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赵老板的铺子也好,司府的饭厅也好,她喜欢的地方,哪里都不能被破坏。
1
天亮,雪停,一缕阳光洒进阴暗多日的房间,以及那个苟延残喘了多日的躯体上。
在肖夫人喜极而泣的眼泪里,阴霾许久的肖府终于活了过来。
肖元新仍在昏睡中,但那张脸已大部分属于他自己。
床前,肖夫人紧握着这个男人回暖的手,生怕一撒手他就又变回那见不得人的怪物。
松了一口大气的仆从们小心翼翼围在外头,感恩上天救回自家老爷,保住了肖府的顶梁柱,阿弥陀佛。
司狂澜与桃夭坐在离人群最远的地方,漠然又耐心地等待他们抒发完“劫后余生”的情绪。从桃夭将肖夫人喊来到现在,她已经在床边又笑又哭了快两个时辰。
世上一门心思盼着肖元新好起来的人,可能只有她了。
桃夭又打了个呵欠,一夜未睡,黑眼圈怕是深得不能见人了,她到底还要哭到几时?
司狂澜就耐心得很,一壶茶已喝得淡如水了,他还能喝得下去。
这个时间里,桃夭心里的算盘打得哗哗响,事情解决到这儿,肖夫人能拿出多少酬劳她不知道,但司狂澜讲好的三个月工钱肯定不能赖的,三个月工钱呐!能买多少好吃好玩的!现下只有盘算起这些,心情才能稍微好一点。
终于在太阳又升高一点时,肖夫人总算想起了最该感谢的人。
她赶紧擦去眼泪鼻涕,红肿着眼睛走到他们面前,又扑通一声跪下了,紧跟着就是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
司狂澜跟桃夭都没有去阻止她的意思,既然想磕,那就磕吧,替她找回了夫君,再大的谢意他们都受得起。
只可惜她最该磕头致谢的人,都已没有机会坐在她面前。
婢女们赶紧上来将几乎磕昏了头的肖夫人扶起来,待她确定能站稳了,才诚心诚意对司狂澜道:“二少爷,除了磕头,我也不知还能用什么方式感谢您,若有失态,勿见怪才是。”
司狂澜站起身,笑笑:“苗管家会将账单送往贵府,夫人既支付了酬劳,别的委实不必了。我应承的事已完成,告辞。”
“二少爷!”她忙叫住他,“老爷他真的平安无事了?”
司狂澜回头:“他的脸不是已经回来了?”
“可是……我怕今后还不能安生……”她支支吾吾道,“不知将老爷害成这样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夫人放心吧,没有妖孽了,以后也不会有的。”桃夭横在她跟司狂澜之间,眯眼一笑,“司府出手,是非可解,我们二少爷可不会砸自己的招牌。”说着她又偏头朝床那边看了一眼,“要想真正平安无事,这可不看妖怪,看人。”
肖夫人一怔,还想问个明白,桃夭却早已跟着司狂澜一道出了门。
正当肖夫人琢磨桃夭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时,那红彤彤的人影居然又从门外跑了回来。
“桃姑娘你……”
肖夫人盯着突然折回的她,她也盯着肖夫人的脸。
“我有个问题实在想问。”桃夭道。
肖夫人诧异:“请……请讲。”
桃夭指着**的肖元新:“那个真是你一生一世都不想离开的,你深深放在心里的,你人生中最要紧的人?”
桃夭回来得突然,问题也突然。
肖夫人微张着嘴,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桃夭直视着她的眼睛:“即便你知道世间尚有虎毒不食子这句话?”
肖夫人脸色瞬间煞白。
桃夭上前一步,在她耳边冷冷道:“小安十年前就没了,你们欠他的。”
肖夫人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你……你……”她整个人微微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婢女们赶紧上来,却被她挥挥手示意离开。
桃夭看着这个一身富贵,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女人,笑笑:“想长相厮守,守的也得是个人才行啊。”
说罢,她眼中的温度降到极致,也许肖夫人并没有做任何错事,偌大的肖府之中,她只是一个出嫁从夫身不由己的附属品,她不曾作恶,只是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对恶视而不见罢了。这般将全世界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女子,一生便是一场豪赌,肖夫人是赢是输,桃夭懒得计算,她只是跨出门槛才想起生气,一定要回来一趟。
同为女子,苏胜雪蔡鲤鲤之流,何曾输给过这艰险的世界。
桃夭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权当人各有志吧,强求不得。
门外的阳光很亮,剖开凝结许久的寒气,温和地洒在桃夭身上。她以为回来能出一口气,可那口气好像还是堵着不肯出来。
司狂澜的身影停在不远处,他没回来也没走,无事闲人一样站在阳光最盛的地方,等着她。
“桃姑娘!”
肖夫人突然站到了门口,没有出来,两手紧紧抠住门框。
桃夭站定,没有回头。
“对不起……”她泪痕未干,却笑着说,“人人都尊我一声肖夫人,对我卑躬屈膝百般遵从,而我却很清楚,没有了他,我什么都不是。我有我的软弱与无奈,我太怕风雨飘摇一无所有的未来。若实在逃不出因果,我愿与他一道承担。”她顿了顿,望着桃夭在阳光下越发鲜艳明丽的背影,“我很羡慕你这样的姑娘,坦****地站在光里,不依附任何人的样子真神气。可是,我的人生已经如此了,我不想,也不能挣扎。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但也希望你莫要太恨我。”
缓缓移动的阳光照不到门槛后的她,就差一步。
桃夭始终背对着她,也没有回应她一个字,停顿片刻后便像彻底忘记了她这个人一样,大步向前,拍着肚子对司狂澜大声说:“好饿呀!我们吃东西去吧!!”
司狂澜也不多问她究竟跟肖夫人说了什么,只道:“好。”
两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肖府的种种就留在昨夜吧,今天天气这么好,噩梦般的东西就不要再跟上来了。
也请你记住今天说的话,欠人的,总要还回来。
2
当司狂澜跟桃夭站在“小赵汤菜”门口时,小店里的炉子都还没烧起来。
“客官,小店还没到做生意的时候。”老板为难地看着他们两个,朝案板那头努努嘴,“您二位也瞧见了,食材都还没准备起来,炉灶都是凉的。我这小店天天都是近午时才开始接待食客,要不您二位晚点再来?”
“午时……”桃夭用力地把口水咽下去,“为何非要到午时?”
老板指了指天上,说:“姑娘你也瞧见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家的汤菜又浓郁又鲜美,并不适合大清早来吃,所以大家都习惯了午时再来,即便我现在烧火营业,做出来的菜也只能白白放着。且我家这汤菜啊,现煮现吃才最是可口,凉了再热,虽也能吃,但就不是那个味道了。”老板说着又指了指对面,“两位不妨去对面的粥铺喝几碗清粥,隔壁的蒸饼也很好,当朝食再合适不过。”
他不解释还好,说了一堆,桃夭却只听到“浓郁鲜美”这些字眼,肚子叫唤得更厉害了。
“老板,我们来都来了,不能破个例?我胃口好得很,别人一大早吃不下大鱼大肉的,我没问题啊!”桃夭不死心,“再说你赶走今天第一对儿来光顾的客人,是不是不太吉利呀?”
老板哭笑不得:“姑娘,我可没往吉利不吉利上想。小本生意,食材炭火都是本钱,炉子一开就不能熄,二位顶多吃上一两锅,我却要白白烧上几个时辰,不划算啊。”
桃夭心说这抠门鬼,转念一想人家好像说得也对,确实是辛苦,没道理做亏本生意。
“算了吧。”她有些失望地对司狂澜道,“喝粥也行,我要加许多肉末的那种!”
她话音未落,一整袋钱递到老板面前,钱袋后面是司狂澜微笑的脸:“午时前的生意,就只做我们两个吧。不知这些够不够老板的炭火钱?”
老板一愣,把钱袋接过来,只是掂了一下就立刻摆手,作势要把钱退回来:“太多了太多了!公子,这我可不能要。”
“能要。”司狂澜指了指桃夭,“给她准备最大的一锅吧。”说罢便自顾自地找了位置坐下来,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老板托着钱袋,跟桃夭面面相觑:“姑娘,这钱……”
“钱太重?要不你分我一半?”桃夭把他的手一推,“拿着吧,说好了给我最大的一锅啊!不不,给我们俩都来最大的锅!”
老板这才由惊而喜,大声道:“二位稍等,我这就烧火备菜!”
一大早的碰上财神爷,谁不惊喜!
司狂澜左右环顾,说:“不过是间简陋小店,毫无出众之处。”又伸手指往桌面上蹭了一下,皱眉:“桌子都没擦干净。”
“我吃他家的菜,又不吃他家桌子。”桃夭坐到他对面,笑嘻嘻道,“二少爷锦衣玉食惯了,偶尔也该来尝尝民间美味。我跟老板说了,也给你最大的一锅。”
司狂澜淡淡道:“我不饿。你自己吃两锅吧。”
“你就是个不信任别人厨艺的家伙。”桃夭哼了一声。
“柳公子之流的厨艺,你信?”
“我不信……但他跟小赵老板怎能混为一谈?”
“你如何知道这家小店?”
“苗管家带我们来吃过好几回呢!”
