她实在拗不过自己这个念头,终于从树上下来了。
她还记得他家在哪里。
深秋的铁镜镇,还是像画一样漂亮。
她隐去身形,走到他家门外。
恰好大门打开,他走出来,还是姿容出众,神采奕奕,只是眉宇之间少了几分明朗果敢的少年气。
令家的宅子看起来很好,他的模样也很好,她想,可见当年的风波是圆满解决了。
她舍不得走,还想多看他几眼。
可是,一个微微跛脚的女人跟出来,手中还牵着一个白嫩嫩的小儿。
“爹爹不走!”小儿哭唧唧地朝他伸出手去。
女人无奈道:“瞧见你要出门,这孩子不知怎的,非要跟出来。”
他笑着抱起小儿,点了点他的鼻子:“爹爹很快回来,回来给你买糖人儿好不好?”
小儿抹着眼泪点头。
他又亲了他一下,将孩子交给女人,又嘱咐道:“我最多两日后便回来,你不要忘记按时服药,大夫说了,你的身子弱,这方子对你大有裨益,万万断不得。”
女人笑道:“知道了,你安心出去,莫挂心家里。”
“好。”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走了。”
“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好。”
房门关上,故人走远。
他一如既往的温柔与笑容,都与她无关了。
她还站在原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翳住了一般,呼吸明明是顺畅的,却总觉得吸进来的每口气都填不满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窒息。
她终于逃似的离开了他的家。
河边那棵大树依然在秋色中延展出美妙姿态,黄叶在树下铺起一层迷人的金色。
她站在树下,当年他们说过的话,好像还寄存在这些沙沙作响的枝叶间。
命运的微笑,终究不是给她的。
她低头一笑,转身离开。
6
从没有这么轻松过,身体似挖空了一般,好像随时都能飞起来。
她随便走了一个方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记得日月在头顶更替了几回,只觉得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擦肩而过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不想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随便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也许它喜欢热闹,所以才来到这座无比繁华的大城市。听说皇帝也住在这里,那片威严华丽的宫殿就是他的家。真大啊,一个人怎么住得完那么多房子……百姓们的家也很好,无论房舍是大是小,富贵或简陋,都热闹得很,炊烟饭香,欢声笑语,无论多晚回去,窗口都亮着灯火。
她喜欢坐在高高的房顶上,从最广阔的角度俯瞰这座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城池,无论白天黑夜,她都忍不住要去数一数今天又看见了多少对夫妻,多少父子母子,多少笑闹着经过的好朋友。
记不得有多久没睡觉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无聊事,但她就是想去数,空****的脑子被每天都在变化的数字占满了。
可是,怎么脑子越满,心口却越疼呢。
起初她没有在意,那点疼痛算什么呢。
但,当她终于支撑不住从房顶上掉下来时,心口那一层一层被撕开又揉回去的感觉,渐渐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病了。
可病了又如何呢,城中如此多医馆,哪家会治一只妖怪。
听说遥远的桃都里有一位厉害的大夫,可桃都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她挣扎着站起来,在夜幕中的街市中缓缓前行。
前方的道路有点晃,她几乎分不出是直路还是弯道,屋檐门廊下的灯火明明灭灭的,像不同情绪的眼睛,有的在同情她,有的在耻笑她,有的只是冷冷看着。
旁边好像有人经过,年轻男女情意绵绵。
“等我回来,便娶你过门。”
“可是你爹娘他们……”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选择跟你在一起!”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选择跟你在一起——她看不清他们的脸,这句话却像着了魔似的在她心里反复来回。
甜蜜的人渐渐远去,他们只念着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全然不知刚刚与一只病重的妖怪擦肩而过。
她的身体越来越空,脚下却越来越重,上下两个部分即将各奔东西的感觉狠狠割裂着她。
这条路可能走不完了。
她捂住心口,又坚持着趔趄了几步,终是倒在了地上。
天上的月光像掉进了池塘里,不安地摇晃,四周的房舍也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没有人经过,无人会发现她,也无人会靠近她。
时间已失去了意义,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凉的地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期望。
可是,翅膀的扑棱声打扰了她的安静。
一只巴掌大的白色纸鹤落在她面前。
“病啦?”纸鹤灵活地低下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像个分不出性别的小孩子。
妖怪?
