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妖怪。”她像从前一样,无所谓地笑了笑,“一条住在岸上的鱼。”
1
三个月前。
铁镜镇,令家。
笔墨纸砚在木案上排开,细白的纸上,笔尖缓慢移动,婉转圆滑的线条浸在午后的阳光里,无论最终走成什么形状,应该都是一场美好温柔的回想。眉目俊气的男子坐于案前,神色专注,执笔的手指上落着好几处早已愈合的旧伤口,他虽是聚精会神的模样,但在某个瞬间的迷离中,却不知他的思绪是在纸上,还是在那几道伤口。
铁镜镇上的人,早已习惯将“令舒望”作为一个形容词来看待,但凡要提到一个“文武全才仪表堂堂名门世家出类拔萃”这样的人物,是一定要拿他出来当标准的。令家世代居于铁镜镇,以铸造铁器为祖业,匠心独具,手艺精湛,经令家之手而出的铁器,无论日常器物亦或刀剑兵器,因其过人的优质与精妙,渐渐成了江湖中人口中的“名器”,众人都以能得到一件“令家铁”为心愿。如今,令家的老当家已生退意,打算再操持个三五年,便将一门家业交给自己的独生子令舒望。无论是令家还是旁人,都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最佳选择,毕竟令舒望如此优秀,虽出身名门,又是集万千宠爱的独生子,却无半分纨绔子弟之气,自幼习文练武,无视辛苦不畏寒暑,又有天分加持,一路下来自然长成个诗词书画信手拈来、刀枪剑戟无不擅长的青年才俊,难得他还有一颗路见不平的心,年少时便常干些锄强扶弱的事,赞他,他却不以为意,只说令家家训就是“锻坚固之铁,行侠义之事”。斯斯文文的外表下,倒真是一副铁打的硬骨头,不骄不躁,有勇有谋,众人都道老当家是上辈子做了大善事,这辈子才得了这般好的孩儿。
三年前,曾令不少姑娘家魂牵梦绕的令舒望成婚了,新娘是令家世交,指腹为婚,门当户对。
唯有这一桩婚事,多少是让人意外的。众人都以为令公子这样的人物,多半是要在行走江湖的日子里,寻得一位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两个人的相遇相爱应该是一个曲折动人的传奇,意外开始,圆满结尾,神仙眷侣。
可他偏偏选了最不曲折的那种。
也罢,谁说行走江湖就一定会遇到个红颜知己呢。
“爹爹!爹爹!”
走廊那头,跌跌撞撞跑来个一两岁的小人儿,手里攥着个糖膏,直奔他的怀中而来。
他从短暂的失神中回来,放下笔,转过身抱住儿子,微笑道:“说了不可跑太快,摔了又要哭鼻子了。”
“爹爹,吃糖糖!”小儿将糖膏往他嘴边送,他配合地咬了一小口,说好吃。
稚子慈父,一幅再温馨不过的画面。
这时,一个身型瘦弱模样清秀的女子朝父子二人而来,手里挽着一件披风,行走间却是右脚微跛着。
“虽是晴天,还是冷得很,你穿得太少了。”女子细心给他披上披风,口中虽在嗔怪,脸上却始终温温柔柔的。
“我这身板,想受风寒都难。”他笑着看她,“爹娘他们都出去了?”
“嗯,出去好一阵子了,说今天天气太好,要出去走走。”她伸手摸了摸他案上的茶壶,“凉了,我去给你换一壶。你又放小贵出去玩儿了?起码也留个替你换茶的人呀。”
“都说今日天气好了,那帮孩子哪坐得住,人在心不在的,不如放他们出去。”他不以为然,“凉茶也喝不死人的。”
“你呀,这群小厮都被惯出毛病来了。”她叹口气,“晚上想吃些什么?那天林伯母他们来,送了不少山珍,要不炖个汤?”
“汤?”他微微一怔,自言自语般道,“我昨儿夜里还梦见喝汤了。”
她掩口一笑:“可见是馋这一口了,我这便吩咐下去,让厨房给你做一锅暖身的好汤。”说着又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路儿,莫在此打扰你爹爹,跟娘亲去别处玩吧。”
孩子听话地爬起来,她一手牵他一手提起茶壶,转身离开。
她总是如此细心,照顾着他的起居,又小心翼翼地不打扰他,给他留出自己的时间。
“婉青,”他叫住她,“你不必如此操劳的,多休息些吧。”
她回头一笑:“照顾自己的相公谈何操劳,倒是你才要多注意休息,最近爹交给你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以后整个令家都要靠你撑住,我做这些小事算个什么。”
三年了,他居然还是不太习惯去应对这样的温柔体贴,只能回报一个笑容:“多谢了。”
“夫妻之间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去给你换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回身去,在背过去的时候,笑盈盈的脸上才稍微有一丝丝失落。
恐怕他们这对夫妻,最适合拿来解释何谓“相敬如宾”。
他们应该这辈子都吵不起架,可以到老都和和气气地坐在同一张饭桌前,躺在同一张床榻上,交换一些出于各自的角色所应该有的关心,波澜不惊地走完一生。
这是他选的未来。
谈不上后悔不后悔,毕竟他的人生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完成,更多的责任需要承担。
他抬头,斜去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
众人都说今年的冬天定是最冷的,也许今日的暖阳是严寒来临前最后的奢侈了,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穿着薄薄的衣裳,敢大冬天地往河里游泳吗?还敢拿虫子熬汤喝吗?现在……有人帮她打开比石头还硬的凤尾果吗?
他的视线落下来,没有画完的纸上,是一张空白的脸,微卷的长发像鱼尾似的游动着,拂过他的记忆。
“我娶你如何?”
“我同意啊!”
“都不矜持一下……”
“令舒望,我真高兴。”
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每泛起一圈涟漪,疼痛就增加一层。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眉头也皱起来。那不是臆想出来的疼痛,真的好似一把刀在心脏上旋转,从底部一点点往上,割肉裂骨之痛。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额头尽是冷汗,双手几乎要穿到自己的胸腔里。
茶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是婉青的惊叫。
“相公!!”
2
哈啾!
柳公子又打了个喷嚏,双手拢在袖子里,顶着两个黑眼圈道:“这都第三天了,你就打算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下去?”
京城之中某片高高的屋顶上,桃夭缩着脖子打着呵欠:“别说话,仔细听。”
“说梦话的放屁的打嗝的,我都连着听三个晚上了!”柳公子不满地掏了掏耳朵,“还让我带着你在全城的屋顶上蹦来蹦去,你倒是轻巧,遭罪的都是我!”
“天天在司府好吃好喝地待着,你再不出来跳一跳,仔细变成个水桶腰的肥蛇。”桃夭眼珠一转,“不对,你那身形本来就是水桶腰了。”
幸好大半夜的,街头也没什么行人,就算桃夭被一脚踢下来,也砸不到无辜。
这三个晚上委实是苦了柳公子,桃夭为了治石固们的心病,更为了保住司府以及别人家的墙壁,已然拖着他在京城的房顶上蹿了三个通宵,就为了大海捞针般去寻找关于那“恶物”的蛛丝马迹。她说,运气好的话,兴许第一晚就能碰上再次出手的恶物,理论上对方不可能精确找到石固们藏身在具体哪间房子的墙壁里,而它既是用声音来捕捉石固,那么最好的法子便是找个最不影响声音扩散的位置,以求覆盖最多的房舍,撒大网捕鱼般碰运气。放眼京城,这个最佳的位置,只能是繁华之地的高处,所以这三个晚上,他们都在房舍最密集的区域里蹲守,恨不得把空气里每一个异常的声音都收入耳中。
但,他们的运气可能并不太好,三个晚上,除了柳公子说的那些声音,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在京城的夜里发现任何诡异的对象。
“也许那家伙已经抓够了,所以不出来了?”柳公子揉了揉眼睛,“要不我们随便拿个石头化成妖怪,回去跟那两个家伙说恶物已经被我们降服了?反正只要它们安下心不害怕了,就不会离家出走了,世界就安稳了。我真的好困啊……”
“呸!”桃夭敲了一下他的头,自己仍是不死心地睁着困倦的眼睛往四周查看,“你可以当一条诡计多端还不要脸的蛇,我却是不能做一个庸医的。若又垮塌几处房舍甚至闹出人命了,算谁头上?被那个人知道我们敷衍渎职,你替我下油锅还是我替你?”
柳公子半眯着眼睛,痛苦道:“我真的只是想睡觉……你应该让二少爷陪你蹲屋顶才是啊!”
