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活了太长的时间,已经数不清我身上驮着多少这样的光了。
1
应凡生第一次亲手“处理”掉的,是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
准确说,那曾经是个少年。
对方已经倒下许久,他握刀的手依然不肯松开,刀柄像长在了他手里一样,还是阿爹过来掰开他的手指,将这把暂借给他用的刀拿了下来。
傍晚的荒野闷热异常,头顶上干巴巴的枝叶窒息地挤在一起,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少年躺在温热的烂泥地上,眼睛不甘心地睁着。
他早上明明吃了三大碗饭,可现在却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在粗糙的老树身上,慢慢滑坐下去。
乌龟从他的背囊里探出脑袋来,看了看,又事不关己地缩了回去。
“习惯了就好。”阿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过去合上了少年的眼睛,“我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比你狼狈多了,差点让对方逃了,幸好还有我爹善后,然后他给了我一记大耳刮子,骂我没出息。”
他抬头看着阿爹:“以后,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了吗?”
别人的夏天,是纳凉闲聊,游泳戏水,是冰镇的瓜果与嘹亮的蝉声。他的夏天,却只能是一个死去的少年,将来还会是别人……
阿爹沉默片刻,坐到他身旁,小心擦拭着刀锋上的痕迹,笑:“还有春天冬天秋天可以愉快地过嘛。”
“阿爹,我们家真的从千年前就只做这一件事吗?”他垂下头,不想再看面前那个失去了生命的躯体,“为何不让别人来呢?我不信只有我们一家能做这件事。”
阿爹往刀上呵了一口气,问:“落刀的瞬间,你难受吗?”
他点点头。
即便知道真相,可看着他们倒在刀下的模样,依然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能好受,现在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那便是了。”阿爹收刀入鞘,“既已知道这滋味,何必再让旁人来承担。”
他不说话了。
“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千年前偏是我们家发现了端倪,天命也好巧合也罢,就算是咱们家老祖宗多管闲事吧,这管都管了,就不好撒手了。”阿爹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起来吧,把他葬了。他孤身一人,这儿又是荒山野岭,只怕等不到人来发现他了。”
那些当他们是杀人凶手的家伙,应该还没有谁发现,他们埋葬的亲人会在死后四十九天时,化作一堆黑色的散沙——如果他们挖坟开棺的话,一定会在极度的诧异中再哭一次。
被那个洞盯上的人,便再不是人了。
那个在他家后院里的,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更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怪物。
阿爹说,千年前,应家的祖辈偶然在一片野地中发现了一个洞,那时它不过一个人头大小,很不显眼地躺在一片高高的杂草中。地上有洞算什么奇事吗?当然不算。可身为术师的应家人还是发现了不妥的地方——这个洞,就像生在地上的一道伤口,用什么法子都无法使其愈合,无论往里头填多少土,无论铸造多坚固多重的盖子,都无用,所有施加在它身上,希望能掩盖遮挡的器物都会在短时间内消失,他们曾以千斤重的铁块压于其上,可第二天这铁块便不翼而飞,四周连个渣都找不到。诧异之余,他们确定这个洞在有力地对抗任何试图消灭它的方法。而历来擅天文星象的应家人也意识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洞是个暗藏于天地间的隐患,虽暂时看不到什么祸害,然应家世代相传的手札秘籍中有云——“地有残,则天必缺”,意思是若地上有这样不可愈合的“伤口”,说明天上也有一块对应的残缺。一旦有个万一,必有天下苍生不可承受之灾,至于具体是什么灾祸,倒没有更多的描述。于是,应家祖辈决定留在附近,看守观察,若它安分守己就罢了,一旦有任何不对劲的变化,他们也能及时筹谋对策。然后,这便作为应家的秘密,祖祖辈辈守了下来。其实他们也曾对一些同道中人提过这件事,可对方都笑他们小题大做,有这时间守着一个小洞,还不如想想如何能在术师界闯出更大的名堂来,而不是终日抱着祖上留下的旧书,空有一身观天测地的本领却不用在正道上。瞧瞧那些出名的同行,哪个不是被帝王贵胄们重用,名利双收,流芳百世,再看看你们应家的人,只靠给人算卦占卜赚点小钱,连一间好房子,甚至贵点的衣裳都置办不上。清贫也就罢了,整天把精力花在琢磨天地星象上却又不努力入庙堂建功立业,还真不如修个降妖除魔的大本事,哪怕不为钱,得一个为民除害的威名也不算浪费生命了。但,应家的人好像代代都是气人的死心眼儿,别人的“好言相劝”是怎么都听不进去的,钱随缘,名也无所谓,一千多年呐,居然真的就跟这个洞杠上了,哪里都不去。任沧海桑田人世变迁,他们就跟长在这里了一样,眼看着一片荒地变成村落,又在兴旺与战火中反复更替,然后慢慢走到现在,成为青垣县里一座普通的民居。
无数变化中,不变的只有守在这里的应家人。
甚至,连那个洞都变了。
约从两百年前起,它渐渐扩大,从一个人头大小长到了两个那么大,并且还有了别的异状。
那时负责看守的应家先辈发现一到盛夏最热的几日,天上露出“伏火连星”之象时,便有老鼠跑到洞口周围。院子里有老鼠本算不得稀奇事,但那些跑到洞口的老鼠却纷纷毫不犹豫地朝洞口跳下去。千百年来,他们想了许多法子填上洞口都不奏效,再是小心看守,也难免有路过的小动物小虫子之类落入洞中,但落下去便落下去了,并无异常。然而如今的老鼠却大不一样,它们踩下洞口却并没有落下去,那黑黢黢的洞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它们,令它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飘浮在洞口上空。
应家人看到这一幕,只觉十分惊奇,又隐有担忧,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应对。在漂浮的老鼠们被放回地面时,他们抓住其中几只仔细研究,却没发现它们身上有任何异常,只好暂时将它们关进笼子里。几天后,他们依然没有从这些老鼠身上发现什么端倪,为了更方便对比确认,他们又抓来一些普通的老鼠跟它们关在一起,谁知这么一来,它们竟立刻攻击新来的同类。最不可思议的,是它们虽是动嘴咬到对方,对方却不是被咬死,而是瞬间化作一团还保持着死前形状的灰烬,最后在一个轻微的外力作用下飞散开来。
诧异之下,他们又反复做了多次测试,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又放了别的活物进去,但老鼠却并不攻击它们,即便咬下去也都是正常的伤口,并不会令对方化为灰烬。于是他们确定,那几只在洞口飘浮过的老鼠,变成了可以轻易置同类于死地的怪物。好在伏火连星之象只持续三五日,消失后,那个洞似乎失去了召唤老鼠的兴趣,又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地躺在原地。
最后,他们处死了那几只危险的老鼠,几个时辰后,死去的老鼠竟化成一堆黑色散沙。目睹了这样的场面,他们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第二年的盛夏,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次不光是他们宅子中的老鼠,连外头的一些飞鸟也被“吸引”了进来。早有防备的他们,及时捕获了这些在洞口飘浮过的活物,发现它们也跟老鼠一样具备了伤害同类的能力。
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开始尽力寻找解决的方法,奈何花去数年时间也无法阻止那个暗藏在洞中的力量,只能在每年盛夏的伏火连星之象到来之前,通宵达旦寸步不离地守在洞口附近,一旦有活物靠近便立刻驱离。
从此以后,夏天成为了应家人最紧张也最辛苦的季节。
可任他们再是谨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他们照例是悬着一颗心,避免让任何活物靠近洞口。可就在那天的后半夜,倦极的他们不过是稍微分了点神,院墙外便“飞”进来一个人。说是飞,倒不如说是被一只手硬拽进来的……然后他便像曾经的老鼠与飞鸟一样,毫无无意识地飘浮在洞口之上——这从天而降的人,是刚好从外头经过的更夫。
他们的心在这一瞬间抽紧了。
当更夫落回地上时,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矛盾。
清醒过来的更夫表示非常奇怪,又没有喝醉更不是梦游,明明还认真打着更呢,怎的会莫名其妙跑到人家的后院里来了。
他们问更夫可觉得有什么不妥,更夫更是莫名其妙,说自己哪儿都没有不妥。
一番犹豫下,他们还是让更夫离开了。
之后三天,更夫确实如他所说,并没有任何异常,回家,逛街,打更,再正常不过。但三天一过,还是大大的不妥了——那天,更夫独自在家,邻居来串门,两人聊了几句却是话不投机,那更夫便莫名暴躁起来,好好的一双眼睛突然被黑色的东西胀满,抓住邻居的胳膊便咬了下去,一直在旁监视的他们来不及阻止,眼见着那无辜之人瞬间化成了灰。
见他们出现,更夫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来了也无用。
他们让他老实跟自己回去,不要再做出任何可怕的行为。他却是带着一脸嘲讽之情朝他们扑来,不置他们于死地不罢休。
无奈,他们只得忍痛挥刀。论身手,他还是差了太多。
之后,为免生枝节,他们暂时将更夫的尸体带回应家的密室中安放,本想着能否以秘术之力还更夫一条命,奈何寻遍祖上传下的每本秘籍,都没有一条能让死者复生的记载。
那个夏天,是他们这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段。
沮丧,慌张,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
应家付出了近千年的时间,那个洞依然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一只无论如何都不肯闭上的邪恶之眼。他们尽了一切力量,最终却只落得个杀人的结果。
四十九天后,更夫的遗体化作了一摊散沙。
痛定思痛,既然这个洞已经不老实了,他们也就不能只像从前那样被动了,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得试一试。
他们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以自己一半寿数铸起的封印,虽不能阻断它“捕猎”的能力,起码能让那些猎物无法掉进它的魔爪。
从那之后,应家的后院便筑起了一口永远加不上盖子的井,砌井的青砖以秘法烧制,内藏应家先辈以命结成的咒念,将整个后院笼于封印之中。从此以后,就算它能将猎物诱拐回来,也无法落到它手里。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虽然代价巨大,起码能暂且保一个平安。
但可惜的是,这个平安也只延续了百年。
这把刀,是阿爹的父亲亲自打造,沉重而锋利,削铁如泥,砍头就更利索了。老人家说应家最终还是需要一把好刀的。
先辈们用命结成的封印虽然还在,那个洞的力量却从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有任何削减,并且这道神秘又恶毒的伤口还一直在“成长”,与百年前相比,它又有了新的本事。
伏火连星之期,夏季最危险的几天,他们发现井口上竟毫无征兆地飘浮起了一个陌生的姑娘,但仔细看,那姑娘又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更像是趋于半透明的一种魂魄状态。情急之下,他们试着以梦魂丝拴住那姑娘的手腕,待她从洞口消失后,再凭梦魂丝得知对方的位置。
居然是千里外的一个小镇。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姑娘,对于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曾离开过她这件事,她根本毫无察觉,没办法,谁让睡梦中的人类最是脆弱也最没有防备呢。
他们的心情只能以愕然来形容,这个洞竟在短短百年的时间内,学会了另一种捕猎的方式,让应家的封印形同虚设。
当眼睛变了样的姑娘凶狠扑向她的家人时,还能怎样呢?