她都没兴趣问它是什么,只梦呓般道:“疼得很……”
“那便是病了呀,我早知道了。”纸鹤说着,又绕着她走了一圈,“起来吧,我看你还能走,带你去瞧大夫。”
是病入膏肓时的梦吧……
“起来起来快起来!”纸鹤催促。
尖细重复的声音像个咒语,她听了,吸了口气,慢慢爬起来,确实还能走,因为痛的是心口不是腿。
纸鹤慢悠悠地飞起来,在前头带路,让她跟上。
她看着夜色中那一团明亮的白色,竟毫无拒绝的意愿,甚至想主动跟上去。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点求生欲。
四周的景色始终不曾清晰起来,这条路比她预想中还要长,她偶一回头,走过的部分竟都消失在了灰黑的混沌中。
再走,一顶白色的轿子等在前头,轿前挂着一盏写着“医”字的白灯笼,幽幽白光在黑暗里太显眼,反衬得这顶轿子有几分高高在上的阴森,竟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
一阵风拂过,淡淡的药草气息迎面而来。
纸鹤飞上去,落在轿杆上,说:“使君,病妖带到了。”
她停在离轿子十步开外的地方,呆呆地看着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有气无力道:“你们是大夫?”
这时,不知从哪里又飞出来几只纸鹤,仆人般从外头将轿帘稍稍掀起一些。
她抬眼朝里头一看,从有限的角度里只见到轿中人的小半张脸,那可能还不是脸,只是一张木头面具,面具上露出的一只眼睛,却比那灯笼发出的光还要亮,有洞穿一切的精明与自信。
很快,轿帘被放下,里头的人消失在一片雪白之后。
她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轿子里传出个轻轻淡淡的声音:“既遇到了,便说说哪里不适吧。”这声音,比男声少了几分刚毅,又比女声多了几分低沉,虽然难分雄雌,倒是颇为悦耳。
她呆看着对面,似乎很久都没有谁问过她冷不冷,饿不饿,有哪里不舒服……
虽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个声音却让她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关切,不由自主地就想把自己所有的难过都说出来。
“心口疼,很疼。”她说。
一条白色的细丝从轿中飞出来,轻轻缠在她的左手腕上,凉凉地蠕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到她的皮肉里。
片刻之后,细丝飞回去。
“倒是死不了。”轿中人道,“无非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愣了愣。
“明明满心怨愤不甘,非要强颜欢笑,以麻木当作无欲无求,实则千万思绪不得疏解,堵在心口哪能不疼。”轿中人似在轻笑,“你一直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却不去要,自然会生病。”
闻言,她心下一坠,身子不禁晃了晃,无力地坐在地上。
知道却不去要……
她知道吗?不不,她还能去要什么?在他的家族前程与她之间,他还是没有选她。他娶了另一个女子,还与她生下了孩子,他是喜欢他们的,对他们展露出的温柔与关怀没有半分虚假,也许在那之前,她从他眼里读到过的所有真诚也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从今以后,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任何与她有关的留存,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春夏秋冬,他给过的每一个承诺,都会像灰烬一样散去。
她哭了。
不想还罢,一想起便如波涛翻涌,无法遏制。
“我以为他是人类中的另类……我以为,他会选一个有我的余生。”她擦去泪水,又笑出来,“可他的心,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坚定。”
“这便是治你的药了。”轿中人又笑,“那就给他一颗坚定如石的心,让他重新选一次吧。”
她苦笑:“不可能的……他是个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的人。一切都来不及了。”
“取活石固三只,吞服,以命珠之力炼为药汤一滴,喂服于凡人,三十日一滴,三滴之后,凡心必坚,余生只念施药之人,外力不可分,可达君之愿也。”轿中人缓缓道,“我开与你的药方,可记住了?”