“春天都来了你睡个屁!”桃夭一把掐在他的胳膊上,疼得他差点跳起来,睡意全无,甚是奏效。
让司狂澜陪她蹲守就免了吧,柳公子在旁边顶多是烦人罢了,起码还有个能聊天说闲话的对象,若换了他……算了,何必找这不痛快。再说他跟苗管家前天下午就出门去了,今天都还没回来,不知道又是哪里的是非要解决。反正自从那晚替他把脉之后,司狂澜都没有来找过她。不找更好,她现在也分不出时间给他。她都想好了,等治好石固的心病,再理直气壮找他邀功。别的不说,保住了司府的墙壁就是大功一件,奖励一年工钱也不过分吧!哎不对……之前说好的三个月工钱他还没给吧?!
正分神时,街头传来打更的声音。
柳公子摇摇头:“只怕今晚又白费了。以为你胸有成竹,结果找了个笨办法啊。”
桃夭也有几分丧气,若柳公子猜对了,那恶物已抓够了需要的石固,不再出现,想对付它就真的难了。
“你有什么聪明法子吗?”她的视线仍在不甘心地移动,不想放过深夜里任何一个异常,“怎么也要守到天亮。若七天都找不到它的踪迹,那就只能……”
“只能变个妖怪去交差对不对?我早说过我这法子能行!”
“就只能让你费点心,给咱们脚下的每座房舍,尤其是那些破烂老旧的,上一层固元咒,如此就算胆小的石固们都跑了,起码房子不会塌。”
“滚!固元咒是能这么用的吗!你就这么恨我,要我拿半条命去拼?你自己怎么不去!”
“咒法这块向来是你的长项啊,我的药又不能加固房屋……大不了回头替你熬一锅十全大补汤呗,放心,损耗的元气我一定给你补回来。”
“你认真的?”
“一个人拼命总好过咱们两个吃苦头吧。”
“你……”
“先别悲观,这才第三天,做蛇要有希望呀!”桃夭赶紧拍拍他的肩膀,说着又往司府的方向看了看。这一回,谁都没闲着,磨牙跟滚滚被她安排去监视司府里的石固了,她要他们务必盯紧,万不能让这些小家伙偷跑出来,万一有什么异常而他们俩又没回来,就立刻烧纸报信。
虽然法子是笨了些,虽然对结果也并无把握,但,就算是为了心爱的小赵汤菜和其他可能会有同样遭遇而她又喜欢的店子,一切且尽量去做吧。
至今为止,磨牙并没有消息传来,说明司府那头一切安好。他们这边,恐怕也要无功而返了。
这时,桃夭左右移动的视线突然停下来,她盯着左前方好一阵子,方拿手肘碰了碰柳公子:“我怎么觉得又瞧见那只猫了?”
柳公子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离他们大约两个房顶远的地方,不知几时卧上了一只体型以一抵二的大黑猫,一蓝一绿两只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桃夭不提还罢,一提起来,柳公子才觉得这几晚好像的确在不同的屋顶上见过这只黑猫。一开始他也并不觉得奇怪,城中野猫何其多,趁夜上房爬墙不过寻常事,旁人都懒得多看一眼。
只是连着三晚都遇到同一只猫,未免也太凑巧……应该是同一只猫吧,那体型毛色与寻常野猫差别颇大,怕是很难找出第二只了。
桃夭皱眉想了想,盯着柳公子:“你是不是吃了老鼠没刷牙?”
柳公子差点从房顶上滑下去:“我几时吃过老鼠了!!”
桃夭低头嗅了嗅自己:“我今天也没有吃鱼……”
他们在看猫,猫也在看他们,跟前两天偶然路过视而不见的模样截然不同,它此刻好像故意要他们知道,它也发现他们了,并且很乐意被他们注意到。
不待他们有什么动作,黑猫突然从房顶一跃而下,不见了踪迹。
“跟过去。”
桃夭抓住柳公子的胳膊,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到那只黑猫跳下的屋顶上,再俯身一看,脚下不远处一个院落的围墙上,那黑猫正站在墙头,嘴里却是多了个黑乎乎的还在扭动不止的小玩意儿。
老鼠?!
桃夭跟柳公子本能地以为,但再仔细一瞧,那露在外头挣扎不止的,并非老鼠尾巴,而是形似人类的四肢,以及一个圆滚滚的还长着一对大耳朵的脑袋……
石固?!
这只猫居然抓了一只石固?正当他们惊讶时,黑猫叼着石固从围墙上跳进了院子。
看来今晚应该不至于毫无收获了。两人紧跟着也跳进院子里,不过一座寻常民居,窗户半开,不见灯火,只隐隐听到里头传出阵阵呼噜声。
抓到猎物了,不是应该找个僻静处处理掉?怎的还往有人的地方跳?好奇的他们很快便在小院东边的墙角下发现了黑猫的踪迹。
此刻它正蹲在墙角处,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跟着它进来,将嘴一松,那石固便骨碌碌滚下地来,抱着脑袋贴在墙角瑟瑟发抖。
知道猫有玩弄过猎物再吃掉的习惯,莫非此番也是要先吓吓它再大快朵颐?这可不成,若被猫吃了,也不知哪面墙哪个宅子又要倒霉了。
两人正要上前阻止,却见那黑猫伸出爪子,拍了拍墙面:“滚回去。”
咦?没听错吧,猫说话了?
那石固闻言,慌忙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墙上的裂缝里。
“再敢出来便吃了你。”
却是个姑娘的声音,清清脆脆,又带着些不容冒犯的冷硬。
“你听到了?”
“听到了。”
桃夭与柳公子互相证明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
真的只是一只猫而已,没有别的诡异气息了。会说话……莫不是哪个高人拿法术化的?
黑猫转过身,一蓝一绿的眼睛平静地盯着他们俩:“我不是你们要找的目标。”
桃夭自暗处走出来,笑了笑:“你若是那恶物,怎会将石固引出来又费心放回去。”
“你是哪家的猫?报个名字。”柳公子警惕地打量着它,防备着一只能说话的猫可能带来的任何危险。
“本不想与你们有牵扯。”黑猫并不回答他,只说,“但看你们不眠不休在房顶上蹿了三个晚上,虽然笨拙,却是一片好意,故今夜才给你们一个同我说话的机会。”
好居高临下的猫啊,是不是体型大一点说话都比较有底气?!
天神与凡人之间的相遇,也不外是这种气氛了,这只猫竟比神还要神气。
桃夭与它对视了片刻,笑:“物种不同,无法沟通,你自便。”说罢,她拉着柳公子转身就走。
大概这是它万没有想到的,黑猫顿时慌了手脚,三两下跳到他们面前,一扫方才的高高在上,拦在他们面前道:“能沟通能沟通!!我好好说话不行么!”
认错的速度快成这样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桃夭哼了一声:“既知道要好好说话,那就好好说给我听。”
黑猫扭头看了看窗户那边,说:“换个地方吧,免得吵醒人类,我们也不方便。”
同意。
两人一猫翻出院墙,又回到了屋顶上,论清净无人,还得是这里方便。
“我是来帮忙,不是捣乱的。”黑猫昂着头,脖子上的长毛在夜风里飞扬,像头倔强的小狮子。
“帮忙?”桃夭盯着它骄傲的猫脸,“帮忙抓听到风声想跑路的石固吗?”
“我也是尽力而已,石固只能在夜里离巢,我的眼力在黑暗中比你们强出许多,这些日子也逼退了好些石固,但还是疏漏了小赵汤菜跟那两间店铺。”黑猫蹲在瓦片上,舔了舔爪子,“你们出来的第一晚,我便见到了你们,也大概听到你们在说石固的事,便知你们在做跟我一样的事情。”
“不一样。”桃夭摇头,“你虽厉害,却也不可能将所有想逃的石固都抓住。看你这骄傲自大的模样,不应该只是做这等治标不治本的笨差事呐。”她顿了顿,看向脚下这片沉睡的城池,“猫儿是为黑夜而生的兽,耳聪目明,行动敏捷,这城中大小动静都难逃它们的耳目,而你这只猫……姑且算你是一只猫吧,你既在我们之前便插手石固之祸,可见你知道的,远比我们更多。”
黑猫依然舔着它的爪子,没有说话。
“你不光是来帮忙的吧?”桃夭想了想,笑,“是不是考虑了三天才决定来跟我们正式见个面?”
黑猫停下来,放下爪子。
“石固之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来你也知其中厉害,才不辞辛劳将逃命的石固逼退回去。”桃夭蹲下来,直视它漂亮的眼睛,“石固口中的恶物,你已知其来历?”