为保无辜,只能拿刀。
爷爷把刀传给阿爹,阿爹将来也会传给他。
这些年来毙命于刀下的家伙,也越来越讨厌了,不但会反抗,还会像一个仇视他们的老熟人一样,对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主要还是耻笑他们应家“悲凉又毫无建树”的一生。
他问过阿爹,既然这个洞已如此危险,为何不求助他人?
阿爹说,求助很容易,可人心太难测,千年来只有应家知道这个洞的秘密,见识过它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若被旁人知晓,反过来利用这道伤口做些不可预估的事,那才是更大的危险。
对阿爹的回答,他好像明白,又多少有些不明白。
总之,应家就这样走到了现在。
不幸中之万幸,是这道致命伤口只在每年夏季最热的几天作恶,他们已经习惯了早早推算出伏火连星之期,小心观察防备着,但每年也总有两三个运气不好的人被它抓到。这个数目,他们父子俩勉强还能忙得过来。只不过,哪怕过完了夏季,他们的日子也依然单调枯燥,他们守着应家的规矩,不踏出青垣县一步,永远不让那个洞脱离他们的看守范围。
所以,尚还年轻的他许多时候都很矛盾,既不想被困于方寸之地,又不想因为那个特定的原因才得到离家外出的机会。午夜梦回时,想到那老头对阿爹说过的话,就更睡不着了,他小小的脑瓜子里,装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思考的东西。
可是,想再多也无用,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葬了那少年,半弯月亮已挂在树梢,阿爹往新坟前插了三支香,父子俩按惯例拜了拜,这次的任务算是彻底结束。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在一座小庙门口稍作休息。他嚼着干粮,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石碑问阿爹,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到处都看得见,好多还拿石龟驮着。说罢,他还特意跑过去看了一遍,依稀瞧出上头记载的是某位前朝将军的生平事迹。
阿爹说,当一个人足够有名足够厉害时,总得想个法子让活着的人尽可能记住他们。
那没名不厉害的人,就不用被记住了吗?他反问。
阿爹笑笑,你记住多吃饭多睡觉才能长出一副好身体就成了。
他看着那块矗立在黑夜里,甚至有些趾高气扬的石头,又问阿爹,那我们家的人,有在这些碑上留下过名字吗?
阿爹玩笑般道,咱家的墓碑上有每个人的名字。
他有些不服气,说我们家的人未必没有那位他都没听说过的将军厉害,那将军能坚持千年守着一个地方吗?能用梦魂丝找到那些危险的人物吗?能扛着杀人犯的误会保护其他生灵不成飞灰吗?
如果,没有应家人近乎不可思议的执着,天晓得那个洞现在都“吃”掉多少无辜了。他们的名字才应该深深地刻在这些石头上,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们为这个世界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阿爹敲了敲他的脑袋,笑言就算把名字在碑上刻一百遍,也改变不了什么,该走的还是会走,会遗忘的还是会遗忘。不要去纠结这些小事了,好好吃你的饼子。
他闷头又吃了几口,还是闭不了嘴,又问阿爹,为何石碑都要驮在乌龟背上?
阿爹说那不是乌龟,是赑屃,长得像乌龟罢了,其实是一种寿命特别长的妖怪,加上力气大站得稳,所以世人都喜欢用它们的模样雕成石像驮碑,一来求稳当,二来希望借它们的长寿让碑上所记之人与事万古流芳。然后,阿爹还煞有介事地跟他讲了一个小秘密,说世上驮碑的赑屃并非都是石像,还有一些是真正的赑屃所化,它们以舍弃千万年的自由来换取修为圆满飞升为龙。所以你看到的那些驮碑石龟,很可能有不少都是正在苦修中的赑屃。
他想了半天,不解地问,只要驮千万年的碑就能修为圆满?那其他妖怪的修炼之路未免太艰难了。
阿爹笑道,据说立碑的匠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尊贵之人立的碑,刻好之后拿红布盖上三天三夜,若三天之后碑下出现赑屃,便要祭天酬神,因为他们认定能得赑屃驮碑之人,必登天成仙。反过来,赑屃为了自身修为,也只会选择为这等名声旺盛的人物驮碑,协助他们贤名远播,泽被苍生。不过这也只是他从祖辈那儿听来的传说罢了,反正他至今没有遇到过一只真正的赑屃,世上常见的也只是些石头雕的玩意儿。应家擅天地星象之术,对妖怪并不在行,说不定他听来的也只是祖辈们的道听途说,当个趣事听听便好。
他听完,却撇撇嘴说原来连乌龟驮碑都要挑有名的来驮,然后就把缓缓拿出来,对着它的脸说,你将来可不能去驮别人的碑。
缓缓冲他翻了个白眼。
阿爹差点笑死,说这么个小玩意儿,连个碗都驮不住。他瞪了阿爹一眼,说也许它以后会长大的!
阿爹看着缓缓,那你要它跟我们一样,一生都无缘自由,守着一个地方到死?
他愣了愣,随口一说罢了,自己哪里想到这一层。
阿爹抬头看着夜空说,若吃尽苦头能换来飞升还好,可你想啊,飞升为龙哪有那么容易。千万年时间变数太多,如果在修为还未够圆满的情况下,它背负的石碑倒了塌了,那它便是功亏一篑,从此只能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破石头,被迫留在同一个地方,生生世世孤独下去。就像我们应家守着这个洞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以我们的能力还能守住它多久,也不知道我们家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也许我们会输,也许我们终有一天能找到赢它的办法,而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也必须舍弃自己的自由,去争取一个不确定能否达成的“功德圆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跟赑屃差不多,那个洞就是我们世世代代驮在背上的碑,只是这块碑太坏,我们千年来想的都是怎么把它从背上甩下来,砸个粉碎。
阿爹很少跟他说这么长的话,他似懂非懂,反而是缓缓听得很专心,一对小眼睛都在发光似的。
一阵风吹来,汗湿的身子微微发凉,他无意中瞧见阿爹仰起的侧脸,这个被青垣县所有人当成吊儿郎当的骗子的男人,在这个月夜下微微红了眼睛。
他忽然想,应家的缩地之术,能在瞬间跨千里之遥,旁人应该特别羡慕,可也许阿爹想的,却是有朝一日可以不用那么匆忙来回,步行,骑马,坐船,用各种漫长的方式,无牵无挂走过天地四季,悠闲地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擦干净脸上的尘土,拈走沾在衣裳上的野草或者花瓣,再沏一壶好茶,而不是带着永不卸下的戒心,去后院查看那口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心情的“井”。
回去吧。阿爹站起来,脸上又是他熟悉的神情,淡定,轻松,像骗子得手了一样笑眯眯的。
熟悉的光在眼前闪烁开来。
今年,他们的夏天在这里结束了。
2
从白天到现在,他终于做了决定。
深夜,他偷偷溜出家门。
今年的冬天非常冷,非要冻死几个人一样,连历来温暖的青垣县都逃不过去,甚至还下了一场雪。
此刻,稀疏的雪在地上被人踩成薄冰,他选了一身最暗的衣裳,在夜色中也要挑最不起眼的角落行走。目的地是南街上的“贺氏百草”,青垣县里最大的药铺。
这么晚去买药?当然不是,去偷药。
白天他去买过的,可人家不卖他。
入冬之后,阿爹病了,擅天地星象之术又如何,能以梦魂丝千里除恶又如何,凡胎肉身,该生病还得生。先是咳嗽,然后发烧,再然后连躺下去都难,总是喘不过气,吃饭也吃得越来越少。
他有些害怕,阿爹好像从没有跟吃药有关的经历,他总说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有些什么小毛病,他做些奇怪的汤水喝了,竟也真的没事了。
现在看来,只是巧合。
大夫说情况不太好,然后讲了一堆他听不太懂的术语,总之就是想要断病根,只能试试看千年老参熬制的补气救命汤,还说尽快找来为好,越拖越严重。
他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千年老参的珍贵。他拿了家中所有的钱,一大早便跑去“贺氏百草”,想在青垣县里得到这个东西,只能寄望这里。
药铺的老板自然是认识他们父子的,但他跟别的乡民一样,对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他们是起早贪黑赚辛苦钱的人,最不喜他们这种游手好闲靠一张嘴诓骗他人赚钱的家伙。
他很着急,一去就把所有钱推到老板面前,说不够的话他再想法子,只要能买到千年老参,多少钱他都给。
老板虽不喜他们父子,但毕竟是等药救人的顾客,总不能拒之千里,而且他带来的钱,也并没有差多远。
他喊来自己的妻子,让她去库房中查看一下。
妻子回来说,今年进了三支老参,已经卖出两只,现下剩的一支,也被钱员外预定了,说是三日后来取。
老板对他摊手,你听见了。
他说他愿意加钱,两倍三倍都行,绝不食言,只求今天能把老参给他。
老板夫妇一口拒绝,说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能坏。
他急了,脱口而出,钱员外他昨天才见过,红光满面根本没有生病,我爹是真的病了!
老板夫妇虽有些尴尬,但还是咬死规矩就是规矩,谁先给的定钱,东西就得给谁留着。
他知道钱员外是青垣县里数一数二的名流,家中富裕自不必讲,据说他的儿子还在京中为官,可算是青垣县的脸面了。
他给老板夫妇跪下,他从没跪过谁,阿爹不让,说好结果都不是跪来的,别委屈了膝盖。应家只有他跟阿爹了,就算他身上没有应家的血脉,他也是阿爹的儿子。
老板夫妇还是摇头,让他另想办法。
他皱眉,站起身,出门前又回头问一句——如果今天来找你们的,是比钱员外一家厉害得多的人,你们依然会守规矩吗?