余生只念施药之人,外力不可分……可达君之愿。
他对她展露过的每一次笑脸,做过的每一件让她心动的事,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仅有的理智眼看着便要破碎。
她一直都不愿承认,她有多想念他,那些属于他们的欢欣岁月如果能回来该多好。
不是说过要娶她的吗,怎么可以不娶呢!怎么可以呢!!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对轿子里的人说了声:“多谢。”旋即她又想到了什么,有些为难:“可是……要上哪里去找活的石固?我只是听过这种妖怪而已,它们似乎很难被找到。”
这时,一张白纸从轿子里递出来,纸鹤赶紧叼起来放到她面前。
白纸上空无一字,只在左下角画了一支形似药草的植物。
“这是……”她不解。
“石固倒是不难找。”轿中人道,“你若愿付我诊金,我自会将捕获它们的法子交给你。”
她低头看看自己,说:“可我身上并无财物,连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
“我的诊金并非银钱。”轿中人笑道,“你们身上最出色的地方,便是我要的诊金。”
“最出色的地方?”她不太明白。
“尔乃岸鱼,最出色的自然是嗓音。”轿中人轻笑,“你若同意将嗓音付我,便在那纸上按下掌印。若不同意,咱们便当作从未见过,你大可靠自己去捕获石固,只是我要提醒你,你妖力不强,年资仍浅,若为捕获石固耗损太多元气,令到命珠不济,即便抓到石固,你也无力炼化它们,自然也无法成为那凡人的施药者,拖得越久,凡人性命有限,而你的病,也只会愈发严重。”
她听得心头一阵慌乱,不由自主地摸到自己的喉咙,把自己的嗓音当作诊金付出去?!那自己岂不是再也不能唱歌,甚至都不能说话了?
见她愣在原地,很久都做不出决定,轿中人又道:“若永远失去他,你的歌又唱与谁听,你想说的话,又说与谁听?”
她眉头一皱。
“我只是一名大夫,虽要收取诊金,却从无强人所难的习惯。你若舍不得,也罢。”轿中人似有去意,轿子居然从地上漂浮起来。
“不,我愿意!”她突然喊出来。
说的没错,这嗓子长在身上这么些年,有什么用呢,唱歌唱得美妙有什么用,既不能让自己不从云海上掉下来,也没有让师父把自己送到另外的镜子里,猫也不爱听,他爱听,可听了又如何,还不是选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不要这嗓子,就能让她的命运被重新选择一次,那就不要吧!
她不等轿中人回应,深吸了口气,毅然将左手掌按在了那张白纸上。
那一瞬间,白纸化作了一道光,从她的手掌里融进了身体。
她突然紧张地捂住了喉咙,那里好像爬上来一只虫子,又麻又痒,然后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那无形的虫子似从喉咙里割走了什么,嗖一下从她手掌里飞出来,落进了轿子里。
疼痛只是那一刹那,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麻木与无力。
“拿去吧。怎么用,都写在里头了。”
一个锦囊递出来,纸鹤又赶紧放到她面前。
她忙打开锦囊,里头是个黑色的指环。
“预祝早日康复。”
抛下这句话,那轿子转眼便消失在她面前。
四周的景色也在这一刻逐渐恢复正常,还是那片夜空,还是那条街,一两个赶夜路的人匆匆而过。
她捏着锦囊,试着发出一点声音,却发现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发出一丝难听的怪声。
她愣了许久,笑了,原来真的不是梦。
她转过身,看着铁镜镇的方向,手里的锦囊隐隐散着诡异的光。
好了,猫不是说过自己的未来自己挑么,她终于挑了。
不过,猫是什么颜色的呢,好像是白色的吧,不不,是黄色?!怎的突然模糊起来,咦,为什么突然要去想猫呢?跟猫有什么关系……算了,不想了。现在只有石固是最重要的东西,抓到它们,他就会重新拥有一颗真正坚定的心,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她的病也就能好了。所以,赶紧去吧,别的都不重要了。
她把那锦囊紧紧贴在心口,一路小跑起来。
她越跑越快,却没有发现从她的身体里竟掉落出了另一个自己,这个她面目憔悴,双眼无神,如行尸走肉般留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捧着“灵丹妙药”的自己飞快地跑远。
她想叫回那个自己,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她消失在夜色的尽头。
四周的房舍又不见了,成了一团团浮动的颜色。
她无力地站在那里,一丛丛蚕丝般的东西慢慢从她的心口钻出来,它们围着她的身体一圈一圈地绕,直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成了一个大大的茧子,她曾经无数次在心头有过的感觉,终于变成了现实。
一声叹息。
桃夭从她的身后走出来,神色深沉地看着这个毫无动静的茧子。
“原来你在这里。”
她想了想,伸出手去,敲门般敲了几下茧子。
“鱼九?鱼丸?”她大声道,“开开门,咱们得回去了。”
茧子没有动静。
“你那只猫已经回来了,它在等你回去。”她继续道,“还有,你再躲在这儿,令舒望就要死了。你得的药方是错的,那个治不了你的病,更给不了令舒望一颗坚定的心,只能给他一具跟石头一样硬的尸体。”她无奈道,“你被坏心肠的庸医坑啦!听见了没有?还不出来!”
