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只妖,怕是治不好了。
1
十年前。
冬至,深夜。
雪刚刚开始下,僻静的巷子被寒气埋起来了一般,听不到一丁点动静,连常经过的野猫都不见踪迹。
远远地,有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很快,巷子中一扇紧闭的房门被拍得砰砰响。那是一间医馆,平日里由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郎中打理。
一个拿一张厚布将自己裹得无比严实的人,不露脸,不知男女,身材矮小,怀中抱着个一两岁的小儿,非常吃力的样子,腾出来拍门的一只手不停在发抖。
许是老人家睡得太沉,好一阵子医馆内才亮起灯火。呵欠连天的老郎中披着衣裳,有气无力地冲外头喊:“来了来了,莫再拍了。”
身为郎中,半夜被拍醒的经历也是寻常,只是今天太冷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委实不好受,又不好装死,只得唉声叹气地出来。
开了门,寒风迎面拍过来,老郎中打了个喷嚏,眨巴眨巴眼睛,却不见那拍门的人。门槛前只躺着一个拿布裹起来的小娃,已是双眼紧闭,面目青紫,气息十分微弱。
老郎中忙将小娃抱起来,转身便往屋子里小跑而去,边跑边喊:“老婆子!赶紧起来!”
后半夜,郎中夫妇在诊室内忙得不可开交,用药,针灸,能用的法子都用遍了,小娃却依然不肯醒来,小手小脚冷如冰块,无论室内的炭火烧得多旺,仍是一点回暖的迹象都没有。
老郎中再次掰开小娃的眼皮,又仔细把了脉听了心跳,终是重重叹了口气,冲妻子摇摇头:“不中用了。憋久了,又冻着,这小身板哪里扛得住。”
郎中妻子也叹气,扯起袖子轻轻擦着孩子的脸:“这么小的娃……怎会搞成这样?没瞧见送来的人?”
老郎中摇头:“开门就没影儿了。”
两口子又是一声叹息。
“我给娃洗洗干净,你找件好点的衣裳。”郎中夫人摸了摸那冰凉的小脸,“还没把这世间看清楚呢,就没了。唉,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
“好,我去找。”老郎中说着,又瞅了小娃一眼,“长得真是好看,眉心里还有颗朱砂痣,很福气的长相呢,真真可惜了。”
老两口一时无话。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似是有人踩到了外头的碎瓦片。
“谁?”老郎中一惊,快步走去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雪花打进来。他半眯着老眼一看,黑黢黢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得一团模糊的黑影正从院墙上越过去。
“有贼?”郎中妻子紧张地问,“咱们这儿又没有值钱的东西。”
“不知,都没看清是不是人,许是一只大野猫也不好说。”老郎中揉揉眼睛,关上窗户,回头道,“明天去报官,看看能不能寻到孩子的爹娘吧,可怜见的。”
“嗯。”
一夜过去,郎中夫妇赶早便去了官府。
官府一番查办下来,却也并无结果。最近并无哪家来报孩童失踪,这小娃身上也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告示贴了好些日子,也不见人来认领,最终只能按无主孤儿处理,埋在了郊外的坟地里。
郎中夫妇去坟前烧过一次纸,此事完结。
不过一条无人认识的生命,不过一座孤坟,至此再无人提及。
2
十年后。
年初三,清晨。
桃夭睡眼惺忪地提着一桶特别调配过的草料往马厩走。有一匹马拉肚子,这两天她一直小心照看着,生怕有个闪失,万一哪匹马在她手里升了天,司狂澜会把她也送上天吧……
好在也没有违背规矩,治妖不治人,马可以治。
还没走到马厩前,远远地便瞅见有人站在一片薄雾里,状似亲昵地摸着马脸。
再走近几步,背影越来越清晰,白衫黑披风,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颜色,站姿一如既往地挺拔,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从头到脚都不见一丝混乱,只是个背影而已,旁边还是马厩这样谈不上美感的地方,却也出众得很,雾气缭绕中,竟还隐隐有几分仙气。
他……回来了?!桃夭心里跳快一拍,但很快便按下这一刹那的紧张,大摇大摆地走到对方身后。
“丁三四在的时候,府中马匹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故。”不等桃夭开口,司狂澜回过头看她一眼,淡淡道,“麒麟身体强壮,天赋异禀,能行五百里不歇,出生之后从未染疾。你要如何跟我解释?”
她其实想过很多种司狂澜从洛阳回来后他们相见的场面,但怎么都不该是从讨论一匹拉肚子的马开始……
他应该是刚刚才回府吧,凑近了才看见他发丝间都起了霜,鼻尖也冻得通红,一张脸多少有点风尘仆仆的倦意,怕不是连夜赶路回来的?这天气骑马赶路,没冻死只能靠八字硬吧。可他这么着急赶回来做甚?她早就拐弯抹角向苗管家打听过,苗管家说他们再早也得初七才回,万一在洛阳玩得高兴,过了元宵再回也是可能的。
可今天才初三……他总不会是感念到他的麒麟马拉肚子才着急回来的吧?也不可能,马又不会烧纸……
桃夭脑子里迅速胡思乱想一通,却在与他四目相接时,老老实实回答:“前天……呃……它吃了一块年糕。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还是枣泥红豆馅儿的。我哪儿知道天赋异禀的它会因为一块年糕拉肚子。”
司狂澜听罢,没说话,转身拍了拍麒麟的脑袋,严厉道:“你素来吃不得甜食,她给你你就吃?再不守规矩,回头被这女子害死都没处说理去。”
听听啊,这是大过年该说的话吗?!
桃夭把手里的木桶往地上重重一放,指着麒麟的马脸道:“你给你主人说句实话,那年糕是我主动给你的吗?不是你趁我不注意从我手里一口叼走的吗!亏我还给你配药治病,马就能不讲良心了?”
“有哪个杂役是边吃年糕边打扫马厩的?”知道真相的司狂澜也毫不让步,“就只有你如此散漫。”
“我不吃年糕难道吃草?”桃夭一叉腰,仰头瞪他,“我给你喂出来的马,哪一匹不是肥肥壮壮的,你就非要吹毛求疵!”
“错就是错了,还要顶嘴。”
“我在跟你讲道理!”
“一个吃不到烤肉都要满地打滚的人在跟我讲道理?”
“我只是坐在地上,没有打滚,你少污蔑我。”
“有区别?”
两人交织的视线差点就激出火花来。马厩里的马儿们晃着脑袋看着外头两个人,马脸上全是问号。
最终,司狂澜不再理会她,转身离开前抛下一句:“罚半个月工钱,小惩大诫。”
“吵不过我就扣钱?”桃夭气得跳脚,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司狂澜你混蛋!”
司狂澜回头,笑笑:“辱骂雇主,再罚半个月。”
桃夭抄起木桶,都举到半空了,到底还是忍住了……一个月工钱已经飞了,再赔个桶不是更亏!她从来是个理智的人,嗯,理智!理智!
她深呼吸一口,恨恨道:“你说扣钱就扣钱?我找苗管家说理去!”
那头,司狂澜忽然又停下步子,转身问道:“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可还合心意?”
还要插一刀?桃夭攥紧拳头,心说莫生气莫生气,挤出个笑脸道:“我退回那个红包能换一个月工钱吗?”
“自然不行。”司狂澜仍是那淡淡的样子,转回头时,却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仿佛心愿达成,恶作剧得了逞。
桃夭当然看不见这个短暂的笑容,只恨不得把木桶里的草料全塞他嘴里。
早知……就不盼他回来了。自作自受!
可是,这又气又不那么气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看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就算他们之间从无好话,可是能面对面吵一架……居然也还怪高兴的?