老板夫妇愣了愣,不等他们回答,他已然出了药铺,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
阿爹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他如实说去了药铺,但没买到药。
阿爹说买那玩意儿作甚,浪费钱,莫听那庸医的话,不过小病一场,等天暖些自然就好了,还说药铺老板没什么错,先来后到本就是规矩。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不会等天暖的。
药铺的后半间便是库房,不算大,药材却多,空气里弥漫着混乱的气味,他举着一个火折子,紧张而迅速地翻找。
先治好阿爹的病,回头就算被他打一顿也无妨,只希望念他头回做贼,不要打死他便是。
然而,都还没瞧见老参在哪里,便被老板抓个正着。
该当他运气不好,老板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半夜在楼上睡得好好的,偏又想着库房里有几味药好像入库数目不对,非要过来清点了才能安心。
他背靠着柜子,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脸上蒙着面巾。
可一条面巾又哪里能阻碍老板迅速认出他呢。
愕然,愤怒,老板厉声质问。
他的心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只反复说自己是救人,不是故意来偷药,他还把装着钱的袋子放到地上,请求老板把老参给他。
听到动静的老板妻子也跟了过来,见自家店里进了贼,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出来。见来者是他,更气,两口子顿时将各种平日里忍住不说的重话一股脑地砸了出来。
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可见平日里是缺管教的。
你爹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也难怪你半夜当贼,有样学样罢了。
做不做你的生意我们说了算,哪能不卖就来偷的?
就算钱员外拿老参来泡酒,那也得卖给他!你当他们跟你爹一样游手好闲吗,你今天踩过的路都是钱员外他们掏钱修的!要我说,那老参泡在钱员外的酒瓶里,也强过吃进你爹的肚子里!
也许真的只是夫妻俩不经脑子的气话,但年少的他听来,却是字字如刀,扎得他鲜血淋漓。
你们只瞧见有人修路,却瞧不见有人拿一辈子的时间去保护不相干人的性命……就算你们不知道,阿爹平日里又做错了什么事呢,他只是没有做到被你们当作“脸面”,你们看不起他罢了。
一道火焰从他瞬间愤怒的心里点燃,迅速烧遍他全身血脉,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像是从密封太久的牢狱中狂奔而出,踩碎了他所有的清醒与理智,也攫住了他平静善良的灵魂。
“你们没资格这样说他!”
他冲上去,一手一个,狠狠掐住了老板夫妇的脖子,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瞬间弥漫出墨汁般的黑雾,眼睛再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漆黑的,想要吞噬一切的洞。
从胳膊到手指,好像晒在盛夏最热的光线里,由他而起却并不由他控制的力量,将老板夫妇化成了两团尚来不及散去的灰烬,他们的脸上还保持着惊愕的神情。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要给心中的愤怒找一个出口。
砰一声响。
他被人一脚踢开了去,重重撞在柜子上。
现在好像能看清东西了,他眨了眨恢复正常的眼睛,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脸如死灰的阿爹。
他都不知阿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闯进来的。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药铺的小伙计在喊谁在那里,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吵着要爹娘的声音。
阿爹来不及多想,朝空气中划出一道光,一把拽着昏昏沉沉的他跳了进去。
应家的缩地之术,从没有被用得如此狼狈过。
3
不知名的密林中,他木然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对面,阿爹握着刀,看他的眼神跟看那些丧命在他手中的恶人几乎一样。
他的身子微微发抖,嚅嗫着说:“我只是想拿那支老参……我带了钱去的。我没有想过要杀他们,真的没有!我只是生气他们讲那样的话……我只是想让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从见到他到现在,阿爹一句话都没有说,病容加上复杂的情绪,让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可怕。
“阿爹,你别生气了,身子本就不好。”他咬咬牙,硬是不让自己倒下去,反而扬起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既然他们因我而死,你杀了我偿命,我愿意,我不躲。”他闭上眼,扭过头去,既犯了弥天大错,交出性命也是应该的。
嗖的一声,一道冷冽锋利的气流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然后便是当一声响。
阿爹的刀,深**进树干里,力气太大,树叶如下雨般飞落。
那头,阿爹突然蹲下来,两只手插在头发里一阵乱抓,又狠狠锤了几拳,咬牙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扑过去拉住阿爹的手,惊慌道:“阿爹你莫这样,我错了,你杀了我便是!我不配做你的儿子。”
阿爹拼命摇头,拉下他的手,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听好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年的一念之差!”说着,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阿爹!”他赶紧轻拍阿爹的背,“你现在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可以找个地方躲一会儿。”
阿爹却拽住他不肯松手,等自己平复下来,才喘着大气坐下。他不敢多说话,更不敢掰开阿爹的手,只能跟着一起坐下来。
漆黑的林子里,有路过的野兽发出不安的声响。
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不知过去多久,阿爹松开了他,背靠着冰凉坚硬的树干,缓缓道:“十五年前,我去清理一个恶人,那是个孕妇。我找到她时,她阵痛发作即将分娩,她没有像别的恶人那样嘲笑我,只是问我,是不是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他的目光看向对面树干上的刀,“我没有回答她,举起的刀也没有放下。”
他看着阿爹沉入回忆中的脸,短短几句话,他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阿爹,你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他的心开始不停地下沉,下沉。
“我没有选,我只是赌了一把。”阿爹苦笑,转过头看着他,“千年了,我们应家的人一代比一代少,能传承到我这里还没散掉,已算奇迹。我一直让自己相信,我们应家承担的,是保护无辜者免遭厄运的使命,我们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可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也动摇过。”
他皱眉,既想听下去,又怕听下去。
阿爹叹了口气:“被他们化成灰烬的人很可怜,很无辜,我应该毫不留情地举起刀,并为我除掉的每个危险而高兴,甚至自豪。”他望着密林深处,视线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落下的地方,“可是,那些人……在那一刻之前,他们也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我的刀每次落下去的时候,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厌恶‘杀人犯’这三个字,我觉得我不是,可我又真的是。梦里那些化作黑沙的家伙,总是重新聚拢起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跟我说,你明明可以不管的,众生安危又不是你们一家的责任,你们扛不动却非要扛。图什么呢?谁知道你们?谁在意你们?孤军奋战,一世孤独,还有永远摆脱不了的误会。”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笑了,眼角的泪也落下来。
“阿爹……”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今年他十五岁了,眼前这个男人养育了自己十五年,教他各种应家人擅长的本领,把应家多年来背负的东西尽可能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让他明白、理解。无论经历过多么艰难的时刻,他脸上都没有如此矛盾又悲伤的落寞,像一棵终于被雷电击中的参天大树,要断不断,摇摇摆摆。
阿爹抹了抹眼睛,抬手捏住了他的肩膀:“我一直以为你没事的。”
没事?今天之前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没事的,虽然他不是阿爹的亲生孩子,但起码还是人,正常人。
“那天,我自私地想,也许我能用你的性命,挽回我的余生。”阿爹的手有些发抖,“你的母亲被毁了,但你还有机会,哪怕只有一半。如果连你都杀了,我怕有一天,我会厌恶这把刀,甚至……厌恶我的姓氏。”
“抱歉。”他攥紧拳头,心脏像裂开了一样,咯吱咯吱乱响,“让你失望了。我终是没有摆脱你最忌惮的东西。”
说罢,他起身走到对面,用尽全力拔出树上的刀,看着那道寒光闪烁取过无数性命的刀锋,突然倒转刀尖,眼见着便要往自己的身上戳下去。
看到老板夫妇变成那个样子,他也痛苦至极,不光因为夺去了两条人命,自己从人变成一个怪物的事实更让他绝望。
一块石头及时飞过来,击在他的手上,一阵酸麻中他不得不松开手,刀尖擦着他的衣服滑落下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阿爹红着眼睛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只要你有任何异常,便不能留你。”
他闭上眼,以为阿爹要亲自动手。但是,阿爹的手却轻轻落在他的脑袋上。
“可我总是忘不了给你洗过那么多尿布,一晚上起来四五次给你喂羊奶,听你哇哇地哭,嘎嘎地笑,看你摇摇晃晃朝我扑过来,喊我阿爹。”他的鼻子似乎堵住了,说话瓮声瓮气,听起来有点好笑,“你是我的孩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终是哭了出来,跪在他面前:“阿爹,我很怕……”
“你跟那些真正的恶人不一样,你不是怪物,所以你会内疚痛苦。”阿爹把他拉起来,“我一定会找到法子,让你安稳度过余生。但你也要答应我,从此修身养性,切勿与人计较,不躁不怒,定心方能安神。”
他用力点头:“我会的。”
只要不再变成怪物,只要不让阿爹这么难过,什么他都愿意做。
夜色越来越重,像一双巨大的翅膀,将父子俩的眼泪与心事统统包裹起来。
他那从不离身的背囊里,有个家伙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动静太小,谁都没有听见。
4
“贺氏百草”发生的命案,终是成了一桩悬案,官府查了许久也没有眉目,各种奇怪的猜测在坊间传了几年,便再也没有什么声息,贺家的小少爷早就被亲戚领去了外地,之后药铺被拆掉,重建成了一个铁器铺,说是找高人瞧过,铁器辟邪,能镇得住。
这几年,他总是绕开那条街,买了需要的东西便速速回家,绝不逗留。
从那个冬天开始,阿爹的身体便落下了病根,即便天气转暖,也并没有太大的起色,他却总是说自己没事,撑得住,有时还会单独用缩地术去别处,不是带回一些书籍便是一些药材,然后在家里默默研究,一会儿熬汤,一会儿炼丹。最近两年,到了盛夏那几天,阿爹已然是退休之势,追人拿刀这种事,已经全部交由他来完成。
阿爹说,对老板夫妇的愧疚,就从每年的夏天补回来吧,补上一辈子,然后到你寿终正寝的时候,再下去跟老板夫妇磕头赔罪。
这样想,他的心里能稍微好受些,但他知道无论自己清理掉多少危险救回多少人命,已经逝去的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当时间走到他二十岁这年的秋天时,阿爹去世了。
他给阿爹换衣裳时,觉得阿爹其实还很年轻,如果把胡子刮干净,头发梳整齐,一定会有姑娘喜欢他的。
守着阿爹的那一晚,他以为自己会号啕大哭,结果没有,他只是坐在跳跃的烛火里,一遍又一遍回忆阿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跟他说过什么有趣的话,以及他们父子一起去过的那些范围有限的地方和看过的每一次日出日落。
他终于成为应家最新的继承人,陪着他的,有这个束缚了应家上千年的地方,一把刀,还有一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乌龟——缓缓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看着父子二人,偶尔眨眨眼睛,总是一副没有悲喜爱恨的样子,把日子过得四平八稳。
他竟有点羡慕缓缓。
“以后,你不用担心被阿爹取龟壳去摇卦了。”他对缓缓笑了笑,“他活不过你。”
缓缓打了个呵欠。
离天亮还早,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左手臂上,那里落了三个鲜红的字——应凡生。
去年阿爹亲手给他文上去的,说这就是他能找到的,让他余生安稳的最好方法。阿爹说这颜料可不简单,有厉害的符咒,有定心守魂的药草,还有应家祖祖辈辈的心念,有他们对他的祝福。
“应家有儿初长成,凡心凡人守众生。”这是阿爹生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他给自己取名字,是真的用了心的。只要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就不会变成怪物。他握住阿爹冰冷的手,直到天亮也没有松开。
青垣县里没有谁注意到应家的卦摊已经很久没有摆出来了,更不知道那个算卦的家伙已经不在了。不过就算知道,也不过是“哦”一声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吗,青垣县里又不是没死过人,何况只是个连全名都不知道的算卦佬,有他无他,青垣县不还是那个青垣县。
全程给他帮忙处理丧事的只有李火牛,这个家伙跟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无论旁人怎么看不上他们父子俩,李火牛始终都是李火牛,从不认为他们父子有什么不好,反倒是有孩子讥笑他是没出息的小算卦佬时,李火牛总是第一个冲上去要揍他们。虽然他生得瘦,生气时的蛮力却大得很,常把那些孩子吓得哇哇乱逃。他们曾有好几年在一起念书,李火牛总是想着法子逃课,功课也总是完不成,他模仿李火牛的字迹替他写功课,却被老先生一眼看穿,难兄难弟一起被罚站打手心。每次被罚,李火牛都会在下学后带着委屈兮兮的他去河里摸鱼,烤熟后两人吃到心满意足才回家,回家后李火牛还要向他的阿爹解释,是自己连累了他,不是他念书不专心,希望应叔不要再罚他了。而之后李火牛真的为了不连累他,慢慢改掉了逃课的坏习惯,再不愿意写功课也是自己来写了。其实从小到大无论他做过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阿爹也从没有罚过他,还跟他说李火牛是个值得交往的小家伙,要珍惜。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觉得李火牛像自己的哥哥,但是,自从完全了解了自家后院的秘密之后,他就找尽了一切理由,不让李火牛再上自己家里来了。他不能把唯一的朋友置身于不可知的危险。
他曾问过阿爹,为何那个洞从不对近在咫尺的应家人下手,阿爹说,它只敢对没有防备的人出手,我们应家防了它一千年,那份豁出去的心念它可吃不消,或者说,我们是它注定的克星,在彻底收拾了它之前,我们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不要太沮丧,一物降一物,错不了的。
不论阿爹给出的理由是不是真的,他都信了,也更坚定了不能把任何没有防备的人拉进危险的决定。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跟李火牛的友情,得了空闲,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吃吃喝喝,在集市上找各种有趣的玩意儿。有一回,他们在小饭馆里大快朵颐时,李火牛随口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他愣了愣,以后?他的以后不是跟每个应家人一样么,用一生的时间看守那个危险的秘密。但是他不能跟李火牛说实话,只能支吾着说以后再看吧,也许就跟阿爹一样,摆摊算卦。那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去考状元不成?