茧子突然摇摆了两下。
她赶紧又道:“现在回去,或许还有转机。你真要看着令舒望变成一块石头?要不你看在我一路跟着你跑了这么多地方的分上,就当同情我一下,起码出来跟我见个面,打个招呼行不行?”
茧子上的丝有了松动的迹象,一层一层地垮下去。
很快,她的身体露了出来,先是疑惑地看着桃夭的脸,继而便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走吧。”桃夭向她伸出手去,“我找你好久了。”
她犹豫片刻,终是迟疑地伸出手来。
桃夭一笑,紧紧握住了那只早就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孤独了太久的手。
7
今日又是晴天。
清晨的春光裹着花草的香气从窗外跑进来。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化解房间里略为紧张的气氛。
岸鱼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依然昏迷的令舒望,好像几百年几千年没见过这个男人。
桃夭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思正常的病人。猫蹲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以一种刻意的懒洋洋的姿态,时不时地往岸鱼身上扫两眼。柳公子坐得最远,一副下一秒便要现出原形,把这些个不知死活胡乱冒险的家伙全吞下去的愤愤之情。
反正他是不会告诉桃夭,在他看见她毫发无伤地张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差点哭出来,这辈子最美妙的感觉,就是他差点绷断的那根弦终于保住了……他可太怕她死在一根头发上了,这说出去多窝囊啊,唉。
“你当初拿到的那个锦囊,不是好东西。”桃夭开口道,“那不露脸的家伙定是往里头放了污糟玩意儿,你当时本就神思混乱,再被它一沾染,自然神魂分裂理智全无,活活成了个不记前事只抱执念的疯子。我以连心术治你,不止是要看你的病根,还要把你丢掉的那部分带回来。”
柳公子一听到连心术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狠狠瞪了桃夭一眼。
岸鱼没有回头,只是垂下脑袋,不知如何面对的模样。
“你的好好生活便是这样?说了又做不到,还不如不要让我遇回你。”猫冷哼了一声,一点好语气都没有。
她的头埋得更低。
“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猫跳到桌上,敲了敲上头的砚台,“你缩在那儿算个啥?你是鱼又不是乌龟!”
桃夭瞟了猫一眼,心想这家伙竟比她还要暴躁几分,所谓口硬心软,当之无愧了。
岸鱼慢吞吞地挪过来,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小心翼翼坐到桌前,提笔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猫一脚把纸踢开,恨不得打她一顿:“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嗓子是能随便给别人的吗?自己的东西就那么不珍惜吗!”
她又写:“无用之物。”
猫唰唰把这张纸撕得稀烂,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又写:“见你安好如故,很高兴。”
猫瞟了一眼,赶紧扭过头去,不理她。
她放下笔,起身突然跪在桃夭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
“令舒望是中了石固的妖毒,轿子里的家伙倒是没完全骗你,吃了石固,他的心能不坚定如石吗,整个人都是石头了。”桃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把她拉起来,又看了看**的令舒望,“你以命珠炼化石固,也难怪他身上会出现两个人的脉象,你是拿命在给他下毒啊。”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我虽不喜这样出尔反尔的人,但看他也算是遭了大罪,你就勉强救他一命吧。”猫昂着头,不太情愿地对桃夭说。
她眼里顿时亮起了光,赶紧也对桃夭猛点头。
救他……
桃夭沉默片刻,说:“救是能救。他身上的妖毒乃命珠之力炼化,故而能解妖毒之药……”她的目光落在岸鱼脸上,坦白道:“唯有取你命珠喂他服下。”
一个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猫的尾巴可能没有管好。
“你不是桃都最厉害的大夫?”猫有点急了,“就只能想到这种破法子?”