黑猫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迎上桃夭的视线,说:“桃夭大人,非要先烧纸,你才肯治病?”
桃夭一挑眉:“你知我身份?”
“金铃过处,片甲不留。”黑猫盯着她腕上金铃,“我与桃夭大人曾有一面之缘,你贵人事多,忘记了而已。只是这金铃红裳,连同你的古怪脾气,多年未变。”
桃夭挠了挠头,自己见过这只大黑猫吗?完全没印象。
“你说治病……”她又将黑猫打量一番,“有病的那个不是你吧?”
黑猫抬头看了看远处,答非所问:“本来我可以吃掉它。”
桃夭与柳公子对视一眼,它果然知道内情。
“我一直犹豫不决。”它突然深沉起来的目光在蓝绿的眸子里流转,“我不是大夫,不懂治病,能做的,只是吃掉我不喜欢的家伙。”
桃夭冲柳公子挤挤眼睛:“你俩该拜个把子,一个路数的。”
柳公子翻了个白眼。
“可你是不是忘了,我不光治妖怪,还杀妖怪。”桃夭看着黑猫,笑,“如果你是要请我替你的某个熟人治病,那便要做好它无药可救的准备。”
“我知道。”黑猫看着她,“所以我一直到今天才来找你们。我怕再拖下去,它真的无药可医。”
桃夭想了想,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明明自己就能动手,却要千方百计找个治病的借口,让我结果了它?如此,坏事都算我的,你还是菩萨心肠。”
“嘁!”黑猫不屑道,“桃夭大人多虑了,我杀生无数,与菩萨无缘,慈悲心肠于我本是累赘。”它又看了看灯火阑珊的远方,“若真无药可救,杀就杀了吧。”
夜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卷来一阵悲伤,刚好落进一对猫眼里,如滴水入深潭,转眼又无迹可寻。
柳公子将她往后拽了两步,低声道:“猫来得蹊跷,不先绑起来问明白底细?”
“一只小猫,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你还在呢,谁吃谁还不一定。”桃夭拍拍他的肩膀,“尽快解决石固的事是首要,且听听它怎么说,若真是胡说八道,再绑起来不迟。”
说罢,她上前一步,又从头到尾将黑猫打量个仔细,意味深长地啧啧道:“这身毛可太漂亮了,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吃得好的猫。”说罢又伸手去摸黑猫的脑袋,却被对方躲开。
“有事说事,我不喜欢被摸来摸去。”黑猫举起爪子,唰一下露出尖亮的指甲,“之前那些试图摸我的,都哭了。”
“小气。摸一下又不会秃。”桃夭撇撇嘴,“行吧,烧纸呢,本来是不能改的规矩,可我看你也不像是有纸可烧的样子,那就稍微变通一下。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接了这病号。”
黑猫立即问:“什么事?”
“我治的虽不是你,但事成之后,你也得做我的药。”桃夭眨眨眼,晃了晃左手,“按规矩给我盖个章。”
黑猫思索片刻:“行。”
桃夭狡黠一笑:“爽快。你如此难得一见,将来我必猫尽其用。”
“那便说定了。”黑猫得了允诺,抬起猫爪往北方指了指,又犹豫了片刻,方道,“它在铁镜镇。”
3
夜,令家。
房中,老当家夫妇及少夫人紧张又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位从卧房中出来的白胡子老头,老当家迎上去,对老头拱手道:“何神医,犬子的病可有转圜?”
老头捋了捋胡子,又叹了口气。
众人顿时心下一沉。
令夫人眼见着就要站不住了,少夫人赶紧搀她坐下,又强忍住心中难过,安慰婆婆道:“大夫还没说什么呐,母亲不要着急。”
老当家的攥了攥拳头,又问那大夫:“可断出是什么病了?”
大夫走到一旁,一脸愧疚地对老当家拱手道:“老夫行医六十载,从未见过这般奇凶之症,实在束手无策,有负所托,还请老当家尽快另寻高明,不然……”他压低声音,“令公子情况堪忧呐。”
“您已然是京城之中数一数二的神医,高明过您的,即便有,短时间内也难寻觅。不如再想想法子?”老当家急得额头冒汗。
他直言道:“并非老夫不愿想法子,是实在想不到法子。令公子这样的病情,百年难得一见,但凡有半分对策,老夫也不至于在这里惹大家失望了。”
老当家失望道:“我们知您是能救必救绝不敷衍的名医,只是……连个药方都不用开吗?”
“开了也不过是浪费药钱啊。”大夫摇摇头。
“罢了,既如此,就不勉强了。”老当家做了个请的姿势,“您先回去歇息,明早便送您回去。”
得了老当家的话,大夫总算松了口气,又跟众人施个礼后,忙不迭地拿起药箱,逃似的离开了这个陷入巨大绝望的房间。
令夫人看着大夫匆忙离开的背影,支撑着站起来,红着眼睛对老当家道:“如今连这位神医都帮不上忙,望儿可怎么办呐?”
老当家强忍心痛,握住妻子的手道:“这位大夫治不了,还有别的大夫。莫灰心!”说着,他又深吸一口气,身为令家的当家人,自然是不能哭的,他咬咬牙道,“若哪条路都走不通,便只能怪我令家时运不济,望儿他福浅命薄了。”
“不会有事的,相公一生行侠仗义,为人良善,上天也不会眼睁睁看他遭这份罪的。”少夫人紧紧握住两位老人的手,硬是不肯露出半分绝望的样子,“先将我从娘家带来的千年老参与白玉凝息丸都用上,虽未必对症,多少也有些益处。总有法子的!”
“婉青……苦了你了!”
令夫人搂住儿媳,眼泪簌簌而下,老少三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累积多日的痛苦,抱头痛哭。
此刻,令家最平静的应该只有令舒望自己了。
三个月前那一次突来的昏厥之后,他便再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卧房。
起初那几天,心口总是日日夜夜地剧痛,当时请来的大夫诊断后说是心火太盛所致,开了些定心去火的药,他服了几日,确实疼痛降低了不少,正当他们全家都以为没事了之后,他却在一个清晨发现自己不对劲了,一股麻痹的感觉从心口扩散到四肢,竟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再找大夫来瞧,却是开什么药方都不顶用了,情况一天不如一天,除了浑身无力,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混乱,到后来竟连自己的爹娘妻儿都不认得了,终日躺在**,似个无魂无魄的躯壳。
令家竭尽全力请来无数名医,令舒望的病情也全无好转,正当众人心急如焚时,令舒望的病又转向了更严重的境地。约莫四五天前,令舒望居然大半夜从**爬起来,站到窗前,望着窗外景色发呆,妻子还以为他突然好转,惊喜地将老当家夫妇喊来,结果却差点要了老人家半条命——在他们叫他回去躺好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脚不对劲,好好的一双脚居然变成了灰黑色的石头,根本挪不动半步,最后还是靠他们将他硬搬回**去。
更可怕的,他身体上的“石化”之症似有蔓延的迹象,前两天还只是双脚有事,今天,竟连小腿都受了牵连,也成了石头,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不出十日,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岂不是要变成一尊石像了?!
他们哭喊着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却跟定住了一样,根本不对他们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嘴里偶尔会喃喃一些谁都听不明白的话。
今天来的大夫,算是令家最后的希望,他们费了好些力气才从京城请回来,却没想到是个连药方都开不了的结果。
今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至少,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的少夫人是这么认为的。自令舒望病倒以来,她夜间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困极了也只是稍微眯上片刻,转眼就能醒来,生怕错过了他的任何不妥。
今夜也当是如此度过。
燃着烛光的房间里,她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说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路儿又来了多少次,喊了他多少声爹爹。
伉俪情深,不离不弃,便是这个模样了吧。
一阵不知来向的风,吹熄了只剩小半的蜡烛,也让困倦到极点的少夫人放弃了最后的坚持,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一道幽蓝的光自窗外飘进来,落地时竟化成了个蓝衫女子,容貌秀美白净,身型娇小纤弱,一头微卷的黑色长发垂于腰际,除了脖子上挂着个用线绳拴住的黑色指环,全身上下再无其他饰物,素净得像一幅只勾了浅墨的画,只是那裙底之下,露出的却是一条蓝鳞微闪的鱼尾。
她默默站在他的床前,弯腰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三个月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月夜下,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只是一场梦。他喊她的名字,她却只是笑,并不答话。他们坐在窗前,他说他很想念她。她仍是笑,不说话。
反正都是梦,他可以把藏起来的话都说出来。她静静地听,还像从前那样,用鼻子去蹭他的脸。她还是那么冷,柔软的鼻尖像冰一样,他突然觉得特别难过,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一个人吗?