情绪忽然就不由自主变了样子……桃夭皱眉,用力拍了拍自己脑袋,暗骂了一句有病!哪有跟人吵架还能高兴的!定是起太早了脑子还不清醒。
这时,急促的脚步传来,苗管家一路小跑而来,跟司狂澜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司狂澜点点头,旋即加快脚步离开。
桃夭飞快地把草料添到马槽里,赶在苗管家离开前追上去。
“他要扣我一个月工钱!”她哭丧个脸拉住苗管家,指着甩开他们一大截的司狂澜,“就因为我打扫马厩时吃年糕!”
苗管家笑出来,摇头:“你们呀,好些日子不见了,一见面就不能好好道个恭喜吗?”
“让他说恭喜还不如教我养的马说呢。”桃夭撇撇嘴,“一大早的吓我一跳,还以为见鬼了!”
“二少爷天刚亮时到的,一回府便往马厩去了,我让他换件衣裳喝口热茶再去,他都不肯,说离家多日,不放心你……”苗管家突然一阵咳嗽,“不放心你养的马。”
桃夭眼神里的一丝惊喜瞬间烟消云散,耷拉着眼皮说:“您老话说完再咳嗽行不行。”
苗管家赶紧道:“不放心你也是真的,天晓得你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不,麒麟不就闹肚子了?”
“都说了是它抢我的年糕!我才是自找麻烦,好心给他的笨马治肚子,还扣我工钱!”桃夭愤愤不平,“还硬塞给我个倒霉红包,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做哪怕一件让我顺心的事!”
“哈哈,我就知道那个红包于你而言更像个炸药包。不过二少爷是好意,练字不光是练字,亦可长学问,修心性,你这丫头脾气烈得很,练字静心会有益处。”苗管家语重心长道,“而且那些笔墨纸砚都是二少爷精心挑选的,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哦……那我还得谢谢他呗。”听苗管家这么一说,桃夭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又朝前头努努嘴,“不是说他最早初七才回吗?”
苗管家眉头微微皱起:“年初一那天有访客,要递名帖,我说少爷要年后才归家,来人十分着急,求我想个法子,还说事关人命实在耽搁不起,我便按二少爷的吩咐,代他查看名帖内容,那事主与司府还有几分渊源,且他惹上的‘是非’的确离奇又严重,着实不宜耽搁,于是当天我便飞鸽传书去洛阳告知二少爷。”
原来是赶着回来解是非的……真难得能遇到他们办正事的时候。
桃夭想了想,突然问:“咱们府中还养了鸽子?”
苗管家哭笑不得:“咱们府中还养了狐狸养了鸡,养鸽子有何稀奇。不过数量不多,鸽舍放在偏院里,由几个有经验的小厮照看着,你没留意罢了。平日里它们出来放风,你也只当是寻常鸽子了。”苗管家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能全算是咱们府中养的。”
桃夭不解:“这话怎么说?”
“那些鸽子本是年笙小姐养的。”苗管家道,“她说要两位少爷常在洛阳陪伴,很是过意不去,又怕万一少爷不在府中的时候有急事来找,便将她精心饲喂的信鸽送了一些到司府,这些鸽子对明月台的位置烂熟于心,就算放到千里之外也能准确回家,万一咱们这边有需要,也就不愁寻不到人了。”
一听年笙小姐四个字,桃夭的嘴角就快掉到地上了,但马上又捡起来,笑嘻嘻道:“年笙小姐真是细心呢。”
“确实,以年笙小姐的身份,最难得的是她没有半分骄纵之气,倒是少见的温婉聪慧,善解人意。”苗管家很自然地说了一堆夸赞之词。看来在他心里,对宋年笙的评价是非常的高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宋年笙这般既富贵又貌美还不落俗气的可人儿,所有人都应该喜欢的。
桃夭除外……可是,虽然不喜欢,倒也谈不上讨厌,毕竟没有讨厌人家的理由。不过她总也忍不住去想,除夕夜司狂澜又送了她什么礼物呢?肯定不是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她那样神仙似的姑娘,必然文采斐然诗画双绝,根本不需要笔墨字帖这些多余的东西。而司狂澜看这位凡间仙子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得——在意,温柔,欣赏,反正跟看自己的那个鬼眼神完全相反就对了。
他们两个,大概永远都不可能有好好相处的机会吧。她心里一阵小失落,但转念又觉得相看生厌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是要走的,如此一来,走也走得开心不是。
她很快收拾好糟糕了一下下的心情,没事人一样问苗管家:“大少爷呢?总不是一回来就去补瞌睡了吧?”
“大少爷还在洛阳,说是要帮年笙小姐多寻些有趣的玩意儿,免得她平日冷清。大少爷素来玩心重,鬼点子又多,有他在明月台,想必年笙小姐也是很高兴的。他还说要跟洛阳的知交好友们聚聚,过完元宵再看回不回来。”苗管家叹口气,“府中的正事,还得是二少爷担待着。”
桃夭一笑:“我看二少爷巴不得大少爷留在洛阳吃喝玩乐。”
苗管家自然会意,若有所思道:“从知道大少爷生病那天起,好玩的事情都留给他,不好玩的留给自己,二少爷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桃夭望着司狂澜匆匆前行的背影,这个人……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这样的吧,总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好像对什么都不会特别在意,甚至都不在意他自己的悲喜,但,身后那些被他留下的人,却一定在最安全的地方。
算了,以后少骂他吧。
这时,一群鸽子从晨光中盘旋而过,她抬头看了看,翻了个白眼。
3
“二少爷,若非实在束手无策,我们是万不敢来府上叨扰的!老爷的性命,此番全在您手中了,求您务必出手相助!若能解了这桩是非,我们就算倾家**产,也要报答您的大恩。”
大厅里,一个作贵妇打扮的中年女子,带着几个丫鬟小厮一同跪在地上,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苦苦哀求。
司狂澜端着茶,稳坐在他的位置上,淡淡地说:“我既回来了,自不会坐视不理。夫人且先回去,我准备一番,明日一早便上府中拜访。”
女子一听,大喜过望,连呼多谢二少爷,又连磕几个头方才带着下人们千恩万谢地离去,可走了没几步又似不放心,折回来再问:“确定明日一早?”
“夫人请放心。”司狂澜专心吹开几片茶叶,并不多看她一眼。
女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一旁的苗管家送他们出了门,回来时对司狂澜道:“肖夫人亲自来请,可见他们是真走投无路了。”
司狂澜放下茶杯,说:“看看再说。”
“我看那名帖上所说,此事甚是古怪,明日去他府上时,定要多加留意。”苗管家越想越不放心,“把剑带上吧,万一用得上呢。”
司狂澜笑笑:“肖府非龙潭虎穴,那肖元新不过一生意人,无需如此担忧。”
“可是……”苗管家皱眉道,“我零星听说肖老板为了生意兴隆,常请一些来路不明的江湖术士出入肖府,替他做些转运催财的事,而这些事,说出来却是上不得台面的。”
“如何上不得台面?”司狂澜问。
苗管家眉头皱得更紧,压低声音:“恐是邪术。”
“我们两家已多年不往来,难得你还会注意他们的动静。”司狂澜一笑,“所以咱们府中还真是万万缺不得您呐。”
苗管家认真道:“二少爷,小心驶得万年船,虽说他家曾与我们有几分交情,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遭此横祸,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反噬。咱们大意不得。”
“我有分寸。”司狂澜往门外看了一眼,“听够了?还不出来。”
桃夭把磨牙推出去,柳公子把桃夭推出去,滚滚叼着馒头坐在柳公子肩膀上,三人一狐镇定地摸到司狂澜面前。
“哪来的贵客啊?”桃夭指了指门外,“看那位夫人的打扮可不是寻常人家呢。”
“光她身上那件锦袍就价值连城。”柳公子羡慕道,“还有头上的珠钗手上的镯子,真是珠光宝气闪瞎人眼。”
磨牙却道:“你们见她一身富贵,我却只见她一脸愁容。二少爷,她家可是真出了要命的大事?”
