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它是妖怪里的侠客,是我一生里遇到的,最好的朋友。
1
“二少爷,您说什么?”
肖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司狂澜,连一贯柔和的声调都高了几分,大厅里的仆从们也都面面相觑,气氛骤然紧张。
“贵府这桩是非,在下无能为力,还请夫人另寻高明。”司狂澜耐心地重复一遍后,转身便走。
桃夭赶紧跟上,还不忘给肖夫人一个同情又抱歉的笑容。
“二少爷!上午不是还说得好好的?”肖夫人自是不能放走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匆忙跑到他前头伸出两臂做阻挡状,急得红了眼睛,“您这一趟回来,怎的说走就走?”
司狂澜冷冷道:“请夫人放行。”
“除了您,我上哪里去另寻高明?!”肖夫人扑通一声跪下,就差抱住司狂澜的腿了,“此番若连您都解决不了,我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桃夭赶紧插嘴:“夫人您可不能有寻短见的心呐,您要有什么纰漏,肖老板不是更凄惨了。”
都不知她是在劝慰还是在火上浇油……
肖夫人的眼泪簌簌落下,带着哭腔道:“二少爷,是否我们招待不周?或是哪里冒犯到您二位了?”
桃夭瞟了司狂澜一眼,面对如此可怜巴巴的哀求,这个家伙居然连一根眉毛都不动一下,果然是稳如老狗。
“夫人请起。”司狂澜依旧冷着脸,“跪着怎好说话。”
肖夫人听出一点松口的意思,丝毫不敢逆他的意,赶紧起身。
司狂澜终于笑了笑:“夫人可知,大夫诊病最怕什么?”
最怕收不到报酬!桃夭心里举手抢答。
肖夫人一愣,生怕自己给的答案不能让他满意,好半天才道:“误诊?”
司狂澜摇头:“最怕病患不讲实话。”
肖夫人又是一愣。
司狂澜上前半步,对肖夫人附耳道:“出现在夫人噩梦中的‘红衣女鬼’,夫人当真不识?”
肖夫人愕然,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司狂澜站直身子,对她拱了拱手:“告辞。”说罢便绕开她往前而去。
“没办法了,我家少爷就这脾气,谁都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事就惹他不高兴了,您多担待!”桃夭耸耸肩,小声建议,“您还是尽快另想他法,我看肖老板是撑不了多久了,哎哟,作孽哟。”
肖夫人无力地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一直紧紧攥起的双手终是妥协地垂下来,她喊了一声:“二少爷留步,可否再听我一言?”
司狂澜停下来。
肖夫人稍稍松了口气,上前道:“请随我来。”
两人被她带到一处类似书房的房间,她遣退身边所有仆从,亲自锁好房门,确认房间内外再无其他耳目后,方才请他们坐下。
司狂澜端起茶吹了吹,静待对方开口。
桃夭只顾抓盘子里的糕点,做好准备要看一场好戏。
肖夫人在他们对面坐下,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袖,面色十分难看,那番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如刀如刺地埋在心里,仿佛一说出来就会血流成河。
司狂澜喝了一口茶,桃夭的腮帮子已经塞得鼓起来,肖夫人还在绞袖子。
“时间不多,夫人斟酌。”司狂澜放下茶杯。
肖夫人深吸一口气,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肖府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怪事了。”
司狂澜略一抬手:“愿闻其详。”
桃夭连忙将口中糕点咽下去,生怕漏掉一个字。
“十年前……”肖夫人艰难说道,“才两岁的小安……就是老爷的独生子,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桃夭脱口而出:“小少爷也是一半怪脸?”
“倒不是。”肖夫人摇头,“小安整张脸都变成了另一个孩子,仿佛有人将一张谁都不认识的脸硬安在了小安脸上。”肖夫人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神情又难过又不解,“我至今记得那孩子的脸,甚是可爱,眉心还有一粒朱砂痣。可那根本不是小安的脸啊!”
“又是朱砂痣……”桃夭嘀咕。
“肖老板作何反应?”司狂澜问。
肖夫人眼神一变,犹豫了很久才咬牙道:“老爷一见小安成了这般模样,自然比任何人都惊愕,而且,素日里并不太乱发脾气的他,除了惊讶,还表现得特别愤怒,特别厌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以为他至少要找人来替小安诊治一番,谁曾想……”她实在说不出口。
“如何?”桃夭追问,“再不想说您也得说呀!”
肖夫人下意识地揪紧心口,许久才鼓足勇气道,“小安出事后的第二天……便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问老爷,却被老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他说小安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个妖孽,谁敢再问起说起,便是与他为敌,绝不轻饶。连我都不能例外……”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那一巴掌的疼痛还在,“多年夫妻,他对我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他不会把孩子扔了吧?”桃夭的半块点心都从嘴里掉了出来,“那不是他亲儿子吗!”
肖夫人抹了抹眼泪:“老爷如此反常如此决绝,我一个妇道人家,委实不敢再追问下去。但我的近身侍女悄悄同我讲,她曾在小安失踪的当天,无意中见着两个面生的仆从抬了一口箱子,偷偷摸摸出了府。”她叹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府中几个知晓此事的,皆知老爷手段果决,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故无人敢逆他的意,谁都不敢再多嘴。之后,老爷对外宣称小安因病夭折,从此无人再提起这孩子,好像他从未来过这世上。”她顿了顿,双手合十,“唯有求老天爷开眼,留那孩子一条性命。”
一群有眼睛却只当没看见的人,有什么资格求老天爷开眼……桃夭自心底里冷笑出来,又扭头看了看司狂澜,一脸“这样的人我们还要出手帮忙吗”的疑问。
司狂澜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听到谁说了昨天的晚饭吃过什么菜一样,平静道:“小少爷的生母呢?”
肖夫人似是被戳到了另一个痛处,说:“自小安出了事,阿绯……也就是小安的生母,就被老爷软禁起来,说早知就不收她入肖府,竟生了个妖孽。遭了这样的祸事,阿绯日日在房内哭喊,不吃不喝,人很快就变得疯疯癫癫,没多久便投缳自尽了。”她垂下头,“阿绯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女子,我与她平日间也相处甚好,对小安也视如己出,却不知造了什么孽,朝夕之间,他们都没了。”
“之后再无小少爷的消息了?”司狂澜问。
肖夫人摇摇头:“没有了。所有人都当小安因病夭折。往后十年间,老爷专心做生意,名声越来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我曾劝过他再娶一房,总不能断了肖家的后,他却相当排斥我的提议,还说万一又生个妖孽该如何。我无奈,也就不再提了。万般皆是命,或许天注定只有我们夫妻二人相伴到老,也只能接受。谁知,老爷如今却也遭了这样的罪……我的心,真要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这不是报应么,桃夭又暗自冷笑一声,问她:“你噩梦中所见之‘女鬼’,可是二夫人?”
她无力地点点头:“确是阿绯,她肤白胜雪,能歌善舞,生前最喜着红衣,很是婀娜多姿,连老爷也曾夸她美丽灵动得像一尾红鱼。我不会认错的。”她抬起头,抱歉道:“之前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十年前那件往事,委实不敢轻易说出口。”
“所以你们一直以为是二夫人‘冤魂作祟’,要找你们报仇?”桃夭皱眉。
“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理由。”肖夫人如是道,“毕竟小安是她的亲儿子。”
桃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报仇当年就报了,用得着等十年……”说着,她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某些猜测更加确定了。
“好,我知道了。”司狂澜起身。
“二少爷……”肖夫人也紧张地站起来,“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了,一点隐瞒都没有,您可不要再一走了之啊!”
司狂澜一笑。
2
肖府里的人,从未见过他们的夫人如此狼狈。
她真的是抱住了司家二少爷的腿,眼泪鼻涕地求他留下帮忙,可最终还是被司二少身旁的红衣小丫头硬拉开了。那丫头还劝她不要再浪费力气,她家少爷说了不插手那就是不插手,给多少报酬都不成,再纠缠下去,可就不太好看了。
最后,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位将肖夫人抛在身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肖府,只留身后那一串绝望的哭声。
管家老许跟婢女兰儿赶忙上来搀扶,兰儿心疼地说:“夫人,犯不着如此求他们,说不准他们也跟旁人一样,压根儿没有真本事。”
老许也道:“正是,夫人先不要急,回头我再去寻些高人过来。”
两个家丁胡大牛与张胜也在后头愤愤不平,说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徒,恨不得将司狂澜跟桃夭打一顿,就怕打不过他们……
傍晚时分,天气更见寒冷,童儿小福拿了一件披风来,劝肖夫人无论如何要保重身体,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可肖夫人谁的劝解都听不进去,她拉开兰儿搀扶自己的手,不让他们任何一个跟从,只说自己要一个人去佛堂静一静,今晚谁都不要来打扰。
众人皆是一阵叹息。
天黑后,雪又下得大起来,整座肖府灯火凋零,死气沉沉。
守在偏院门前的家丁们冻得直搓手,心说几时才给送饭菜来,又冷又饿。
等了好一阵,终于有两人拎着饭菜远远地过来,正是兰儿与小福,这些日子都是她二人负责给守护此处的家丁送饭。
家丁们接过饭菜,边吃边问:“听说夫人找来的人都跑了?”说着又朝院子里努努嘴,压低声音道:“那三个高人今儿一早就被打跑了,如今连打跑他们的人都跑了,可怎么办?”