她望着他,伸出手来,一滴眼泪状的清水在她手心里缓缓旋转,她拈起这滴水,送到他嘴边。
好香,像她从前给他熬过的汤。他想都没有多想,张嘴便将它咽了下去。果然是记忆里那个鲜美的味道啊。
她起身,拉着他走回床边,让他回到原位,躺回他妻子的旁边,这个连睡觉都躺得平平整整无比规矩的女子,此刻正沉在一场不会醒来的深梦里。
他想坐起来,却被她轻按回去,然后她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想喊她的名字都喊不出来,意识消失前,只看到她默默地退开,化回一道光,消失在窗外。
翌日,他回想起这场梦,却始终也记不起她在梦中的模样,提笔作画,怎么都画不出她的脸,只依稀记得齿颊间那一口汤的滋味,以及辗转心头的各种微妙的情愫。
一场梦罢了,活生生在面前的,还是自己的妻子与儿子啊。
可是,她从不是他的一场梦,她也是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生命里的人啊。
三个月时间里,她用同样的方式喂他喝了三次“汤”,然后便是等……在她心里,区区三个月时间却慢得像镇子上那条快干涸的河水,流得蹒跚,惹人心急。
今夜,她又来瞧他,依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只任由手指在他线条明晰的脸孔上游走,最后停在了他的嘴唇上。
月光如银,长梦深深。
少夫人一觉睡到了天明,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夫君的情况,心头满是愧疚,只恨太不中用了,这样居然都能睡得着。
令舒望的病情意料之中的又严重了些,石化的部分依然快到膝盖。
那些灰黑而坚硬的部分,将整个令家笼进了最绝望的深渊。
谁能救救他?
谁能?!
4
春天的夜总是充满了各种温柔的味道,也埋伏着各种甜美的**,连月色也变得分外娇媚。
铁镜镇上最高的一棵树,长在镇子南边的小河旁,从最高的树杈上看下去,整个镇子的景色一览无余。
可惜,无人敢爬这么高,白白错失了这般好的风景。
月亮好像变得特别近,仿佛挂在了枝头上一样,清亮柔和的光线里,女子背靠着树干,微仰着头,随风摇曳的裙摆下,一条蓝色的鱼尾摆在最高的枝丫间,悠闲地晃来晃去。
她喜欢这棵树,从来到铁镜镇那天起,便住在了这里。晚上可以看见最美的月色,白天可以看到令家的炊烟。
她垂下眼皮,默默地掰着指头,似在计算着什么,娟秀的脸上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都说铁镜镇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可惜无人知道,铁镜镇最美的景色,却是此刻的她。
要不是赶时间,桃夭是真的愿意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好好欣赏这条坐在树上晒月光的鱼。毕竟,不是谁都有这等的缘分与眼福,能亲眼看见世间最罕有也最美丽的妖怪之一——岸鱼。
连桃夭这般的人物,也只见过那么两三回罢了。
百妖谱上的记载是——岸鱼,鲛人之远亲,人身鱼尾,不居水而居岸,常以水边高树为巢,雌雄皆美,音色优,性温驯,善催眠造梦,能惑人心。然身强者少,寿不长,量渐稀。
现在这世间,能见到一条活生生的岸鱼,需要大运气。
可是,岸鱼跟石固……本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品种。
桃夭小心翼翼地站在低一些的树杈上,仰头看着那条安安静静的鱼。今夜月色如此之好,而岸鱼们最喜对月而歌,她曾有幸听过一回,什么声如琉璃、绕梁三日、大珠小珠落玉盘……人间任何一个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岸鱼歌声的美妙。反正,像她这种毫不风雅对音律也无甚兴趣的家伙,听过之后的最大感受,居然是想冲出去免费给它们开个保养喉咙的方子,然后抓住它们的手千叮万嘱,定要把这副嗓子当性命一样保护起来!
私心里她是想再听一回的……但这位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心情不佳?她的神色看起来也没有不佳啊……
“听不到你唱歌,这月亮看起来也有点寂寞呐。”桃夭终于开口道。
她眉头微微一皱,朝桃夭这边瞟了一眼——树上突然多了个人,她却是半分惊讶都无,仅仅只看了这一眼,她的视线又回归原位,不是看月亮,就是看自己的手指,仿佛桃夭的出现还不及一片落叶的动静大。
“石固可不是能吃的玩意儿啊,无论你用哪种烹调方法。”桃夭仰着头,那条依然悠闲晃动的鱼尾巴跟它的主人一样,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坦白说,要不是她对岸鱼这种妖怪有天生的好感,树上这位姑娘现在应该是脸朝下趴在地上才对。
桃夭耐着性子道:“我方才去看过令公子了,再过些时日,他怕是要改名叫石公子了。你真不管?”
没有回应,她还是静静坐着。
“有合理的解释,你才是病人,没有,便是恶妖。”桃夭笑容渐冷,“你好歹选一个。莫要埋没他人来求我的一片心。”
她还是坐在那儿,掰着手指头,像听不见似的。
忍住,忍住,先别揍……
桃夭想了想,抬头一笑:“你那么想把令公子变作石头,别的大夫没法子,我这个大夫却是不同意的。他体内的石固之毒,不难清除。你的一番苦心怕要白费。”
闻言,她像从梦中惊醒,骤变了脸色,仿佛是突然被抢走了糖果的孩子,急怒上头。一声压抑又愤怒的嘶叫从她口中窜出,四周的树枝也随之抖动起来。
桃夭居然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她突然的愤怒,而是她的声音……太太太难听了!那怎么可能是岸鱼的嗓子,破锣敲起来都比那好听,她差点就要拿手去堵耳朵了。
也在此时,那些抖动的树枝竟将她作为攻击目标,在某个愤怒力量的驱使下,齐齐朝她袭来,并在冲过来的瞬间,化作了红眼利齿的毒蛇,一股要将她撕成碎片的凶狠扑面而来。
这是真生气了?气性还挺大……
桃夭纵身一跃,“毒蛇”们扑了个空,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撞在一起,扭成了好笑的麻团。
桃夭来不及嘲笑出来,便觉脚下不妥,可能是光线不好,也可能是运气不佳,反正她这一跳,选了一根最差的树枝落脚……喀嚓一声,她心脏一坠,整个人便龇牙咧嘴地掉下树来。
幸而掉到半路,有人冲出来拎住了她的后衣领,虽然被拎小鸡的模样不太好看,但总算是平安落地。
“让你不要爬那么高,非要爬。”柳公子皱眉,“既知是这家伙,直接拿下不好?”
话音未落,那些“毒蛇”竟不死心地又扑过来,此刻整棵树都已变了模样,在月光下扭动成一个高大诡异的怪物,所有的枝干都迫不及待地化作要吃人的蛇,张牙舞爪地朝树下猛冲过来。而岸鱼,就冷冷地坐在这怪物的肩膀上,漂亮的鱼尾仍旧摇摇晃晃,看热闹似的等一个血流成河的结果。
它不该是如此凶恶的妖,果然是病了。
“你莫下死手!要留活的!!”桃夭喊道,生怕柳公子一个大嘴巴上去,那条鱼就没了……
柳公子冷哼一声,嘶一声露出口中尖锐的蛇牙,在他面前用毒蛇来攻击,无论这毒蛇是真还是假,不都是个大笑话么。他飞速冲上去,都不用现出原形,不过三拳两脚下,便见断裂开的蛇头蛇身落雨般掉下来,一触地便化回了本来的模样,不过断枝残叶胡乱铺洒。
混乱之中,柳公子飞身直上,一把擒住岸鱼,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它,一掌劈在它的后脖子上,它哼都没哼一声便整个瘫软下来,滑到柳公子怀里。与此同时,诡变的大树随着它的昏迷,也回到了正常的模样,就是枝叶少了大半……
柳公子抱着岸鱼落回地上,只觉怀中这家伙轻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枯叶。
黑猫像个路过的看热闹的家伙,蹲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时不时舔舔爪子,看似漫不经心,明亮的猫眼却又不时往这边关切地瞅一瞅。
柳公子将岸鱼小心放在满地落叶上,桃夭过来仔细检查一番后,她放下它冰凉的手,抬头对柳公子道:“我知道它为何不唱歌了。”
柳公子皱眉:“它那吓死人的叫声……”
“它声识已损,耳脉尚好,喉脉却无。”桃夭无比遗憾地看着这个以“音色优”而出名的妖怪,“除了难听的嘶吼,它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舔毛的黑猫突然凝固了片刻,然后继续它的动作。
“跟它捕捉石固有关?”柳公子眼珠一转,“石固说有怪声将它们引出,莫不是它喊得太厉害把喉咙喊哑了?”