司狂澜也不否认:“比要命还麻烦些。”
“二少爷匆匆回来,连洛阳的佳人都不顾,可见是下定了决心要解这桩是非了?”桃夭故意把“佳人”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司狂澜轻叹口气:“佳人固然重要,我司家的事业也不可耽搁,不然拿什么养你们这群鬼鬼祟祟的家伙。”
“你养谁了?是谁刚刚才扣了我一个月工钱!”桃夭的脸又黑了。
“好啦,客人才走,也不怕人家折回来看笑话。”苗管家赶紧灭火,又对桃夭道,“那位是肖夫人,城中大户肖老板肖元新的夫人,长丰、颂仙、明泽等七八间正店都是他旗下产业。他除了生意做得好,酿酒的功夫亦是一绝,他酿的酒常年都是皇亲国戚的宠儿,连先帝都曾赞不绝口,还赐了个‘塞琼浆’的金牌给他做奖赏,真真也是个风光无限富甲一方的人物了。”说着他又看了看司狂澜,见他并无阻止自己说下去的意思,便继续道,“当年老爷在时,每到逢年过节,那肖老板也常来拜访,知道老爷不喜俗物,便将自己酿的好酒当贺礼,正对了老爷的心意,加上他为人处事颇为周到,老爷也很是欣赏,一来二去便视他为友。”
“哦……原来这便是你们两家的交情。”桃夭恍然大悟,看着司狂澜道,“那你的确该帮帮人家,毕竟当年你家也吃了人家不少好酒。”
司狂澜却冷冷道:“我没有喝他一口酒。”
桃夭一瞧司狂澜的表情,压低声音问苗管家:“咱们二少爷似乎并不太中意这段交情?”
“自然是不中意的。”苗管家道,“老爷夫人去世后,肖老板似是认为司府没落,便一改常态,与我们渐渐断了往来。那时两位少爷尚年幼,老爷夫人头一年的忌辰,大少爷知道老爷生前颇爱他酿的酒,便想去他府上讨一壶,谁知却被他三言两语赶了出来,记得大少爷回来时还难过得哭了一场。从此,司肖两家再无交往,我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肖老板的一些消息。”
“倒是个十分现实的人呢。”柳公子笑道,“可他再是精明,也没算到司府后继有人青出于蓝,以生意人来说,眼光属实差了些。这样的家伙能得到你们所说的大富大贵,多半是要靠些眼光之外的东西了。”
磨牙眼珠一转,联想到方才偷听到苗管家说的那些什么“转运催财”之法,脱口而出:“难不成他为了钱财而行邪术,所以才惹祸上身要二少爷来救命?”
“脸真大。”桃夭哼了一声,“换了是我,一口酒都舍不得给的人,怎好意思掉转头来求人救命。”她盯着司狂澜,“虽然我不知这肖老板惹到什么是非,但这么一个家伙值得你天寒地冻赶回来?”
司狂澜笑笑:“你治病时可会挑病人?”
桃夭一愣,直言:“不挑病人,挑心情。”
“那你算个很走运的大夫了。”司狂澜起身,走过她面前时,撂下两句话来,“我不挑客人,不挑心情,只看这‘是非’我能否解得了。司府的今天,不是挑出来的。”
说罢,他径直走出了大厅。
柳公子小声鼓掌:“好气魄!确实比我们家的靠谱多了。”
“同意。”磨牙小声附和。
桃夭好半天才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却意外地不想跟任何人发脾气。
从一个连酒都讨不到的孩子,走到如今的江湖地位,他曾面对过的,必然是无数个根本不由他选择的挑战跟苦头,不是不想挑,是他挑不得。
她看向门外,眼中又是那个总孤身一人的背影。
她心念一动……
“二少爷!你明天把我带上吧!我想再看看肖夫人脑袋上的大珠钗!好漂亮啊!我也想要啊啊啊!!”桃夭突然大喊着跑出去。
众人被她吓了一跳。
“坏了坏了,她又要去惹麻烦了。”磨牙吐舌头道,“二少爷肯定不会脑子发热带她去吧?”
柳公子看着那门外那两个人影,嘴角一扬:“一回来就奔马厩,谁不知道桃夭每天都在那个时候去给马儿送早饭呢。”
“啊?什么马厩什么早饭?”磨牙一脸迷惑。
柳公子拍拍他的光头,笑:“谁都有脑子发热的时候呢。”
“啊?”磨牙还是听不懂。
苗管家揉了揉额头,似笑非笑:“有人陪着,我就不那么担心了。”
柳公子与苗管家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磨牙看着身边两个话里有话的家伙,苦恼地抱起滚滚:“你也听不懂对不对?”
滚滚打了个饱嗝,跳到他头上摇起了尾巴。
4
今早,又稀稀落落地飘起了雪,树枝上屋檐下都结起了亮晶晶的冰凌子,街头售卖各色热食的摊档前围满了呵气跺脚的客人,巴巴等着炉子里的好东西暖身子。
冬日的京城,每天都从这样的情景开始。
一架马车从街头轻快驶过,直奔城南肖府。
以肖夫人为首的一大群人,早早便候在门口焦急张望,直到远远瞧见那马车的影子,肖夫人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马车还没停稳,肖夫人便率众人迎了上去。
司狂澜刚一出来,脚还没沾地,肖夫人已然带着哭腔道:“二少爷,此番多劳您费心了!”眼见着又要给他跪下。
“夫人不必行此大礼。”司狂澜伸出一只手稍许拦了一把,“既接下名帖,自会做我该做的事。”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肖夫人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又往马车上看,“只得二少爷一人?”
两边的阵仗确实差许多,肖府倾巢而出,司府却单枪匹马……他们大约以为处理这样的棘手的事情,司府怎么也要来上好几人才能解决。
司狂澜回头看了看车厢,刻意咳了一声。
车厢里没动静。
司狂澜眉头一皱,后退半步,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车厢上。掌力之下,整个马车都摇晃了几下,连马儿都回头看了一眼。
很快,车厢里一阵窸窸窣窣,帘子被一把掀开,桃夭的脑袋从里头慌慌张张钻出来,嘴边还挂着一丝没擦干净的口水,张嘴便问:“地震了?怎么晃得那么厉害?”
司狂澜都懒得看她一眼,只说:“醒了?”
桃夭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已经到肖府了?
她赶紧跳下马车,站到司狂澜身旁,一脸无辜道:“怪咱家的马车跑得太稳,而且这几天为了照顾麒麟,我太操劳了!”
“你吃得比它多睡得比它早,操劳?”司狂澜仍是一眼都不想看她。
桃夭一瞪眼:“您怎知道我睡得比它早,它告诉你的?”
“你以为它不会告诉我吗?”司狂澜扔下这句话,便径直往肖府大门而去。
“还懂马语不成……”桃夭嘀咕着赶紧跟上去。
今早她可是天不亮就起床了,早早守在院子里,生怕错过了司狂澜。
她本来做好了死皮赖脸的准备,但意外的是,司狂澜见她真要跟着自己去肖府,却也没有当场拒绝,加上苗管家在一旁说肖府的事多少有些诡异,多个人多分照应,以及柳公子也振振有词说你罚了她一个月工钱,她正恼着呢,不如带着她打个下手,万一做了好事,也可将功抵过把钱还她嘛,不然她总憋着气,司府里不知道哪匹马又要遭殃了。
这两个人,摆明了要把桃夭硬塞给他,司狂澜也不多言,自顾自上了马车,然后说了声:“还要我扶你上来吗?”