兰儿皱眉嗔怪:“吃你的饭,这事自有夫人定夺,你们只管守好院门便是。”
“不是……咱们跟这儿也心慌啊!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如今的模样……”
“还说!不管老爷是啥模样你们都得好好守在这里!”兰儿瞪他们,“还有,夫人说过不许私下提老爷的事,违者家法伺候,你们可仔细自己的皮!”
“这不就是跟你说说么……”家丁委屈道,却还是管不住嘴,又小声道,“咱们老爷平日里也不是善茬,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准是招惹到厉害角色下咒害他呢。”
“还说!!”兰儿抓起半个馒头塞到对方嘴里,自己又往黑黢黢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兰儿姐,这饭还送吗?”小福缩着脖子,犹豫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食盒,“老爷……还能吃饭吗?”
“自然要送的。”兰儿看着这个素来办事利索的孩子,“你是不是……害怕了?”
小福不吱声。
众人心中皆知,肖夫人平日里待他们不薄,是拿他们当真正的自己人看待,肖老板如今的模样,也就只有他们几人知晓,肖夫人命令肖府其他人一律不准接近偏院,对外只说肖老板染了重病,会传染的那种,故而出事后,这偏院里的往来琐事都由他们几个照应。可是,纵然肖夫人待他们再好,肖老板那副吓死人的模样也很难不让人害怕,何况还是小福这样胆小的孩子。搬来偏院后,肖老板就很惧怕见人,有时连肖夫人都近不得他的身,只有小福这孩子稍微不那么让他害怕,所以这些天都是他负责送饭给肖老板,开始几天他还能勉强吃一些,到后来,他神志越来越混乱,见了谁都说见了鬼,东西也不肯吃了,还把碗盘砸个稀烂。小福每次送饭出来,都是长吁短叹的。
“要不,我陪你进去?”兰儿说话的底气不是很足,她也很怕踏进那个幽暗的房间。
小福摇摇头:“不用,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分内事。”
说罢,他深吸了口气,踏进了院门。
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吹到脸上像小刀割肉一般,肖老板的房间离他越来越近,每扇窗户都像一只看不见底的眼睛,诡异地盯着靠近的人。
小福停在房门前,风雪在他身后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线条,他冻得发红的脸上,渐渐没有了方才的犹豫与恐惧。
推门进去,他顺着那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熟练地找到了肖老板的位置。
“老爷,该吃饭了。”他蹲在肖老板面前,从食盒里把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今天有你喜欢的糖醋鲤鱼呢。”
被子下的肖老板却依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个脑袋都不肯伸出来,从听到有人进来就在不断发抖。
“多少吃一些吧。”小福把盘子端到被子前,神情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婆婆,“能吃饭多好啊,得珍惜。再过几天,只怕想吃都吃不成了。不过你放心,不吃也饿不死的,你还是得活着,以现在这般模样,永远活下去。”摇曳不止的微光里,他的脸越发不像个孩童,嘴角也泛起冷冷的微笑,“没有谁能让你回来。”
被子下的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真的不想吃?”他闻了闻那盘糖醋鲤鱼,放下,“可惜了啊。”
说罢,他更靠近了些,伸出左手,眉头皱了皱,但见一团灰雾自他眼中弥漫而出,藤蔓般缠绕在他的左臂上,飞快滑向他的食指,最后从指尖钻出来,汇成一根散着灰光的毒刺般的“针”。
他笑笑,旋即果断举起左手,以食指上那根毒刺对准肖老板的脑袋便狠扎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小白手闪电般从被子里伸出来,在毒刺扎下来的瞬间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厚厚的被子滑下来,露出桃夭笑眯眯的脸:“我不喜欢吃鱼。”
小福脸色骤变:“你……”
就在他诧异张嘴的瞬间,一颗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白色药丸精确地弹进他的嘴里,紧跟着桃夭伸手一托他的下巴给他闭了嘴,旋即一掌击在他的额头,呵了声:“出来!”
一阵疾风从小福身上划过,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一仰,一道不起眼的灰影自他的后背掉落出来,却在瞬间踪迹全无。
不见了?桃夭眉头一皱。
小福已然昏了过去,房间里除了桃夭缓慢的呼吸声,再无任何动静。
突然,摆在柜子上的花瓶在并无外力的情况下倒在地上,随后门帘也摇动起来,紧闭的房门也被撞开一条缝,似有什么东西慌张地冲了出去。
“坏了……”桃夭心知不妥,赶紧追了出去。
孰料,刚冲出门口便撞到一个人的背上。
司狂澜稳得像个石雕一样立在台阶上,手中的血剑还没有回鞘,莹白的剑身还燃着赤色的光。
桃夭捂着撞痛的鼻子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只见斜对面的一棵矮树新落了满地的断枝碎叶,一朵生着人面的灰绿色小花,拖着被削断了一半的细细花茎,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离它不远的地方,虽不见有什么东西,那些断枝却像有东西压在上头似的,噼里啪啦地动着。
“你打前锋,我来善后。”司狂澜收剑入鞘,看了一眼桃夭,“幸而有我善后。”
桃夭上前一步,打量着差点从她手里逃脱的妖怪:“这回是我稍微大意了一点点,就一点点。”说罢,她在布囊里翻翻找找一阵,摸出一颗青色的药丸,两指一捏,顿见那药丸碎成一片浮于她掌上的小星河,闪闪烁烁甚是好看。
司狂澜面不改色地看着她掌上的奇妙风景:“如此好看,必是毒药吧。”
“我巴不得它是毒药呢。”桃夭哼了一声,手掌一扬,那片小星河飞快飘出去,像被撒出去的沙子一样,悉数落在那妖怪身旁的断枝上。
很快,一个仿佛生了手脚的鸡蛋状物体,背上还有两片鱼鳍似的翼,渐渐从那片星河中露出轮廓来,大概是受了伤,正躺在断枝上蠕动着身体。
竟还有第二只妖怪?!
桃夭蹲下来,眉头又皱起来,盯着那只靠药力才显出身形的妖怪好半天,方才一拍大腿:“哎呀!竟是一只隐隐!!”
司狂澜镇定地问:“又多一只?”
“可不是么。”桃夭立刻跟他讲解道,“此妖名为隐隐,天地混沌时而生,不知来处,状似虚无,以巧计施之,可见其本相如卵生四肢,背见双翼,隐己亦能隐妖,甚难捕捉。”说罢,她挠挠头,“它们俩是如何缠在一起的……”
她将那人面花拈起来,放在手中仔细查看,嘀咕:“还好伤得不是太致命……还能撑几天。”说罢又抬头看着司狂澜,好奇道:“方才连我都没能寻到它们的位置,你却一击即中,你应该也看不见它们的。”
“我感到有异常的气流经过,也看见那树上的枝叶摆动得不寻常,有些东西虽然肉眼难见,但只要它们存在,便一定有痕迹。”司狂澜蹲到桃夭身边,看着她手里跟地上的两个妖怪,“一伙的?”
“若不是一伙的,人面岂能藏得如此隐秘。”桃夭撇撇嘴,“不过你的剑居然连妖怪都能伤到。就是下手太重了,你的剑气若再往上一点,这两只的头恐怕都被削掉了。”
司狂澜不以为意道:“不是专治妖怪的大夫么,头掉了也能接回去吧。”
“接个鬼!你当是板凳腿子啊。”桃夭把手里的人面花拿近了些,小东西缩在她手掌上,闭目咬牙,身子瑟瑟发抖,竟是十分的弱小可怜,实在难将它与一个穷凶极恶的妖孽联系在一起。她又将目光放到地上的隐隐身上,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戳了戳它的身子,只听它蚊子似的哼哼了几声。
桃夭放下树枝,笑:“难怪天界的家伙最烦你们这些隐身派。你比孰湖还麻烦,它们起码在受伤跟临死时还能现个形,你是从生到死都没个模样,甚至连佛眼这种神器都照不出你……若非我这儿有星磷兽骨粉攒的丸子,专破隐身之术,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你呢。”
它起初还要挣扎两下,现在是彻底不动了,瘫在那儿,半晌才开口道:“莫杀它。”
桃夭挑眉:“刚刚跑那么快,现在不跑了?”
它稍微转了转身子,举起一只手——说是手,其实就是一根线上缝了个圆团的玩意儿——指向司狂澜:“他的剑太狠了,我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碎了。”
“你连个正常的形状都没有哪来的骨头?”桃夭白它一眼,“不过是吃了一点剑气罢了,就这点本事,还敢帮其他妖怪藏身匿迹,为虎作伥。”
“我早就劝过她了,肖府找来的江湖术士我们都可不理,但桃都的恶人来了,便只有走为上策。她若听了我的,你们今天哪有机会抓到我们。”它有点气愤,“这个见识少的蠢东西不认得你,我可是认得的。”
“知道我的厉害,也知我的来意,居然都不肯逃命去?”桃夭看着手中的人面,冷笑,“你既不识我,恐怕也不知我们桃都对你这种乱伤无辜的妖怪……历来是杀无赦。”
司狂澜听着他们的对话,仔细看着桃夭每一个变化的表情,白天她还是个贪玩好吃在马车里睡到流口水的憨丫头,此刻却像变了一个人,那双笑起来像月牙的眼睛,一旦失去了真正的笑容,便是一对毫无感情可言的,能轻易将敌人抽筋剔骨的利刃。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心下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好奇。
“杀无赦”三字一出,隐隐慌乱地看着桃夭腕上的金铃,大声对人面道:“你出个声啊!你就求求她别杀你不行吗?金铃一响你便没有活路了!”