“他的口味倒是十分包容。”
“我就当你是夸他了。”
两人随意地在桌上闲聊开来,谁都没有再提起任何跟肖府有关的东西,一夜的沉重已经很够了,不宜再带到清晨的饭桌上。窗外路过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想必今天出门的人会多许多,毕竟是个难得的暖阳天。
小赵老板确实没有骗人,桌子虽擦得不太干净,但他端出来的汤菜真真是当得上浓郁鲜美四个字,名字虽然简单,食材种类与烹调功夫却是一点不简单,乳白浓郁的汤汁里,无论蔬菜还是肉食,熟得刚刚好,自豪地保持着它们本来的新鲜与甘美。而桃夭没有告诉司狂澜的是,柳公子曾尝试过自己在家做汤菜,明明用的食材汤料有过之无不及,但成品……都不能叫成品吧,一锅黑黢黢的糊糊而已,他自己吃了一勺就难过得差点现原形。自己做菜把自己难吃成这样的,他也算世间罕有的奇才,不,奇蛇了。话说他将来真要吃磨牙的话,还是生吃吧,别下厨房了,他真不是这块料……(正在司府用早餐的磨牙跟柳公子同时打了个喷嚏。)
桃夭的脸几乎都埋到了那个特制的陶锅里,感动得热泪盈,她边吃边抬头问司狂澜:“好吃吧好吃吧?”
司狂澜一手执筷一手握勺,斯斯文文地应付着锅里的食物,在热腾腾的香气里微微点点头:“还可以。”
桃夭又呼哧呼哧喝了一大口汤:“好吃就说好吃嘛,小赵老板的手艺,我敢说京城之中无人能及,也就当初在洛阳吃的金丝香肚面可以与之平分秋色!”说着她又拿筷子头戳了戳司狂澜的手:“你总是这样,夸一下别人又不花钱。”
“你夸别人,却是我花的钱。”司狂澜抬眼看了看她大言不惭的脸,顺手抽出自己的手帕,很自然地伸到她脸上,淡淡道,“你是用嘴进食还是用脸的?”
桃夭一愣,突然觉得脖子有点僵硬,不敢乱动,由得他的手帕在自己脸上走了几圈。
这个家伙……还真是爱干净得很。鼻子上沾灰要擦,脸上沾了菜也要擦,可那是她的鼻子跟脸啊……他上辈子是块抹布吧?
刹那间,足够桃夭胡思乱想。
司狂澜收回手:“脏就罢了,还吃那么快。可知烫食伤身。”
桃夭的脸红了红:“嘁,这菜就是要趁热才好吃。”
“你说什么好吃?”
“我说你小心鱼肉有刺!”
“锅里并无鱼肉。”
“食不言寝不语!”
“此话留给你自己。”
……
窗口落进来的阳光越来越暖,不止外头的霜雪在融化,一些暗藏在心底的坚如寒冰的东西大概也在融化吧。
集市上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整座城市都在光线里活过来,那些行走奔跑的,讨价还价的,高谈阔论又或窃窃私语的人,组成了世间最有生命力的部分,可是,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也许是密林遮天的野地,也许是冰凉厚重的土下,也许是某一颗心的深处,却躺着永远没有机会再看见太阳的灵魂,他们委屈而悲伤地过完一生,从姓名到梦想都成为被人遗忘的尘埃,四季繁华、喜怒哀乐再与他们无关,连平平凡凡坐在路边小店里吃一碗饭的可能都没有了。
桃夭看着窗外的热闹景象,嘴里嚼着的食物却渐渐没有了之前的味道。她以为是自己吃饱了的缘故。此刻,她真的只想好好吃顿饭而已,可外头的人声越鼎沸,来往的男女笑得越开心,封在心里的某种情绪就越不安分,跟她吃了几锅汤菜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个……”她终是忍不住了,擦了擦嘴,问,“几时动手?”
司狂澜正舀了一勺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喝下去:“吃饭不谈公事。”
桃夭却不管:“你们那个狴犴司真能收得了肖元新?”
“若收不了呢?”司狂澜放下勺子,“你毒死他?”
“我想,但我不能。”桃夭皱眉,“我说过,我们那里有规矩。”
“那你只能麻烦我了。”司狂澜又舀了一勺汤,“只要那妖怪不死,便是人证,物证虽难寻些,但也非没有机会,狴犴司自有狴犴司的手段。”
“不会死的!”桃夭立刻道,“我拿好东西护着它们俩呢,只要它们在瓶子里再留上七天,人面的命就算捡回大半了,隐隐受的剑伤也可痊愈。”
“那就安心吃你的汤菜。”司狂澜又夹起一根青菜放到嘴里,“方鹤羽同肖元新的是非,我来解。”
桃夭沉默片刻,说:“也不好让你白忙,这次就当我是事主,回头补个名帖给你,你若真解了这场是非,酬劳我付。我向来不占人便宜。”
司狂澜摇头一笑:“你付我什么作酬劳?一锅汤菜?”
“如果你病得快死了,我可以破例救你一命。”桃夭斩钉截铁,“你要不稀罕,也可以换成我帮你找个命硬的媳妇儿!”
司狂澜差点被嘴里的菜呛到。
“就这么说定了!我做事从来都很公道。”她终于放下心来,很满意自己开出的条件。
“你说你不要那三个月的工钱可能显得更有诚意。”司狂澜看都不想看她。
桃夭眼睛一瞪:“那不行!”
“呵呵。”
“你呵啥?”
“呵呵。”
两人间的小火花刚要点起来,一阵微凉的风突然从窗外吹进来。
街头来往的人们瞬间被定格,连从手里掉下来的铜钱也定在了半空中,正在往炉灶里添柴火的小赵老板保持着那个动作,炉灶里的火焰保持着旺盛的姿态,甚至被司狂澜搅动的汤也停在倾斜的状态——整个世界的动作与声音都在此刻彻底消失。
桃夭只觉头顶一阵发麻,连呼吸都像被堵住了似的,好一阵才缓过来。
她腾一下站起来,此刻,全世界好像只有她能动弹。
桃夭心知不妥,警觉地朝门外看去,却见被定住的人群中有个人影正缓缓朝这边走来。也许是幻觉,她虽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感觉天地间所有的光线,都迫不及待要落在对方身上,那由远而近的强悍气势,腿软些的怕是立刻就要跪下了。
来者是……
3
桃夭站在店门外,明明能动,却连眼珠子都不肯转一下,生怕少看对方一眼自己会吃亏似的。
几步之遥的距离,雷神面无表情地将她打量一番,目光锁定在她腰间的布囊上。
“雷神亲自出马,多大事儿呀?”桃夭笑眯眯地问,却下意识地将布囊往身后移了移。
“交出来。”雷神冷冷道。
“啥呀?”桃夭眼睛一瞪,低头看看自己,一摊手,“全身找不出一件值钱玩意儿,长年要饭,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雷神大人惦记的。”
“包庇逃犯是重罪。”雷神直言,“你们桃都并非没有规矩的地方。你若一意孤行,恐怕都不需我出手,你家那位便要清理门户了。”
桃夭一笑:“我以为雷神这样的人物是不屑于告黑状这等小人行径的。”
“当初绛君一事,你便横加干预,光凭你出言威胁天界神侍这一条,我便可名正言顺拿了你。念你未铸大错,放你一马,如今你不但不知悔改,竟敢变本加厉阻挠本君缉拿逃犯,桃夭,你在桃都是否无法无天我不理,但天界之中,岂容你胡来!”雷神从不开玩笑,每个字都是最后的警告。
面对雷神的警告,大多数家伙最终的选择都是跪下认错求饶吧,但桃夭怎么可能是大部分里的一个呢。
“雷神言重了,上回我对您手下的态度明明好得很,哪有威胁,必是他们误会了。”她仍旧笑嘻嘻,旁人看了只怕要替她的不知死活捏一把汗,“再说,您素来铁面无私,我若真有罪过,您拿了我去便是,不用给我们桃都以及我们家那位面子,我自己也没意见。”
“放肆!”雷神皱眉,“当真以为我不敢拿你?”
“不不,肯定敢。”桃夭赶紧道,眼神却没有丝毫收敛,“不瞒您说,我吃过许多地方的饭菜,但雷神殿里的伙食还没试过,您要不怕我吃得多,尽管拿我上去!”她顿了顿,眼神中的戏谑忽然少了几分,“不过,现在不行,您得等我把手里这事儿了结了。那时我心甘情愿跟您回去领罪。”她居然对吃上雷神殿的牢饭还表现得很期待的样子……
“桃夭,知你素来是个不肯正经说话的,在我面前都敢胡言乱语。”雷神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也不再多说,只伸出一只手,“交出来。”
这位大神的每根头发都在告诉她,这真的是最后的警告。
静止的世界里,气氛骤然收紧。
桃夭退后一步,面不改色地笑笑:“不交。反正我是不会拳脚功夫的,你要动手硬抢也行,但你一定得把我打死,不然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她明明就是在笑,但你就是不觉得她在开玩笑耍赖,说得出做得到的狠劲藏在她每一个轻松无比的表情里。
轰隆!