桃夭一喜,脱口而出:“柳公子说得不错,这次算额外的工作,我若帮了忙,酬劳要另算!”
“帮得上再说。”桃夭嘻嘻一笑,赶紧跳上马车。
磨牙想跟去,却被柳公子拉住:“你跟去做甚?”
“不是说肖府诡异吗?”磨牙不解道,“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再诡异的事,两个大魔王也够了。”柳公子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个小光头就别操心了。”
磨牙想了想,歪头看着柳公子:“你不对劲!”
“少废话,吃早饭去!”
柳公子笑嘻嘻地拎着磨牙走了,剩下苗管家对着马车喊:“千万小心呐!”
桃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我会看好二少爷的!”
她说到做到,确实一路上都看着司狂澜,他确实好看,天上神仙地上妖怪,姿容出色的她见得多了,但撇开肤浅的皮相,单是那一身由内而外不落俗套的气韵,司狂澜这个凡人一点都不输他们。一路上他仍习惯性地看书,她则托着腮,目不转睛看着他稳如磐石的模样,配上规律的马蹄声跟翻书声,居然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很奇怪,好像只要离他足够近,心里就特别平静,所有紧张的情绪都在这个范围里被淡化了。从司府到肖府这段距离,睡着的她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她在一片冰凉的水里漂浮,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拉到了温暖的光里……然后,就被不客气地晃醒了。
肖夫人看了桃夭一眼,疑惑道:“二少爷,敢问这位姑娘是?”
“府中杂役。”司狂澜回答,“带来打打下手。”
“回夫人,我姓桃,叫我桃丫头就行。”桃夭赶紧笑眯眯地介绍自己,目光却落在肖夫人华丽的首饰上舍不得挪开。
“原来是桃姑娘。”肖夫人同她略微点点头,礼貌道,“此番辛苦了。”
桃夭看了司狂澜一眼,已经开始想分账的事了……不知他这回到底收了肖府多少酬劳,以他的性格,应该不屑于跟人讨价还价才是,肖府这种连一砖一瓦都写着“我真有钱”的大户,可不是常能遇到的,万万不能吃亏啊!
不过那肖夫人说过,只要能成事,倾家**产也愿意,想来报酬肯定不低,就算司狂澜小气,只分她一点点,应该也够买不少好东西了吧……越是这么想,她便越好奇肖府里的“是非”了。
司府的面积已经足够宽阔,比起肖府却也要逊色几分,桃夭在这宽阔华丽的宅子里穿行,感慨着今天终于见识到天子脚下真正的有钱人了,这么大的宅子,寻常人进来是要迷路的。昨天她曾问过苗管家这位富贵逼人的肖老板究竟惹上什么麻烦了,苗管家只说挺麻烦的,又道司府有司府的规矩,若司狂澜拒绝她参与其中,那么名帖上所述之事就绝不能透露给她半分,而来时路上,司狂澜除了看书,也没有对她提起关于肖老板的半个字,她也懒得再问,反正人都来了,是人是鬼立见分晓。
领路的肖夫人神情复杂,一时是见到司狂澜守诺而来的欣喜,一时又是怕连他都无法解决麻烦的担忧,眼睛一直红肿着,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不眠夜,哭了多少次。跟在她身后的小童,捧着暖手炉,中途好几次要递给她,都被她拒绝了,如今除了赶快解决她夫君的麻烦,其余任何事她都顾不上。
桃夭暗自感慨这两口子的感情真不错。
司狂澜一路无话,只略微打量了一番沿途的景色。
众人也早知司府二少爷脾性冷傲古怪,他不说话,大家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加快了脚步。
片刻后,肖夫人带着他们走到一座大门紧闭的偏院前,守在门侧的四个壮硕的家丁见了她,忙上前拜见。
桃夭见这几个一脸倦色的家丁,黑眼圈比眼睛还大,多半是守了通宵,穿着也怪,从头到脚一身红,脖子上还乱七八糟挂着各种佛像八卦平安牌之类的东西,感觉是完全不挑神佛,只要是他们知道的,又能保佑自己的,全部请到身上来,配上他们苦恼的表情,委实有些滑稽。再看那院门,左右两扇上各画着一个鲜艳的红色符文,看不出什么来路,大约也是趋吉避凶之用,让人更加好奇院子里得是什么情况才会把他们折腾成这般模样。
肖夫人没有急着进去,只问家丁:“如何?”
“大师们一直在作法,目前尚算平静。”家丁回报。
“好。”肖夫人皱眉,转身对司狂澜道,“二少爷,里面请。”说罢遣退了身边所有侍从,让他们在院门外等候。
司狂澜与桃夭随她进了偏院,前脚刚进去,后脚院门就急急关上,外头的人生怕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跑出去似的。
桃夭又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这肖家连偏院都比普通人家的宅子大。
但还没惊叹完,突然刮起一阵风,数张黄黄黑黑的纸被卷起来,其中一张不偏不倚地拍在了桃夭脸上。
“什么鬼东西!”桃夭抓住脸上的玩意儿往地上一摔,却是一张烧了一半的黄底黑字的符纸。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地上随处都是纸灰与半残的符纸,风一吹就胡乱翻飞。
司狂澜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望向摆放在院落中央的案台,那上头香蜡祭品一应俱全,围绕着一个袅袅冒烟的青铜鼎,三个男子围坐四周。三人均是头戴黑冠身披彩袍,一人摇铃,一人捻珠,一人执扇,闭目念着只有他们才明白的咒语,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这三位是龙虎门的师傅,最擅驱邪除祟,我好不容易请来,已在府中作法七日。”肖夫人主动介绍。
“龙虎门……”司狂澜笑笑,“可见效果?”
“这……”肖夫人有些尴尬,既不想撒谎又不想被那三位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只好说,“此事麻烦,怕不是区区数日能达成,三位也是尽心尽力,姑且再等等看吧。”
司狂澜听没听说过龙虎门桃夭不清楚,反正她从没听过,再看那三人煞有介事的样子与这满院的狼藉,她横竖不能将他们与“高人”扯上关系,有没有真本事还两说,更大的可能是骗子……
“也是,急不得。”司狂澜顺着肖夫人的话点点头,旋即指了指正对着案台的一间房子,“肖老板在里头?”
肖夫人忙点头:“我带您进去。”说罢,又侧目看了看一脸轻松的桃夭,她想了想,又对司狂澜小声道:“这位姑娘随您一道进去?我怕……”
“她不怕。”司狂澜直言,“我在哪里,她在哪里。夫人不必为她担心。”
“这样啊……”肖夫人不好再说什么,往前多走两步,“二位随我来。”
桃夭赶紧跟上去,谁知司狂澜却冷不丁拽住她的胳膊。
“做啥?不是让我跟进去吗?”桃夭不解,“你反悔啦?”
司狂澜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往她鼻尖上一刮,然后将食指伸给她一瞧,上头沾着一团黑灰,多半是方才贴在她脸上的符纸闹的。
“失礼。”司狂澜摇摇头,撇下她进了房间。
失礼?!这就算失礼了?都怪那三个家伙乱烧纸吧!再说又不是她主动拿鼻子蹭上去的!这家伙真是各种看她不顺眼啊……可又一想,他明明可以让她自己擦干净的,怎么还纡尊降贵帮上忙了呢?
好像又没办法生气了,唉。
桃夭胡乱地揉揉鼻子,赶紧跟了进去。
好了,想知道的事,马上就能知道了。
桃夭刚一迈过门槛,顿觉眼前一暗……
5
这房间真的好暗!