桃夭明显感到手中的妖怪颤抖得更厉害了,但还是不肯开口的样子。
微不足道的小妖,倒像是有点硬骨头。
“我治过许多妖怪,也杀过许多,你对肖老板做的事,按桃都律例,伤无辜人类者,极刑。”她面色一沉,“你既运气不好遇上了我,便认命吧。”
地上的家伙急了,挣扎着爬起来,大声吼道:“你就算要死,也不要死得这般窝囊好吧!”
“今日若要处我极刑,我无话可说。可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无几日好活。”人面缓缓睁开眼睛,它看着肖老板的房间,“那个人,不无辜。”
桃夭与司狂澜皆是一怔。
这时,远处的院门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却是挑着灯笼进门来的管家,后头还跟着满面紧张的肖夫人。
见状,司狂澜起身朝他们走去,在半路上挡住他们:“请夫人暂且回避,我们处理好此事后,自当与你交代。”
肖夫人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只勉强看见蹲在树下不知在干什么的桃夭,她不放心道:“白天您要我演一场戏,如今可成事了?”
司狂澜点点头。
肖夫人一阵狂喜:“那我家老爷可大好了?”
“起码一直在害他的凶手,没有继续的可能了。”司狂澜说话向来谨慎,他能以剑气伤妖,却未必有能力让肖老板复原,能不能“大好”,还看天意。
即便是这样的回答,肖夫人也宽心了许多。既然司狂澜不想被打扰,她只好道:“那一切就交给二少爷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罢,她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人离开了偏院。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此刻的桃夭,盘腿坐在树下,人面仍然躺在她手中,身前的隐隐,在星磷兽骨粉的“标记”下,再没办法隐去身形,只得像个浑身闪光的鸡蛋,垂头丧气地坐着,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一副病入膏肓博同情的样子。
“听说隐隐帮妖怪藏身的报酬可不低呢。”桃夭盯着手里的人面,啧啧道,“可你横竖都不像个能给高报酬的家伙啊。”她一笑,“要不,你们一块儿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狼狈为奸上的?”
隐隐又咳嗽几声,对桃夭的形容不满意又不敢明说。
“我不是狼,它也不是狈。”人面却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妖怪而已。”
3
它其实从没想过,自己会“搬家”到老冯的院子里。
老冯的前半生在官办酒坊里酿酒,酒神之名跟了他半辈子,皇亲国戚无不推崇。隐退时,上头十分舍不得,特赐他“私酿无罪”之特权,希望今后还能喝到他的佳酿。从此,老冯成了四海为家的浪子,游山玩水,快意人生。他此生除了醉心酿酒,还钟情各色花木,每到一地都要寻些当地特有的品种,带回住地自己栽种。一个地方住够了,便将房子花草一并送人,潇潇洒洒又往下一个地方去。直到老冯六十岁那年,他才决定不跑了,回到家乡,选了这块地方盖了房舍,还起名为“云外谷”。
它是老冯唯一带回来的植物,反正老冯一直是拿它当植物看的。那是他前几年自远方一座不知名的野山上发现的,他本是寻那山中的一处泉水,却无意在泉边的树枝上发现一朵碧绿通透的花苞,那时并非它的花期,但分外合老冯的眼缘,老冯便顺着它的花茎,将它从土里取出带回住地,知它有攀附枝叶的特质,便与一丛栀子种在一起,还说此花奇特,对花木如此熟悉的他居然叫不出它的名字,于是特别期待它开花的样子,一直精心照顾,之后还千里迢迢带回云外谷。
可惜它就是不开花,一直保持着花苞的状态,低调地藏身在栀子叶间。
老冯想了许多办法,加水加肥,用尽各种偏方,甚至还跟它说尽好话,它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每次听到老冯求它开花时,它都想笑话他无知,它是花,也是妖怪,人面开花,十年一回,他遇到它时,刚过花开之时,想再看它的全貌,老实等十年吧。
老冯自然不知自己带回的是一只妖怪,虽怎么都不开花,他仍视这小东西如珍如宝,觉得它不开花肯定是自己照顾得不够好,所以连收集清晨露水来浇花这种事他都干过。夜里月色清朗时,他还会特意把它转到可以晒到月光的方向,说奇花异草总要吸点日月灵气才长得好。
对,许多年来,老冯说话最多的对象,就是它。
什么都跟它说——自己又从古籍里找到了哪种酒的酿造方法,去市集时看到了谁跟谁吵架,哪里的荷花又开了,连胃疼拉肚子这种事都要说……
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去,虽然它靠自己也能活得不错,但老冯的照顾也挺舒服,露水确实比雨水好喝……而它也渐渐意识到,从它来到老冯身边起,老冯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妻儿,也没有朋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写酿酒心得,便是照顾院中花草,或者往外头散个步钓个鱼。来找他的人虽不少,可不是为了求酒便是求他收徒,他每次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然后再偷偷跟它说那谁谁其实讨厌死了。
春夏秋冬,它看惯了老冯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回来,心想你就好好活着吧,十年其实不太长,应该能等到它开花的时候。
定居云外谷的第三个年头,老冯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娶亲,是收徒了。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肖元新,一个叫方鹤羽。
它看着这两个少年向老冯磕头,敬茶,喊他师父,然后在云外谷住下来。
平淡的岁月忽然就热闹了许多。
每天它都能听到从窗户里传出的读书背诵的声音,少年们捧着老冯给的书册,一个字都不敢念错,老冯则拿着藤条坐在一旁,一听到不对,藤条便要不轻不重地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念的背的,都是关于酿酒的东西,也是老冯拿大半生心血总结的精华。
悉心教授一段时间后,他让他们从最简单的酒开始,记录酝酿的每一步,再总结得失,直到把每一步都做到完美后,再向更复杂的目标下手。
那段时间,它从早到晚都在各种酒香里度过。
逢年过节时,方鹤羽的母亲也会带着自己做的食物或者新衣裳,来云外谷探望,但每次都不敢停留太久,生怕打扰到老冯,每次离开时她都千叮万嘱儿子要好好跟老冯学本事,说能拜他为师,是天大的好福气。
两个徒弟的进步都很快,不过两年时间,已学得老冯一半本事,甚至已有不少酒坊看中他们,想将其招入麾下。
但老冯却对那些酒坊放了话,说两个孩子还不够火候,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
那时,在老冯睡着后,它看见肖元新拿着酒葫芦,拽着师弟走到院子里,微醺着说师父太自轻了,什么不够火候,以他们二人现在的本领,除了比不上师父,天下间还有谁酿的酒能胜过他们,还将酒坊开出的丰厚条件摆出来遗憾了半天。
身为师弟的方鹤羽,平日里便是个并不太爱讲话的少年,老冯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做,一次没有做好就做第二次,直到师父满意为止。听了师兄的抱怨,他憨笑着劝他少喝点,还说师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老人家酿了一生的酒,他们俩才多少年?离出师还差得远呐。再说能被师父收为徒弟,已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能跟师父一直学本事才求之不得呢。
肖元新听了,敲了敲师弟的脑袋:“木头脑袋,跟你说你也不懂。”
方鹤羽只是摸着头憨笑。
在它看来,师兄弟的感情一直挺好,贪玩的肖元新每次从外头溜回来时,都不忘给方鹤羽带点好吃好玩的,两人也常一起跑到云外谷外捉鱼摸虾,躺在草地里晒太阳,顺便说说各自将来的理想。老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题考他们,错多少题就跪几炷香,肖元新答不出来的时候,方鹤羽会偷偷扔个小纸团给他。
老冯曾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夜里,一边喝酒一边跟它说他是机缘巧合下遇到这两个孩子,他俩都是苦出身,一个父母双亡靠亲戚接济,一个只剩寡居的母亲,若二人能借他之手成才,也算好事一件了。再说,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万一哪天突然没了,谁来给你浇水施肥。
它当然是静静地听他唠叨。
元新天资过人,可心性不稳,急功近利,不多加磨炼只怕难成大器,鹤羽虽不及师兄聪慧,好在为人敦厚踏实,对人对事都有一分真诚之心,但求勤能补拙,能接我衣钵,更能将云外谷照顾得妥妥当当……唉,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呀——那夜醉过去前,老冯是这么跟它说的。
它心里说,再等三年吧,等到三年后你生辰那天,便是我的花开之日。
老冯如果知道自己的生辰跟它的“生辰”是同一天,应该会更高兴吧。所谓缘分,便是如此?
不久后的一天,它见到老冯将肖元新支去市集上买东西,然后将一卷皮封面的手札慎重地交给了方鹤羽,说这本手札中记录的是精华中的精华,能不能当上一个比他还厉害的酿酒师,就看他能否把这本手札吃透了。
方鹤羽有些诧异,问他,为何要挑师兄不在时将此物交给他。
老冯笑言,因为你笨啊,你师兄聪明,我看他将来自己也能琢磨出门道,你将此物收好就是。
哦……他小心地抱紧了这本手札。
好奇怪啊,身为师父,却更喜欢笨徒弟?