桃夭耸耸肩,让开一步:“要不您来?”
柳公子起身,走到她们俩中间,对猫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她是最厉害的大夫了,还是一个敢豁出命去用一根头发救人的大夫,若还有别的法子,她能不用?”
猫的胡子都抖起来:“可是……命珠是她的命啊!给别人吃了,她不就……”
它话没说完,岸鱼的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它的脑袋上。
这么多年了,它的毛还是这么柔软,依然像一匹昂贵的缎子。
她的手指小心地在它的头顶上移动,好多年前她就想这么干了,但猫很高傲,总是不准她摸。
这一次,猫没有拒绝。
她说不出话,但手指的每一次触碰,都是她想表达的意愿。
别生气,别着急,我不怕,我愿意……
它觉得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几十年不见,就得了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重逢。
一股无奈与些许的恼怒终是窜上脑门,它突然歪头躲开她的手,一跃落到窗台上,又回头看着她微愕的脸,冷冷道:“把你从镜子里带出来,不是让你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说罢,猫跳出窗去,眨眼没了踪影,只有一丛花草在轻轻摇动。
她沉默,来自唯一的朋友的否定与失望,像另一把刀插进了早就四分五裂的心里。
自己怎的将一生过得如此糟糕……
桃夭往窗外瞅了几眼,好像远远的围墙上蹲着一团黑色的玩意儿——猫真的很生气,但没走。
桃夭笑笑,回头道:“你是不是也曾经对它有过芥蒂,因为它也离开了你。”
她抿紧嘴唇,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家伙的脾气是天生的坏,它果断离开你,却不是怕被你拖累,是不想拖累你。”桃夭侧过脸去,气呼呼却还是不肯走远的猫,可能正在围墙上骂骂咧咧吧。
闻言,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觉得它本事那么大,怎会被你连累?”桃夭笑笑,拿起笔在纸上随意画起来,“我都说了它的脾气太坏,脾气坏通常代表仇家多。你一直不知道它是什么对吧。”
她指了指自己,它跟她一样是妖怪吧。
桃夭拙劣的画技在纸上堆出了一个潦草的图案,一只大概像猫的玩意儿,顶着九个脑袋,不吓人,反而十分滑稽。
“它是猫馗。”桃夭拿起纸,在她面前晃了晃,“世间兽类,无论猫犬牛羊,遇大凶极阴之时,又生于绝死之境中者,成馗,其性凶煞,善恶不定,生九首,天赐怪力,无不能克者,得九十九年寿,千年未必一遇,奇妖也。”
她看着桃夭的画愣了许久,脑中当是想起了当初在镜中九死一生时它现出的本相。
“无论是猫馗犬馗还是别的馗,这些家伙生来便是妖怪中的怪物。”桃夭看着自己的“大作”,“它们本是不可能活着出生的家伙,但有时候就是很奇怪,那些冥冥之中的力量,愿意给特别艰难的家伙们一个机会,死中得生的契机,成就了它们非凡的本事。能让你们这些小妖怪尸横遍野的怪兽,在它眼里就跟一张纸那么脆弱。”她把画纸撕成两半,笑,“昆仑对馗是特别偏爱的,天生的强壮,天生的威势。那些想上昆仑的妖怪都是千方百计要拜在送考半仙们的门下,只有馗,是半仙们恨不得跪下来求它们成自己的弟子,因为他们知道只有馗可以轻而易举完成最难的试题,能得一馗为弟子,意味着他们的功德可以数倍计。以及,馗一旦上了昆仑,通常会被当作未来的大神而教导培养,没办法,毕竟要生为一只馗,条件太苛刻,非外力可促成。”她顿了顿,又道,“它们几乎没有弱点,除了寿数短些,九十九年,比人类长不了多少。大约这就是天地造物时的公道吧,绝不给十全十美。”
她仔细听着桃夭说的每个字,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竟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数起什么来。
“不用数了。它因为回来救你,失去了上昆仑的机会。它只有九十九年好活,而昆仑试两百年才举办一回。”桃夭看着她表情逐渐僵硬的脸,直言,“它没有机会再参加了。以它现在的身份,无论继续修炼到多厉害的程度,都不能改变命定的寿数。”