“你当石固是我吗,只要喊一声吃饭了立刻就能钻出来?!”桃夭白他一眼,“这种笨妖怪常年活在砖墙中,只对同类的声音敏感。岸鱼的声音虽有催眠造梦惑人心的能力,对石固这种灵智不高的笨妖怪反而是没用的。”她回头,看着黑猫:“舔脚的那个,你见过它捕捉石固的场面吧?可见它借用了什么工具?”
黑猫咂咂嘴:“是远远地瞧见过,它只站在屋顶高处,手里并没有任何工具,只是像吹口哨那般鼓着嘴罢了,我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发出来。”
“那便怪了。”桃夭埋下头,又将岸鱼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最后将视线锁在它脖子上的黑石指环上。
她摘下这指环,借着月光细细一看,又放在手中捻了捻,然后一溜烟跑到河边,捧了一掌河水浇到指环上,只见那黑黢黢的玩意儿瞬间变得碧绿清透,待到桃夭把它沾上的水擦干,它又恢复成黑黑的一团。
“你做什么?”柳公子不解道。
桃夭将指环一握,皱眉:“这指环是拿石固炼化而成,若将它含在口中,以气度出,旁人听不见动静,石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加上岸鱼本身就是个能惑人心的妖怪,配上这石固指环,它发出的声音便是让石固自动出来送命的催命曲。”
“它竟通晓这种法子?”柳公子不禁好奇,“虽只是个指环,但炼妖物为器,需要的修为可不低。我不认为它有这份能耐。以妖力迷惑我们的视觉,再低级地攻击一下,已是它的极限。再说,若它只能通过这个指环来诱捕石固,那么它没有这个指环时,又哪来的机会抓石固来炼指环?”
“所以我更奇怪了。”桃夭看着这个黑乎乎的小东西,若有所思,“谁给它的东西……谁教它的法子……还有,它的喉脉为何没有了?身体为何也变得这样轻?”
“问它呀!!”柳公子一撸袖子,“都不用你的药,我直接把它摇醒就是!”
“别!”桃夭打开他伸过来的手,瞪他一眼,“你明知它喉脉已无,就算醒了也说不出话来,何况它方才那模样,显然是心魔作祟,连神识都不清楚了,还指望它亲口告诉你?”
“那如何是好?”
“既是来治病的,自然能有法子,你莫吵,容我想想。”
这时,黑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一动不动的它,说:“它得的……真的是一场重病吧。”
“又哑又疯……算重病吧。”桃夭耸耸肩,侧目瞟了瞟黑猫,“倒也奇了,一只猫,却为一条鱼来求我。”
“是的。我也觉得很烦。”黑猫认真道,“如果当年一口吃了它,也不至于今天还要低声下气来求你了。”
桃夭盯着这张看似老实诚恳的猫脸:“从你来找我,到现在……从京城,到铁镜镇……你却连一丁点跟它的过往都不与我提起。它失了喉脉不能说话,难道你也失了?”
黑猫眨眨眼:“你也没有问我。”
“不是应该主动告知?”桃夭想揪它的胡子。
“我以为治病就是治病,尤其是你这般厉害的大夫,难道不是寻到病人给颗灵药就成了?”黑猫看着昏迷不醒的鱼,“那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说不说也不打紧的吧。”
“你当治病只是给颗药这么简单?”桃夭赏它一记白眼,“断病根必要知病因,否则治标难治本。”
“病因不就是它失心疯么,千方百计抓石固给那男子吃下去,一害京城屋宇不稳,二害那男子活人变石像。”黑猫振振有词。
“失心疯?”桃夭冷哼一声,“我在这儿,轮得到你来编派病症?失心疯也要有个疯起来的缘故。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偏是那令家公子,不知它心结,我拿什么药来对症!猫啊,你提供的消息很不够。”
“我……”黑猫一跺脚,“我也不知它这不争气的玩意儿跟那姓令的有什么心结啊!几十年不见了,我也就比你们早半个月遇到它而已。”黑猫叹口气,“那一夜,我与它重逢时,就冲它诱捕石固这个行为,一口吃了它,是天经地义,是尽忠职守,是我的功劳。可……终是下不去嘴。我远远瞧着她的模样,还是像当年那样柔弱清丽,可那双恶物般的眼睛,却是太陌生了。我一路跟它到铁镜镇,眼瞅着它将抓来的石固吃到自己腹中,然后从口中吐出一滴晶亮如水的玩意儿,我以为它是要修炼什么术法,却不曾想它竟把这东西喂给那男子。我虽见过不少妖物,也大概知道它们的本事,但确实没有遇到过把石固化成水给人类服下这种事,我看那男人糟糕的模样,都不知它喂他吃了多少回了。我实在不知她这么做的目的,若是结了梁子想要人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可惜我不通医术,既治不了那男人的石化之症,也治不了它的失心疯。”黑猫抬头看着桃夭,认真道,“我曾试着从她看得见的地方经过,而它就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也许它真的忘了我,也许它真的疯了……除了跟那个男人纠缠,心里再没有别的。”
桃夭听罢,看看猫,又看看鱼,忽然说:“你是真的很喜欢它啊。”
猫脸一怔。
“喜不喜欢先不说吧。”柳公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插嘴道,“是不是失心疯也暂不讨论,我怎么觉得那令公子现在的状况更凶险些呢?你都说不知道他吃了多少石固了……”
“不管他的话,顶多再三四天吧,令公子就真成石公子了。”桃夭皱眉盘算起来,“我虽不治人,但岸鱼是我的患者,看情形,无论爱恨情仇哪一种,它的病八成由令公子而起,我治令公子其实是治它……嗯,这么算就合理了。”
她又考虑片刻,从布囊里拿了一颗橘色的药,塞进了岸鱼嘴里,对黑猫说道:“这是定心养魂的补药,先让它安心躺着,我们再去一趟令家,你反正也帮不上忙,留在此处照看吧。”
黑猫点头,无异议。
很快,桃夭与柳公子消失在夜色之中。来之前他们以为这是一场很容易完成的治疗,无非小妖怪罢了,但现在看来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刚刚躲进云层里的月亮又慢慢露出了完整的脸,夜风吹过,铁镜镇依然沉在宁静的梦里,没有被任何事情打扰到。
黑猫趴下来,在离它耳朵很近的地方,有些生气地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过要好好过日子的……就过成这样了?”
树下的小世界,只得一猫一鱼,一地碎叶与月光。
5
窗外的天空,已隐隐见了光。
桃夭坐在令舒望的病床前,半晌没有说话。
少夫人趴在桌前,跟令家其他人一样,都睡得极深沉,扛出去卖了都不会醒的那种。
柳公子的深眠咒也就使了两分力,很够用。
“不好治?”柳公子看她脸色不对,“刚才不是还在岸鱼面前夸了海口,说治石固之毒容易得很?”
“我刚给他吃的祛除妖毒的药,没有起作用。”桃夭皱眉。
“一点作用都没有?”柳公子走上前,掀开被子的一角,发现令舒望的腰部以下依然是石头。
“不该是这样啊。”他有些诧异,“你桃夭的药,不可能连区区的石固之毒都对付不了。”
“我也觉得不该是这样。”桃夭掂了掂腰间的布囊,“这里头的每一颗药都是我亲手制成,不说药到病除,至少从没有毫无疗效的先例。”
“再诊诊?”柳公子将被子给他盖好,“许是什么地方你看漏了?”
“五脏六腑我都看穿了。”她看着令公子苍白的睡脸,“他不止被石固的妖毒所困,好似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知。但他的脉相特别奇怪。”
“怎么个怪法?”
“像是有两个人的脉相。”
“……喜……喜脉?”
“你喜一个我看看?”
“我就随口一说……”
桃夭腾一下站起身,摇摇头:“这事还得要回到岸鱼身上,它不老实交代,事情会很难办。”
“它那个疯样子,能说清楚啥?”柳公子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法子,揉了揉脑袋,“一个是对方的心结,一个是对方的解药,现在两个都神志不清,哎哟……这可真难办了。我们桃夭大夫终于遇到棘手的病例了。”
桃夭白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挺兴奋的?”