李火牛哈哈一笑,说他要是能考上状元,他爹不得欢天喜地从坟里跳出来。
他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那你想做啥?
李火牛认真说,他准备年龄一到就去考潜火兵,说他家在还没搬来青垣县时,曾遭过一次火灾,他跟他娘是被几个潜火兵救出来的。他觉得潜火兵很厉害,那么大的火都能对付。他还记得他娘缓过来后,对着救命恩人又哭又磕头的样子,那种发自肺腑的感恩,应该是别的行当很难感受到的吧。
他笑,你想当潜火兵就是为了让人感谢你?
李火牛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事做起来比别的带劲,你看我这身板儿这力气,不做这行可惜了啊!现在的李火牛,倒是越来越像他的名字,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壮实的青年。
他却不太赞成,说当潜火兵太危险了。李火牛摇头,我不怕,走在路上还可能被落下来的花盆砸死呢。
好吧,年少时的雄心壮志总是没有什么理由的,起码李火牛还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像他,都说不出自己的未来。
后来,李火牛真的成了一个潜火兵。
他替李火牛高兴。
应家的祖坟在青垣县东面的山上,那里其实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天生立在那里的大青石,上头刻着长眠地下的应家先辈的名字。而且照应家的祖训,深埋即可,不堆坟,不拜祭,连死了都不显眼。
埋葬了阿爹,他抚摸着青石上留下的新名字,许久没有说话。
消耗一生,杀人救人,最终的结局也只是一块荒草蔓延的葬身地。
李火牛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出带来的一瓶好酒,倒在地上,对着那块刚刚埋好的新土磕了三个头,说:“应叔,我跟凡生都长大了,以后的日子不会坏的,你放心。知道你们家不让人来拜,今天就请您老喝个够,在天上也要保佑凡生平平安安的。”
酒香四溢,他觉得鼻子有点酸。
傍晚,他跟李火牛踏着金红的夕阳下了山,阿爹有祖先们陪伴,应该不会孤独了。
只是他没发现,缓缓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走。白色的小乌龟不知几时从背囊里爬了出来,趴在那片新土上,昂着头,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人在说话,又像是咒语。
不多时,一团鸡蛋大小的白光,形状像朵蒲公英似的,从土下冒出来,在半空中缓慢盘旋着,一对可能算是眼睛的小孔渐渐从白光上显现出来,茫然地眨巴着。
“应琴之,我记下你了。”乌龟对着白光说了一声。
白光像是听懂了它的话,转身看着它,仿佛离家已久的人突然看见了家的方向,然后迅速朝它飞了过来,撞在它的身上便没了踪迹。
而乌龟的背上,突然浮起一片仙气缭绕的五色彩光,光华之中闪着“应琴之”三个字,但瞬间便消失不见。
此时,乌龟扭头看了看大青石,打了个嗝儿,又伸了伸脖子,这才慢吞吞地朝山下爬去。
金色的光线下,青石上最后一个名字,是他刚刚刻上去的,阿爹的名字——应琴之。
5
算一算,他已经当了五年的算命先生。
他拿起阿爹留下的幡布,在青垣县的老地方摆起摊子,做着半死不活的生意。其实他根本不懂算卦,阿爹只告诉他,随便摇一摇卦,说好话不说坏话便是,人生大多艰难,很多人其实只想要个安慰。
永远都说好话,也难怪阿爹被人说是没真本事的算卦佬了,到了他这儿,也没能赚回多少好名声,青垣县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混吃混喝的家伙。
李火牛是他的常客,变着法子给他送钱,还说花点钱就能听到这么多顺耳的话,值啊!
他让李火牛不要乱花钱,虽说当潜火兵薪俸还不错,但总该要存点钱成家立业的。
李火牛从不听他的,总是扔下钱就走,走一半还回过头跟他扮鬼脸,说我来你这里是听好话不是听唠叨的!
他无奈。
后来他学着做各种护身符,招财招桃花保平安什么的,他总是把保平安的符留给李火牛,要他好好带在身上。比起平安符,李火牛更相信自己的好身体与积累下来的经验,但怕他唠叨,还是好好收着了。
自从阿爹去世之后,他的心就好像沉到了深海之中,没有多少起伏,无论旁人跟他说什么,好话还是难听话,他都会本能地将这些话挡在心口之外。只要心够稳,不怒不喜,他就还是应凡生,不会是别的。
盛夏之外的时间,他永远在摆摊收摊与留在后院看着那个洞这三件事中度过,伏火连星的那几天,他也越来越应付自如,阿爹教他的缩地术早已烂熟于心,梦魂丝的使用也非常熟练。在学习术法这方面,他似乎有着优秀的天赋,只是在拿刀这件事上,他总会在最后一刻有所犹豫,有一次差点让对方逃脱。而他也渐渐理解他犯下大错的那晚,阿爹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真正的人,永远不会喜欢拿走别人的性命。
看着手臂上那个依然鲜艳的名字,他心里有些窃喜,也许从今以后,他真的只是他了。阿爹知道的话,应该很高兴。
他的推测本来应该是对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的话。
那年除夕夜,钱员外家一场大火,三个潜火兵殉职,其中一个是李火牛。
原本他是可以活着出来的,因为被救出来的人哭喊说孩子还在里屋,已经筋疲力竭的他毫不犹豫地折返回去,结果在只差一步的地方被垮塌的横梁压倒,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护在怀里的孩子交给来接应的同伴。
大火烧了一夜,天亮时才终于彻底扑灭,钱员外家的宅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好在家里人都活着出来了。
当面目全非的三人从灰烬中被抬出来时,李火牛的娘哭得昏死过去。
站在李火牛的坟前,他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抱歉地说:“我的平安符原来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下辈子你不要再带了。”
那天风特别大,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又干又疼。
原来年纪越大,身边人真的会越来越少,本来就只有两个,如今一个都没有了。沉在深海的心,有一丝丝隐痛。
听说为了嘉奖潜火队这次的英勇表现,镇上要给李火牛他们立个功绩碑。他觉得这是应该的,拿命去救人的家伙,名字当然要刻在石头上,世世代代被记住。
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那块碑还是没有出现。
他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消息是,处理这些杂事的人手不够,加上立碑的款项也一直没有拨下来,本来说好了由钱员外出钱,可他忙着重建家宅,也是焦头烂额,各种原因之下这事就被耽搁了。再说这也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时间一长,就更无人操心了。
每每想到这里,明明不冷的天气总是让他情不自禁地拉紧一下衣襟。李火牛做过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件可以随便放下的无关紧要的事,立不立碑没关系,能被多少人记住也没关系。甚至当初那些被救出来的人,可能连李火牛的全名都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气,即便是李火牛自己知道了,肯定也不会生气的,以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一个碑而已,真的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应凡生只有李火牛这一个朋友啊。
那段时间,他刻意不去理会身体里那些起起伏伏的念头,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卦摊前,微笑着应对每一个来光顾的客人,依然在盛夏的酷热中,带着刀与乌龟,马不停蹄地追到每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每天临睡前,他都要看看他的手臂,然后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睡过去。
偶尔他会想,若有一天他真的被当作杀人犯抓到了,他们肯定会按律砍掉他的头,到了那一刻,他是默不作声,还是怒斥他们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呢?