她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响,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难过的咕咕声,双手也胡乱比画起来。
桃夭蹲下来,抓住她的手,平静地说:“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计较它的离开。无论它是不愿将你扯进它带来的危险,还是它本就是个独来独往的怪物,它的离开,都不是你以为的抛弃。”
她哭得浑身发抖。
柳公子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桃夭的肩膀:“我去看看令家其他人,昏睡咒我最多只能施到明晨。那个人等不了太久了,你们看着办吧。”
桃夭点点头。
又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平静下来,起身走到桌前,写下了:“能否让我与他单独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
桃夭走出房间,给他们关上了房门。
岸鱼的病算是治好了,可以开开心心地找那只猫收取报酬了,而且她应该特别开心才是,能让一只猫馗往她手里盖个章,那真是事半功倍的收获。可是,为何她一点都不兴奋呢?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不舒服。
8
桃夭一直坐在门口,哪里都没去。
不知什么时候,身旁多了个毛茸茸的东西跟她一起坐着。
桃夭瞟了它一眼,笑笑没说话。
“我是想起还要按规矩给你盖个章才回来的。”猫主动开口。
“就真的一点都不后悔?”桃夭托着下巴,“几乎是送到你手里的昆仑半仙之位,千年寿数,青云大道,没准儿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可以列席王母蟠桃宴的诸神正仙之一了。”她回忆着在岸鱼那里看到的那一幕,“只要不回头,都是你的。”
猫舔了舔爪子:“没有昆仑试的时候,也有我们,不一样爽爽快快地活下去了。再说了,我又不喜欢吃桃子,我只爱吃妖怪的肉。”
桃夭好奇道:“你跟她那会儿才是头回见吧?我偷偷想过,若我是你,得是多厉害的理由才能让我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光,为一个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小妖怪回头。”
猫咂咂嘴,说:“我听到她跟兔妖的交谈。”
“所以同情一个被师父坑了的孩子?”
“同情个屁。”猫翻了个白眼,“自己有多少斤两都不知道,被坑了不是活该么,不是那老猴子也会是别人。”
“这点你跟我倒是挺像的,是只明白猫。”桃夭笑出来,“所以,为什么呢?”
猫沉默了片刻,一蓝一绿两只眸子像两个深邃而遥远的世界。
“我听到了歌声。”它说,“我对音律没有兴趣,也分不出什么好听不好听。但是,在一个血流成河的绝境里,一个必死无疑的妖怪,居然敢站在最高的地方,用自己仅有的那一丁点本事去安抚濒死之灵魂。我回头看见她的那一瞬间,这个一无是处的妖怪,神态竟那么自如又坚毅,那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是从她的性命里冲出来的光,缭绕在每个将死的痛苦身躯上。”它顿了顿,眼里突然有了少见的温和,“就是那一瞬间,我觉得她是这个地狱里唯一的神,是世上的一件好东西,不应该被撕碎,更不应该被毁在一场平庸的阴谋里。所以,比起去吃桃子,我更愿意教训一下那头傻不拉叽的怪兽。”
桃夭微愕,然后循着它的话想下去,从它的视角里回了一次头……明白了。
“很多喜欢都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原来你也一样。”她转过头,笑看着若无其事的它,“我都说你很喜欢她了。”
“可她不争气。”猫哼了一声,抬起爪子指着房门,语气激动起来,“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很英俊吗?很厉害吗?我看不过如此嘛……连能吃掉自己的怪兽都不怕,却怕跟区区一个人类分开?早知如此,还不如被吃了呢!”
“你平静一下好吧。”桃夭拍了拍它的脑袋,“你又不是她,你们在一起的那十年之外的岁月,你也没参加过。”
“那又如何!”猫不悦道,“我不参加也知道她干了多少蠢事!”