“一直那么顺利的话,不利于提高修为。”柳公子笑笑,“多来点疑难杂症是好事。我对你有信心。”
“你在安慰我?”桃夭瞪他,心下盘算着对策。
柳公子摸摸她的头:“只是希望你越来越厉害而已。”
“我当然会越来越厉害!”桃夭打开他的手,“先别把深眠咒解了,让他们多睡一会儿。”说罢,又掏出一颗药给令舒望服下,说:“我需要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地方。”
“你打算做什么?”柳公子瞧了瞧令舒望,那颗药下去,他的脸色似乎立竿见影地好了几分。
“这颗药能护住他的心脉,让石化之症不再加重,虽不能根治,若万一有什么……起码先留下半个身子吧。”说罢,她朝窗外看看,“你跑一趟吧,把它们带到这儿来。”
“真想到法子了?”柳公子怕她逞强,“其实……石固们的危险已经解除了,你大可不必再揽事上身,这人与人也好,人与妖也罢,都是他们各自的因缘,不是每次都要插手的。其中道理,我以为雷神已经劈醒你了。”他认真看着桃夭的脸,“你最近太忙太累了。”
“怕我出事?”桃夭笑笑,“打打杀杀的危险事向来都是你在做,我一个开方抓药的大夫能出什么事,不外治得好跟治不好。”
“也是,你比谁都贪生怕死。”柳公子撇撇嘴,收起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只道,“我始终觉得这次的事来得蹊跷,这只岸鱼看起来不像你从前治过的任何一个妖怪。”
“我觉得你才蹊跷,方才不是还对我很有信心吗?”
“我对你有信心,跟我建议你不必插手,并不冲突。不过多个选择而已。”
“那我选择有信心地插手。快去!”
“你是不是又动了别的歪心思?非要治这条鱼?!”
“医者仁心被你说成歪心思?你再不去,岸鱼醒了又不知要发什么疯了。”
“你……哼!”
柳公子无奈离去。
拂晓时,他带着岸鱼跟黑猫回到令舒望的房间里。
桃夭已将少夫人送去别的房间,并将令舒望朝里头挪了挪,在**给岸鱼空了个位置出来。
柳公子将岸鱼抱上去,然后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看桃夭到底要怎么插手。
“你们俩要盼我点好呢,就好好替我守着。”她一屁股坐到床下的脚踏上,从布囊里取出一颗灰黑的小丸子,放到嘴边一吹,丸子顿时化成一条袅袅的烟线,听话地绕在她的指间。她手指轻动,将这烟线导向她跟岸鱼之间,然后将这烟线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环,接着便将岸鱼的头发捋了一丝过来,又从中分出一根来,放进了圆环之中,随后又拆了自己一条辫子,顺手拽了拽,找出长得最牢固的一根头发,小心捻出来。
柳公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脸色不怎么好看:“你做什么?”
“连心术呗。”桃夭老实道,“现下我能想到并能有效施展的疗法,只能是这个了。虽不一定能完全知道岸鱼的经历与心结,但运气好的话,几个片段也够了。”
“连心术?”蹲在桌子上的黑猫看着他们俩,质疑道,“一个烟圈就能让你‘连’上它的心?”
桃夭从柳公子身后歪出脑袋来瞪它:“烟圈?这可是连理金翅兽的头骨炼化而成的秘药,化药成线,结发连命,可入心境!”
看起来不怎样,听起来却很不得了,于是黑猫不说话了。
柳公子却没有放手:“哪里值得你用这法子?万一有什么闪失,你……”
“治病罢了,能用上的都要用,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桃夭甩开他的手,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头发,“放心,顶多半盏茶的工夫,只要这根头发还长在我们的脑袋上没有断,谁都不会有事。而且我想,你不会讨厌我讨厌到要拔掉它吧?”
柳公子还是不放心:“不成,这连心术需动你元神精魄,一根头发如此不牢靠,若有闪失,你便回不来了。”
“所以你跟猫才要把我看好啊。圆环消失前,可不能让人动我们的头发。”桃夭顺势将他推开,麻利地将自己那根头发放进了圆环之中,两根头发顿时像活了一般,自动缠绕在一起,在圆环中闪烁出斑斓的彩光。
桃夭坐直身子,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打起坐来,很快便如睡着般没了动静。
柳公子始终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视线牢牢锁在那个连着两根头发的圆环中,心头只盼着半盏茶的时间快些过去。
“那个……”黑猫正要跳下来。
“你别动!”柳公子厉声阻止,“在她回来前,谁都不许接近。”
黑猫收回爪子,退回桌子上,说:“你好护着她呀。”
柳公子冷脸道:“我与她有契约,要为她做满一百件事,我没做完之前,她可不能死在我前头。”说罢,他又皱皱眉:“我干啥跟你说这些……你个讨厌的猫,要不是你,她何须做这般危险的事。”
“要不是我,你们还在房顶上傻傻吹风呢。”黑猫也不生气,平静地看着床榻那边,“你们桃都的医术好古怪啊,得用头发才能连心,那要是遇到个光头该怎么办?”
柳公子想脱鞋子扔它……
“现在是你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吗?”柳公子咬牙切齿道,“你以为她是在睡觉?她现在是为了你的鱼在拼命呢!元神精魄是能随便乱动的吗!”
“可我看她运用得非常轻松啊。”黑猫不以为然,“而且,她是那种对自己的选择特别自信的家伙吧。真好啊,这样的性格。”
物种不同,真不能沟通。
柳公子冷哼一声,不想再跟这只猫说任何话,集中精神照看着桃夭的安全。
房间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黑猫趴在桌上,居然打起了瞌睡。
柳公子则绷紧了弦,连窗外经过一只飞鸟都要心跳一下。
6
好像,许久没有看见过这般清净的傍晚了,天上夕阳渐淡,地上树影婆娑,或淡或浓的花香融在微热的空气里,连虫子的鸣叫都顺耳起来。
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靠着树干,看着山下那片遥远的市镇,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空得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这样便不用去想明天又要干什么,去哪里,又要遇到多少不高兴的事情。
咦,不对,就算时间继续走,她也不用想明天去哪里啊。
自己不是已经留在青崖寨一年多了么,明天肯定还是留在这座藏于深山的寨子里呀,而且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做,比如教大当家的女儿弹琴唱歌,给寨子里的风水鱼添食换水,还要带福禄跟双全去它们喜欢的树下拉屎拉尿。哦,福禄双全是寨子里的两条看门狗,一黄一黑,脾气还可以,就是吃得多拉得多,精力过于旺盛,经常拖着她漫山遍野跑,与其说是她遛狗,不如说狗遛她。
她用这些日常琐碎的付出来换取在青崖寨中的安稳生活,虽有点忙碌,但日子过得还不错,很符合她想要的余生的样子——不期待,不失去,平静简单,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溪水,不吵不闹的,流到干涸为止。
不过呢,这青崖寨并非寻常村寨,而是在官府里挂了名的山贼窝,曾被围剿了好几回,却都被他们侥幸躲掉,最后藏进这座无名深山,选了个易守难攻的位置占山为王,却仍干着打家劫舍的事。
她就是被抢到寨子里的倒霉鬼之一。记得那天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无聊地数着过往的蝴蝶,一队商旅刚好与她擦肩而过,她的未来便改了方向……青崖寨的家伙们把她也当作战利品抢到寨子里,跟另两个被抢来的姑娘关在一起,要她们给各自的家人写信要赎金……不幸中之万幸,他们的大当家立了规矩,说绑人就绑人,要钱就要钱,就冲着谁都有娘有妻有姐妹有女儿这一点,敢对寨中女子行不轨的,一律乱棍打死,青崖寨里不容**贼,下作。
大当家自己就有个女儿,掌上明珠似的养着。
同囚的两个姑娘,当然按他们的要求,又惊又吓地在勒索信上按了手印,又拿了自己贴身的饰物为凭证,让他们拿去找家人要赎金,好在都是家里人的心头宝,没几天就被赎回去了。只剩下她。
她老实跟他们讲,自己孑然一身,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赎金是肯定拿不出来的,关着她也只能白白给饭吃。她是无所谓的,就是怕他们吃亏。
那天,大当家亲自来看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姑娘,听说她跟守卫交谈时,一点都没有身为肉票的觉悟,不慌不忙不哭不闹的,胃口还挺好,给什么吃什么,好像自己来的不是说杀人就杀人的土匪窝,而是个免费管饭的客栈。