天空突然响起惊心动魄的雷声,雪亮犀利的闪电照亮了桃夭的眸子。
她一皱眉,及时跳闪开去,刚刚站过的地面骤然出现一个大坑,表面焦黑,余烟阵阵……位置还非常精准,绝不连累无辜。
她往这坑里瞟了一眼,笑:“我身边的家伙总怕被我连累,说我早晚要被雷神劈死,幸好今天他们不在这儿。”
雷神伸出来的手没有收回去的意思,眼神里的杀气却是又重了一层。
她也知道自己的身手,一道天雷尚可避过,两道可能也行……但三四五六道就……
果然地上又多了两个冒烟的大坑。
桃夭微微喘气,一手护着腰间的布囊,好险呐,差一点点右腿就烧糊了。
咳,真是白喜欢他一场了,不嫁他了!!
“你的自信能撑过几道天雷?”雷神的声音跟表情一样冷,“你桃都千万年来守正辟邪驱除恶妖,以护佑天地为己任,而你身为桃都中人,却为罪妖徇私,不以为耻?”
桃夭冷笑:“雷神也说是‘驱除恶妖’了,那不恶的妖,我又何来徇私,何以为耻?天下妖物本归我桃都管束,天界昆仑喜欢越界帮忙我们也并不太反对,但这回的妖怪,纵你降下千百道天雷,我也不能让你带走。”
“桃都竟会为保住罪妖不惜与天神为敌。”雷神失望地摇摇头,“桃夭,你是第一个干这种事的家伙。”
“不关桃都的事,完全是我个人意愿,账记我头上就行。”桃夭指了指自己,“我也从不拿你当敌人,我今天就是不服气罢了。”
“不服气……”雷神半眯起眼睛,“你可知你的不服气会给自己招来多大的祸事?”
桃夭一笑:“我闯祸闯得多了,不在乎多这一遭。”
“桃夭大人!”布囊里突然传出微弱的声音,“不要再硬来了,你不是雷神的对手,把我交出去吧!再来几道天雷你就跑不掉了!你已经救过我们一回,足够了。”
“闭嘴!”桃夭拍了一下布囊,“好好待在里头,在你们的伤没有痊愈之前,谁都不能拿你们怎样。不让病患死在我手里,是我作为大夫的脸面。”
“桃夭大人……”
“冥顽不灵。”雷神叹气。
突然又是一声惊雷,桃夭只觉眼中涨满亮光,连雷神的脸都看不清楚了,天晓得这次又要落下几道闪电,她只能凭直觉判断危险的来向。一颗赤红的药已然夹在指间,她是不会打架,也承诺了那个人绝对不乱用自己的药,但雷神既敢劈她,那他也该试试她的手段。没有感情的家伙,甚至都不肯多问一句她一定要保住这两个妖怪的原因。
那便斗一场吧!
不过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她都还没躲开呢,那冲她而来的雷声闪电好像突然改了方向,落在离她远远的地方,混乱之中,她与雷神之间仿佛多了个人。
桃夭用力眨眨眼睛,待世界再次清晰之后,才发现司狂澜居然挡在她面前,执剑在手,毫无畏惧地看着雷神,仿佛那只是随便一个冒犯了他的路人……只是那血剑之上隐隐有白烟冒起,而他的右臂也因抵挡了极大力量的冲击而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与他相识的时间不短了,但桃夭从未如此愕然。
不光是雷神的凝时之术居然对他这凡人无效,更吓人的是……他刚刚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拿着这把剑,硬生生挡开了雷神的天雷?!这不是见了鬼了吗!!
连雷神都微微一怔,旋即皱了皱眉,看着远处的几个坑说:“居然还有个能动的。”
桃夭张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司狂澜:“你……活着呐?”
司狂澜放下剑,瞟她一眼:“这便是你哭着喊着要嫁的家伙?”
桃夭的嘴巴立刻闭上,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这个人居然会在这个场面里问这种问题……可他怎么知道雷神的事?一定是上回在洛阳分手时柳公子那个大嘴巴说话被他听到了!
她耷拉下眼皮:“现在不想嫁了。”
“嗯,还有救。”司狂澜点点头。
“不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桃夭回过神来,“你疯了啊?那是你能拿剑去挡的东西吗?不要命了?!”
“本觉得像你如此嘴硬的家伙劈死也就罢了,可你跟我司府签下的杂役契约还未到期,总不好让你死在我面前,传出去也不好听。”司狂澜淡淡道,视线锁在雷神脸上,剑尖指向雷神的心口,“今日我在这里,司府的杂役别人是不能动的。”
一介凡人,竟敢对自己以剑相向,雷神自己都想笑了。自他掌雷神之职以来,哪曾受过这般“厚待”,从天界到昆仑到人间,从神仙人类到妖怪,哪个不是听到他的名号就要退让三分的。敢对他的要求说不的,只有桃夭,敢拿剑指他的,只有她身旁这个男人。
不服软不要命的奇葩,一个就够烦人了,一对……更头疼。
“能挣脱我凝时之术的凡人,你是头一个。”雷神冷看着司狂澜,“可知你此刻的行径乃大不敬?你能挡住天雷,不过侥幸。”
“世人敬畏神灵,无非以为他们能赏善罚恶,庇佑人间。”司狂澜笑笑,“我头回见到活的神,赏善罚恶未看到,是非不分倒是熟练。”
桃夭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这是我跟他的恩怨不关你的事!他不似你以前对付过的任何一桩‘是非’,他是连我们桃都都要给三分面子的神。你不要再理我的事,好好活着不行吗!”
“你若不是我司府中人,我自然不会理你。”司狂澜都懒得看她,“你手里那两只妖怪,与我解的是非密不可分,肖府之事尚未了结,我留它们还有用处,岂能让你弄丢了它们。”
“你……”桃夭气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没瞧见自己的剑都冒烟了吗,再来几道天雷,手不要了?脑袋不要了?
雷神微微皱眉:“方才不过小小惩戒,为了两只小妖,你们当真要违逆神旨?”
“两只小妖……”桃夭抬头,直视雷神眼睛,“雷神大人,你既是为了它们而来,想必也早就知道它们在肖府之中的所作所为?”
“那又如何?”雷神反问。
“那我代它们问一句,若肖元新这样的人都能幸福平安,那安分守己的人为何会有如此不堪的下场?”桃夭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楚响亮,“你的天雷,到底是劈什么的?”
雷神沉默片刻,竟微微一笑:“这便是你的‘不服气’了?”
“是。”桃夭直言。
雷神看看四周,说:“你瞧这街上,每日有多少人经过,这些嬉笑怒骂的人类之中,有多少肖元新,又有多少方鹤羽,年年月月间,又有多少新仇旧恨,多少恩爱情谊?”
她当然没有数过有多少人经过,更不知他们每个人背后的故事,桃夭不吱声,揣测着他突然这么问的缘故。
“许是你们桃都独来独往惯了,而你这野人更是从不关注天界昆仑的种种,只顾着按自己的性子肆意生活,所以你定不知道,从许久前开始,人类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天界昆仑的神仙们。”雷神看着她,平静道,“连妖怪的数量也要被人类超过了。”
“又如何呢?”桃夭只道,“神只要动一个手指,地上就能劈开一个大坑,山可平,水可竭,而凡人区区几十年寿数,连小小疾病都抵抗不住,所以数量再多有什么意义?”
“是啊,敌不过神的一个手指,区区几十年寿数,还有各种要命的疾病意外,委实脆弱。可即便脆弱成这样,人类依然绵延至今,不减反增。”雷神笑笑,“可见人类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弱啊。”
桃夭愣了愣。
“神只是比人类稍微早一些出现在天地之间罢了。”雷神的语气很平和,“人从来不是神的附属品,若非要论一番关系,神似兄姐,而人似弟妹,如此罢了。弟妹尚幼时,兄姐多些庇护无可厚非,但小孩子总会长大,总要走到独当一面的一天,那时候,兄姐们再事事干预,便不再妥当了。这一点上,昆仑放手放得比天界更早,他们那边老早就表示过,对人界可适当帮手,但绝不过分干涉,除了因昆仑中人引起的矛盾与灾祸,其余一律不插手。如今连我们最多事的月老都不太干涉凡人姻缘了,自打被和合君呛了一番后,成日里也就在天上看看人间男女的热闹罢了。”他看向桃夭,笑,“你不是也有‘治妖不治人’的规矩?想来桃都也明白这道理,只是你还没有领悟到。”
桃夭沉默良久,说:“那样恶的人……也可以放手,可以视而不见吗?”
雷神想了想,忽然一扬手。一本闪着暗蓝幽光的黑色册子出现在他手边。
桃夭一惊,这便是传说中的雷神黑名册?把这玩意儿召出来做甚?
雷神打了个响指,那册子骤然展开,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绕开,似乎长得没有止境。
虽看得眼花,但也能勉强瞧见记在那册子上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名字。要说记仇,谁能强得过雷神……你根本算不出他的名册上有多少倒霉鬼。
“不必跟我炫耀有多少妖怪在你手里遭了殃。”桃夭哼了一声。
“这名册上,不光是罪妖,还有罪仙,也曾有罪人。”雷神看着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名册,那些闪着暗光的名字在他眸子里跳跃,“身为天界雷神,掌司刑罚,我要做的,是剔除所有危害天界与人间的罪犯。你只看见一个肖元新的存在,却看不见我们上天入地追捕步入邪道能徒手毁掉一座城池的堕仙,看不见我们在救人时被恶妖吞噬的神兵仙将,也看不见我们以神之元灵复活一片焦土,令一方人群不至死于饥荒,更看不见我们从不苛求人类为神做些什么。”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名册,“许多人视这本名册为不祥之物,但无论旁人如何看待,这些名字就是我们为天地安危做过的每一件事。”
桃夭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没有作声。
司狂澜放下了手里的剑,好像已经没有打起来的必要了?