但胡思乱想总会很快过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愿意,就永远不会被抓住。应家教给他的本事,会长长久久护着他的平安,保证他能牢牢背负住隐秘而沉重的命运。
这两年,他其实也筹划过自己的未来,那个叫雪玉的姑娘,偷偷往他手里送了好几个香包好几双鞋垫了,跟他说不上几句话脸蛋就红得像喝醉了酒。她不是美人,但很可爱,他不讨厌她,也不喜欢她,也许是他的心在海里沉了太久,已经不太习惯浮出水面了。但是,时间说不定会带来惊喜,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突然想跟一个人白首偕老生儿育女。可是,他又怕有这一天。无论是他的子女,还是像阿爹一样养大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他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也能跟阿爹一样,在苦中作乐里将应家承担了一千年的责任交到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的人手里。
他还是疏远了雪玉,在他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
他以为自己需要更多一点时间,却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做出决定。
那天,东山上的那块地被铲平了,一群人拿着图纸,在埋着应家祖先的地方商量着要怎么修一座舒适的避暑山庄。
他闻讯赶过去的时候,地上已经一片狼藉,白骨隐隐可见,连刻着应家人名字的石头都被清理到一旁。
那天的阳光并不强烈,却刺得他眼前发黑。
啧啧,这么多骨头,是墓地吗?
不知道呀,没碑没坟的,莫不是哪个时候的乱葬岗吧。
来时不是说这只是一片空置多年的荒地么。
对啊,秦大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让我们清理完毕直接开工就是。
他勉强听清楚了为首两人的对话。
“你们在做什么?”他强压住乱窜的情绪,尽量平静地站到那两人面前。
一人打量他一番,说:“奉人之命,往这里修避暑山庄。”
“这里是我家祖辈的长眠之所,动不得。”他甚至都没有兴趣问是奉谁的命。
“啊?”那两人面面相觑,“这……连个坟头都没有。而且你确定这是你家的地?”
他咬咬牙:“我家祖辈千百年来都葬在此处。”
“不对吧。”其中一人道,“我们接活儿之前可是核过地契的,这块地明明是秦家所有,你姓秦?”
这时他旁边一个随从忙说:“他可不姓秦,他姓应,是咱们这儿西街上摆摊算卦的小子。”
“哦……算卦的呀。”那两人仿佛松了口气,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小伙子,这便是你不守规矩了,不管你们家往这块地葬了多少人,但这块地已经被秦家买下来,便是人家的地方了。”
他从未想过这块被应家人躺了上千年的地方,会涉及买卖这种事,这难道不是一片从来无人问津的荒地吗?
“我不管谁买了。”他咬牙道,“你们不能动这里一块土。”
“小伙子,不是我们能不能动土的问题,是这块地与你无关呐,你这么说便是不讲道理了。”一人笑了笑,笑声里有一丝轻蔑,“要我们不动这里,除非你让秦大人改主意,换个地方修山庄。”
秦大人……哪里来的秦大人,他都不认识这号人物。
“为何非要是这里?”他问。
“说是找了高人看好的,只有修在这里,才能旺秦家家运。”另一人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这事你到哪里说都没用,哪怕告到官府,也是你理亏。地确实是人家买的。”
他退开两步,摇头:“我在这里,你们谁都别想动。”
“咳,怎么说不通呢。”一人也是犯了愁,对同伴道,“要不你去跟秦大人请示一下,看看这事怎么弄?”
那人想了想,说行,便火速骑马离开了。
他走过去,把翻倒在一旁的大青石用力地扶起来,拿袖口擦去沾在那些名字上的污泥。
太阳快落山时,离开的人终于回来,跟来的还有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
“这是秦大人的管家。”那人跟他介绍,“他直接来跟你说比较合适。”
中年男子下了马,走到他面前。
“你们不能在这里修房子。”他赶在对方开口前坚决说道,“这里埋葬的是应家的人。”
“可如今买下这块地的人是我们啊。”中年人笑笑,然后拿出一袋钱来,“我家大人交代了,让我们不要为难你,这些钱足够你迁坟安葬你的先人。”
他当然不接,冷冷道:“我不信你们买地前,对这块地的情况一无所知。虽然这里没有坟没有碑,但青垣县里至少一半人都知道应家的人祖祖辈辈都留在这里。”
中年人依然微笑:“这块地对我家大人很重要,他既选中了这里,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的。”他把钱袋硬塞到他手里:“孩子,把钱收了吧。这事你做不得主。”说罢,他又对那两个人道:“你们帮着一点,尽快把这里清理出来,万不要耽搁大人的正事。”
两人点头哈腰,连忙称是。
尽快把这里“清理”出来?
清理?垃圾才需要被清理。
他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忽然笑出来,问:“如果这里头埋的,是张大人李大人王将军许将军,甚至是王爷是皇帝……你们也要‘清理’吗?”
众人愣了愣,没说话。中年人冷笑着摇摇头,都不屑于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上马离开。
马蹄声都消失许久了,他还木然地站在原地。
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劝慰:“大人物,你没办法的。”
他没有回应。
十几把铁铲开始上下挥舞,泥土不断翻飞,他居然没有阻止,更没有冲上去掐住他们脖子的冲动。
他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每个动作,而他的灵魂,却一直在深海里捞自己的心,它好像快要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怕再也找不回来。
深夜,万籁俱寂时。
应家的后院里,堆起了一大片白骨。他们雇了好几辆板车才拉回来的,按他的要求。
他坐在白骨面前,猜测着哪一部分是阿爹的。
许久后,他笑了,说,就算是不被在乎的小人物,也不能被这么欺负啊。
阿爹,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那双平静了许多年的眼睛里又弥漫出了久违的黑色,他伸出手,放在那片冰冷的骨头上。
瞬间,白骨成灰。
而此刻,远处的东山上,熬夜赶工的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挥动工具,崭新庞大的屋宇即日便可建成。
6
青垣县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城门的红漆都重新刷了一遍,红得耀眼,城中所有房舍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任何破旧的地方能修便修,实在修不了的也想法子遮掩了起来。从城门到东街上的“迎宾馆”,连沿途路边的树上都扎上了五色的彩带,连同那些新栽种的鲜艳花草,也在灼人的阳光里摇摆出一片繁华到夸张的颜色。
这是青垣县对这场夜宴的重视,他们早在半年前便开始准备一切,生怕有一丝怠慢。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小小的青垣县竟有这等福分,能迎来一群当今拔尖儿的人物,尤其是连皇上都对这场盛会甚是关注,若办得妥当,直上青云怕也是可能的。
威风凛凛的军士早已驻扎于迎宾馆四周,抵达的宾客们先下榻于此,届时再去往夜宴举行地——位于青垣县东边山上的“琳琅居”。路过的百姓无不感慨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迎宾馆是本地面积最大设施最好的酒楼,老早就腾出来为远客们作住宿之用。
最先到达的,是两位宴会的牵头人,可算是南北两位首富,皆是六十出头的年纪,一称梁翁,一称胡翁,此刻二人却是心事重重地坐在馆中的茶室里,对着两杯早已冷掉的茶,沉默地交换着彼此忐忑的心情。
在仆从换了两次茶之后,胡翁看了看楼上,终于开口道:“来了有七八位了吧?”
“啊?”梁翁回过神来,“是,金玉楼的陈老板上午到的,加上前几天抵达的蒋门主孟先生他们,共八位宾客。”
胡翁点点头,眉头却皱得厉害:“今年的名单上,还有三十七位没到。”
“三十七位……唉。”梁翁的脸色怪异得紧,明明是他们牵头举办的盛会,此时却好像一点都不期待这些嘉宾的到来。
“梁兄……这……这可怎么是好啊!”胡翁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他们若真来了……要出大事啊。”
梁翁听了,发抖的手差点把茶杯打翻。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梁翁煞白着脸,咬牙道:“他们不来,你我便要出大事,无人继后了。”
半年前,当这两位开始筹办今年的盛宴时,他们的儿子被绑架了,好巧不巧的,两位虽富甲天下,却是儿女缘薄,都只得一个独子,如珠如宝地养育成人,如今生死未卜,谁不心痛惶恐。而古怪的是,这绑匪不要钱不要权,只一个要求,要他们将今年的夜宴放到青垣县里那座“琳琅居”内举办,时间也要照他给出的来安排,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开始他们自然不从,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类事,当即便带了自家的亲信高手去救人。然而,人没有救回来,倒是经历了一场生平仅见的诡异惨剧,那个黑布蒙面不肯露脸的绑匪,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却在眨眼间将他们派去的人变成了灰烬……绑匪在满天灰烬中大笑着出来,冲着他们晃了晃自己的手,说,如果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这样随风散去,就照他说的办,只要肯乖乖配合,夜宴之后,定还他们活生生的好儿子。
按说以他们的年纪与见识,这辈子经历过的凶险也不是一回两回,甚至年轻时刀头舔血的日子也是有的,没跪过,没怕过。但这次,他们是真的吓到了,不光因为被绑的是自己唯一的亲儿子,活到这把岁数,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永远不会相信有人用一双手就能把另一群活生生的人变成灰烬,当时的场面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要面对的……还能称之为一个人吗?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恐惧,毒蛇一样盘在他们的心里,稍不留神便要咬断心脉。
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无奈之下,只能按对方的意思,宣布今年的夜宴之地选在青垣县内。
“可是……梁兄你想过没有,这场夜宴我们是牵头人。”胡翁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若真出了事,连累到场众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都不是寻常百姓,连皇上都视他们为栋梁之才,若我们的事泄露出去,我怕就算咱们的孩子能平安回来,皇上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越说越难受,一跺脚,“早知就不搞这劳什子的夜宴了!”
“嘘!”梁翁赶紧让他闭嘴,横下一条心道,“只要孩子能回来,就算这里出了事,也未必能扯到我们身上。毕竟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不过是照正常程序在筹备宴会罢了。事已至此,咱们唯有咬死不说。”
“可是……”
“莫再可是了,三天后便是夜宴之期,我们只要按部就班做我们的事即可。”
“咳……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有人来报,说馆外又来了三辆马车。
他们两人心中又咯噔一下,去年,他们巴不得赏脸的嘉宾越多越好,今年却是发自内心地盼着不要再来人了,来的人越少,兴许祸事就越少,他们的负罪感也能稍微轻一些。
两人无奈,赶紧擦去额上脸上的汗,整理一下衣冠,拿出主事人的派头,强打精神朝外头走去。
此刻已是下午,嚣张了一天的太阳挪到了云后,但没有风,依然略为闷热。
三辆马车一字排开,劳累已久的马儿烦躁地晃着脑袋。
司狂澜微笑着递上那张华丽的烫金请柬。
梁翁接过来一瞧,顿作惊喜状:“原来是司府二少爷,闻名不如见面,真风姿过人一表人才啊!”