它想笑,但现在还笑不出来,等到它开花时,就行了。
可是,老冯没等过三年。在它来到云外谷的第八年冬天,老冯没了,那天还刚好是他的生辰。
喝了刚开封的果子酒,老冯打着酒嗝,满意地睡过去,再没醒过来,走得很安详。
身后事他老早就安排好了,说万一没了,就把他埋在云外谷对面的坡上,墓碑还得朝着这边,让他能看见自己的家。
老冯被抬走那天,它心里说不上难过不难过,只知道以后没有人喂它喝露水,也没有人再唠叨他平凡又有趣的一生了。它是个妖怪,生来就比人类的寿命长太多,跟老冯在一起的年月还是太短,短到来不及怀念。
此后,云外谷便只得他们师兄弟两人了。
方鹤羽还是跟老冯在时一样,每天准时早起,研读各种相关书籍与老冯留下的手札,认真记录酿酒时每一步的细节,平日里洗碗做饭是他,打扫院落照顾花木也是他,做得认真又妥当。每隔一些日子,他也会回自己家中看望母亲。没了老冯,肖元新就自由多了,除了偶尔在云外谷中翻翻书,大多数时间都不知去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来,每次回来时身上都是酒肉气,后来还有香腻的脂粉气。每每见到这样的师兄,方鹤羽都是叹口气,把烂醉的他扶到**睡下,第二天早上再给他熬一碗暖胃的粥。
从师兄弟俩的对话里,它知道肖元新已经决定接受一间酒坊的重金邀请,以“酒神传人”的名义出任酿酒师,可方鹤羽却并不太赞成。他说那间酒坊的主事人名声不佳,若师父在的话,也定是不许的。然肖元新却不以为然,还说他迂腐得很,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座破房子,在背书浇花里平庸过一生吧。他之所以拜老冯为师,图的就是学到“酒神”的本事出人头地,彻底摆脱人下人的生活,如今他可以做到了,为何不去做?
方鹤羽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论起口齿伶俐,他远不及师兄,所以只能又是憨笑一下,不再多说什么。
之后,日子仿佛没有什么变化,方鹤羽仍是按部就班做他的事,肖元新回云外谷的时间更少了,有时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回来时,身上的穿戴也与平日里不同了,像个阔绰公子。然后,他会兴高采烈地向方鹤羽讲述他如今在外头是何等风光,他酿的酒有多受欢迎,也许不用多久,他就能像师父当年那样,得皇室贵胄青睐,从此青云直上。
方鹤羽只是静静听他说,偶尔嗯一下,他心头想的,却是师父虽得皇家青睐,但师父只爱青山,不爱青云。
看着这对已从少年到青年的师兄弟,它忽然觉得,老冯把手札交给方鹤羽也许是对的,因为只有他满心想的是如何酿一壶好酒,没有别的。
老冯不但想看它开花,其实也盼着那两个小子的将来如花盛放吧,它猜。
可是,并非每朵花开出来都是好看的。
记得那是那一年的春末,这个时候云外谷的院子是最好看的,方鹤羽把这里的一花一草都照顾得很不错。
年底,它就该开花了。
这天傍晚,很久没有回来的肖元新突然回来了,却不是往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走路一瘸一拐,嘴角乌青,进门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歇气,很是狼狈。
见师兄这般模样,方鹤羽诧异地问他怎么了。
肖元新却摆摆手说没什么,不过是有人嫉妒他的本事,来找了些麻烦。他摆手时,一张带着浓郁香气的手帕却从袖口中掉出来,一看便是女子之物,肖元新见状赶紧将其捡起塞回袖口,脸色略微尴尬。
“师兄,到底怎么回事?”方鹤羽担忧地看着他,他是木讷了些,但不笨,“真是有人因妒生事?”
“真没事,就是遇到不要脸的东西罢了。”肖元新还是不想说实话。
方鹤羽没说话,起身去里屋给他找了一瓶跌打药,并倒了杯热茶过来,坐下又道:“师父曾说过,要我俩互相扶持,以亲兄弟之情相处,你不说实话,我心头也不踏实。”
肖元新皱皱眉头,沉默片刻,开口道:“是……寻芳楼的碧琴姑娘。”
“寻芳楼……”方鹤羽虽从未去过,但也曾听闻其大名,那是无数风流公子流连忘返之地。他看着师兄此刻的尊容,问:“与人争风吃醋了?”
“是金大江那下贱坯子吃我的醋!”肖元新突然愤怒起来,一捶桌子,“我与碧琴两情相悦,我是要给她赎身的!那金大江却跳出来说碧琴只能伺候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罢了,居然敢打我!”
方鹤羽皱眉,想了想道:“你说的金大江可是城中大金镖局的少主人?”
“你也知道他?”肖元新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只会动手的莽撞武夫。”
“可我听说金家家大业大,他父亲跟他都是好勇斗狠的角色,不好惹的。”方鹤羽劝他道,“师兄,还是不要再去那地方了,最近就安心留在云外谷吧,安全要紧。”
肖元新却咽不下这口气:“我偏要给碧琴赎身!”
“师兄……”
“你别管我。”
肖元新不耐烦地起身回房,将房门重重一关。
方鹤羽叹了口气。
它想,要是老冯在,今天也只能一声叹息吧,孩子大了,祸福由天,谁也管不住。
院子里,只剩下几声虫鸣,春天的夜晚略微有些寂寞。
本以为日子还会像往常那样,平静无波甚至有点无聊地继续下去,它却万没想到,仅仅几天后,便见到了云外谷这么多年来最惨烈的一幕。
那天一早,肖元新便急匆匆出门了,带着他的全部积蓄。
等方鹤羽追出来时,对方早已不见踪影。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师兄你可莫干傻事。
可惜,他还真干了。
天刚黑时,肖元新火急火燎地往云外谷逃来,身后不远处,三个汉子气势汹汹地追来,其中一人手中还提着亮晃晃的刀。
肖元新跌跌撞撞冲进院子里,闻声出来的方鹤羽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那三人已然冲了进来,揪住肖元新便是一顿暴打,痛得他哀号不止。
“你们不要打了!”方鹤羽赶紧上去拉开他们,可以他的力量实在难以阻止,反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开,重重跌在地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可眼见着肖元新就要被活活打死,他急中生智,飞快跑进厨房,将一大把花椒粉倒进盐罐中,然后抱着罐子冲出来,对准那几个对他毫无防备只管攻击肖元新的家伙狠狠一洒,正好又是顺风,那三人顿时被迷了眼睛,不得不停下拳脚,趁此机会,他赶紧从他们手下将抱着头缩成一团的肖元新扯起来,跑进房间砰一下关上房门和窗户,并及时吹灭了灯火。
没时间再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一定还是因为那寻芳楼的姑娘。
趁那几人还忙着揉眼睛打喷嚏,方鹤羽忙将桌子椅子都拖过来挡住房门,又对肖元新连声说:“暗道!师父的暗道!”
慌乱的肖元新一下子惊醒过来,赶忙冲到墙边,抓住挂在上头的一个黄色酒葫芦往下一拉。
墙角处的地板立时分开,露出个能供一人进出的方洞。
那是老冯特意准备的,倒不是他有什么仇人,只是总有人来拜访,他觉得烦,实在不想见人,又怕躲出门时撞个正着时,他便干脆往暗道里一跳,然后从房舍背后那半人高的野草堆里钻出来,溜之大吉,留下两个徒弟替他挡驾。
师兄弟两人顽皮时,也曾从这暗道偷跑出去过,好几次气得老冯说要把这暗道堵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堵,他说自己光挖它就挖了好多天,舍不得因为兔崽子毁了自己的心血。
幸好,老冯留下了这条救命的路。
暗道一开,肖元新赶紧跳了下去。
此刻,愤怒的砸门声已经响起来。
从暗道里探出半个头的肖元新,又惊又吓,脸色惨白,正要喊方鹤羽快过来,却见他神情突然一变,张开的嘴也没有再出声。
这头,方鹤羽当然知道这扇门加上这些家什根本挡不住多久,他一咬牙,赶紧往暗道那头跑去。
可一到那头,他却整个人呆住——暗道被人从里头关上了。
他额头渗出冷汗,正要起身去墙那边再拉一下开关,却不料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那三个家伙愤怒地冲了进来。
黑暗的房间里,或许再加上盐巴混花椒的效用还未完全散去,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家伙只隐约看见墙边站了个人,身形又与肖元新相似,为首的提刀男子竟没有半分犹豫地冲了过去,举刀便砍,嘴里还怒道:“敢碰我的人就别想活!”
“住手!我……”
唰!!方鹤羽的声音跟刀锋落下来的声音撞在一起。
黑暗中,有热乎乎的东西喷涌出来,然后,是有人重重倒在地上的声音。
“大哥!”另两个人跑过来,其中一人摸索着点亮油灯,渐渐亮起的光线里,多了三张目瞪口呆的脸,其中一张还沾满鲜血。
地上,方鹤羽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鲜血从脖子上深深的伤口里慢慢流出。
也许他在死去前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连架都没有与人打过一次的自己,竟会死在别人的刀下,又或许,他想的是自己今天的书还没有读完,以及师兄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
一个汉子蹲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猛一缩手,对提刀男子摇摇头:“大哥,不中用了!”
另一人也慌了:“大哥……砍错人了!”
提刀男子自己也有些慌了,结巴道:“我……我不知道是他啊!我都不认识他!”
另一人也结巴道:“那……那大哥我们还要找那小子吗?”