“你干的蠢事未必少过她,不然也不会跟她十年朋友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房间里突然传来咚一声响。
桃夭跟猫同时弹起来,一把推开了房门。
岸鱼倒在地上,所有**在外的皮肤都变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连尾巴都没有例外。
一颗蓝光莹莹的珠子,安静地躺在令舒望的心口上。
桃夭皱了皱眉,上去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猫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尾巴不安地摇来摇去。
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可一旦真的到了这一刻,再有置身事外的本领,也免不得心中怅然。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桃夭的脸,笑了笑,张嘴说了两个字,虽无声,但从口型上看,是多谢。
随后,她用尽余力抬起手,轻轻落在猫的身上,手指却在那闪亮的皮毛间缓慢移动,猫突然意识到,她在写字。
猫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笔。
房间里安静异常,只有交织在强壮与虚弱之间的心跳声。
写完,她又摸了摸猫的头,然后,往令舒望身上投去最后一瞥,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点点遗憾。
桃夭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也许多给她一点温度,她离开时会舒服一些。
可是她太凉了,比冬天结了冰的湖水还要凉。
终于,她的手,从猫头上滑下来。
午后的暖风从外头悠闲地钻进来,扫过窗下的桌面——一张写了字的纸顺势飘下来,晃晃悠悠地落在桃夭面前。
桃夭拾起来,是她的字——
“那夜我在京城的房顶上,看着脚下的一片繁华,万家灯火,甚是美好。可我也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那万家灯火中,无一盏为我而亮,处处炊烟里,无一人在等我归来。从生到此,我竟从未被坚定地选择过,哪怕一次。”
短短几句话,空气中好像有什么脆弱的东西碎掉了。
纸在桃夭手里被攥成了团。
猫伸出爪子,放到那只永远也不会再抬起的手上。
她所经历的,并不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相爱又背叛的俗套故事,彻底击垮她的,也从来不是区区一个令舒望。
桃夭历来不喜欢把自己活成备选项的家伙,总认为把命运交给别人来选择是一件特别蠢且吃亏的事,在她的规则里,没有谁放弃谁这样的事,不过是缘分尽头的各奔东西罢了,当时的难过就留在当时,绝不影响未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看不起被所谓的“抛弃”砸到地上爬不起来的家伙,不过是自己把选择的机会扔掉的可怜虫罢了。
可是对岸鱼,她责怪不起来。
毕竟从云上的树海里落下来的不是桃夭,在镜子里独面死亡与绝望的不是桃夭,在快要断掉的秋千上看着那个男人走远的人,也不是她桃夭。
她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可是当她鼓起所有勇气与力量,以为可以得到一些不敢想的美好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却突然又告诉她,抱歉,这些不是你的。
妖怪裂开的心,也不是每回都能拼凑回来的。
还能怪她什么呢?
越来越多的碎光从岸鱼的身体里飘出,在她与令舒望之间漂浮成一场无声的告别。
只是在某一天认识了你,然后在某一天离开了你,无谓对错,不过缘浅。
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些在飞舞中渐渐消失的光。
它带出来的家伙,终究还是不肯留在镜子外的世界。
但是,它真的不后悔。
起码它给了她一次回来的机会。
现在,它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只有她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在歌声里发光的模样。
明明在哪里都有你可以站上去的地方,可你不去。
好可惜啊。
“她在你身上写了什么?”桃夭问。
“最好的十年。”猫别过头去,拿爪子偷偷揉了揉眼睛。
桃夭拍拍它,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拿起了那颗仍在令舒望心口上闪烁着的珠子。
尾
傍晚的河边,桃夭背靠着那棵听了太多故事的树,望着河对面的晚霞。
“令家人都醒了。”柳公子走到她旁边,“令舒望也醒了,不用变石公子了。”
桃夭笑笑:“药效来得挺快。”
“真的什么都不跟那家伙说吗?”柳公子问。
桃夭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总觉得……”柳公子皱眉。
“觉得他不该如此轻松地落个安然无恙的结局?”桃夭挠了挠鼻子,“虽然我也相当不喜欢这个出尔反尔的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段男女之情,硬要说他罪大恶极,也只是对那条鱼,能管他讨回来的,也只能是她,不是我们。”
柳公子摇摇头:“还讨什么呀,鱼都没了。”
“也不算完全没了。”桃夭狡黠一笑,“毕竟他吞的是她的命珠,我在救他的命时,顺便加了点别的药。”
“不是什么醒来之后不穿衣服乱跑的药吧?”柳公子挑眉。
“小看我。”桃夭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欣赏夕阳,“今后,他的每一场梦里,都有她。”
“哦?”