桃夭好一阵子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
所有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外头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房里的所有家俬,但凡带着镜子或能反光的材质的,全部拿厚布遮得严严实实,连地板都没放过,全屋仅靠墙边一盏油灯照明,豆大的火苗眼见着就要燃尽了。
房间很乱,桌子斜放着,凳子倒在地上,一些本该老实待在架子上的书本全被扯得稀烂,零碎满地都是。
一个人身上披着厚厚的被子,缩坐在墙角。
肖夫人难受地看着这满屋子的混乱,小心翼翼地朝墙角走近两步,轻声道:“老爷,二少爷到了!”
这是肖老板?!桃夭不解地看了看司狂澜,很难想象一个坐拥豪宅的有钱人居然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登场。
被子下的人听到肖夫人的声音,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把脑袋露出来。
司狂澜上前一步,说:“肖老板,你的名帖我接下了。不妨出来一见。”
听到他的声音,被子下的动静终于稍微大了点,一番犹豫后,被子缓缓掀开,一个脑袋慢慢从被子下探出来。
灯火虽微,但那张脸,还是勉强看得清楚。
也幸好是勉强看得清楚,这要是在正常明亮的光线下,不知要吓死多少个人——世间只怕从未有过如此“稀奇”的一张人脸,一半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肥硕胖脸,双眼皮,另一边却是个白净斯文的单眼皮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额上还有半颗朱砂痣。眼前这个躲起来的家伙,活像是撕开了两张不同的人像,然后各拿一半拼在了一起。
问题是这压根儿不是画像,是个能喘气能动的大活人。
按年岁来看,那一半胖脸是肖老板无疑,可这另一半算谁的?
“老爷……”肖夫人见他露了脸,眼泪顿时掉下来,跪到他身旁扶住他,“二少爷肯来,你一定有救!”
如苗管家所言,肖老板果真是遇到比要命还麻烦的事了……
桃夭偷偷扯了扯司狂澜的袖子,小声道:“一半儿一半儿的‘是非’,你可怎么解啊……拿刀剖开?”
司狂澜没理她,上前蹲到肖老板面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问:“十日前开始的?”
“正是。”肖夫人抹了抹眼泪,“白天还好好的,我们还照往年的惯例,带了各种祭品去拜祭我夫君的师父,结果夜里回来就不对了,他先是说脸痒痒,我以为是白天被什么虫子毒物咬了,起来给他找药膏,可药膏还没找到,他已经在**打起滚来,说又痒又痛又麻,跟几百条虫子在脸上咬一样,我上前一看,差点吓晕过去!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呐,怎么就剩一半脸了!”肖夫人声音都在发抖,又道,“后来他昏了过去,我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声张,只敢找来个心腹管家,让他赶紧去请我们相熟的大夫来瞧瞧。大夫来了,也是吓得不轻,壮着胆子把了脉,说脉象又没有不正常,让我们赶紧另寻他法。管家说,怕不是中了邪。我心乱如麻,想起老爷平日里跟些身怀异术的江湖人士也有往来,便让管家去寻,这才有了门口那几位。他们作法这几日,我让做事稳当的家丁轮番守在偏院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打扰。可是……”
“可是作了大几天的法,肖老板还是……一半。难怪你要厚着脸皮来司府求救。”桃夭看着被子下的人,居然差点笑出来,真没见过被祸害成这样的倒霉鬼,再想到他当年对司家兄弟的所作所为,只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吧,而且这还没有三十年呢。
听到桃夭的声音,肖老板抬头一瞅,竟怪叫一声,颤抖着指着她大喊:“鬼!女鬼!红衣裳的女鬼要害我!”说罢又将被子一裹,再不肯露头。
肖夫人赶紧抱住他安慰:“老爷没事的,你看岔了,那是跟着二少爷来帮忙的姑娘,不是女鬼。”
“红衣裳的女鬼!女鬼要害我!”被子底下依然一阵乱喊。
司狂澜笑看了桃夭一眼:“对你的评价倒是中肯。”
“司狂澜!”桃夭一跺脚,“信不信我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恶鬼长什么样!”
“没大没小。”司狂澜起身环顾四周,问肖夫人,“另半张人脸,夫人可识得?”
肖夫人摇头:“从未见过。”
“他怕光?”司狂澜再问。
“出事后,他见了镜子或者任何起倒影的东西便会发狂,外头的光线不知是他不能还是不愿见,只让我快将窗户封上,然后便整天披着被子躲在这里。面目变成这般,换谁都难以接受吧。”肖夫人越说越难过,“见他如此,我却无能为力。对外还不能说他出了这样的事,只说身体抱恙,得休养一段时日,店铺里的生意也暂时交给下头的人打理。”她望着司狂澜,突然就重重磕了一个头,“二少爷,我知老爷当年对司家的态度不那么厚道,如今却要找您来救命,我这张脸皮委实也厚了些……可二十多年夫妻,我没有办法了,实在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下去。此番您能不计前嫌接了名帖,我感激不尽,肖府上下,但凡您看得入眼的,想要什么都可以!”
“报酬先不急,事成之后苗管家自会与您算清楚。”司狂澜的视线落回肖老板身上,“他虽已神志不清,但不会无缘无故喊着女鬼害他,还要特别说明是红衣裳的女鬼。肖夫人,你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一说到红衣裳,桃夭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哼了一声。
肖夫人犹豫片刻,说:“其实……我也瞧见了。自打我搬来彻夜照顾他的那天起,每晚都有一个红衣女子自门外进来,站在老爷身旁,一句话都不讲。而我仿佛陷入梦魇中,看得见动不了,等到能动时,屋子里又哪有什么红衣女子。”
“这不算瞧见了吧。”桃夭道,“不过是夫人您的一场噩梦罢了。”
“可每夜都是相同的噩梦……”肖夫人欲言又止。
司狂澜笑笑:“既如此,那今夜我们只好留宿府中,不知能否与那‘女鬼’一遇。”
桃夭诧异道:“留宿?今天不回去了吗?”
“是非不解不归家。”司狂澜看着她,“你既跟来了,也别想回去。”
“不是我的床我会失眠的!”桃夭一脸拒绝,她还想准时赶回去吃晚饭呢。
“谁说有床给你睡的?”司狂澜直言,“身为杂役,当有自知之明。”
“啥?”桃夭踮起脚努力与他平视,“不让回家就算了,大冬天的还让我打地铺不成?你是不是人啊!”
“下个月工钱不想要了?”
“要……”
肖夫人被他俩的对话搞得有些糊涂,连她都不敢对司狂澜有半点不客气,这小杂役竟敢如此没上没下,而司狂澜居然也不计较的样子,她忍不住多看桃夭一眼——年轻轻的小丫头,模样勉强称得上乖巧喜人,却与天姿国色无缘,以司二少的身份与眼光,对这样的丫头断不会生出那怜香惜玉又口是心非的念头吧……可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架势,委实又不太对劲。她虽疑惑,却不敢多问,唯一能确定的,以司狂澜的行事风格,定不会带个没用的闲人来,这丫头说不定也是有大本事的,得罪不得,再说他们之间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不能解决肖府几十年来最大的灾难。
“二位莫担心,难得二少爷肯费心留下,二位有任何需要都只管对我讲,万不能委屈了你们。”肖夫人赶紧打圆场,又对桃夭道,“只要姑娘睡得安稳,高床暖枕,锦衾裘被,府中应有尽有。”
不等桃夭插话,司狂澜已道:“我来是解是非,不是添麻烦的。今夜我们就在偏院住下,不用添置任何东西,夫人无需操劳。我这里只得一个要求。”
肖夫人忙说:“二少爷但说无妨!”