“找……找个屁!快走!!”提刀男子转身便跑,跟班们赶紧跟上。
跳跃的灯火里,方鹤羽孤独地躺在地上,无人过问。
它静静地飘在半空,看着方鹤羽的脸。原来人类的性命真的很脆弱,一刀就没有了。
它落在他身上,自言自语道:“我是一只人面,不太有用的妖怪,十年一开花,只在开花时,我才能有一些妖力,平日间我除了在栀子叶间睡觉,便是听你师父的唠叨,有时我也会魂魄离体,在你们的住处随便飘一飘,看一看,而即便这样也是有限制的,我只能在离原身七丈之内的范围飘。”它顿了顿,看着他毫无变化的脸孔,继续道,“你们人类当然是看不见这样的我也听不到我的话,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说,万一你在下头遇到老冯了呢,你得跟他讲,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着实没有这个能力。总之,我不想他骂我忘恩负义,吃了他辛苦集来的露水,却连他喜欢的徒弟都救不了。”
说罢,它飘回半空,出了门,落回原身之中。
它觉得自己不应该有任何情绪的,它只是老冯院子里的一个旁观者,一只妖怪,肖元新也好,方鹤羽也罢,跟它也没有什么交情,人类的死活并不关它的事,今晚睡去,明早仍是平静的一天。
它决定还是睡觉,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可这一夜,总是睡不踏实……
4
不久后,行凶者被官府抓了。
正是金大江无疑。
金家为了保其性命,使尽手段,却不料遇上个刚直不阿的官儿,金家越是跋扈嚣张,他越要为民除害,最终判了金大江死罪。
一桩血案,似是得了个最好的结局。
有罪的都没能逃脱,唯肖元新全身而退。
审案时,他给官府的证词,是金大江本就不满他与碧琴姑娘来往,那日见他要给碧琴姑娘赎身,更是怒不可遏,带了两个同伙一路追杀他,他躲回云外谷,与师弟一道对抗那三人的攻击,混乱中他拼死逃进房中,跳入暗道求生,他一直在喊师弟快快下来,可师弟却执意让他先走,说这里有他抵挡拖延,何况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自己,不会真下狠手的。六神无主的他只好先从暗道逃了。之后他躲在野地里许久,始终放心不下师弟,便横下心回云外谷,刚好远远瞧见那三个人慌乱地跑出来,然后……就发现了惨死的师弟。
金大江跟班的证词与肖元新的出入不大,承认他们在破门而入后,气极到失去理智的金大江在黑暗中误把方鹤羽当作肖元新,一刀毙命。
公堂上,肖元新痛哭流涕,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地上,用力捶着自己的心口骂自己回得太迟了,他就不该丢下师弟,他想不到金大江竟残忍至此,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下手。越说越悲愤,还几度晕了过去。在场众人无不唏嘘。
只有它知道,肖元新说了谎话。
可是,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在肖元新的操持下,方鹤羽被火化了,理由是师弟生前曾说过,万一有一天没了,不要放他入土,母亲腿脚不便,不能常走远路来看望,还是烧了最好,从此寄身方寸之间,也能常伴母亲左右。
悲痛欲绝的方母知道是儿子的心愿,也没有反对,觉得这的确是儿子的作风,毕竟他从来都善良敦厚,最是为她着想。
方鹤羽出事后,方母便住到了云外谷,天天守在儿子生前住过的房间里,仿佛他还活着一样,每天都给他收拾房间,看他生前读过的每一本书,写下的每一个字,忍不住了就痛哭一场,而大多数时候都是自言自语,神情呆滞,仿佛一个没有魂魄的人偶。
肖元新与方母商量方鹤羽的后事时,它就在外头听着。
在这里住了十年,看着他们师兄弟从少年走到此刻,它从未听过方鹤羽说过任何自己死了要如何的话,这个孩子每天光是读书钻研就忙不过来了,年纪轻轻的又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后事……
它看着肖元新拉着方母的手,情真意切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太熟悉这个人,哪怕在同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
鹤羽与我情同手足,他不在了,我还在,以后您就是我的娘亲,我一定代鹤羽好好照顾您!
它清清楚楚听到肖元新这么说。
方母老泪纵横,握住他的手点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记得在方母同意火化时,肖元新分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一开始,它不太理解他这一刻的轻松,直到后来有个家伙告诉它肖元新为人迷信,认定必须将方鹤羽化成灰,才能彻底绝了对方回来找他算账的可能。也是这个家伙,将肖元新在公堂上的言行一字不差地转告于它,它才明白,也许方鹤羽拼了命救下的这个人……并不太值得。
但又能如何呢,死去的已经不能复活,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如果肖元新真能将方母当作自己的亲娘一样照顾,或许方鹤羽也不会怪他吧,毕竟他是个脾气那么好的孩子。
那就这样吧……人的事情终究只能交给人自己,妖怪就不要操心了,再不专心睡觉晒月亮,开花时会不好看吧。
这么想着,它终于沉沉睡过去。
这一年的年底,它开花了。
很遗憾,那时的云外谷里没有一个人。
方母已经带着儿子的骨灰离开了这里,是肖元新送她走的,说是已经给她重新安置了一间舒服的大房子,还有丫鬟伺候。
之后,他们再没有回来。
云外谷从未如此寂静过。
它的花,开在栀子叶之间,碧绿剔透,脸孔带笑,若老冯看见了,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吧。
它突然有点想念老冯了。
“今晚的月色很不错吧?”
它正出神时,面前忽然响起一个细如孩童般的声音,却不见任何东西。
嘻嘻!
没办法,它完全不受控制地笑出来,天性如此。
“哈哈,你们这种妖怪真的好蠢啊,一听到人家发问就要笑出来。要捉到你们也太容易了。”那声音也笑起来。
“捉我们有何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入药,更不能炼制什么厉害的武器。”它不悦道,“你们又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连个模样都没有,偷偷摸摸地活着。而且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还在天界雷神的黑名单上呢,一个逃犯,还好意思来嘲笑我这正经的妖怪。”
“咳,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十年一开花,也算妖生重要时刻,无人欣赏喝彩,我陪你庆祝,你还骂我。”声音故作难过。
“陪我?说得好听。”它不屑道,“谁不知你只是在此避难罢了!”
实话是,它做梦都没想过,云外谷的院子里还会有第二只妖怪。
那是云外谷最混乱的一段时间,方鹤羽出事后,官府的人在此出入多日,里里外外地查验,它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头也忍不住烦躁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撤离,而那一晚,它又失眠了。
素来整洁的院子比平日乱了不少,衙役们离开后,肖元新也不见人影,无人收拾。它只能看着,毕竟毫无妖力的它连个扫把都拿不起来。
这个时候,它才开始怀念方鹤羽,他在的时候,云外谷纹丝不乱,一尘不染。
它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声:“家里可真乱啊。”说罢,又昏昏睡去。
半夜时,它忽然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闲置已久的扫帚居然跟活了一样,自己在那儿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垃圾。
它看得诧异,扫把当然是不会活过来的,除非它成了精怪。但是,能有什么妖怪会无聊到半夜来扫院子呢?
“谁在那里!”它飘出来,壮起胆子问了一声。
扫把扫完最后一堆垃圾,乖乖地回到本来的地方,靠着墙再没有任何动静。
“再不说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它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凶恶一点。
“不是你说家里真乱么,我帮你扫一扫,你不道谢还凶我,真是没道理。”面前有人回它,却只有声音没有身体,“我记得人面不是没脾气的小妖怪么。”
它又一愣:“你认识我?”
“我在这院子落脚一整天了。”声音又说道,“没想到这小小的人类居所,不但发生了命案,还藏着一只妖怪。”
“你到底是什么?”它追问,“我行动不便,没多少见识,你是好是坏给我句话!”
那声音扑哧笑出来:“你倒老实。我知道你们人面除了开花的时候才有机会到处走走,没见识也确实不能怪你们。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是妖怪,旁人都称我们隐隐。”
“隐隐?”它头回听到这种妖怪,不禁好奇道,“因为别人看不见你们吗?”
“也可以这么说。”隐隐的声音离它近了些,“我们是妖怪之中最难被捕捉的一种,天生隐形,除非我们愿意暴露踪迹,否则就算天上的大神也休想找到我们。”
“这么厉害……”它不太相信,“可就算看不见,你们的妖气也是藏不住的,遇到厉害的角色,再浅淡的妖气也逃不过他们的神通。”
“我们天生没有妖气。”隐隐解释道,“除了做事时。”
“做事?连形状都没有的妖怪能做什么?”它突然觉得世上可能出现比它还不如的妖怪了。
隐隐又笑出来:“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世上总有一些想躲起来不被发现的妖怪,比如跟别的妖怪有私怨的,比如欠了别的妖怪一只手一只脚什么的,或者上了天神黑名单的。它们就很需要我们的帮忙啊。只要有我们在,敌人在眼前也瞧不见它们的。我们就像一个万全的容器,将它们牢牢罩在里头,等危险过去再出来。不过也有些小风险,他们的妖气会连累我们,就仿佛在容器上开了个小口子,怎么也会泄漏一点点,但也不必太担心,那么细微的妖气,除非真是遇到你说的特别特别厉害的角色,其他人根本发觉不了。”它越说越来劲,顺口道,“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过一个厉害角色而已,不然也不至于躲到这偏僻的破地方来。我……”说到这儿,隐隐突然住了口,后面这句好像不应该说啊……
“哦!!原来你是个逃犯!!”它立刻反应过来,“你做的事,不就是帮别的妖怪当逃犯吗?我听说过有些厉害的天神专门负责抓犯错的妖怪,你帮犯错的妖怪,那你也是犯错,难怪天神会抓你!”
“你个小妖怪懂啥。”隐隐不服气,“不是每个想躲起来的妖怪都是坏蛋。我也是行善积德呢。”
“你就瞎说吧。”它哼了一声,却又好奇道,“是谁要抓你?”