司狂澜礼貌拱手道:“梁翁言重,劳您亲自迎接,折煞晚辈了。”
“客气了客气了。本就是我与胡翁做东,迎接贵客的事自然由我们亲自来。”梁翁又朝他身后看了看,发现只有那驾马车的小厮,不禁问道,“二少爷只身前来?大少爷不得空?”那请柬上也有司静渊的名字。
司狂澜笑道:“家兄有事远行,盛情心领。”
“这样啊……可惜了。”梁翁捋了捋胡子,心头却是一阵窃喜,又对司狂澜道,“早听说二少爷甚少出席热闹场面,去年与二少爷失之交臂,今年您总算肯赏我这个脸了。”
“主要是天热,不爱到处走动。”
“呃……哈哈哈,来人,带二少爷去楼上休息。二少爷里面请。”
一个小厮赶紧过来带路,司狂澜却没有动,回头看了看身后。
那胡翁面前,站着一位瘦瘦小小,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衣饰华丽贵气逼人,奈何好像尺寸稍大了一些,显得他更娇小玲珑……
“您是……星龙镖局的乔近安乔总镖头?”胡翁拿着请柬,上下打量着眼前人,一脸疑惑,感觉下一秒就要喊人来抓他了。
“我是……”这小公子仰头一笑,“乔总镖头的儿子。”
“啊?”胡翁一愣,“乔总镖头有这么大的儿子?”
“可不,我爹就是太过于保护我,平日里都不让我出来见人。”小公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这回若不是他临走前拉肚子拉得只剩半条命,也不会派我来参加你们的宴会。还说怕你们不认我,让我把咱们镖局的龙玉扳指带来以做凭证。”
胡翁接过扳指一看,脸上疑色顿消,确实是乔家的信物。
“乔公子收好,方才是老朽唐突了。”胡翁赶紧将扳指还给他,关切道,“乔总镖头没事吧?”
“没事没事,躺个十天半月就好了。”小公子摆摆手,白皙的手腕上,红绳拴着的金铃铛晃来晃去。
见前头的司狂澜一直看着自己,他……不,她乐呵呵地冲他挤了挤眼。
“不好意思,借过。”一个十分刻意的尖细女声从小公子身后冒出来,涂着红指甲的手拿着请柬,不客气地塞到胡翁手里。
众人转头,但见一位身量高大的华服美妇人,手中摇着一把绢扇,高耸的云鬓之间,步摇花簪,明珠翠玉,你能想到的世上最精致繁华的首饰,都在她的头上了,处处闪闪发光,照得人不敢直视。虽有些过犹不及的俗气,但那张脸还是不错的,眉如柳叶唇似樱桃,除了脸上的香粉敷得厚了些,还是勉强能称得上美人。一个包着头巾的小厮跟在她后头,怀中还抱着一只不知是狗还是啥的半白半灰的动物。
“明月山庄的……上官夫人?”胡翁又是一愣,看看请柬,没问题,确实是他亲手写下的,再看看面前这位夫人,有些为难道,“虽是头回相见……但据我所知,上官夫人已经年过五旬……”
“哎哟,人家只是保养得宜嘛。何况我明月山庄包揽天下大半胭脂水粉,我身为山庄主人,自然要当好这生招牌不是。”这妇人拿绢扇遮住半张脸,扭捏笑道,“不过你们这些男人真是不懂事,怎好当众说一个女子的年纪!”
此刻,旁边的小公子想笑不能笑,憋得特别辛苦。
胡翁还是在犹豫,毕竟这位上官夫人是头回赴宴,之前也他没有见过本人,生性谨慎的他又想让她更确实地证明自己的身份,又怕她真是上官夫人而冒犯了对方。其实他倒希望是个冒牌货,直接赶走最好,反正这是一场早已被挟持的夜宴,来宾越少越好。
忽然,有人从馆中走出来,径直来到众人面前,先是对着司狂澜拱了拱手,恭敬道:“见过二少爷。”然后瞟了小公子一眼,又来到这位“上官夫人”面前,亦拱手道:“见过上官夫人。”
来人却是贺白。
小公子与上官夫人偷偷对视一眼,似乎他们并不认识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胡翁见贺白突然出来,忙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天空大人,您确定这位是上官夫人?”
贺白笑笑:“你是在质疑我的眼神不好?”
胡翁赶紧摆手:“老朽怎敢,既然大人确定了,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说罢赶紧回到上官夫人面前,“夫人请,方才是老朽怠慢了,还请不要怪罪。”
“哼!”上官夫人赏了他一记白眼,摇着扇子扭着腰肢从他面前走过去,沿途留下一串浓郁的香粉味,身后的小厮跟小厮怀里的家伙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公子用力掩住嘴巴,坚持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也跟上去往馆里走,从司狂澜面前经过时,特意朝他眨了眨眼睛,表示——尽管看起来像一个馊主意但实际上一切顺利。
司狂澜当作没看见,转过头去问梁翁:“三日后便是宴会之期,不知宾客到了多少?”
梁翁脸上滑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笑道:“加上二少爷跟乔公子上官夫人,目前已到了十一位。”
“还差多少?”
“三十四位。”
司狂澜一笑:“天气闷热,两位还是到馆中多歇息为好。”
反正也不会有人再来了,他们就是最后一批抵达的嘉宾。今年不是百杰夜宴,姑且算十杰夜宴吧。
那些正赶往青垣县的嘉宾,起码要在来路上反复绕上七八天吧,真要拿“鬼打墙”这样的伎俩阻止他人前进,还得是他们出手,乌龟不行。
“多谢二少爷关心,老朽还撑得住,倒是您风尘仆仆赶来,快去客房休息才是。”梁翁赶紧做个请的姿势,“还望二少爷不嫌弃住地简陋,怪老朽疏于照顾才是。”
“客气了。”司狂澜也不再多言,随带路小厮进了馆。
贺白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步距离,没有说话。
司狂澜上楼前,稍作停顿,说了一声:“多谢。”
正好与他擦身而过的贺白自然心领神会,微一颔首,然后两人就像完全不认识一样,各走各路。
司狂澜笑笑,上了楼,环顾四周,偌大的一所宅院里,并没有因为多住了十几号人而热闹起来。
毕竟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大概率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剑。
每次出远门,苗管家一定会提醒他带上剑。
毕竟,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7
是夜,凉意渐起,说好的青垣县四季如春总算在这时候有所体现了。
应该是特别适合睡觉的好温度,大多数宾客的房间已经熄灯没了动静。但也有个别的夜猫子舍不得睡觉,非要出来搞点什么事情。
狭长的走廊上,摸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蹲到某间客房的窗下,屏息探听。
此刻,屋里正隐隐传出睡得不太踏实的翻身的动静。人影伸出手,将窗户纸抠出个小洞,一根细竹管伸进去,喷出淡淡的白烟。很快,屋子里的主仆几人都彻底睡踏实了……
又等了一阵子,确定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了,人影回过头笨拙地吹了几声一点都不响的口哨,便见走廊拐弯处又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过来,熟练地挑开门拴。
屋内灯火俱灭,两人一前一后,小心避开障碍物,唯恐弄出什么动静。
他们的目标,是已然昏死在**的人。眼见离目标不过几步距离,头顶上却传来一声冷冷的猫叫。
二人抬头,但见梁上投来一蓝一绿两道利光。
几乎在同时,一人将另一人用力推开,黑暗中,一个杀气腾腾的小玩意儿擦着他们的身子飞出去,铿一声扎进某个硬物之中。
紧跟着,他们身后似乎又有利器凌空而下,一个人心知不妙,赶紧抱头闪到一旁,另一人则在侧身避开的瞬间,反手一掌准确击在一只胳膊上,令对方连退两步,差点连自己的武器都脱了手。
屋子里居然不声不响多了好几个人……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还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前,有人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大人?!”
“二少爷?!”
“咦?居然是你这只死猫?!”
邱晚来一手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盯着司狂澜。罗先握着他的佛眼,赶紧为自己刚才的偷袭向司狂澜道歉。另一头,穿着男装的桃夭跟从房梁上跳下来的猫大眼瞪小眼。她很惊讶,猫很平静,一副并不想见到她的样子。站在桌边的贺白放下油灯,镇定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家伙。
**的人依然在深睡之中,完全不知自己房中居然这么热闹。
桃夭起身,盯着插进墙上的散着甜香的短箭,回头对邱晚来啧啧道:“不至于一出手就拿毒箭伤人吧?就算我们是来偷东西的,也罪不至死啊。”
“是你?!”邱晚来这才看清了桃夭的脸,又想起那夜冲霄塔前司家人处处维护这个小丫头的情景,扭头问司狂澜,“二少爷,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房间里住的是百物斋的孟先生,不过是个鉴赏古玩的斯文人,莫非跟二少爷有过节?”
“肯定不是。”罗先抢先道,“大人要与人算账,历来光明正大,何须这般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司狂澜笑笑,有苦难言的视线移到桃夭身上。
“你别瞪我呀。”桃夭一摊手,“这也没法不偷鸡摸狗啊。用迷药好过打他们的头吧?再说我配的迷药不但药效佳,味道也好,醒了不但不会头痛还会回味无穷呢。”说着她又看向猫:“你为什么在这里?”
“春花,你认识……这个女的?”贺白打量着桃夭,初步确定了她的性别。
“春花?!”桃夭一愣,然后差点笑死在现场,“哈哈哈难怪你不肯说你的名字。”
猫翻了个白眼,对贺白道:“这女的便是在石固之祸中帮过我的家伙。”
贺白点点头,又看了看桃夭,没有多说话。
桃夭却打量着贺白:“没见过你呀,高姓大名?”
“贺白,狴犴司任职天空。”贺白礼貌回她。
“猫是你养的?”桃夭十分好奇。
“它自己养自己。”
“你们怎么认识的?”
“与阁下无关。”
“不不,这太奇怪了,它居然愿意跟你这个人类在一起,还愿意被你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你今夜是为猫来的?”
“那倒不是。”
司狂澜替贺白头痛,问罗先:“你们三个来执行公务?”
“是。去年的夜宴,狴犴司也受命前往宴会现场,以防万一。”罗先说道,“上头怕出一些旁人应付不了的事,毕竟来赴宴的人身份显赫。”他又朝**看了一眼,“大人,你明明是来赴宴的,怎会……”
“我本也只想单纯地赴个宴,谁知硬被人拖进这偷鸡摸狗之事。”司狂笑看着桃夭,“我没说错吧,乔公子?”