“将肖老板出事前后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你们去过哪里见过谁,甚至吃过什么东西,详详细细列出来交与我,不要有任何遗漏,越快越好。”
“好好,我这就去准备。”肖夫人又转身对肖老板道,“老爷,你瞧见了,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送来的饭菜你多少吃一点,不然身子哪里扛得住。”
肖老板却置若罔闻,只缩在被子里发抖。
肖夫人叹气,对他们道:“我们先出去吧。”
这时,肖老板却突然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来,眼珠子左右乱看着说:“都要杀掉,女鬼要杀……男鬼也要杀!小鬼也要杀!”
“老爷你……唉。”肖夫人又要掉下泪来,对他们道,“一天比一天疯癫,说些谁都不明白的话。”
“会明白的。”司狂澜道,“夫人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即可。”
“好!”
三人出门前,桃夭回头看了看肖老板,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忽然折回去蹲在仍是疯言疯语的肖老板面前,仔细将他诡异的脸孔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想了想,笑嘻嘻道:“我不是鬼。我能帮你杀鬼。”
“杀鬼?杀鬼好啊!杀鬼好啊!”肖老板竟高兴起来,一手指着自己的脸道,“杀掉!都杀掉!不能是他啊!怎么能是他呢!”
“但你得让我看看鬼在哪儿。”桃夭笑着哄他。
“在这儿!在这儿!”他的手指在脸上乱指。
桃夭趁势替他把了把脉,又掀开他的眼皮一看,眉头顿时皱起。门口的司狂澜往回看了一眼,并没有催她出来。
不多时,桃夭若有所思出了房门。
司狂澜望着那些在院子里乱飞的黄纸,笑了笑:“不是治妖不治人吗?”
桃夭斜睨了他一眼,指了指屋子里头:“你现在把他放出去,看看有多少人管他叫妖怪。”
“也对,不算坏了你的规矩。”司狂澜举步往院门而去。
“等等!”桃夭突然喊住他,“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爽快带我来,不像是为了给我一个把工钱找补回来的机会呢?”
司狂澜停下,回头一笑:“知人善用,是极好的习惯。”说罢,他径直出了院子。
“知人善用?”桃夭站在原地挠头,半天才恍然大悟,这家伙早就知道肖老板的半边脸换了人,绝非寻常疾病,事态之严重远非吵架斗殴丢东西可比,以司狂澜这种心机深沉,不出手便罢出手就不能失败的性子,他根本一开始就打算让她来解决肖老板的麻烦吧!可是……明明是他有求于她,却怎么搞得好像是她主动请缨,非要来挣表现似的?!
自己又被算计了。
桃夭气得一跺脚,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也幸好她跟来了,不然谁能看出肖老板的“病”才真是被妖怪算计了。
此番出手,倒真不坏她的规矩。桃都管束天下妖怪,小过罚之,大错杀之,这只妖怪把肖老板害成这幅尊容,怕是轻饶不得了。
她想了想,走到那三个“高人”面前,笑眯眯地请教:“听说三位在这儿叽里咕噜念了好些天了,可找着肖老板的‘病根儿’了?”
见自己的仪式被个小丫头打断,三人当即面露不悦,执扇之人瞪了桃夭一眼:“速速退开,莫耽搁我们施法。”
“几位施的什么法?”桃夭继续问。
“说了你也不懂!再不让开,莫怪我等不客气!”
“此地冤魂作祟,若不是靠我们三人支撑至今,肖老板焉有命在!你这丫头再敢打扰,定不轻饶!”
“滚开!”
三人一通斥责,又闭上眼继续念咒。
冤魂作祟?桃夭差点笑出来,不知财大气粗的肖夫人付了他们多高的酬劳,才能让这三位跟长在地上一样不眠不休做足了样子……唉,怎的旁人赚大钱就如此容易,她想赚几个钱却难如登天。
她识趣地走开,边走边自言自语道:“方才肖夫人好像说几位高人施法多日也未见成效,酬劳怕要砍一半添给我家少爷呢,我还当大户人家不在意金钱,原来也要精打细算啊。”
话音刚落,三个人顿时睁开眼,执铃之人立刻怒气上脸,将铃铛往地上一摔,冲那执扇者道:“大哥,你不是同那婆娘说好的吗!二十根金条一根不少!”
“说好了的!!”
“那怎的又反悔了?他们带来的那个后生什么来路,竟敢来分我们的羹?”
一说到钱,几个人瞬间换了嘴脸,从地上弹起来,执扇者喊住桃夭:“臭丫头,你家少爷是哪里来的玩意儿?”
桃夭无辜道:“我家少爷说了,你们几个连他的名号都不配知道。他说的啊,不是我,我还是很尊重几位高人的。”
“年纪轻轻,好大的口气。”
“大哥,可不能纵了他的气焰!”
“不教训一番,龙虎门颜面何在!”
然后,桃夭就眼看着这三位高人气势汹汹地往院门外去了,她掩住嘴巴,坏笑不止。
很快,院墙之外传来那三人高声的质问,之后便是一阵异样的动静,再之后……没有动静了。
估摸着场面安全了,桃夭方才溜到院门前,探头朝外一看,三位高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眼睛乌青,鼻子红肿,个个斜眉歪嘴好不狼狈,手里的法器也散了一地,其中还有两根被打断的烧火棍。
司狂澜毫发无伤地站在旁边,神情淡漠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守门的家丁们全都躲得远远的,其中两个被夺了棍子的,哆哆嗦嗦地对着司狂澜道:“是他们硬来抢的,不关我们的事啊!公子你莫怪罪我们!”
桃夭憋住笑,高高兴兴摸到司狂澜身旁:“哟,二少爷您没事吧?”
“我头上若挨一棍子,你更高兴吧。”司狂澜冲她微笑。
“这话说的,二少爷要是少一根头发我都难过呢,毕竟还得靠您吃饭呢。”桃夭朝地上的人努努嘴,“是他们认定你来抢生意,关我啥事。”
这时,闻声折回来的肖夫人一见眼前的场面,不禁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了?二少爷,你是跟三位师傅动了手了?”
“是他们与我动手。”司狂澜纠正她。
“几位这是何故啊?”肖夫人见他们三个爬起来都困难,忙唤家丁过来将他们扶起来。
“夫人是不信我们兄弟三人的本事?还要找别人来?”老大捂着腰愤愤道。
“不是这样的,师父你莫激动,我怎会不相信你们的本事,只是瞧你们来府中作法多日,消耗甚多,怕事情有个万一,这才请了二少爷过来,多个人多分力啊。”肖夫人脾气也是真不错,任何人都不想得罪,哪怕是几个根本没用的家伙。
“什么二少爷?肖老板的麻烦,非一般人可解,您可不要病急乱投医啊。”老二眨巴着被打青的眼睛,指着司狂澜,“夫人你可莫要被这油头粉面的小子骗了!”
桃夭终是噗一声笑出来,没挨着打,挨骂也行啊,油头粉面哈哈哈。
司狂澜摇摇头,一个字都不想与对方辩解。
“师傅且消消气。”肖夫人无奈道,“这位乃司府二少爷,怕是不会做行骗之事。”
那三人愣了愣,脱口而出:“司府?清梦河司府?”
“正是。”肖夫人道,“几位与二少爷怕是有什么误会。”
几人面色一变,又打量司狂澜一番,低头嘀咕着商量了半晌,便见那老大脖子一梗,硬要保住自己的气势似的,大声道:“肖夫人既已另请高明,我们兄弟三人便无留下的必要,我们龙虎门作法最忌有旁人干扰,此番只能缘尽于此。至于酬劳,预收的那十根金条恕不退还,告辞!”说罢又有几分心虚地看向司狂澜,硬着头皮拱手道:“今日一见,司府小阎王名不虚传,我们龙虎门记下了。后会有期!”