隐隐犹豫了片刻,说:“告诉你也无妨。是天界的雷神。我老早就上了他的黑名册,他要抓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没关系,他抓,我跑,且看看最后谁先放弃吧,嘿嘿。”
“雷神是非常厉害的天神吧?”它疑惑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他又没抓到我,等抓到了再害怕吧。”隐隐大言不惭,“总是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害怕,妖生就太累了。小妖怪,学着点儿吧。”
“我有什么好学的。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什么错误都没犯,管他雷神雨神的,我都不怕。”它理直气壮得很,“我看不见你,也没本事撵你走,你要留就留下吧,只是不要打扰我更不要连累我就行。”
“我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留太久,放心。”隐隐的声音落到另一个方向,“你对我友好些,说不定我能经常帮你扫扫院子。”
“我没有对你不友好。要不明天你继续扫吧,顺便把屋子里面也打扫一下。”
“……我困了,睡觉了。”
它以为,院子里只是多了一只还不算太讨厌的妖怪,却不知隐隐的到来,是它生命里最大的转折。
从那一夜开始,清冷的云外谷再不清冷了,它终于不用再单方面听别人的唠叨,而是真正有了一个可以互相交谈的对象。
隐隐问起命案的事,它也没有隐瞒,将自己在云外谷十年的生活悉数讲了出来,包括方鹤羽失去性命的真正原因。
知道这些后,隐隐沉默了一阵子,问它:“你心里难过?”
它否认:“我只是认识他们而已,谈不上难过不难过。”
“是吗。”隐隐笑了笑,“如果你不是困于此地,现在最想去哪里?”
“想去官府看看……”它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掩饰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他们要怎么断案而已。”
“哦!”隐隐落到它身旁,说,“要不我替你去看看?”
“也行。”它立刻答应,但又有点担心,“你这么乱跑,不怕被抓去?”
“我现在又没做事,谁能抓到我。”隐隐颇有些得意,“雷神都拿我没办法。”
“那你小心。”
之后,关于这个案子的所有消息,它都知道了。每次它都只是静静地听,关于肖元新的每一个谎言,它最多只是“哦”一声。
隐隐曾问过它,对撒谎的肖元新,就让他这么过去?
它说,就算自己站在公堂上也没用的,谁会相信一个妖怪。就算它不是妖怪,那一夜只有它见到金大江破门前发生的一切,肖元新完全可以抵死不认,毕竟事实上下刀之人乃金大江,直接夺走方鹤羽性命的也是他,跟肖元新并无关系,他在公堂上杜撰方鹤羽是主动留下来抵挡,其实那就是当时他为何要关上暗道门的原因吧,他的确是要留方鹤羽下来拖延时间,好让自己跑得更远些,也许他也没有想到金大江会把方鹤羽当成自己,但……把方鹤羽推到金大江刀下的,永远都是他肖元新。
“所以,真的不要做些什么吗?”隐隐问它。
“你要拿个扫把去打他吗?”它反问。
“那倒不用,吓吓他还是可以的。”隐隐笑了笑。
“不要了。”它说,“吓吓他,你也是要动额外的妖力,若露了马脚,说不定就被抓到了。”
“哪有那么倒霉。”隐隐不以为然。
“真不用了。”
“你寄望他能照顾方鹤羽的娘?”
“谈不上寄望吧……我说过其实我跟方鹤羽并没有什么交情,我……”
“好啦,随便你吧,我跟他们就更没什么交情了。”
“你不是不在一个地方长留吗?”
“等你开花后,我再走吧。”
今天,它开花了,隐隐也的确说到做到,成为了唯一一个庆祝它开花的家伙。
“你要走了?”银白的月色里,它看着半空中那个朝夕相伴了好些日子,却又从未见过面的家伙。
“嗯,说过等你开花后,我就走。”隐隐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人面是不是真那么傻,一问问题就会笑。”
“好了你可以走了!!”
“别太想我啊。”隐隐的声音远了一些,“等你下次开花时,我会回来看你的。”
“不用!不稀罕!”
“我就要回来!”
一场告别,结束在并不友好的气氛里。
其实,它会想念这个看不见的家伙的。
开花了,它有十四天的时间离开这里,不过说出来也稍微有些丢人,即便在它的开花之期,要离开这里,也只能是从原身中飘出来,就近找个可以控制住的活物,借他们的身体去远处。别嘲笑它了,人面是真的非常非常微小的妖怪。
这回,它“借”到一只落在院墙上的野鸟,毫不犹豫地飞去了城中。
它记得肖元新工作的酒坊的名字,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到了地方。
肖元新果然还在这里。
在剩下的十来天里,它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看他在酒坊做事,看他放工之后回到一处还不错的民居里,方母确实也住在里头,也确实有个丫鬟在照应着她。
它心里好像踏实了不少。
再看肖元新,他似乎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少了自以为是的高傲,沉稳了不少,每天除了在酒坊做事,其余时间都关在家中仔细研读,它看见他手不释卷的,正是当初老冯交给方鹤羽的手札。
他认真的样子,仿佛是另一个方鹤羽。
第十四天的傍晚,它回到了云外谷,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又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不起眼的小绿花。
它略略舒了一口气,疲倦地睡过去。
5
时间又过了八年。
云外谷几乎成了一座荒宅,无人打理。
老冯的花木大部分都死了,只有少部分命大的靠天时活下来,最健壮的只有栀子花,只要它还活着,栀子花就能沾光。
八年间,肖元新再未踏足云外谷,也没有第二只妖怪再出现过。
它每天除了睡觉晒月亮,基本无事可做,偶尔会想想下次开花时,隐隐是不是真会回来,但愿它现在还是自由身吧。
一天清晨,它突然被一阵杂乱的脚步惊醒。
一大群人涌入了院子,为首的,竟是已然微微发胖的肖元新,跟在他身旁的是两位秀丽女子,其中一位的腹部还微微隆起。
今天,是老冯的忌日。
八年都没回来过,今天怎的回来了?
它不解地看着这群人。
跟在他后头的不止是家丁随从,还有些士绅模样的家伙。
然后,他带领随从一道,将云外谷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枯萎的花木也全部换掉,接着又浩浩****开到老冯坟前,摆出丰厚的祭品,跪下来就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说自己是孽徒,这些年忙于事业,竟没能顾得上来拜祭恩师,今天特带家人来向师父请罪,一字一句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一旁的士绅们见了,无不夸赞肖老板是个尊师重道知恩图报的好徒弟,冯八月能收到这样的徒弟,应该九泉无憾了。
拜祭完老冯,肖元新又将众人带回来,带他们参观“酒神故居”时,不忘向他们随口一说自己当年在这里是如何刻苦如何用心,还将留着自己名字的考题翻出来给他们参看,又引来一阵赞叹。
直到他们离开,它也完全不明白他将这些人带来的意义是什么。
也是从这件事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奉命来云外谷中打理一番。
第二年,肖元新又回来拜祭,然后回到院子里小坐片刻,跟与那些士绅在一起时完全不同,这时的他根本不怎么说话,打量四周的眼神也总是阴沉沉的。
原来,他已经是肖老板了。
第十年,它又开花了。
这次,它不靠野鸟离开了。
老冯的生辰死忌,它的开花之日。
这天,它早早地等着,希望在心头酝酿已久的一场“远行”,能一切顺利。
不多时,肖元新果然又带着人马往云外谷来了。
它挑了其中年纪最小的童儿,要借人类的躯体,以它的能力,只能选小孩子。
离开时,它默默跟在队伍中,在又一次经过老冯的坟墓时,肖元新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着老冯的墓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以后,我每年都会在你的忌日回来的,为了让你看看,你的偏心,毫无意义。”
它心头一怔。
老冯的偏心?莫非是……那本手札?他心中一直在记恨着老冯?可老冯除了没有将手札交给他,其余时候对他又哪里不好了?
它看着肖元新冷冷的侧脸,突然觉得今天真是太冷了。
跟着队伍回到了他的家,它非常惊讶,肖元新的家……应该称作府邸了,豪华宽敞得像一座宫殿,看得它眼花缭乱。
十年时间,他便得到了他期待的一切,实力?运气?心机?可能都占齐了。
其实它并不关注他是如何发迹的,只想知道他承诺要照顾的人,是否依然安好。
它趁机在肖府中溜了一圈,又拐弯抹角向下人们打听肖老板带回来的老太太在哪里,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小顺你发烧了?老爷自搬进这里起,哪里带回来过老太太,要带也是带好看的小丫头啊。”
它呆住了。
然后,它趁夜跑出肖府,去了十年前肖元新跟方母住过的地方,可那里早就换了主人,变成了一间裁缝铺。
它问裁缝铺的人可知曾在此处居住的中年妇人的下落。
对方说他是前几年才搬来的,屋舍的原主人也不是妇人,是个中年男人。
它撒谎说自己是妇人的侄孙,从老家来寻亲,还请他务必告知哪里能寻到那卖家,但对方却说老早就失了联系,实在帮不上忙。
那夜,它站在这房舍前,看着眼前走过的每个人,心下十分茫然。
不曾想隔壁的隔壁一个中年妇人却招呼他过去,说听见他问那妇人的事,可是姓方的那位,它顿见了希望,忙说是她夫家姓方,又问她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妇人却道它来晚了些,七八年前吧,她就病死了。
它一怔,旋即问她,方夫人最后的时日,过得可好?