大当家见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没怎么梳洗打扮的前提下,模样也还娟秀明慧,横竖不像是个不知深浅乱说话的傻子,便问她,是否真没有家人。
她说,真没有,出生时就被扔了,后来被师父捡回去养,养大了又不争气,被赶出来了,然后就一直东游西**的,至今没找到能留下的地方。
竟有人的命运比他们青崖寨的兄弟还坎坷……大当家都听得心酸起来,却警告她,若是撒谎博同情,被拆穿了可是要割掉舌头的!她说,白吃了你们好些天的饭,若还骗你们就太说不过去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跟普通姑娘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许是她出人意料的镇定,又或是她时时刻刻透出的你们留不留我性命我其实无所谓的淡然,准确说,她仿佛有一种带着活力的沮丧,奇特又矛盾。
大当家问她有何擅长。她想了想说,唱歌还可以,弹琴也不错。
大当家当即要她唱一曲。
她就随便唱了一个小曲儿。
众人都呆了,活到现在,竟从没听过如此宛若天籁的声音,所有人都被她的歌喉迷住了。
大当家立刻拍板,行了,没赎金的话,就拿自己的歌喉来赎身吧,以后寨子里逢年过节大小宴席,再不用去外头找人来唱曲儿了,顺便让她把自己女儿的琴艺也教起来,若她同意,她从此之后就是青崖寨里的一分子。
她同意。
有个可以留下的地方,总好过没有目的地乱走,走了那么些年,她也有些累了,歇歇也很好。
大当家问她姓甚名谁,她想了想,说朋友管我叫鱼丸……
这个名字一出口,大家哄堂大笑。一个模样秀丽唱歌又好听的大姑娘,怎么会叫鱼丸啊哈哈哈。她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任他们笑。
笑归笑,青崖寨很快就习惯多了一位鱼丸姑娘,从大当家到下头的喽啰们,对她都还不错,偶有调笑的,也是点到为止不敢造次。
这一年间,她只管唱曲教琴再做些杂事,大当家也从不让她参与到他们的“事业”中来,说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干不成什么大事,就安生待在寨子里当个小丫头好了。
说来,也是一段旁人不敢想象的奇遇了,一个姑娘居然在山贼窝里找到了岁月安好……她觉得,如果一直是这样的生活,她可以在青崖寨待一辈子,就怕大当家他们都老死了,她还是如今这副模样……毕竟人的寿命没法跟妖怪比。
看着夕阳里最后那一点颜色,她突然坐直身子,坏了,在这儿发了半天呆,竟忘记了要带福禄双全出去散步!那两个家伙,只怕要把寨门都拆了吧……
她慌忙跳下树。
还没走到青崖寨的门口,远远地便瞧见福禄双全围着一个人上蹿下跳的,一个皮球从那人手里扔出来,两只狗子便跟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去追,然后又叼回去,再扔出来,再叼回来,玩得气喘吁吁不亦乐乎。
她走近,微微一怔,是他呀。
陪福禄双全玩耍的人,是大当家不久前请来的铁匠,让他给寨子里打些好用的铁器,所有来过青崖寨的工匠,大当家都说是“请来的”……只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请来的哪个人不是被五花大绑还蒙着眼睛,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把该做的工夫做完,然后心有余悸地被送下山去……好在青崖寨对工匠们都还不错,提供的伙食比自家人吃的还好,该给的工钱也一分不少。
他却是不太一样的,从到寨子的那天开始,从没有惊慌失措,还仔细问清楚了大当家的要求,然后一丝不苟地开始工作。
从他来了之后,青崖寨里总能听见清脆的打铁声。
用来加固用的铁链铁架,锋利的刀剑,炒菜的铁锅,大大小小的铁器都在这段时间里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众人看了成品,赞不绝口,说没想到随便找的一个小铁匠,居然这般有本事。
他不但打铁了得,青崖寨里哪些布置有欠缺的,他也能一一指出并提出建议,除了把引水入寨的水渠调整到更合适的方向与角度,得闲时还给大家做了大风大雨都吹不灭的“长明灯”,顺便改造了风水鱼的鱼缸,让换水变得更方便。总之,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愿意花心思去琢磨,总是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好了。
大当家太喜欢他了,说好一个月就放人,结果都两个月了,还是拿各种理由软磨硬泡地将他留下来,而且还给他加了一项工作,说他字写得好看,写勒索信之类的事也都交给他来办……铁匠也是哭笑不得。
铁匠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院子里教小姑娘弹琴,轻柔的琴声中,她专注又温婉的神情,点亮了四月间的春光,微风撩动她长而微卷的头发,带过若有若无的香气。小姑娘弹得很不错,她听着听着,便顺着琴音哼唱出来,一唱一和间,天衣无缝,委实动人。
他像是被粘住了一样,谁喊他都不行,他不想走,想一直听下去,想把对面那个衣着普通却无比明媚的人仔细记在心里。
可是,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姑娘,怎么才刚教完琴,就忙不迭地跑去鱼缸那儿,挽起袖子一边洒鱼食一边喊着吃饭啦吃饭啦,都有吃的你们能不能不打架了?除了喂鱼,她还不止一次在给大当家心爱的花花草草浇水时掌握不好分量,把房间弄得像遭了水灾一样,然后在大当家的大呼小叫里赶紧拿了帕子去擦。遛狗时的她就更麻烦了,每次都像个疯子一样在狗屁股后头追,好不容易将它们撵回来,自己也成了个满头大汗满脸灰的土狗……跟弹琴唱歌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每次见了她,无论她当时的模样是仙女还是土狗,他总是会情不自禁笑出来,不是嘴角,是从眼里笑出来。她觉得这个铁匠也是奇怪,无端端地怎么每次见了她都笑,被绑来当苦工还能这么高兴?!
这时,他发现了她,笑道:“回来了?”
她迎着他的眼神走上去,低头摸了摸福禄的脑袋:“嗯,回来了。你又帮我照应它们了……”
“我看它们着急出去玩耍,你又不在,就顺便陪它们玩了。”他笑道。
“你还帮我喂了鱼,换了水。”
“也是顺手,不然你教了琴又要忙忙慌慌了。”
“我那天不小心把大当家最喜欢的杯子摔了,他罚我抄五百遍《道德经》,你也帮我抄了……”
“我见你抄睡着了,我正好也没别的事,就当练练笔了。”
她看着他总是笑盈盈的眼睛,叹气:“你把我该做的事都做了,让我去做什么呢?”
“放心,我不会唱歌也不会弹琴。”他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又白净的牙齿,“走,回去吃饭吧。”
他举着皮球往回走,福禄双全赶紧跟上去,高兴得又蹦又跳,尾巴都摇出了重影,这……她陪了它们那么久,都不见它们对自己有这般听话亲呢。
“那个……”她突然叫住他,作为青崖寨同病相怜的“外来者”,她好奇地问他,“我怎觉得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他停下来,夕阳把今天最后的光彩送给这个一脸笑意的男子,让他本就优秀而深刻的轮廓被光影修饰得更完美。他伸了个懒腰,挺拔修长的身形在慵懒里透出几分调皮:“你好像也并不想逃走啊。”
她愣了愣,老实道:“是的,我觉得这里没有什么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很清闲自在。”
他走回到她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小女子,压低声音说:“可这到底还是个山贼窝。”
她点点头:“我知道。”
“始终是个危险且难长久的地方。”他下意识拈走粘在她头发上的一片碎叶,“你还是要有个长远的打算。”
“如果留不下了,走就是了。”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放空,好像又沉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中,“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山贼窝还不危险?”他笑出来,“你这连狗子都撵不上的小丫头,口气还不小。”
“危险的话,你怎么不逃?”她回过神来,有些不服气,“我看你跟这里的人差不多是称兄道弟了。”
“称兄道弟也不妨碍替天行道。走吧,去晚了好吃的又没了。”他将皮球往前一扔,狗子们飞快地追了出去,场面好不热闹。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一个还十分年轻的铁匠而已,充其量长得好看些,个头高一些,能拿什么底气在山贼窝里替天行道?