说罢,三人也顾不得身上伤痛,脚底抹油开溜了,任肖夫人在后头怎么挽留也不回头。
见他们三个转眼没了踪影,肖夫人叹气:“方才还好好的……”
“现在不是更好,夫人省了十根金条呐!”桃夭冲她吐了吐舌头。
“可是没有他们作法庇佑,我怕老爷他……”肖夫人仍是担忧。
“他们要做的,是先庇佑自己。”司狂澜看看天色,“夫人还是尽快将我交代的事办好吧。”
肖夫人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离开。
目送肖夫人离开,桃夭指了指院子里,对司狂澜道:“其实他们也不算完全的骗子吧,还是有些修为的,虽然完全没弄对根源,但烧的那些符纸确实能避游魂邪祟。”
“所以更加肯定,肖老板两口子见到的‘鬼’不过是另有蹊跷。”司狂澜看她一眼,“人家好好地念着咒,你却非要断人财路。”
“我也是知人善用嘛。”桃夭笑得露出牙来。
司狂澜转过脸去:“下次要借刀杀人,找身手好些的。”
“好的。”桃夭大大方方道,旋即又说,“这几个若真是正道中人,又岂会放下人命正事不理,为区区十根金条跟人大打出手。有多少本事便吃多少饭,得了十根金条已是大大便宜他们了。不过这龙虎门究竟是何来历?”
“什么来历不重要。”司狂澜看着这座麻烦缠身的院子,“重要的是今后江湖之中又多了一个记恨我的门派,拜你所赐。”
“没事,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会对你因恨生爱呢。”桃夭一本正经道。
“带你来可能确实得不偿失。”
“是本小利大才对!”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隐隐透出云层,把两个人针尖儿麦芒似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6
午后的阳光下,铺在坟上的雪已然融化不少,几只野鸟飞过,没见到可吃的,又叽喳着飞走了。
坟茔前,桃夭认真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冯……八月?”
司狂澜道:“当年最出名的酿酒师,人称酒神冯八月。他生前收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位便是肖元新。肖元新之所以能成为肖老板,大半要归功于冯八月的悉心传授。”他环顾四周,又道,“冯八月一生淡泊名利,喜游山玩水,晚年时定居于京城南郊的云外谷。”
桃夭顺着他望的方向看过去,一座简单的竹屋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围在竹篱中的院落,青石铺路,花木丰富,虽是万物凋零的冬天,却不见萧瑟之像,院门挂着的木匾上,随意地写着“云外谷”三字。
冯八月一定很喜欢他这个家,所以死了也要天天望着它。
这样的房子,她看着也喜欢,就是周遭太清静了,住久了是要无聊的。
司狂澜又在坟边左右查看片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径直往“云外谷”走去。
“肖夫人说他们曾来拜祭肖老板的师父,就是这里了?”桃夭跟上去,“咱们是要按她写下来的行程,把每个地方都去一趟?”
“曾经,我用了一个月去做这样的事。”司狂澜淡淡道,“再大的是非,总是由人开始的,他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见过的人,起因总是藏在这里头。”
桃夭一笑:“我还当堂堂的司二少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宝,能一眼洞穿问题的根源所在,原来还是要靠这般普通甚至有点笨的方式啊。”
“十年前,肖元新唯一的儿子因病夭折。”司狂澜并不辩解,只说,“他与原配夫人多年无所出,儿子乃侧室所生,幼子夭折后不久,肖家二夫人悲伤过度,投缳自尽,此后肖元新未再娶,与原配相守至今。”
桃夭挠挠头:“这不是肖夫人写给你的吧?”
司狂澜笑笑:“知是非方能解是非。多读书是好事,市井流言也可听一听,记住越多,用处越大。”
啥意思?难不成他除了读书之外,还经常搬个小板凳去街头巷尾听人说是非?这不是只有她桃夭才能干出来的事么……还是他故意在卖关子,其实是他有不为人知的法子,在搜集他想知道的事?
“你该不是到处放了耳目替你收集消息吧?”桃夭问他,一个媲美“镇宅”的家伙,怎么看都没时间到处游**。
司狂澜并不回答,只说:“今早入了肖府,有五个仆从的脸上露出过幸灾乐祸的神色;跟从于肖夫人的童儿小福,行走时有四次差点摔倒,仿佛瞌睡没醒走不稳路的样子;说到‘女鬼’时,肖夫人的眼神闪躲了三次,并不像完全不知其来历;守卫院门的家丁似乎并不喜一身红衣,我听见其中两人暗自抱怨说若真是二夫人来了,她平日最爱红衣,他们这一身按高人交代穿上的辟邪红衣万一不辟邪,反而惹恼她该怎么办。”
闻言,桃夭咋舌:“你居然看到这么多……”
“你就只看得到厨房里备了什么吃的。”司狂澜微笑。
“不用看,我闻一下就知道。”桃夭得意地扬起头,顾不得跟他置气,只说,“照你所言,情况都糟糕成这样了,肖夫人依然对二夫人的事只字不提,这便十分可疑了。”
“或许她有她的苦衷。”司狂澜道,“也或许有她的诡计。”
桃夭沉默片刻,说:“肖老板如此模样,乃被妖气所蚀。这只妖怪应该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若离他太远,他所吃的苦头便要打折扣了。”
“你有头绪?”司狂澜问。
“不确定。”桃夭又道,“之前我在偏院内外逛了一圈,未见这妖怪的蛛丝马迹。只知它跟肖老板的梁子结得颇深。”
“此话怎讲?”
“肖老板眼中有三线之像。”桃夭皱眉,“凡人类眼底显出三条直立的血线,便说明他染上的不止是妖气,还是一只妖怪消耗性命也要将自己能造成的伤害永远留在他身上的‘绝命符’,一旦那三条血线贯穿眼底,妖怪必丧命,而肖老板,纵是我,或比我厉害的神仙,也无法再让他恢复原状。”
司狂澜皱眉:“拿自己的命来换……”
“没错,所以你说得有多大的梁子,才能让一只妖怪拿自己的性命把肖老板变成怪物,虽不伤他性命,可若终其一生都用这样一张脸活下去,不比死更难受?”桃夭的眉头锁得更紧,“我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妖怪了。”
“杀?”他看她一眼,相处这么些时日,鲜少看她眉头皱成这样。
“找到再说。”
两人停在“云外谷”门前,司狂澜推门而入。
虽然这座房舍多年无人居住,但看样子还是有人在照顾这里,屋内屋外都甚是干净,小到一桌一凳也都摆放整齐,院子里的花木种类繁多,可见冯八月不但爱酒,对花木也很是痴迷。
两人里外查看一圈,没有发现。
“并无不妥。”走到两腿酸痛的桃夭往院中的石桌前一坐,“我休息一会儿,午饭都没吃呢,累死了。”
司狂澜坐到她对面,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油纸包,扔给她。
桃夭打开,竟是个香喷喷的芝麻酥饼,高兴坏了,当即一口咬下去,边嚼边说:“你居然随身带着饼!”
“刚从老冯的坟头上拿的。”
桃夭呸一声把没咽下去的饼子吐了出来:“你!!!”
“集市上顺手买的。”司狂澜一笑,“老冯的坟头哪有吃食,你眼力着实差了些。”
若非不愿浪费粮食,她定把剩下的一半饼子砸他脸上去。
“慢点吃,不着急。”司狂澜站起身,走到一旁若无其事地观赏花木。
桃夭咽下最后一口饼,跳到司狂澜身边大声道:“你就非要惹我生气吗?你就这么看不惯我吗?你就不能像苗管家那样对我好一点吗?”
司狂澜嫌弃地看着她喷到自己身上的饼渣子:“你不能吃完了再说话?”