雷神微一挥手,名册合拢于他手中,转眼消失无形。
“你们一个常于人界厮混,一个本就是人类,看起来也都非愚笨之辈。”雷神看着他们俩,“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人心这个东西,纵是神明也难以干预。”
桃夭看了看司狂澜,他的剑已经回鞘。
“我们愿意为人界治疗一切‘外伤’,可内伤,只能靠人类自己治。”雷神继续道,“肖元新之辈,我若出手劈了他,世间不过是多一个‘运气不好被雷劈了’的人,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肖元新又怎么办呢?都要我来劈吗?”
“无解吗?”桃夭问,她心中忽地没了怒气,只留一点无力的失望,她竟然从未深思到这一层,在人类的春夏秋冬里,并不止这一个肖元新啊,纵是神明,纵是生命漫长的她,也确实无法保证把每一个肖元新劈死在作恶之前,或之后。
“并非无解。”雷神似乎很愿意看到她求教的模样,“一恶必有一制,此乃天地定律。”
“若真如此,世上何来恶无恶报之人。”桃夭却不同意,“无人能制。”
“并非无人,不过是你说过的‘视而不见’罢了。”雷神看着街头这些男女,“因怯懦,因利益,因私欲,因怕麻烦,能制而不制者越多,恶无恶报者越甚。”
闻言,桃夭心下一动,好像雷神也不是个只晓得劈人的武夫……可她还是忍不住嘀咕:“那肖元新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有肖元新这般的,就有他这般的。”雷神突然抬手指了指司狂澜,“方才我听你说你与肖府之是非尚未了结,留着那小妖有用处?”
“正是。”司狂澜答,“所以无论你使用暴力抑或长篇大论,我依然不能让你带走它们。”
雷神略略思忖一番,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后,若敢再阻挠,便不是今日这般轻松了。”
他居然松口了?!
桃夭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地,但马上又提起来,脱口而出:“不成!还是不能交给你,它们虽蠢了些,但罪不至死!”
“我几时说过它们是死罪了?”雷神都数不清自己今天皱了几次眉头了,他瞟了一眼桃夭腕上的金铃,“天界与桃都终是殊途同归,你的金铃都不曾响过,却来杜撰我的判断?”
“那是因为你在外的风评不怎样……杀妖如麻又不是我说的。”她撇撇嘴,小声嘀咕。
“你的名声不是更坏?对我都敢公然造次,还敢说没有威胁过我的手下?”雷神摇头,“下次见到你们家那位,今日之事我自会详实相告于他。”
“好歹是天界大神,怎如此小气!”桃夭脸都要绿了,“你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站在你那边的!你们又不是一家的!”
“试试看。”
雷神冷笑,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走到桃夭面前。
司狂澜警惕地把桃夭拉到自己身后,面无表情道:“还有事?”
雷神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递到桃夭面前:“绛君托我带给你的东西。”
“他托你给我的?”桃夭一听,赶紧从司狂澜身后跳出来接过盒子,迫不及待打开来。里头躺着一根红丝编成的发绳,绳上还缀着一朵小小的玉桃花,白中透粉甚是可爱。
桃夭抬头看着雷神,狡黠一笑:“你到底还是把他抓回去了。不过我在洛阳的那几天都没听到打雷,可见是留下命来了。只是他身子也没剩多少了,如今怎样?被你吊起来毒打了吗?”
雷神瞪她一眼:“他不过是逃命罢了,并非大恶之徒。我念他身已残缺,只罚入巧工坊内,以工抵过。”
“巧工坊?天界专门制造跟修补各种日常器具的地方?”
“他既善于粘贴,罚去此处岂不正好。且那里清静,又近仙果林,每天光是吸一吸仙果的灵气,也能留下一条命了。”
桃夭握着着发圈,心下是难得的欢喜,活下来就好呀。
“多谢了。”她突然认真地朝雷神鞠了一躬。
雷神一挑眉:“今后也当如此恭敬才是。”
桃夭翻了个白眼:“一码归一码。我在桃都的地位不见得比你在天界的地位低,再说我为何要恭敬一个拿大雷劈我的家伙。”
“那是小雷。”雷神微笑,“真要了你的命,世间便少了个能帮忙的大夫,对我并无好处。”
“帮忙?”桃夭冷哼一声,“我治妖不治人,世间人类的破事我可不管。”说着她又赶紧解释:“那肖元新的事不算啊!我只是生气骂骂人罢了。再说我只是驱了他身上的妖气,连一句话都没同他讲过,他之后的生死我也不会管的!”
“嘴硬的死鸭子。”雷神摇头,又道一句,“你治的妖越多,好起来的人就越多。”
桃夭一愣,赶紧摇头摆手:“不不不,那是你的说法,我可是很守我们桃都规矩的。”
雷神不再理她,又看了看司狂澜:“凡人之中有你这样的异类,也是有趣。难怪你能跟那野丫头结成一派。回去让她给你的手用点药吧,徒手挡天雷不可能毫发无伤。”
面对来自神的夸赞与关心,且算是夸赞与关心吧,司狂澜也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无妨。”
见雷神要走,桃夭突然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
雷神盯着那双抓住自己的手:“大胆!”
桃夭赶紧扔掉他的袖子:“不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雷神大人!”
雷神皱眉:“问。”
“十年前,人面曾在土地公像前向天界自首,你们没听见?”
“听见了。”雷神道,“又如何?”
桃夭一怔,旋即笑出来:“不如何。我就问问。”
雷神回过头去,正要离开,却又被桃夭抓住。
他拿出仅有的耐心看着她。
“还有一个问题!”
“说……”
“雷神大人可有婚约?”
“与你无关。”
“哎哎!雷神大人留步啊,你给我签几个名字再走啊!我带了纸的!!”
天上又一声雷响,桃夭赶紧闭了嘴,望着雷神消失的方向撇撇嘴,失望道:“也不是我想要,谁让你在仙女圈里最受青睐,听说现在的行情是你一个签名能在昆仑换一筐蟠桃呢!再说也不单是我想问你的婚约,好多人都想知道嘛。嘁,说走就走了。”
司狂澜扶额,若雷神再劈她,还是别替她挡了……
桃夭话音刚落,四周的光景便隐隐有了变化,那些被凝固的一切开始有了流动的迹象。
司狂澜小心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执剑的手下意识握紧了些,好像根本不记得还在自己右臂上作乱的疼痛。
很快,天空的云朵开始移动,四周喧嚣的声音也由小变大,眼中的街市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那些被困在凝时术中的人,根本不知自己的时间曾缺了一段,只是地上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坑让他们大惑不解。
蹲在灶前添柴火的小赵老板,见桃夭二人站在店门外,不禁奇怪地喊道:“两位客官怎的跑到外头去了?可是我手艺不对胃口?”
桃夭赶紧转头对他笑道:“怎么可能!好吃得不得了!奈何肚子已经太饱了,下回我们再来光顾。”
司狂澜斜睨她一眼:“以为你会说再来一锅。”
“老板又不会跑,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她忽然又走到老板跟前,管他要了两碗热茶,然后走回来,把茶递到司狂澜面前,“听他说了那么多话,怪渴的,喝吧。”
司狂澜皱眉。
“喝呀!”她把碗硬塞给他,“喝完!说着她自己也咕嘟咕嘟灌起来。
好像也真有点渴,司狂澜犹豫片刻,举起碗喝得一滴不剩。
见他喝完,桃夭才暗暗松了口气,然后突然表情夸张地翻了翻自己的布囊:“哎呀,我那颗药去哪里了?一定是刚刚不小心掉出来落在哪里了……罪过罪过,止疼的药呢,材料可珍贵了。该不是掉茶水里了吧?不可能,一定是掉在路上了,得找找去。这万一被哪个人吃了可不能怪我!”说罢,她一脸焦急,把司狂澜扔在身后,一路东瞧西看地走开了。
说她无赖又不讲道理吧,可就算是做样子,也不肯坏了自己的规矩……治妖不治人?之前不是说要拿给他治病来当酬劳么,那这颗止疼药算什么呢?定金?
司狂澜望着演技拙劣且毫不尴尬的她,稍微活动了一下右臂,好像的确没那么疼了。
4
两人前后脚回了司府,桃夭自是被柳公子磨牙抓过来刨根问底,除了关心肖府的是非解决得如何,他们更关心这一路上她跟二少爷之间有没有“和平共处”,更更关心同心协力且一夜未归的他们,关系有没有出现什么值得期待的“转机”,磨牙更是老早就把润喉的茶水给桃夭准备好,还贴心地装了一盘瓜子……
司狂澜则是刚一进门便叫上苗管家进了书房,饭都没有出来吃,天晓得他们在闭门商议什么重要事项。
对比书房里那一场密不透风的对话,桃夭的房间却在这一天里传出了有史以来最多的惊叹声。
“什么?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什么?还不能拿他怎样?要不我去吃了他吧……”
“什么?雷神亲自找来了?”
“什么什么?你还跟雷神打起来了?是我们耳朵出问题还是你疯了?”
“什么什么什么?二少爷去挡天雷?还挡住了?”
“这个……你确定跟你回来的不是二少爷的一缕幽魂或者是你的幻觉?”
咚!