之后的日子,铁匠除了自己的分内事,依然有意无意地帮她料理该她去完成的工作,一开始她觉得这个人奇怪,渐渐地,也习惯了有他存在的每一天,如果哪一天没有碰到这个见她就微笑的男子,她还觉得缺了点什么,毕竟在青崖寨里,好像只有跟他能聊得稍微多一些。他好像去过许多地方的样子,除了打铁还知道许多别的有意思的事,也乐意说给她听,还说在某座城的东边,有一块像镜子般的湖,四季的景色交替映照在里头,比画还好看,尤其那湖里还有一种花背鱼,随便一煮就是人间极品的美味。
她喜欢听这些令人轻松的描述,生命都在不知不觉间轻巧起来。
不知不觉,又到盛夏,整个青崖寨热得连生意都不想做了,上上下下都在寨子里躺平纳凉。最热的一天,她反倒是来了精神,拉着他去了山里一棵奇形怪状的矮树前。
他一边拍走嗡嗡叫的蚊子,一边问她大热天的来这里做什么。她却兴致勃勃地从矮树上摘下一个个两头尖尖的长着羽毛般纹路的青黑色果子,装满一篮子才罢休。
“这是我在这儿发现的最好吃的东西,我管它叫凤尾果。”她拉着他坐到当风的树阴下,拿出个果子,往身上擦了擦,然后放嘴里用力一咬,很快就苦着脸吐出来,对着完好无损的果壳叹口气,“就是壳太硬了……”说着,她捡起一个石头,把果子放地上用力一砸,只听喀拉一声,果壳只飞出一小块碎片,还是不肯露出果肉,再砸,还是不行,放嘴里咬也不行,气得她站起来对着果子一顿猛踩。
他觉得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好笑极了,拉她坐下来,拿了个果子捏在指间:“真有那么好吃?”
“不然我怎会如此费劲也不肯放弃……”她擦掉额头上的汗,不甘心地又咬下去。
“别咬了,牙不要了?”他说罢,手指一用力,便听一声脆响,果子一分为二,藏在硬壳里的嫩黄果肉终于肯出来见面了。
她高兴道:“你力气这么大?”
“打铁打得多嘛。”他都不好说是她力气太小的缘故……
她挑出果肉,先送到他嘴边:“试试看。”
他吃下去,果然美味,又香又甜,不似之前吃过的任何一种果子的味道。
“很好吃吧?”她抱宝贝似的抱着竹篮,转眼却又愁眉苦脸起来,“今年能让你帮忙,若以后再得了这些果子,你不在的话,可怎么办呢?”她突然转过脸,认真看着他:“要不你替我打一把专门能开这种果子的工具吧?铁钳铁锤都行。”
他摇头一笑:“还是不要了,我怕你伤到手。这样吧……”他佯作认真地说,“我将我家住址留给你,若下回你得了果子而我又不在,你便将它们寄来,我替你开好了再寄回去,如何?”
她居然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然后才觉得不对:“你在消遣我呐?”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也不同他生气,只是看着这篮凤尾果,忽然问:“你还是要走的,是吧?”
他微怔,旋即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确实是要走的,其实早就该走了,只是因为她在这儿,绊住了他的脚步。
应该被“请”到青崖寨的铁匠,其实并不该是他,他只是冒名顶替而已。他同人打了赌,说不出三个月他就能帮官府解决掉让他们头痛了好些年的青崖寨。
那时他年轻,喜欢四处游历,心头也装满了为民除害的意愿与勇气。
如今来到青崖寨已经超过三个月了,他算不算输了呢?
在他沉默的时候,她放下篮子:“其实我不吃东西也没有什么的。”
“嗯?”他回过神来。
她起身,看了看身后这棵大树,居然脱了鞋子,麻利地爬了上去,坐在一根枝丫上看着他。
“你这么调皮做什么?快下来,小心摔了!”他立刻起身,紧张地看着她。
她冲他一笑:“你走吧,山贼窝不是你该留下的地方。”
“你也不该留在这儿。”他皱眉,突然很坚定地说,“跟我一起走吧。”
她笑着摇头:“我们不是应该一起走的人。”
“为何?”他不解,“你舍不得这里?”
“我没有舍不得的地方。”
“那你……”
话音未落,她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的双脚忽然变成了一条蓝色的鱼尾,阳光从层叠的树叶间穿过,鱼尾上细密的鳞片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美过世间任何一块珠玉宝石。
按她的经验,接下来就是观赏树下的他落荒而逃的样子了。她太习惯这种分离了,反正都要分开,不如来得早一些,干脆些。
他一脸愕然,身子僵在原地。
可是,他没有跑。
不会是吓傻了跑不动了吧,她想。
“你……不是人类?”他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我是妖怪。”她像从前一样,无所谓地笑了笑,“一条住在岸上的鱼。”
“所以你才叫鱼丸?”他居然问了个她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连人影都看不到了吗?
她看着这个没逃跑的男人,想了想,说:“我是家里第九个孩子,他们便叫我鱼九,只是后来我遇到一个朋友,她说我笨得很,像个没长手脚的丸子一样任人拨弄,别叫鱼九叫鱼丸吧,也不差那一点了。”
他居然听笑了:“妖怪不是都很厉害的吗,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你怎的混成了这样?”
“人类也不是个个都出类拔萃啊。”她晃着尾巴,“我不想混成什么样子,只想安全又安静地走完我的一生。”
他沉默片刻,抬头道:“留在这里,安全不了的。”
“你怎么还不走?”她奇怪道。
他也奇怪:“我为何要走?”
“你不怕?”她将鱼尾化回双脚,从树上跳下来,仰头看他,“我是妖怪啊。很多人都怕我的。”
“可能我是个铁匠吧,胆子比很多人都大。”他挠了挠头,“虽然打铁跟胆量好像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说实话,比起你,我更怕我爹,你又不会拿着棍子追着我打,他会。”
这回轮到她吃惊,微微张着嘴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她才是人类,他是妖怪。
“我脸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摇头。
“那你这副表情……”他皱眉,伸出手指把她下巴往上一抬,“真的很像个鱼丸。”
她闭上嘴,眨了眨眼睛,突然脸一红,忙退开一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回去吧,再不走就太便宜这里的蚊子了。”他替她拿起竹篮,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来路走去。
她由着他牵着自己,沉默着走出好一段路,她又开口:“我真的是妖怪。”说着,她的手也在他手里挣扎起来。
“我看见了啊。”他头也不回,铁匠的手,谁能挣脱出来?反正她是不可能的。
“你是人类啊!”挣脱不开,她有点急了。
“你讨厌人类吗?”他终于停下来,转过脸认真看着她,“如果你真的讨厌,我会放开的。”
她愣了愣,为难地摇摇头:“我不是讨厌人类,只是……”
“那我就不撒手了。”他居然哈哈笑出来,拉着她走得理直气壮,“这些凤尾果你也不用寄给我了,以后只要你想吃,我们就摘回来吃。我负责开壳,你负责吃。”
“你……”她的脸从未如此红过,素来平静无欲的心底也搅起了大大的波澜,她只知道,若是此刻不挣脱他的手,以后怕也难了。
她听别人说过,世间每一场相遇都是注定的,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自己闯入她的世界。起初她是不信的,毕竟这么些年,她的世界就只有她自己,偶尔有人来敲门,也是在她开门前就离开了。这也没有什么,事实上,她并不期待任何相遇。
那……现在要怎么办?
行走中,他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玩笑般道:“这般热的天,你的手都这么冷,是因为你是鱼吗?”
她居然老实地点了点头:“我很难靠自己发热……”
“哦,那冬天就得多准备几个暖炉了。”
“我不怕冷。”
“湖边的冬天很冷的!”
“嗯?”
“哈哈哈。”
“你笑什么……”
自己明明有办法让他即刻陷入一场深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此生再不相见。可是,她一直犹豫到他们走回青崖寨的大门前,也还是没有让自己成为他的一个梦。
为什么……灵魂最深处的地方,竟有了一些期待?你是疯了吗?!你不要你的平静跟安稳了?!她的心霎时乱作一团。
这时,他忽然停下来,回过头,再次认真而诚恳道:“一起走吧。”
也许是这时落进他眼中的光线太好看,也许是篮子里的果实散发出了迷人的香气,也许是今天天气太热,热坏了脑子,她居然在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尾
半盏茶的时间早过去了吧?
柳公子有些焦急地看着仍在打坐的桃夭,那两根头发纠缠在一起形成的小世界,仍在那圆环中反复闪烁。
他不敢喊她,更不敢碰她,生怕自己的一个小动作就动摇了她的安全。
岸鱼在昏睡,令舒望在昏睡,黑猫也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中途还换了好几个可笑的姿势。
桃夭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只是嘴角时不时地微微扬起,仿佛遇到了什么好事情,笑得颇有几分慈祥。
见状,柳公子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幸好不是竖眉斜眼狰狞无比的怪表情……莫不是见到了什么好东西?
如果是,那就拜托要一直好下去啊!
可是,能吗?!
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变得越来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