“无论他是想忘记还是不想忘记,我要他到死的那一天,哪怕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也要记得自己曾经爱上过一只妖怪。”一片金红落在桃夭的眸子里,“要记得那个叫鱼丸的孩子,记得她爱吃的果子叫凤尾果,记得他就在这棵树下亲口说过,要娶她为妻,要给她一个未来。”
柳公子沉默片刻,点点头:“也好。”
猫从树背后走出来,蹲到桃夭面前,伸出爪子:“盖吧。”
桃夭嘴角一扬,伸出手说:“虽是早说好了的,但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遍,盖了章,便是你心甘情愿同意做我的药,今后无论我要你身体的哪个部分,你都要毫不犹豫地给出来。”
啪!
猫已然跳起来,一爪拍在她的手掌上。
“啰唆。”猫落下地来,昂首道,“我素来言而有信。”
桃夭无比满意地摸着自己的手掌,笑得像吃到了最喜欢的食物。
“事已完结,就此别过。”猫转身就要走。
“这么急着走?我还想请你吃个饭呐,油炸小鱼干儿怎么样?”桃夭喊住它,“来之前咱们可说好了的,你的底细还没交代清楚呢。”
猫回头:“你不是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桃夭撇撇嘴:“我早就知道你是猫馗,但昨天夜里,就在这棵树下,我亲耳听到你说‘吃了它是尽忠职守’……这不对吧,一只把自由自大看得比命还重的猫馗,不该说出这种话吧。”她眯眼一笑:“你在尽谁的忠?守什么职?”
猫愣了愣:“我说过吗?”
“我也听见了。”柳公子举手。
“哦……那就当我说了吧。我呢,现在确实有公务在身。”猫慢吞吞地说着,又挠了挠耳朵。就在桃夭等下文的时候,它突然发力,一跃而起,居然直接从河上飞了过去,然后扔下一句:“反正大家都长居京城,下回还能碰到的话再聊。”
桃夭没防着这一招,眼见着它逃得没了踪影,气得直跺脚:“你个死猫!”
“你好像对这只猫特别上心。”柳公子撇撇嘴,“回去可别告诉滚滚你在外头有猫了,我怕它难过。”
“那是猫馗啊!发起疯来可能连你都打不过!你说我要是能把它诓回桃都去,献给那个人,他会不会对我好一点?”桃夭摸着下巴,很认真的样子。
“你喝多了吧,我会打不过一只猫?”柳公子冷笑,“你有这歪门邪道的心思,还不如好好想想几时才能把百妖谱找回来,不然你给十只猫出去,那个人也不会放过你。”
“哎呀,我心里有数。”桃夭立刻跳开这个话题,“不过现在有件事也很值得我关注。”
柳公子脱口而出:“给岸鱼开方子的轿中人?”
桃夭横抱起双臂,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竟有人敢抢我的生意,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此事的确诡异,放任不管的话,只怕今后你要治的妖怪会越来越多。”柳公子皱眉道,“那轿中人分明是在害妖,哪是治妖。”
桃夭冷笑:“岸鱼虽不在了,但她被骗出去的东西,我早晚要替她讨回来。”
“此事得慢慢查,你不要心急。”柳公子看看天色,“回去吧,磨牙肯定急坏了。”
“嗯。还是先去找点东西吃吧,两天没吃饭了。”
“咦,你看见没有!草丛里有田鼠!!!”
“我不想吃饭了……回吧。”
今夜的月色特别好,铁镜镇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梦一般的银辉,最高兴的还是令家,房间里,众人围着好转过来的令舒望,都顾不得去追究他是怎么突然好起来的,只当是老天有眼,神仙出手,无不喜极而泣。
令舒望坐在**,还有些虚弱的他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妻子,儿子一头扎在他怀里,抱住他就不撒手,年幼如他,也好像知道自己差点就失去了父亲。
“没事了,没事了。”他微笑。
可是,真的没事了吗?
他怎么觉得她来过了呢?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她就在他身旁,说她很想念他。
心头一阵刺痛。
眼泪从眼角滑出来,他偷偷擦掉,然后把妻儿抱得更紧了些。
还是河边那棵大树,月光从树梢落下,高高的树杈上,好像坐了一个长着鱼尾巴的姑娘,对着月亮哼唱着美妙的歌。
树枝上,挂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
美中不足的是,灯罩上沾着几根黑色的猫毛。
世间灯火,还是有一盏是为你而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