“我没想拖你进来啊。”桃夭却不认,“你明明可以视而不见一走了之的。”
昨晚,他们刚从烟霞林回去,迎头便遇见大晚上坐在驿站大堂喝茶的司狂澜。
怎么编呢?总不能说她怕鬼不敢一个人上茅厕所以拉上柳公子壮胆吧……司狂澜的心眼儿比蜂窝眼还多,与其浪费时间撒谎不如说实话。
而说实话的结果,便是真正的乔总镖头跟上官夫人现在还被迷晕了绑在驿馆房间里,司狂澜还帮忙从乔总镖头的行李中挑了相对最合身的一件扔给桃夭,甚至连柳公子脸上的妆容都是他画的……真是人才啊。
乌龟说虽不知应凡生究竟想做什么,但这些来赴宴的家伙们一定会倒大霉,说不定还有性命之虞。好在应凡生一直没有发现它的真实身份,还当它是那只从小到大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乌龟,即便后来他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也还是让它寸步不离地留在身边,偶尔还要跟它聊聊无关紧要的天儿。但是,自打他去见过梁胡两个老头后,便连它也不带在身边了。那天他回来之后,将它从住了将近二十年的背囊里拿出来,放到了青垣县的河边,说今后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应该无暇再照顾它,不如放了生,各自安好吧。它觉得要出大事,奈何自己一时间又找不到解决之法。它偷偷去了他关押人质的地方,但那两位身世显赫的公子已经不见踪迹,也许是他换了更隐秘的地方,也许……两人是否尚在人间都是未知数。可是再往深处一想,即便它救出了人质,以应凡生如今的心性与能力,他也会找出新的完成他“愿望”的方式,无论如何,他都会让这些为世人所瞩目的人物,来到他规定的地方,至于最终的结果,它都不敢多想。
但它很清楚,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一晚,桃夭说夜宴一定要如期举行,宾客也一定要赏脸,一切都要按他这个“幕后功臣”的期望一步一步走下去。只是,不是什么宾客都是他能“招待”得起的。
它从桃夭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解决问题的终极方法,内心却高兴不起来。
从驿馆出发前,它看着桃夭他们为了它的请求而各种忙碌的样子,心里却空得难受,明明做了一件对的事,怎么好像又有些底气不足。
“你不想送他上绝路。”司狂澜看着趴在窗上的它,忽然说道。
所有人都听见了。桃夭跟柳公子还有磨牙,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看着这只白到发光的“乌龟”。
乌龟沉默许久,说:“我曾经想的是,等这个孩子成婚生子,或者再遇到一个或者几个李火牛,从此不再孤单地守着昼夜四季的时候,便能离开他去过我的日子了。我一直记得当年他把我从渔人手里救下来的眼神,又清澈又善良。虽然我并不需要他救我。但既然遇到了,留一段时间也无妨。”它绿豆大的眼睛里有一些怀念,更多的是矛盾,“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取过任何人的性命。想都没有想过。我的生活跟杀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司狂澜却道:“你留在他们父子身边这么多年,应该习惯了才是。”
“永远不会习惯的。”它看了司狂澜一眼。
“你后悔了?”桃夭走过来,“可就算你现在求我不要杀他,我也不能答应你了。这件事太过凶险。”
“你杀应凡生我一定会后悔。”它看着渐亮的天色,“但应凡生已经不在了。在他将应家先辈遗骨化成灰烬的那一晚,应凡生便杀掉了自己。”
众人皆沉默。
这样一件事,谁又能视而不见,置之度外呢。
司狂澜当然不会放桃夭他们独自处理,且算他自找来的是非吧……
此刻,**的孟老先生居然打起了呼噜。司狂澜回过神来,对罗先几人道:“你们既在这里,倒也算一件好事。若不怕麻烦,或可助我一臂之力。然此事颇有蹊跷,连我都没有十足把握处理妥当,你们虽有职责保护无辜,但也没有必要为我这闲人犯险,不必勉强。”
“不光助他,是助我们,我们!”桃夭赶紧指着自己,又瞪着罗先,“你呀,上回我帮你料理了段青竹的事,你还吃了我的咸鼠,怎么也该还个人情吧!”
罗先皱眉:“那妖怪不是还你了吗?”
“人情没还呀!”桃夭又指着猫说,“还有春花你,不要以为只是盖个章就完事了,我可是拿了命去帮你的鱼的。”
猫半眯着眼睛道:“你就这么没有自信?非要拉着我们才能壮胆?”
“果然猫不会说人话。”桃夭嘴角一扬,“保证夜宴宾客们的安全,本就是你们狴犴司的公务,不然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看风景吗?”
猫哼了一声,不理她了。
“二少爷,你开口,我们自是愿意鼎力相助的。”邱晚来当然不会拒绝,只是问道,“但你好歹要同我们交代明白啊。”
“是啊大人,我们现在一头雾水,你……”
罗先话没说完,朝南的窗户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小石子儿打到窗框上。
“哎呀,他们还在呢。”桃夭一拍脑袋,忙跑到窗边朝下一看。
窗口下头是迎宾馆的后巷,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驾车的可能是磨牙……仍着女装的柳公子冲着楼上压低声音吼:“还在磨蹭什么?人呢!”
邱晚来他们过来往下一看,皱眉:“这又是谁?”
当司狂澜说这位“上官夫人”和抱着狐狸的小子也是司府的杂役时,另三人面面相觑,邱晚来忍不住道:“二少爷似乎对司府中人的要求低了许多啊……”说罢她又瞟了桃夭一眼。
桃夭不客气地瞪回去:“你是说你家前大人眼光不好啰?那你还如此崇拜他,你要求也很低啊。”
“我几时说过大人……二少爷他眼光不好了?我说的是你们,一个个都怪里怪气的样子!”
“能有拿糖水做毒箭乱射一通的人怪?”
“好大的胆子,一介草民竟敢对本大人无礼!”
“生气啦?有本事抓我回去坐个牢啊!”
她们两个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其他人十分无奈,这哪像要办正事的样子?
柳公子挤到她俩中间,指着自己:“牺牲最大的人都没有发牢骚,你们吵个什么劲?”
两人这才偃旗息鼓,看着被迫扮俏的柳公子,桃夭忍不住又大笑出来,说:“想不到你扮上也是个绝色。”
“这件事给我记上。”柳公子白她一眼,“让你扮你不扮,我能有什么法子!”
“好事都得留给你呀。”桃夭吐舌头。
磨牙深深叹了口气,躲在他背后布囊里的乌龟也叹了口气,心头难免有点所托非人的不安。
司狂澜看了看**,对邱晚来道:“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八位宾客秘密送出青垣县去,可先安置在烟霞林驿馆,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守着,待事情解决之后再放他们返家。”他想了想,看向他们三人,“你们需知,除了我们几人,无人会再去赴宴。”
邱晚来不解:“如此大费周章,夜宴有危险?”
“也许会有。”司狂澜又转身对贺白道,“另一件事还得劳你完成。”
贺白笑笑:“不能真的只有几个人去赴宴,对吧。”
司狂澜点点头:“辛苦了。”他又思忖片刻,对贺白道:“还有一事,你多年来的心结,我这里大概有了些眉目。”
贺白一怔。
司狂澜出了房间,贺白跟了过去,两人不知在走廊上低语些什么。
“这么一来,夜宴不是砸锅了?若是判断失误……只怕上头要治我们一个渎职大罪。”罗先直言道。
“二少爷还是大人的时候,你可见他有哪一回是‘判断失误’的?”邱晚来反问。
“那倒是。”罗先皱眉,转眼竟有几分高兴,“许久不曾与大人共事,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桃夭心想,也只有罗先这种脑子不转弯的人才能把跟司狂澜共事当作一种荣幸……
说完,司狂澜与贺白走了回来,贺白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面对罗先与邱晚来亟待解惑的神情,司狂澜对桃夭道:“你说吧,毕竟乌龟找的是你。”
桃夭撇撇嘴:“行。”
窗外夜风一阵急过一阵,树叶沙沙作响,掩盖了四周所有轻微的动静,只有客房里的灯火跳动不止,在一众人或急或缓的呼吸里,见证着一个可能带来巨大危险的秘密。
此刻,远在东山上的“琳琅居”,一如既往的别致华丽,月色映照下,如仙宫入世,美不胜收,作为晚宴的举办之地,它恐怕要迎来一生中最盛大的经历。
宅子中设宴的大厅早已布置完毕,处处精致考究,四周雕花的白玉立柱间轻纱曼妙,将室外的繁花碧草隔在一片朦胧的颜色中,暗香浮动,如梦如幻。
月光自一侧斜下,刚好落在主位之上。
有人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尚空****的座位,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然后手一倾,尽数洒在地上。
8
夜宴之日,连老天都给面子,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傍晚时分,琳琅居前已是车马如流,门口的侍卫认真确认每位赴宴嘉宾的身份,逐一放行,确保每一步都是按计划进行,不出任何纰漏。
桃夭依然还乔公子,进门时她还刻意与司狂澜与柳公子保持距离,若无其事地向侍卫递出一块精致的描金麒麟方牌。那是之前从梁翁手里领的,作为进入宴会现场的最终凭证。
四十五位宾客悉数到场,个个精神饱满,华服加身,生怕怠慢了这场盛会。
就是大家都太过安静,从抵达到进入会场,一路上除了桃夭他们几个故作久别重逢状,时不时大声说话大声笑,顺便夸一下这宅子真是金碧辉煌人间少见之外,其他人,包括最早进来的梁胡二翁,都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彼此好像并不太熟的样子,顶多拱手问个好,笑一笑,便再无交流。若没有桃夭他们几人在里头活跃气氛,这几十人怕要让人误会是扮成人的木头。
不多时,众人于位置上坐定。意外的是,桌上并没有摆满珍馐佳肴,甚至连个当前菜的瓜果小食都没有,虽有杯盏,却空空如也。
梁翁胡翁端坐在主位上,冲大家微笑颔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顶多两个时辰。”坐在司狂澜后头,换了一身富贵绸衫的贺白,一边摇扇子,一边轻声说了一句,“我已尽力。”
“知道了。”司狂澜笑笑。
闻言,贺白旁边的柳公子拿绢扇遮住嘴,斜过身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本事……”
“职责所在。”贺白轻轻咳嗽两声,也不看他,只专心打量四周。
斜对面的桃夭就没这么安分了,她故意拍了拍桌子,大声道:“这是你们招待贵客的样子?外头看着挺富贵,怎的连杯茶都不给?”说着她又故意回头对后面的人道:“田帮主,你说是不是?”
换了装束,嘴上还贴了一撇胡子的罗先,看着桃夭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不得不粗声粗气附和道:“乔……乔公子说得有理,也不看看我们是何等身份,怎能如此失礼!”