磨牙的头上又被敲了一记,桃夭白他一眼:“死人活人都分不出还当什么大夫?还幻觉……你们也一起幻觉了吗!”她抱着茶杯喝了一口,皱眉,“莫说你们了,我都被吓了一跳。他简直是个怪物嘛!”
“但他的确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一颗瓜子从柳公子手指间咔一声跳出来,“要么是他天赋异禀,要么是他手里的剑非同小可。”
桃夭点点头:“他的剑气连妖怪都逃不过,既是司府三宝之一,本事确实不小。可见人间也从不缺神兵利器啊。”她叹口气,“当然更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吧,他哪知晓雷神的厉害,见还是头回见呢。”
“再是头回见,对面站的也是一位神啊,这他总知道吧。”磨牙心有余悸,“凡人见了神明,几个能撑住不下跪磕头的?不但不敬畏,还跟神动手……阿弥陀佛,二少爷能全身而退,定是平日里做了太多好事!”
“她也做了太多好事?”柳公子指着桃夭的脑袋,“是雷神根本就没想对付他们。天界之中能坐到那个位置上的神,光有劈人的本领可不够,智慧胸襟气魄一个都少不得,他对你们说的那些话,我看倒是诚心诚意的。”他又剥开一个外表光洁饱满的瓜子,刚吃进去却又吐出来,皱眉道,“烂的……”
“烂的……”桃夭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在瓜子盘里划拉,雷神那本长到没有止境的名册,好像又在她眼前蔓延旋转起来,良久,她方自言自语道,“外伤好医,内伤难治。”
“哪里都是如此。”柳公子笑笑,旋即又碰碰她,话锋一转,“怎的,以后还哭着喊着要嫁雷神吗?”
桃夭顿时耷拉下眼皮:“他是真劈我啊!!”
磨牙赶紧道:“所以还是快快收了这份心思,比起情情爱爱,性命更要紧啊!”
桃夭瞥他一眼:“哼,你们就是怕被我连累而已。”
“是啊,我们怕啊!谁不怕啊?!”柳公子跟磨牙异口同声。
“还张嘴闭嘴都是好伙伴一家人……呸!”桃夭拉下脸,把吃剩的瓜子一股脑儿塞到柳公子怀里,“出去出去,我要睡觉了。”
被推出去的磨牙连忙道:“就睡了?不去看看二少爷?他可是豁出命替你挡了天雷啊,万一他身子有什么闪失……”
“能有什么闪失啊!我最值钱的止痛保命药都给他了……”桃夭脱口而出,却又立刻解释,“其实也不是我给的,是我没拿稳不小心掉到茶水里又刚好被他喝了。”
“哦……不小心。”柳公子跟磨牙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去去,别烦我了,整宿没睡呢,困死了!”桃夭给了柳公子一拳,心虚地缩回房去。
一直到外头没有他俩的动静了,桃夭才又偷偷探出头来看看,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马场。
说不担心好像还是有点担心……毕竟他挡的是雷神的天雷,再有天分他也是凡人之躯,哪怕雷神降的只是“小雷”,但万一落下隐患……算了算了,还是得去看看。
司狂澜房间外,她鬼鬼祟祟探看一阵,房里没灯火,也没人。
总不能还在书房里关着吧?她回头正要往书房那头去,却冷不丁瞧见司狂澜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沐在清冷月光里的那张脸略略有些疲惫。
她吓一跳,赶紧站直身子拍了拍心口:“大晚上的你走路不能给点声音?”
司狂澜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房间的窗口,冷冷道:“想偷什么?”
“我偷……偷你的窗户纸行了吧?你窗户纸可太值钱了!”桃夭叉腰瞪着他,就知道是这样,无论他们在外头经历了什么,只要一回到司府,他们两人的交集仿佛就会瞬间消失,司狂澜甚至连一个生动的表情都舍不得给她。
“我的窗户纸也不是想偷就能偷的。”司狂澜绕过她,“无事禀告的话,回去歇着吧。”
眼见他要走,桃夭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撩起他的袖子,抓住他的手腕。
“你……”司狂澜皱眉,却没有把她的手甩开。
“别动,我把个脉就走。”桃夭的手指熟练地摁在他的脉门上。
司狂澜没动,虽是不太情愿的样子,却也任她的手指在自己腕上轻轻弹跳。
院子里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两个人都专心地站在一地月光里,能听到的只有对方轻微的呼吸与心跳。
终于,桃夭轻轻吁了口气,神情轻松不少,她收回手,又恢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您是给我发工钱的二少爷,横竖不能让你落下病根儿。雷神虽然手下留情,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不当回事,我却是不行的。不过看样子你确实没啥事,就是血气稍微损耗了些,既已经误服了我的药,休息休息就没事了。”她把“误服”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多此一举。”司狂澜摇摇头,径直入了房去,关门前却又说一句,“那两只小妖你务必看管好,肖元新的事,还要靠它们助一臂之力。”
“它们本就是我的病人,不用你吩咐。只是你……”
桃夭话没说完,司狂澜的房门已经不客气地关了。
“这家伙……”她冲着他的房门扮了个鬼脸,心头却丝毫没有吃闭门羹的火气,明明该他做的事已经做好了,明明自己已经那么疲倦了,那些本不该他操心的事他却依然放在心里,这个人啊,好像总是说得少做得多,又任性又可靠的样子。
也许雷神说的没错,世间有肖元新这样的人,就会有司狂澜这样的人。
一恶必有一制,她姑且信了。
窗户上亮起了光,司狂澜的身影投在上头,是好看的轮廓。
桃夭打了个呵欠,转身离开。他有他要忙的事,她也有。
那一天之后,桃夭突然变勤快了。
柳公子跟磨牙都以为她被雷神劈出什么毛病了,向来懒散的她竟对治病这件事变得积极起来,除了喂马之外,早出晚归成了常事,有时连饭都没吃完人就跑了,有几回一走便是好几天,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顿,然后倒头便睡。问她,她只说烧纸的妖怪排成了长队,可烦死人了。再问,她便说多治几个妖怪,让人界多得几分安稳,一来证明她并不是来人界骗吃骗喝一事无成,二来若雷神真要跟那个人告状,她也能多一个逃过一劫的理由,起码功过相抵留条小命不是。
好像都说得过去,磨牙信了,还叮嘱她万事小心,必要时还是把他跟柳公子喊上比较好,起码有个照应,毕竟妖怪们性格各异,本事分高低,心性也有善恶,不是每个家伙都能对她客客气气。虽然他们好像早就习惯了在司府里当个普通人的生活,但他们终究不是普通人,他们三个从桃都一起出来,早晚还要一起回桃都去的,谁都不能出事。
“小和尚说得不错,你忙着挣表现不是不行,可也稍微悠着点儿吧,你也不是铁打的。排队的妖怪也不是今天才排上的,要怪也怪你从前太散漫,落下的旧账想在短时间内补上是不可能的。最近光是冒烟都冒好几回了吧?”柳公子凑上来瞧了瞧她的头顶,“啧啧,怎么觉得头顶稀疏了呢?”
“滚!”桃夭白他一眼,“你一条蛇,全身一根毛都没有的家伙,好意思说我顶上稀疏?”
“关心你都听不出来,伤心。”柳公子十分委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头发明明又黑又亮又茂密,人形也是我的一部分啊!”
“你少说废话少做饭少作诗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桃夭哼了一声,“我的事我自有打算,需要你们的时候谁都跑不掉,不需要你们的时候,麻烦好好待在司府里享受普通人的生活吧。”
类似这样的吵闹,已经是他们生活里最常见的一部分。
磨牙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反正他们三个不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么,互相嫌弃又相依为命,吃亏挨骂最多的那个总是自己就对了。
但柳公子不一样,他觉得最近的桃夭跟从前不太一样,并不光是在勤快这件事上。
那一天傍晚,桃夭又风尘仆仆地回来,被坐在马场草地上的柳公子叫住了。
“啥事快说,我累死了。”隔着围栏,她不耐烦地说。
柳公子回头看着她,笑:“我不觉得你会怕雷神告状。”
“啊?”桃夭一时没回过神来。
柳公子转回头,一根野草在他手里转来转去:“你在偷偷做什么事情?”
桃夭一愣:“你说什么?”
“你的‘勤劳’来得莫名其妙。”柳公子一笑。
桃夭皱眉:“你这话也来得莫名其妙。咱们同一屋檐下住着,我昨晚吃了几碗饭你都知道。”
柳公子把手里的野草举高在斜阳里,看着它在风里摇摆的姿态:“小和尚说的,也是我想说的,咱们三个,谁都不能出事。你的不对劲他看不出来,瞒我却是不行的。”
桃夭怔了怔。
“总有个缘故吧。”柳公子又道,“跟司狂澜有关?你跟他现在走得那么近。”
“当然没有。”桃夭断然否认,旋即又挑眉道,“我跟他走得近,你们功不可没呀,你一个,苗管家一个,不是个个都把我往他那儿推嘛?苗管家就罢了,你凑什么热闹?也不知是谁提醒我,要我时刻记住自己是桃都的桃夭,喂马的小杂役只是人生过客。”
“啧啧,你看我才说了几个字,你就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不是恼羞成怒是什么。”柳公子笑出声来,“我提醒过你不假,那是我身为你桃都同乡的本分,但以我的性格来说,我并不爱干涉他人自由,反正会决定自己未来走向的,只有你自己,自己心头没有意愿,旁人说破嘴也是无用的。”他顿了顿,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野草,“以我这些日子的判断,司狂澜那样的人,是个可托付终身的好对象。就是凡人命短了些。”
桃夭脸一红,敲了围栏一下:“你没吃晚饭饿傻了吧?我的终身何须托付给他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托付。”
“这个我信。”柳公子依然笑眯眯道,“但是我们桃都并没有天界那么多规矩,两情相悦什么都好说。无论如何,不要因为没有必要的压力,把自己搞得奇奇怪怪的。”
“你肯定喝多了。”桃夭盯着他的后脑勺,“坦白说,我的确不怕谁告黑状,但雷神那本名册至今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天我才突然意识到,天界那些傲慢的家伙们,也不光是过着高高在上的好日子。”
“所以呢?”