“不能!”桃夭愤愤道,正要继续骂他,却突然愣了愣,瞬间闭上了嘴。
片刻,没听到骂声的司狂澜觉得不对,转头看她,却见她凝固了一般斜着身子歪着头站在那儿,姿态很是奇怪。
“你这是……”
“嘘!”桃夭飞快地捂住他的嘴,“别说话!更别问问题!”而她却偏又大声问道:“二少爷你说我长得好看不好看?”
莫名其妙的问题。司狂澜皱皱眉头,由得她那只油乎乎的手停在自己嘴上,心想这丫头是不是又在变着法子报复他。
空气仿佛凝固下来,除了偶尔一阵风声,小院里只得他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嘻嘻!
有人在笑。
两人默契地对视,同时以眼神问彼此:“你听见了?”
桃夭放下捂住他嘴巴的手,示意他继续保持沉默,她自己则再次提高声音问:“二少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呐?上哪儿才能抓到那只妖怪呀?”问完立刻闭嘴静待。
嘻嘻!
又是一声轻轻的,女子的笑。
二人听得一清二楚。
从冯八月的坟到这里,沿途一个人影都不见,小院里外除了他们两个,何来第三人?
司狂澜与桃夭同时找到了笑声的来向,两人齐齐往左边走了一步,目光落在一大盆只得绿叶的栀子花上,寒冬虽无花开,枝上叶片却还绿得新鲜光亮。
司狂澜无声地指了指这丛貌不惊人的植物,桃夭会意地点点头。
两人围着栀子看了一圈,最后竟在层叠的叶片间发现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通身深绿,与栀子叶几乎同色,花开五瓣,大小如鹌鹑蛋。然而最神奇的是,花瓣中间却生了一张五官俱全的人脸,个头虽小,轮廓却十分清晰,竟似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再一细看,此花全赖一条比丝线还细的花茎,以栀子花枝为支撑,埋根于泥下,有大片栀子叶为它掩护,若不刻意去找,常人实在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桃夭看了司狂澜一眼,笑笑,凑近那朵花,又大声问了一句:“二少爷是不是特别招人恨呀?”
嘻嘻!
那花上的人脸居然立刻张嘴笑出来。
司狂澜颇为诧异,他虽见识过无数奇人奇事,但长人脸还会笑的花,头回见。
桃夭一笑,心头顿时有了数。
她将司狂澜拉到离花朵足够远的地方,小声问:“肖老板两口子拜祭了老冯之后,可来云外谷落过脚?”
司狂澜道:“拜祭完已是午后,肖老板夫妇带随从往云外谷歇了约大半个时辰,肖夫人还遣随从简单打扫了一番,肖老板则一直坐在院中石桌前饮茶,连屋子都没有进。”
“那天进云外谷的都有谁?”
“肖老板夫妇,两个家丁胡大牛与张胜,肖夫人的贴身婢女阿兰,童儿小福,管家老许。”司狂澜答得一字不差,都不需将肖夫人写给他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七个人……”桃夭思忖着,自言自语,“以它的斤两,若要自由行动,怕是不能靠那几个……嗯,应该是那个。”
司狂澜听她嘀咕完了,问:“有眉目了?”
桃夭瞪他一眼:“你气我那么多回,也就这次有点价值。”
“何解?”司狂澜看看那朵花的方向,听不到他们的动静,它也分外安静,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霍山以西有谷,常有人面栖于花叶间,开五瓣,皆女面,不解语,有问则笑,十年一开。小妖,无害。”桃夭也看着那头,“那便是一只人面。花开之时,它一听到有人提问便会笑出来。虽然我也不知有啥好笑的,但这种小妖怪就是这样。它们妖力微弱,极不起眼,方才若非你气得我连问你三个问题,我倒未必能发现它的存在。”
“人面?”司狂澜皱眉,“若你所言非虚,此妖无害才是。”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桃夭白他一眼,走回花盆前,俯身细看那妖怪,又拿指尖轻轻触了触它的额头,想了想,转身便朝院门走去,“回吧。”
“不管?”司狂澜没挪步子,“我当你要拿了这作恶的小妖。”
桃夭回头:“那只人面,如今只是个空壳罢了。傻笑不过是它的本能。”
司狂澜挑眉:“病了?”
“算吧。”桃夭笑道,“二少爷可还记得当初大少爷被人抬回来时,我说他眉间有个寻常人看不见的空洞?”
“你说无魂之躯便会生此空洞。”司狂澜当然记得。
“它也是。”桃夭笃定道,“人面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妖,除非资质特别好修为特别高,大部分是终其一生连人形都化不了的,一辈子只能活在枝头叶间,平日里想出来,也顶多靠最初级的离魂之术,在不超过原身七丈开外的距离里溜达溜达。若想出远门,只能在十年一次的开花之期,自身妖力最强之时,靠寄身其他活物离开此地,超过十四天不回,魂化灰,身凋零,等于自尽。”
“靠寄身其他活物才能离开?”司狂澜微愕,“那日往云外谷来的七个人……”
“人面必在他们其中一人身上。”桃夭面色冷如寒天,“这只妖,怕是治不好了。”
尾
司狂澜略一思忖,并不往大门走,转身又往屋子里去了。
摆设就是那么些摆设,桌椅板凳柜子,丹青水墨挂在墙上,一个大藤柜里摆放着各种大小颜色的酒葫芦和酒杯,旁边还散放着一堆书册。
司狂澜随手取出一叠册子,翻开早已发黄的封面,发现不过是些与酿酒有关的记录——哪个时候封上,哪个时候开封,来自哪个泉哪条河的水,用的又是什么原料,都一一记录在其中,无甚稀奇。但看笔迹,应由两个人记录完成,一个潦草,一个工整。
他又抽出册子下的一叠纸,发现是类似试卷的玩意儿,必然是老冯出的题目,无非是有关酿酒的技巧,答题者也是两个,落下的名字都还清清楚楚,一个是肖元新,一个是方鹤羽。
“方鹤羽……”司狂澜看着这个名字,“两个都是老冯高徒,肖元新风光无限,另一位却销声匿迹。”
桃夭从他背后冒出来,盯着那试卷上的名字道:“方鹤羽?老冯的另一个徒弟?”
“嗯。”司狂澜将试卷收好放回原处,关上柜门,忽然道,“肖元新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奈何为人唯利是图,非良善之辈。”他扭头看着窗外那盆栀子,“受人坑害还是自招恶果,未可知。”
“就因为不知,才要二少爷来解是非嘛。”桃夭一笑,听这家伙口气,好像根本没站在肖老板这边,肯定还记着小时候的一酒之仇呢。
司狂澜转回头,看着她,目光像在研究什么怪异的器物,半晌没有说话。
桃夭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地擦嘴擦鼻子:“看着我做甚?我脸上又不脏!”
“此番,我需你帮手。”司狂澜忽然开口,伸出三根手指,“顺利解决此事,奖你三个月工钱。”
没听错吧?二少爷居然亲口向她求助?!还给钱!!
桃夭赶紧揉了揉耳朵:“您说啥,天太冷我没听清!”
司狂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个字也不重复。
“好吧好吧,说定了三个月工钱哈!”桃夭伸出小手指,“拉钩!谁反悔谁秃顶!”
司狂澜略一犹豫,还是伸出了手指。
幸好是在这四下无人之地,若被旁人看见堂堂的司二少跟个毛丫头勾手指……他不敢往下想了,光一想到司静渊苗管家柳公子那群人可能瞪掉的眼珠子以及各种胡言乱语,这世界便好不了了。
“回去吧。”司狂澜果断缩回手。
“好嘞!”
得了承诺,桃夭欢天喜地跑出门去,边跑还边算三个月工钱加起来是多少。
看着那个无聊又疯癫的背影,司狂澜却悄悄露出了一个带着温度的浅笑。
放她在身边,也不太坏。
阳光从窗外爬进来,落在他忽然有所期待的脸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