妇人直摇头,说起初她儿子还会照顾一番,后头就没了踪影,连三餐都无人供给,都是她自己勉强出来买些便宜食物,妇人见她可怜,还送过衣裳跟馒头给她,问她儿子去哪里了,她却笑说自己没有儿孙福,孩子有孩子的事要忙碌,一把老骨头就不要连累后辈了。她却是想骂人的,哪有把生病的老娘往这儿一放就不管的,再忙也不能不顾亲娘啊,可她一个外人,哪又管得了别人的家事。大概是那年的年底吧,她人就没了,被发现时倒在厨房里,锅里的粥早就烧干了,要不是糊味窜出来被那妇人闻到,妇人不放心去看了看,还不知要躺几天呢。唉,当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啊!她那倒霉儿子再没出现过,房子没隔两年就换了主人。妇人说到这忙问,你是她的侄孙子?你家里怎的不早点来寻她呢?
妇人的嘴巴还在吧嗒吧嗒地说,可之后的每个字它都听不太清楚了。
你说过要照顾她的……说好的事,就这么不作数了?它脑子里突然嗡嗡乱响,甚至没有向妇人道谢,一转身就跑了。
那晚特别冷,风雪交加。
它身上一点都不冷,反有一股异样的燥热之气在身体里翻腾。
回到肖府,已是晚饭时刻,它在饭厅门外,默默看着肖元新抱着儿子嬉笑逗弄,身旁两位夫人忙着给他夹菜添酒,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一桌,山珍海味热气腾腾。
如果方鹤羽没有死,他现在是不是也能有这样一家人?
席间,两位夫人还特意朝他举杯,说什么恭喜夫君又拿下一桩好生意,还说此番全赖庄老徐老他们鼎力相助,能拿下实属不易。
他喝光杯中酒,笑言若非自己给够了好处,那群老东西焉能站在自己这边,不过光给好处还不能稳赢,老东西们都是冯八月的拥趸,真拿他当神一样看,我虽是他的徒弟,却还不够,所以以拜祭之名,带这群老东西去云外谷朝个圣,我再对先师真情流露一番,他们见了,对我自然更亲近。只是开了这个头,以后每年我们都得回云外谷了,做样子也要做到底的。
每个字,它都听得清楚。
这个徒弟,哪里还有半分对老冯的感激……连扫墓祭祀都只是为了博他人好感做做样子……而且,他还如此不加掩饰,恐怕是暴涨的自信心让他吃定了自己在家中绝对的地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人敢说他肖元新是错的。
他非常享受他如今的成功,却把那些应该好好记住的故人,一个个踩在脚下。
他不是也读过圣贤书的吗?
它无声地走开,蹲在肖府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发了一夜的呆。
6
三天后的清晨,二夫人房中传来一声惊叫。
很快,肖元新与大夫人匆匆赶来。下人们全部被遣出门外,一个都不许靠近内室。
很快,肖元新的脸色就比窗外的雪地还要苍白了。他年幼的独生子,居然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他抱着儿子呆呆地端详了半晌,突然失了力气,手下一松,要不是二夫人手快接住,孩子已然跌在地上。
怎可能变成这样?他吓得连退几步。他的儿子,怎会变得那么像……那么像那个人!!
此刻的孩子,并非妖魔鬼怪般可怕,相反,那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还有眉间的一颗朱砂痣,却比他原来的模样还要可爱几分。但……怎么看都随了方鹤羽的模样!
肖元新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变了一张脸,还是那个他永远不愿跟人提起的人。
是他……回来报仇了?!不不,不可能的,他已经烧了他的身体,他不可能回来的。
妖孽,这孩子就是个妖孽!!
此时,它老老实实地站在不远处,观察着肖元新此刻的神情。
这是它想了一夜下的决定。
如果肖元新忘记了什么,那它一定要让他记起来。
可惜它力量微小,只能在幼童身上略作文章,连化出来的那张脸,也只有六七分相似,若它有大妖怪的本事,一定要让肖元新自己亲身感受一下换一张脸的“惊喜”。
它一下子也解释不清为何自己要做这样一件事,它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委屈。
另外,虽然施在他儿子身上的妖法在它花期结束时就会解除,但出了这样的事,肖元新也总该有所悔悟了吧。
可惜,它又想得简单了。
那天深夜,它眼见着两个仆从抬着一口木箱,偷摸着出了肖府,上了早等在后门的马车,一溜烟地往城门而去。
它心生不安,遂一路跟从,发现马车直奔郊外的野山,到了山中,马车停下,除了下来的那两个家伙,肖元新竟也在里头。
之后在肖元新的授意下,那两人在山腰僻静之地挖了个深坑,然后便将那口箱子埋了进去,填好土之后,肖元新都没有多看一眼,决然离开。
待他们走远,它赶紧去到他们埋东西的地方,来不及多想,当即下手挖土,它气力不够,挖了好一阵才见到那口上了锁的箱子,又找来石头砸锁,砸不开,只得冒险一搏,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妖力硬掰断了铜锁。
它气喘吁吁地打开箱子,脑子又是嗡一声响。果然……是最不可能也是最坏的那个猜测。它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
那一夜,应该是它出生以来最混乱的一夜。
它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力量再驾驭这个身体了,但它还是要尽量地跑,越快越好。只要够快,怀里的小家伙或许能活下来。
它尽力了,真的。
可是,从郎中家出来后,它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它只是想提醒肖元新罢了,却从未想到会害了一条性命。
怎么办,自己杀人了。
妖怪害人性命,放到哪里都是死罪。
天亮前,它漫无目的地行走,来到一座土地庙前。在庙门口站了片刻,它终是走了进去。
它跪在土地像前,缓缓说,我乃妖怪人面,今日害人性命,还请土地爷代为通传,我愿受一切刑罚,绝不逃脱。
它听说,各方土地其实是天神们特意安排在人界的耳目,人界发生的种种,都能通过他们传达诸神,虽不知是否真实,它也愿一试。错了就要认罚,人,妖怪,都一样。
可是,它等到第二天傍晚,土地爷还是那个泥巴塑像,没有任何神迹显示有人来抓它。
它叹气,慢慢走回肖府,这个孩子的身体,总要好好地还回去。
只是没了依托,以它现在的状况,未必够力气回到云外谷,如果自己不能在花期结束时回到原身,那就不必等天神来抓它了……
从肖府出来后,它虚弱地飘**在街头,就这么走吧,不再借用任何一个身体,能回就回,不能回就算了。
它记不得自己花了多少天才勉强飘到那片山坡,老冯的坟墓摇摇晃晃地摆在前头。实在没力气了……它落到地上,再也飘不动了,即便那熟悉的院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它趴在冰凉的泥土上,静静等待最后的时刻。
迷迷糊糊中,它觉得自己好像又飞起来,轻松地向前飘着。
它猛一睁眼,发现不是幻觉,有个看不见的家伙托着它,安全地回到了云外谷的院子中,然后一脚把它踢进原身里。
“是……是你?”它缓过劲来,诧异问到,“你真回来看我了?”
“这不废话么,要不是我回来看你,你刚才已经死在路上了。”熟悉的声音在它面前响起来,语气里尽是抱怨,“回来就没瞧见你,猜你定是借这机会跑出去玩儿了,我又不知你在哪儿,只得一直在这里等。”
它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但它忍住了,没有哭。
许久之后,它突然说:“隐隐,我杀人了。”
“啊?!”隐隐大吃一惊,“不可能,你哪有这本事!”
“真的……”
它用一夜的时间,讲完了十年。
听完,隐隐很久都没有说话,以至于它以为对方已经不告而别了。
“你走了?”它试着问,又叹口气,“走了也好,如果传闻是真的,我已经向土地公坦诚了一切,也许再过些时候,我就会被抓走了,你留下来是要被连累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隐隐开口道:“不,你一定还有下一个十年。”
它愣了愣:“你……”
“我哪里都不去了。”隐隐认真说,“若真有谁来拿你,我保证他们找不到你。”
闻言,它沉默良久,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非常老实的妖怪,可这回我的确犯了错。你……”
“我不管。”隐隐打断它,“如果连这种人都能继续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他们凭什么抓你。”
它好像被问住了。
院子里,只剩下枝叶在北风中摇动的声音,它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这十年间的事累积在一起,太重了。
即便是一直说服自己置身事外的妖怪,也终是身不由己地被拉进他人的恩怨与生死。
一天,三天,一个月,三个月,冬去春来,没有人来找麻烦。
这段时间,它们好像都默契地不再谈起任何与肖元新有关的事,隐隐又像从前那样,时不时顽皮地逗弄一下它,或者津津有味地跟它讲自己这十年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有人陪伴,时间就过得快了许多。可每一想到那个孩子的脸,它心里就像堵了石头一样闷。
转眼又是一年,肖元新又来了,照例带着家人仆从,以及丰厚的祭品。
它看着这个若无其事的男人,好像之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对他都没有丝毫影响,从方鹤羽开始,到方母,到他的孩子……他真的从没有为他们后悔过哪怕一刻吗?