“所以,我对我过去的懒散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愧疚。”桃夭特别强调“一点点”,“桃都的家伙,不应该输给天界,更不该输给人类。我也懒得管什么外伤内伤,我只做我该做的,只愿这天地之间,能少一分失望便是一分吧。如此,起码在人面这样微小的妖怪再问类似的问题时,我不至于哑口无言。”
“就这么简单?”柳公子笑问。
“要多复杂?”桃夭反问。
柳公子回过头,淡红的夕阳把桃夭的衣裳染出了柔和的光,他笑:“你长大了呀。”
桃夭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桃夭。”柳公子又叫住了她,天边最后一线光在他眸子里闪烁流转,“我不光希望你没事,还希望你快乐。我们的生命太漫长了,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又死不了人,烟花虽然短暂,但好看啊,看完还能记一辈子。”
桃夭愣了愣,柳公子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你再不回来吃饭,就跟这里的马一起吃草吧!”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在他没有回头前跑了。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也不想让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希望他们永远都跟自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永远都以各种方式来讨她的嫌,永远以有利可图来定位彼此的关系,永远让她保有说走就走的潇洒,永远都不要让她的心产生任何羁绊……可现在看来,越来越难。
那么,先不去想那么遥远吧,起码这一回,一起从桃都出来的人,就要一起回桃都,毫发无伤,团团圆圆的。
同时她也很抱歉,对柳公子还是没有完全说实话,她这么勤快,不光是为了给桃都争气,她说过,她惹出来的祸事,她自己解决。
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暮色中,她跑得很快,生怕跑慢了被柳公子追上,又被这条厨艺丢人但十分狡猾的蛇看出什么来。
5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院子里的嫩芽纷纷倔强地冒出了头。
这个把月来,桃夭又跟不少妖怪盖好了章,而她并没有稍微休息一下的意思,仿佛已经习惯了随时出门的日子。
大约是应了“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年的司府每个人都很忙,磨牙除了打坐念经以及专心养鸡养狐狸之外,还在努力学习各种种植技术,像生怕吃不上素菜一样,滚滚则热衷于帮他刨土捉虫,配合得十分默契,柳公子则忙着研究各种古方菜谱,虽然对厨艺并没有多少帮助,好在苗管家体恤众人,年后的司府终于请来了新的大厨,算是开年的第一个好消息吧……
流连洛阳的司静渊也终于晓得捎封信回来,说自己还要晚些时候才回家,什么江山千里不可辜负,春光大好易得知己,反正一堆废话里表达的意思就是我坚决不会回来关禁闭抄八字,好不容易出来放风,那就得放个够,玩够了我自然晓得回来,勿挂念。
至于司狂澜,她都没机会跟他碰上几回面,不是他出府去了,便是她出诊去了。只是月中时,司狂澜来管她讨要那人面与隐隐,说至多带走三天便还回来。在她的药瓶里休养生息多日的两只妖怪早就恢复了健康,人面安全回到它的身体中,而桃夭也洗去了隐隐身上星磷兽的骨粉,还了它隐身的本事,并将它们安置在司府之中。司狂澜来讨,她也没有犹豫,将它们放进一个她亲手缝制的歪歪扭扭的布袋子里交给了司狂澜,还叮嘱他小心对待,三天后务必原妖奉还。
三天后,司狂澜准时把两只妖怪还了回来。
桃夭没有问他将它们带去了哪里,只问一句:“可帮上你的忙了?”
司狂澜点点头:“结果虽不能十分满意,但也得八分。”
“什么意思?”
“最晚,春暖花开时可见分晓。”
她知道他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是春暖花开时,那便再等一等吧。
这段时日,她又去了一趟云外谷,人面说在雷神来拿它们之前,想再去看看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再看看老冯。
那天,桃夭帮它给老冯烧了纸钱,还给他备了一壶好酒。
人面跟老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抱歉,都没机会让你清清静静地看一回我开花的模样。
老冯如果听到了,大概会摸着它的头说,没事,其实你开不开花,我都高兴。
一段缘分,总该有始有终。
云外谷的春风和酒香给它们送了行。
三天后,雷神的手下准时找到了她。又是那两个被她威胁过的家伙,见了她,一脸又怕又讨厌又惹不起的拧巴样。
她问他们雷神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妖怪,他们说雷神决定将这两只妖怪罚到仙果园去,说最近常有淘气小仙去偷果子,要它们戴罪立功,看守好果园,若能三年不犯错,便免它们二十仙棍的刑罚。
桃夭松了口气,看看自己鞭梢上的桃花发绳,顿将雷神劈她的“旧仇”一分不少地放下了。雷神这家伙,她嫁是肯定不想嫁了,但敬意却是在的,不过肯定不会告诉他。于是,她一脸好脾气地对那两位拱手道:“多谢二位,还请代为转达我对雷神的谢意。之前多有得罪,还请两位不要记仇,也不要对旁人说什么我是桃都的恶婆娘这种难听话,我不恶,真的。”
“……那个,我们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对啊,我们怎会对桃夭大人如此无礼,绝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都是诬陷。”
“哦……许是误会吧,二位慢走,不送了。”
她的脸色很好看,那两位却难看得很,回天界的路上还心有余悸,生怕桃夭在跟他们说话时就暗地里往他们身上用什么毒药,这个小心眼的女人,笑起来可比不笑吓人多了!
桃夭笑眯眯地摆手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空中,然后伸出右手看了看,将沾在手指上的一丁点药粉吹开了去,拍拍手笑道:“骂我……回去痒上三天,包你们舒服到骨子里,嘻嘻。”
几只蜜蜂欢欢喜喜地从花间飞过,桃夭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带着甜味的春天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回司府去了。
被肖府搞坏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
不觉间,春暖花开的日子也真的到了,转眼已是四月天,午后的日光已经有了一丝灼热。
这天,她正在梅林里头晒太阳,苗管家忽然来寻她,说二少爷着他来说一声,要她明早随二少爷出去一趟。
“去哪儿?”桃夭奇怪得很,旋即高兴地瞪大眼睛,“该不是要邀我去踏青吧!”
苗管家为难地笑了笑:“踏青……以我对二少爷的了解,恐怕不是。”
“那我跟他去有什么好处?”
“二少爷说,你若这么问,也可以不去。”
“我去!”
“那便这么说定了。”
然后,桃夭抱着一颗快炸开的好奇心,心急火燎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两匹马早早地候着了。
司狂澜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回头对还在磨磨蹭蹭的桃夭道:“去迟了可就赶不上了。”
还真是有什么好事?!桃夭赶紧跳上马。
在他的带领下,两人一路直奔东郊,最后停在一处位于山坡上的亭子前,那亭子上落了“望乡”二字,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修的,很是老旧斑驳。
拴好马,司狂澜自顾自地往亭子里一坐,看着山坡下的某个方向。
今天天气不太好,此时已是微雨飘零。桃夭坐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除了一条空无一人的泥泞道路,不是什么都没有吗?总不能一大早地带她来看一条烂路吧?
不对,好像有人。
她仔细一瞧,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撑了两把白伞,伞下看不清是什么人,只露出半截裙衫与绣鞋,应是两个女子。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好风景,且天气还差,多半不是来踏青游玩的路人。
“二少爷喜欢在这光秃秃的地方赏雨?”桃夭又看了一圈,除了白伞下的人,再无其他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
司狂澜没答话,只专注地看着那一个方向。
桃夭讨了没趣,也懒得再问他,无聊地撑着栏杆托着下巴,等着看这场雨能带她赶上什么好事。
约莫半盏茶工夫,越来越大的雨水里,烂泥路的另一头远远挪过来几团人影,伴着一阵隐约的马蹄声,走得近了,才瞧清楚来的是两个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骑着两匹黑马一前一后地缓行,两匹马儿也甚是规矩,行走中始终保持着相同的步调,令彼此间的距离始终不变,让那个在它们中间艰难行走的人不至于被马蹄踢到。
桃夭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一圈——走在两匹马中间的人,竟是个扛着枷锁的犯人,手脚上的镣铐在他走出的每一步里哗哗作响,成为了四周最刺耳的动静。而那个踉跄而行的犯人,看得出犯事前过得不错,肥肥白白的,就是囚服脏了些。
即便隔着一个山坡的落差,她也认得出枷锁上那张颓丧的脸。
肖元新……完全恢复一张人脸的他,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怎会这样?”她看向司狂澜。
“里通外夷,走私行贿,滥行巫蛊之术。”司狂澜淡淡道,“三条大罪,肖元新流配沙门岛,永不赦,肖府财产悉数充公。”
桃夭诧异道:“谁判的?”
“狴犴司的案子,自然由狴犴司盘查审断,务必真相大白,判罚毫无偏颇,再请天子示下方告结案。”司狂澜看着雨水中的他们,眼中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官府不方便办理的‘奇案’,向来由狴犴司代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肖元新这样的人物,能做出那些发指之事,必定还有其他错处,只要查下去,必有斩获。狴犴司虽存于朝堂之外,自成一脉,行事作风虽古怪些,却也是以守山河社稷,护百姓平安为己任,按律而为,不枉不纵。”说到这儿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笑,“一恶必有一制,当要制得有证有据,有法有理,如此,你总算有脸面去回答那只妖怪了,虽迟了些,但不配过好日子的人,终会过上他该过的日子。”
她心中释然,却又道:“狴犴司对江山百姓怎样另说,当初冲霄塔上,他们对妖怪可一点不曾手软。连苗管家这么好脾气的人,似乎也并不太喜欢他们。而且你自己不也明里暗里跟他们对着干么。”
“我几时同他们对着干了?”司狂澜不承认,“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罢了。”
桃夭哼了一声。
这时,山坡下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白伞被扔到一旁,泪水雨水混了一脸的肖夫人跪倒在夫君面前,死死抱着他的腿,风大雨大,虽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但猜也能猜出来。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全部世界,这一走,生离死别,如今她一个犯人的家眷,一无所有的妇人,除了将篮子里的干粮与仅剩的钱财交给他,自己哭得再肝肠寸断,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桃夭完全不想去判断自己对这个女人是什么感觉,愤怒还是遗憾都不要紧了,此刻她只是在想,这场雨能下小些就好了,起码最后的一场告别不至于那么狼狈。
她也不想再去追问司狂澜究竟是如何在背后完成了这样一件事,狴犴司之于她,如桃都之于司狂澜,那是他们两人各自的世界,也许现在还不是互相了解清楚底细的时候。她只知道,肖府的是非,到此为止。她能做的,他能做的,都做完了,小妖怪与那些逝去的人们,那些沉在岁月与泪水里的,所有疑惑与委屈,总该在这场雨水里洗刷干净了。
哭声,铁链声,马蹄声,在这场密集的春雨里渐渐远去。
桃夭看了看晕倒在丫鬟怀里的肖夫人,转过身对司狂澜道:“回去吧。”
“没有问题了?”司狂澜看着她,“回去之后,可不能再烦我了。”
桃夭撇撇嘴:“还以为能砍他的头呢,只是个流刑。”
“原本小安之死足以判他死罪,奈何只有人面一方证词,救治小安的郎中夫妻皆已去世,小安尸骨亦不知去向,我们虽心知肚明,然寻不到受害者,依法难定杀人之罪。不过……”司狂澜又回头看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你以为流刑能比死刑幸福?”
桃夭想了想:“以他那养尊处优的身子,能不能活着走到目的地都是未知数,倒是一刀宰了才不受罪。你说得不错,是我狭隘了。”
“难得你能对自己做出正确评价。”司狂澜笑笑,走出亭子翻身上马。
桃夭冲他吐了吐舌头,今天她可以原谅他所有的尖酸刻薄。
雨渐渐小了,落在脸上痒痒的,带着些青草与野花的味道。
两匹马驮着那两个难得不互相攻击的家伙,轻松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走着走着,桃夭突然喊了一声:“司狂澜,我们再去吃汤菜吧!今天时间刚刚好,不用包场。我请客怎么样!”
“你出门竟会带钱?”
“我怎么就不会带钱了!”
“柳公子说的。”
“……”
天气越不好,越要去吃喜欢的食物,这样,一天里剩下的时间都会很快乐。
6
没想到……快乐说没有就没有了。
桃夭目瞪口呆地站在“小赵汤菜”的店门前,要不是眼前这一地的砖瓦石块上躺着“小赵汤菜”的店招,她一定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才一两个月没来,好好一家店怎的就成了一座勉强只剩下两面歪墙的危房?
打听一番,说是三天前的事儿了,天没亮时,只听轰隆一声响,小赵汤菜的墙就垮了,里头的家什全砸坏了,幸好是夜里,店里没人,不然非出人命不可。更吓人的是,不光小赵这边,隔壁街的玉器店跟裁缝铺,也都在一夜间遭了同样的难,万幸都没伤着人,只是玉器店的老板对着那些被砸坏的玉石珠宝,哭得比自己去了半条命还伤心。
桃夭也很伤心,这以后得多长时间才能再吃上她喜欢的汤菜?
路人在她身边摇头道:“这条街的房子都很有些年头了,平日里也没见众人仔细维护过,谁承想就塌了呢!说是夜里风大,可四月间的风能大成什么样?哪能大到把墙都刮倒呢。”
司狂澜不顾路人阻拦,进去将这倒霉的地方上下察看了一番,最后盯着那两面幸存的危墙道:“确实不是风,墙上的砖石都裂了,自然撑不住。”
桃夭从里头捡起一根孤零零的筷子,叹气道:“既知道是老房子了,就该小心些,小裂缝不管,早晚成大伤口。”说着说着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嘀咕,“可再是老房子,也不至那么巧,三间老房子同在一夜间塌了吧……若是地龙翻身之祸,不可能只影响三间房子呀。”
司狂澜走到她身旁:“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我……唉,没什么。”桃夭把筷子一扔,垂头丧气道,“只怪他们运气不好吧,这些房子肯定在修筑时就留下了隐患。如今却连累我吃不到好东西。”
“小赵老板既没事,店子早晚会重开。”司狂澜看着落在地上的店招,俯身将其拾起来,抖了抖灰,顺手挂到个干净地方,“回去吃自己家的饭吧。”
“嗯……”桃夭仍是失望得很。
“苗管家说,展师傅今天要做他拿手的莲花脆汁水晶肉,名字如此长,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司狂澜随意道。
展师傅便是司府新来的大厨,也是最近唯一一个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能让桃夭立刻心情开朗的人。
她在心里真诚祝愿小赵老板早日东山再起,然后立刻毫不犹豫地跟着司狂澜回去了。路上想得最多的,是那道名字那么长的菜,够不够他们那么多人分……
紧赶慢赶总算是回了府。刚进门,便瞧见一群小厮抬着梯子到处走,另有一些仆役婢女们也忙着在各处墙面前仔细查看着,生怕漏掉什么重要东西似的。
“这是做什么?”司狂澜问。
一个小厮赶紧上前道:“二少爷,这是苗管家吩咐的,说是咱们府里有的房间墙面有了裂痕,要我们立刻检查所有房间,及时封补加固,咱们这都忙一上午了。”
桃夭听了,顿生疑惑,问司狂澜:“以前苗管家也这么兴师动众过?”
“从未。”司狂澜自己也有些不解,“司府一砖一瓦都甚是坚固,无论狂雷暴风抑或地龙翻身,都不曾有大损失,苗管家每年只会做些例行的检查与翻修而已,从未如此紧张过。”
这便更奇怪了,桃夭皱了皱眉。
众人一通忙碌下来,还好,除了苗管家在饭厅西面墙壁上发现的裂痕之外,府中其他地方都没有异常。
饭厅里,桃夭站在西墙前,仔细看着墙面上那道足有三尺长的裂痕,只见那裂痕自墙根而起,还特别深,像是被刀刻上去一般。
“幸而发现得早,不然早晚要出事的。”苗管家心有余悸,“我已找了最好的工匠来修补加固,大家不必担心。”
“啥时候裂的?今天?”桃夭问他。
“今天才发现。”苗管家道,“但看这裂痕的新旧程度,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吧,司府之前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所以我才特别上心。”
柳公子上前将裂痕上下看了一遍,挠头:“谁偷偷拿锤子砸过墙?”
“谁会干这样的事……”苗管家哭笑不得。
“你梦游时当好吃的啃的吧?”柳公子盯着在脚边转来转去的滚滚,又提出一个假设。
磨牙当然第一个不同意,直言道:“滚滚每晚都跟我睡在一块儿,睡相比你好多了!怎不说是你自己为了抓你喜欢吃的东西才一头撞上去的!”
桃夭若有所思地盯着柳公子,蛇抓老鼠,老鼠总顺着墙边跑,这个推测居然很合理……
“你看着我作甚?”柳公子咬牙切齿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不吃家养的!”
“万一你想换口味呢?”桃夭耸耸肩。
“我专一得很!”
苗管家听得一头雾水。
司狂澜懒得理会他们,摸了摸那裂痕道:“此处结构从未改变,不存在突来的挤压之力,又无人为损坏,按理不该有如此深的伤口。”
桃夭不禁又想到集市上那三间倒塌的房子,都是这两三天发生的事,未免有些太巧了。她也上前摸了摸那道裂缝,指尖留下一团灰黑的痕迹,一丝微弱的气息从痕迹上散去,她嗅了嗅,没说话。
再怎么蹊跷,也不过是一道裂痕罢了,始终是上了年纪的宅子,偶然有点破损也说得过去,众人讨论几句便散了去,吃饭休息,很快便将白天这件事抛于脑后。
夜里,桃夭躺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饭厅那道裂缝总在眼前晃来晃去。
躺平的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不成。”她果断跳下床,小心溜出房间,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饭厅。
此刻已约莫二更天,饭厅里一片漆黑,只有走廊上灯笼的微光落在窗户上,透过虚掩的房门,勉强能看清里头的情形。
桃夭屏息静气地进了门,猫一样毫无声息地走到离那道裂缝最近的地方,蹲下来,也不知要等什么。
除了院子里偶尔簌簌而动的树叶和几声懒洋洋的虫鸣,饭厅里听不到任何别的动静。桃夭没有离开的意思,耐心保持着这个鬼鬼祟祟的动作。
又过片刻,那裂缝中竟隐隐传出一些细如蚊蝇的声音。桃夭眼睛一亮,将脑袋贴得更近了些。
“你放开!”