应该是没有的。
闲不住的隐隐,也偶尔会带回肖元新的消息。
往后几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仰慕艳羡巴结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只是自从独子去世后,肖家再无所出,肖元新也未再娶第三房,似是打定主意不要后代。
他无悔意,但却害怕吧……它猜肖元新不肯再娶生子的唯一原因,就是害怕再见到那张令他恐惧的“脸”,他夺走了本属于那张脸的一切,性命,母亲,未来……不错,他应该害怕的,并且这种害怕应该更多,更久地陪着他,最好是一生。
一年,两年,五年……肖元新每年都准时回来拜祭老冯,每年它都期待能从他身上看到哪怕一丁点对自己过往的忏悔,可是,真的没有,他永远都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今年,在它的花期到来前的某夜,很少做梦的它做了一个梦,梦里老冯又拿着藤条教训两个徒弟,肖元新护着方鹤羽,嬉皮笑脸地让师弟快些逃,方鹤羽笑着跑出门去,大喊着说我娘今天来看我,我去接她啦!
这个梦里,没有风雪,只有茂盛的花草,还有一院子的好心情。
醒来时,它发了很久的呆,觉得自己早就平静许久的心,突然裂开了,碎得到处都是,它想去捡回来,却一块都捡不到。
不对的,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隐隐……”它忽然喊。
“啥?”
“我想做件事。”
7
“两个没用的加在一起,就变得有些用了。”桃夭看着手里的人面,又看看地上那垂头丧气的隐隐,“你花十年的时间守着它,不就是怕它被天神抓去处死?它决定用这种法子对付肖元新时,你就该知道这是没有回头路的。那一半方鹤羽的脸,是它的命,花期一过,肖元新会永远变成个怪物,它也会油尽灯枯,身灭神消。你都由着它?”
“一开始我是不肯的。”隐隐老实说道,“我说如果你到底放不下这件事,我可以帮忙,要拿肖元新的命,我努力一把也未必做不到。”它顿了顿,望着人面,“但它不肯,说这件事还是它自己来,它从来不想要肖元新的命,只想他能记住,永远记住他做过的事,记住那些不可以被他踩在脚下的人。”
桃夭没有说话,司狂澜也沉默。
“它只求我能在这些天里,保护它不被那些可能出现的厉害的人发觉。”隐隐继续说,“我们知道肖元新这个人非常迷信,也常与些江湖术士来往,他们也不都是骗子,其中也不乏大有修为的人,它怕自己一旦泄露了踪迹,计划便无法成功了。”它抬头看着桃夭,“我同意了。所以你们瞧见那三个龙虎门的师傅在肖府折腾了那么些天,却完全察觉不到每天打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的小福身上藏着两只妖怪,而肖老板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不断被它的妖气侵蚀,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反正我也还有力气,所以我很愿意再帮人面一把,有我们俩在,肖元新不仅要天天见到不想见的那张脸,我还能让那些别的他不想再见到的人,天天晚上回来见他。”
“对你们这种级别的妖怪来说,制造幻象相当于损耗自身。”桃夭摇摇头,“且你毫无身为逃犯的觉悟,这么做只会更容易暴露你的行踪,如果运气不好,这几日正好遇到雷神的耳目在附近……”
“我不怕。”它果断道,“真要遇上了,我倒要问问雷神,为何肖元新这种人没有被他的天雷劈死。”
“雷神”二字一出,司狂澜仿佛想起了什么,侧目看了看桃夭。
“好吧,连身子都没有,胆子还挺大。”桃夭又想了想,“如此看来,如果肖夫人没有厚着脸皮来司府请救兵,你们大业可成。”说着,她不禁笑了笑,喃喃:“如今我倒希望晚来几天了……”
司狂澜听到,面无表情地往房间那头看了一眼。小福进来前,他们早已把肖元新迷晕藏到了衣柜中,现在想来,桃夭说得倒也不错,若晚来几天,也未必是坏事。
“隐隐知道你们的厉害,劝我走,我不想走。”桃夭手中的人面忽然开了口,“没有做完这件事,我哪里都不想去。”
“你说过,你跟肖元新也好,方鹤羽也罢,并没有什么交情。”桃夭把它捧到自己眼前,“为没有交情的人拼命,说不通啊。”
“我们的生活从无交集,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哪里来的交情呢。”它认真说道,“我们这群最不起眼的小妖怪,大多以能化人为最高理想,我们可以付出百年千年的时间苦苦修炼,就为了能成为这人间的一分子。”它看着桃夭的眼睛,“而我不明白的是,如果肖元新都可以幸福度日,那为何安分守己了一辈子的人却是那般不堪的结局?如果这就是人,这就是人间,那我们千百年的苦修,就真不知为何了。”
寒风吹过,桃夭手腕上的金铃摇摇晃晃,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事已至此,你要如何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只是希望你放过隐隐。从头到尾,它只是想帮我罢了。”人面从她手中爬起来,费力地说,“你们都说它是逃犯,我却说它是妖怪里的侠客,是我一生里遇到的最好的朋友。”
隐隐愣了愣,急忙对桃夭道:“莫听它胡说,要杀就杀我,放过这没见识的玩意儿吧,它已经没了大半条命,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谁说要杀你们了?”桃夭瞪了它一眼,“我都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们两个麻烦精呢。”
闻言,两个妖怪都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你不杀我们?”
桃夭眼皮一耷拉:“也不一定……”
两个妖怪心下一沉,完全被她搞糊涂了。
看她对付妖怪的模样,司狂澜似笑非笑,不过这不靠谱的丫头,倒是真没有骗他,她的确来自一个叫桃都的地方,而且确实是个大夫,还是个让妖怪又怕又恨,但说不定偶尔也会喜欢的大夫。
他看看天色,对桃夭说:“你若再闲聊下去,天都要亮了。”
桃夭也抬头看了看,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对两个妖怪道:“先跟我走,咱们的账以后再算。”说罢,她从布囊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透明药瓶子,用力往地上一扔,瓶子碎开的同时,她念了声:“收!”顿见那些碎片瞬间化为流光,将两只不知所措的小妖怪包裹其中,然后嗖一声缩成一团彩光回到桃夭掌上。再看,还是个完整无缺的瓶子,只是里头多了两只变小的家伙。
“唉,不划算……为这两只毫无用处的妖怪浪费我的宝贝。”桃夭嘟囔着将瓶子小心收进布囊里,然后转过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司狂澜,“二少爷,可以收工了!该去拿报酬了!!”
司狂澜略一思忖,却转身回了房间。
桃夭赶紧跟进去。
把肖元新从衣柜里拖出来放回**,司狂澜看看他的脸,又探了探他的鼻息,说:“似乎是好了。不用吃什么药了?”
桃夭看着那张已经恢复大半的脸,说:“要把他永远变成怪物,这十四天内,一天的妖气都不能断。如今人面的计划已经失败,之前侵入他体内的妖气,会在七天内自行散去。不用吃药。”
司狂澜点点头:“很好。”
“很好?”桃夭皱眉头,突然伸手掐住了肖元新的脖子。
“你要谋杀雇主?”司狂澜迅速扣住她的手腕,没用太大力气,怕弄痛了她。
“放心,我是觉得他该死,但我不会杀他。”桃夭突然笑出来,松开手,“我们桃都是有规矩的。再说,他死了,肖夫人可就不给钱了。”
“我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司狂澜放开她。
桃夭不作声,闷闷走出了房间,站在屋檐下,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方鹤羽一案已过去二十年,唯一的证人是只妖怪,要将肖元新送交官府法办,如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司狂澜站到她身边,冷静道,“而他对独子所犯之罪,以他的行事作风,恐怕参与此事的人都早已不在人世,肖夫人虽然还在,可她心头虽知,却并未亲见,也难以指证其夫。”
“就算她有证据,也不会出来当证人的。”桃夭有些失望,“她但凡有这心肠,就不会替肖元新隐瞒十年恶行,如今还要拼命救他回来。唉,肖元新就是吃定了人间的律法不能拿他怎样。这要是在我们桃都,哪能让他活到现在。气人!”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司狂澜笑笑,“若官府不好处理,那便交给另一个地方吧。”
“另一个地方?”
“狴犴司。”
“啊?!”桃夭脱口而出,“你不是已经辞官离开那里了么?”
“我走了,狴犴司就没人了吗?”司狂澜斜睨她一眼,“切勿小瞧我的前同僚们。”
“可是……要怎么做呢?需要去击鼓鸣冤什么的吗?”
“……不用。”
“那要怎么……”
“好了,此事你不必操心,我自有分寸。”
原来,他也没同意就这么算了。
桃夭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笑着碰了碰司狂澜:“我懂了,还是二少爷精明,先把报酬收了,再把人送进去。”
司狂澜很是无奈:“为何一件好事经你嘴里过一遭,就变得相当不堪了呢?”
“我说的不是事实?”
“莫再废话,去把肖夫人喊来。”
“好。”桃夭正要走,又转身,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司狂澜,一会儿我们去吃集市上那家小赵汤菜吧!我想喝热的汤,里头还要有肉有菜。”
司狂澜微微一怔,旋即点点头:“好。”
真意外他没有拒绝,桃夭满意地跑出去。
其实她不怕冷,再冷的天都冻不死她,可这会儿她就是想吃热的东西,不然心里总是凉凉的。
走出院子,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耗费她不少时间的地方。
如果这就是人,这就是人间,那我们千百年的苦修,就真不知为何了——人面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不,人间不能是这样。
虽然好像也不关她的事,但她桃夭就是不同意。
尾
“速去通知神君,发现了逃犯隐隐的踪迹!”
“在何处?”
“帝都肖府之中。”
“为何不直接将之擒来?”
“这……咳,桃都那恶婆娘桃夭也在,隐隐在她手中!上回去擒绛君时,她也来搅和,还出言威胁,我怕她说到做到……”
“桃夭?!这……还是先通知神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