“不能走啊!”
“大哥二哥都走了!”
“他们走了我们就要走吗!”
“不然如何?等着被恶物抓去杀掉吗?”
“不出去就不会的!”
“那大伯二伯和舅舅,他们三大家子人又是怎么回事!不还是被抓了吗!来了这样的恶物,再不走,我们的下场跟他们是一样的!”
“咱们这里跟他们的住处不一样,恶物恐怕根本没机会靠近!哥哥是太胆小了。再说,出去了,便是永远抛下这头家,别的地方我们也进不去,从此风吹日晒不说,谁都能将我们当作盘中餐!”
“出去了起码还能搏个侥幸,留在这里才是死得更快!我是不信司府能挡住那家伙的!你要走便走,要留便留,不要阻我才是。”
吵架呢?!
桃夭完全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裂缝里的家伙。
片刻之后,裂缝中竟挤出个寸把高的黑色小人儿来,勉强算个人形吧,像是拿乌黑的麦芽糖浇出来似的,软乎乎黏嗒嗒的样子,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一根毛,两侧的耳朵却是大得离谱,像一对长错地方的大象耳朵,脸上只得三个圆孔,且算眼睛跟嘴?反正模样是十分滑稽的,紧跟在它后头从裂缝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是个跟它几乎一模一样的家伙,此刻后面的正紧紧抓住前面的,非不让对方离开,一番拉扯中,两个家伙一齐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桃夭正好蹲在它们面前,终于笑嘻嘻地问了一声:“二位这是忙着去哪儿呀?”
两个家伙这才发现黑暗里居然蹲了一个她,吓得嗷一声叫唤,抱着脑袋就要逃。
“不想马上变成一摊血水就别跑,我不是恶物,不必害怕。”桃夭不慌不忙警告道。
两个小东西一激灵,靠着墙根不敢再跑,其中一个战战兢兢道:“你……你是司府中人?”
“可惜了两个大耳朵,年年月月蜗居于砖墙之内,却只听得见同类的声音。所以,不认识我也不怪你们。”桃夭一笑,“我乃桃都桃夭。”
两个小东西面面相觑了半天。
“可听过?”
“这……啊!好像很久前听太爷爷说起过,什么桃都鬼医什么的……”
“桃都?很厉害的地方?”
“太爷爷说它们那儿可是专门对付妖怪的!不听话的要关起来,还要杀掉呢!”
“啊?!”
桃夭听得想笑,真难为这两个毫无见识道听途说的家伙了。
“行了,你们只要知道桃都是专管妖怪的地方就行。”桃夭懒得跟它们多加解释,只拿手指敲了敲墙壁,“石固一族,有生之年皆在砖墙之中过日子,从不踏足其他地方,你们为何一副要弃家逃命的模样?”
“她认得我们啊。”
“好厉害的人。”
桃夭哭笑不得。
两个家伙嘀咕半天,一个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真不会害我们?”
“你们犯了错,我才会收拾你们。”
“没有没有我们没有犯错啊!”它们俩赶紧摆手,“是京城来了个恶物,专门抓我们族类,消息才刚传过来呢,我们便有好几家亲戚遭了难!我们的大哥二哥昨夜已经逃走了,等这消息完全散播出去,只怕京城之中所有同族都要被迫逃命去了。”
桃夭皱眉,问:“什么恶物?”
“不知。”它们摇头,“原本我们不离开家的话,谁都不能将我们怎样,可据说那恶物会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若恰好有同族在那声音范围内的,一旦听到,十之八九会迷失心性,不由自主从墙里出来,然后循着那声音过去,结果就……唉,我们好害怕呀,这些天生怕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桃夭思忖片刻,疑惑道:“抓你们做什么呢……既不好吃,用处也有限。”
“我们也不知啊!”两个家伙委屈死了,“我们石固的数量虽然多一些,但历来安分守己,不但不害人,还帮人类护着房子,哪里就得罪到了这样的恶物!”
桃夭想了想,对它们俩道:“这样,趁现在还有机会回家,你们赶紧哪儿来哪儿回。恶物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万不要再动离家出走的心便是,我以桃都之名誉保证,有我管着,谁都伤不得你们。”
“当真?”两个家伙顿时转忧为喜,“你不骗我们?”
“你们财色皆无,有什么能让我骗的!”桃夭白它们一眼,又敲了敲墙壁,“赶紧滚回去!但凡司府里再多一条裂缝,都算你们头上,到时候都不用什么恶物出手,我纵是拆了司府也要把你们抓回去杀掉!”
“是……是……”两个妖怪吓得赶紧往裂缝里钻。
“等等!”桃夭又喊住它们。
“可不能反悔啊!”它们都要吓哭了。
“我知道你们石固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方式,你将我方才说的话传给你在京城的所有亲戚,让他们先不要忙着逃命,不出七日,你们当不必再惧怕那恶物。但是,这七日之内有谁敢弃家跑路,害别人墙倒屋垮的,我一个都不轻饶!”
“是是!”
桃夭看着妖怪们的身影消失在裂缝里,心头却是轻松不起来了。
尾
“司府有石固?”被桃夭从睡梦中摇醒的柳公子,睡眼惺忪。
磨牙抱着还在梦中流口水的滚滚,也是一脸不解:“石固就是那种很小很小的,以人类建筑的墙壁作为自己巢穴,一辈子都不爱出门的……小妖怪?”
“嗯。”桃夭才不管他们两个睡醒没有,她的眉头从进来就没展开过,“石固,寸长,近人形,性温和,喜以墙为巢,择定则终生不出,屋得石固居,恒固之。中途离墙去者,墙裂之,三日后永不得返,亦无择新巢之能,无巢相护,则命不长也。”
柳公子揉了揉眼睛:“我知道啊,人界许多建筑里都有这种妖怪,它们也是无聊得很,天下那么多好地方,偏喜欢把一生都放在一面墙里,也不知那墙里是个什么花花世界。”
“但它们是好妖怪啊。”磨牙想了想,“虽说人界诸多建筑并不都依赖石固才能屹立千百年不倒,有虽然更好,没有也无大碍,若真遇到大的天灾人祸,石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但寻常城镇之中,并非每间民居的修造都十分稳妥,若刚好有石固入住,便正好补上了这缺陷,住在里头的百姓也多得一分安全,不至于一阵狂风就给吹垮了。”
说罢,他俩睡意蒙眬的眼睛同时看定桃夭:“所以你这个时候把我们闹醒,就是要提醒我们世上有这种妖怪?”
两个人的耳朵同时被桃夭拧住:“清醒一点!要出事了!”
她这才将方才在饭厅里抓到两只石固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柳公子捂着耳朵,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你意思是,饭厅里的裂缝是因为住在司府里的石固跑了几只?”
桃夭点头:“也幸好司府修得扎实,石固的作用便是锦上添花,所以跑了几只倒也无妨,不过是墙上出个裂缝,我估摸着就算跑完了,顶多是那面墙再多几道裂缝罢了。可小赵老板的铺子,还有街市上那些寻常屋宇民居就没这么轻松了,遇到修造时偷工减料根基不好的,全靠石固护着才能安稳,一旦失去石固,随便垮两面墙就是灭顶之灾,这回那三间房舍无人受伤,是运气。”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那如果整个京城的石固在几天内全都跑了呢?”
磨牙顿时反应过来,脸色也变了:“那就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要遭殃了!随便垮一面墙也能压死人的!”
柳公子摇摇头:“恐怕不止老百姓,皇宫王府也多少要倒霉。石固数量甚多,根本来不及查明此地有多少房舍是它们的巢穴,无法预防。”
“石固天生懒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离开自己选的家,且只要它们待在墙里,外头的人想伤它们也是难的,哪怕雷神一个大雷下来把整间屋都掀了,只要还剩一块石渣,石固也能躲在那渣渣里保住性命,运气好的话,过些年又能被捡回去砌进新的墙里,又是崭新的一生。捡不回去也无妨,顶多是巢穴变小些罢了,反正它们傻乎乎的,也不会介意。”桃夭挠了挠鼻子,“但它们傻是傻,胆小也是真胆小,若真来了这么一个能将它们骗出巢穴施以加害的恶物,它们是真干得出离家保命的事的,大不了少活几年。”
柳公子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你答应它们七天内解决?”
“本来想说三天。”桃夭伸了个懒腰,“石固的心病,越早治好,麻烦越少。”
“可是,如今只知有个恶物,是雄是雌是方是圆都不知,如何下手?”柳公子觉得有些棘手。
桃夭耸耸肩:“找呗,能怎样。”
反正小赵老板的铺子也好,司府的饭厅也好,她喜欢的地方,哪里都不能被破坏。
且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恶物”吧。
此刻,浓重的夜色下,一只大黑猫蹲在屋顶,冷冷看着脚下灯火稀疏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