其他人仍是不作声,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连梁翁胡翁也还是保持微笑,一句解释都没有。
但也的确不能怪他们,毕竟真正的梁翁胡翁现在正跟那八个嘉宾,加上真正的乔近安上官夫人,一起被关在烟霞林驿馆,由罗先他们的人看守着,没有命令绝对不能乱跑一步。
只能补救到这个地步了,没来的再不准过来,已经来了的先放到一旁,反正只要保证他们不靠近琳琅居即可。
至于眼前的“高朋满座”之景,如贺白所言,顶多维持两个时辰。
而桃夭跟司狂澜一致认为,不过配合一场戏,两个时辰足够诚意了,有人应该比他们更着急看到那个筹谋已久的结果。
又过片刻,天色已黑尽,几朵不识趣的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好好的月光,凉风里多了几分寒气,被撩动的轻纱顿时也缺了曼妙,不知不觉地萧条阴森起来。
“久等了,各位。”一个作寻常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从外头走进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纸册。他将纸册放在主位的桌上,跟梁翁胡翁笑了笑:“你们办事还算妥当。”说罢又从袖口里拿了一张纸放到他们面前,“我乃守信之人,拿了地址去接儿子吧。”
见状,贺白皱了皱眉,放在案下的手暗自捏了个诀,便见两个老头子赶紧拿起那张纸,一声不吭地赶紧小跑出了大厅。
桃夭捂着嘴,埋头小声问:“他?”
她袖口里有声音轻轻回应:“是。”
果然是个迫不及待的家伙啊,桃夭满意地放下手,这哪需要两个时辰,若不是想看他究竟有何意图,她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送走两个老头子,书生又抱起纸册,看着下头那些面面相觑的宾客们,礼貌地冲他们笑道:“各位,今晚的夜宴,改由在下来主持。”
他不慌不忙地走下来,将手中的纸册一一分发到众人的桌上,边走边说:“今次夜宴,无菜无酒,也无歌舞助兴,唯有这一份礼物招待各位。”
桃夭稍微松了口气,这家伙虽危险,但毕竟少点江湖经验,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一堂“宾客”有问题,更想不到坐在下头看他表演的,是桃都,司府,狴犴司。
打开那本黑色的纸册,桃夭几人皆愣了愣,那上头没有别的,只有一串名字,全部姓应……最末一个,是应凡生。
书生走回主位前,淡淡道:“各位贵客定然没有听说这些名字,与你们相比,他们从生到死都只是青垣县里一个不起眼的人,守着一间老宅子,摆着卦摊挣几个糊口的钱,还常被人说是游手好闲不求上进。这些不起眼的家伙,用上千年的时间去守着一个洞,为了这个洞,他们不在乎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放弃最宝贵的自由,后来还得年复一年地当一个杀人犯。听起来特别蠢对不对?”他自己都笑了,用脚点了点地,“他们死了以后,就埋在这儿,就在你们坐的地方。但是为了这座华丽的宅子,他们连躺在这里都不被允许。我只好把他们带回家,烧成灰。”
堂下自是鸦雀无声。
“别多心,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纸上那些姓应的干过什么事。”他笑着走下来,走到最前头的一张桌子旁,看着那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问他,“这位贵宾,我有个问题,你愿不愿意花上一千年时间去守一个洞?”
贺白手指一动,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是啊,没人会愿意。连你们这些当今最杰出的人都是这样的选择。”他还是笑,“如果没有那个洞就好了。你们不知道,应家的人用了一千年也补不上它,他们甚至用了自己的命去造封印,却还是不行。”
中年男人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我劳梁翁他们将各位请到这里来,只是希望各位能帮我一个忙。”他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又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希望大家能帮我补好那个洞。”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意料。
“这位公子,我们不知你在说什么。”司狂澜开口,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们千里迢迢过来,是来赴宴,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我们又不是工匠,哪能帮你补什么洞!”
桃夭也赶紧配合,皱眉指责道:“你这莫名其妙的小子,你当这场宴会是你家的晚饭吗,想胡闹就胡闹?你瞧不见整个琳琅居外重兵把守吗?识相点的,现在就跟我们赔礼道歉,本公子还能留你个全尸!”
罗先也重重一拍桌子:“太不像话了!当我们是什么人!”
他见自己犯了众怒,却依然面不改色,只笑着说:“没关系的,试一试吧。不过,若你们的命也补不好那个洞,那你们这群贵人跟应家这些草芥又有何区别?”
桃夭心下一紧,这家伙,果然还是绕回到人命上头。
“你究竟想如何?”贺白冷冷问。
“我讨厌那个洞,想补好它。”他认真回答道,“我猜,也许你们是对的,应家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太轻了,所以他们的封印压不住它。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声名远播的大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仰视着,所以我想把你们的命加到封印之中,也许这样,应家人千年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
话音刚落,他落在中年男人肩头的手稍稍一捏。
眨眼间,一团灰烬在他手下腾起,中年男人再无踪迹。
桃夭觉得袖子里的乌龟颤了一下。
“啊!妖怪啊!!杀人啦!!”“上官夫人”十分入戏,尖叫着朝大厅外跑去。
可是,一道微光闪过,他又原路冲了回来。
“咦?!”他左右看看,“怎的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来了,就别走了。”书生拍掉手上的灰烬,“应家的缩地之术,稍微变通一下便能留下贵客。外头人再多,也打扰不到我们。”
桃夭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好险呐,这是早做好了瓮中捉鳖的准备啊,若那些家伙真来赴宴,怕是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了。
司狂澜看了“上官夫人”一眼:“你跑什么?”
柳公子撇撇嘴:“宾客的正常反应啊,我配合一下你们的表演嘛。”
“不用配合了。”司狂澜看了桃夭一眼,“你说呢?”
桃夭皱眉:“既确定了他的目的,还演什么演。”
袖口里,一声叹息。
司狂澜朝贺白摇摇头,贺白即刻会意,深吸一口气,双手捏诀,又朝两旁一分,呵了声:“散!”
几十个黄纸剪成的纸人顿时从座位上弹起来,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偌大的厅堂上,只剩下他和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大人物”。
一直觉得占尽上风的他,看着一地黄纸,愣住了。
“看出你很有天分了,无论是造结界还是取人性命。”桃夭看着他,遗憾地说,“可惜就是少了点江湖经验。你以为绑了两个老头的儿子就万事大吉不用操心了猎物自会送上门来。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自信,起码也要找个眼线贴身监视那些猎物,以防万一才是,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嘛。”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哦,差点忘了,你只有一个人,要忙着在琳琅居布置,自然没工夫监视我们,不像我们这边人多,办起事来方便。”
他抬起头,看着他们,硬挤出来的笑容非常不自然:“你们是谁?”
罗先上前一步,青铜棍往地上用力一杵:“狴犴司奉命保护夜宴众人安全,蓄意破坏者,一律以犯上作乱之罪治之!”
“狴犴司……没听过啊。”他笑笑。
“没听过也不打紧。”柳公子边拔掉头上的簪花边说,“你莫再胡闹下去了,光是数数我们有几个人,你也该认输了。”
“认输?”他大概听到了最好笑的两个字,笑出了声。
“停下来吧。”乌龟从桃夭袖口里爬出来,落到桌子上,抬头看着他,慢吞吞地说,“是我请他们来的。”
他皱眉:“你?”
乌龟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就算把夜宴上所有人都杀了,封印也不会变强,那个洞还是补不好。”
他攥了攥拳头。
“即便你选在这里动手,应家的祖辈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安慰。”乌龟叹了口气,“你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他们最讨厌的事。”
月儿依然不肯露面,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摇晃晃。
“不对。”他深呼吸了一口,脸上浮现出十分坦然的笑容,“应家的人已经不在了,连葬身之处都没有,一把灰烬而已,安慰还是忤逆,他们都感受不到了。我也的确不是为了封印才做这件事,我只是想在这座踩着应家人尸骨建起来的宅子里,去证明那些在你们眼中闪闪发光的大人物,在我手中也不过是草芥罢了。”他的目光落在烛光上,“那块碑还是没有立。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提起李火牛了。他好像跟着那场火一起熄灭了。但你无论何时在青垣县里走一遭,还是随时能听到有人说这条路是员外修的,那座宅子是大人修的,谁又衣锦还乡了,谁又考上状元了,永远不变的称赞与惦记。”
“应凡生……”乌龟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堆话说不出来。
他的一生,它看尽大半,他说的话,又错,又不错。
说是求她杀应凡生,这乌龟又何尝真正动过杀心。
桃夭没有说话,铃铛也一直沉默。
“你给我听清楚,”贺白突然开口,眸子像蒙了一层冰,“随我们回狴犴司去。如今大错尚未铸成,不至于回头无路。”
司狂澜看了看贺白,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欣慰。
他却笑着摇头:“我只是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贺白上前一步,“想不明白为何我好端端的爹娘会化成灰烬,想不明白我小小年纪就要离乡背井,想不明白为何他人都能阖家欢乐衣食无忧,而我要吃尽苦头才能活下来。”
他一愣,涣散的目光突然聚拢在贺白脸上:“你……你是……”
“我姓贺。”贺白平静道,“我曾无数次梦见我找到了凶手,用各种方法置他于死地。我也以为我刚才就应该拿起刀砍下你的头,呵呵,但我居然只是跟你说……不至于回头无路。”
他的视线从贺白脸上滑落,手也无力垂下。
“不是每个吃过苦头的家伙都要变成怪物。”贺白指着他的手臂,“我听说,你阿爹给你留了一个法宝,你不要它了吗?”
他像是被什么戳中了,身子一晃,慢慢卷起袖子,突然笑出声来,抬起手臂对众人道:“是它不要我了。”
本该刻着名字的位置,被一块大大的伤疤取代。
他割掉了它?!
众人心下一惊。
他呆呆看着那块伤疤:“它不该留在我身上,那本就不是我的名字。我应该丧命在应家的刀下,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孩子。”他歪起头,一层黑色如打翻的墨汁一样在他眼中蔓延开来,“从小我就对那个洞充满了好奇,总想靠近它,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好奇,是亲切,是想念……是血脉里的牵引。”
一阵怪风席卷而来,以他为中心,吹散了他的头发,苍白了他的面色,也击溃了他最后一点与应家相连的心念,只剩下那一双装不下任何情感的,漆黑如深渊的眼睛。
桃夭皱眉,顺手抓起乌龟退开一步,对众人道:“不成,可能拽不回来了。他身上有别的东西在作怪。”
闻言,罗先当即祭出佛眼,白光金眼一出,只见应凡生大半身子都被包裹在一团火焰状的黑气之中,似火非火,熊熊燃烧,而那黑气的末端又拧成一条麻绳似的形状,长长地延伸出去,穿过大厅不知去向,此刻场面就如一只手臂无限长的怪手,从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伸出来,紧紧攫住了应凡生。
佛眼能照妖魅邪祟,可桃夭确定应凡生身上的东西并非妖魅,它没有妖气,只有凌厉彻骨的杀气,是她从未见过的古怪玩意儿。
既然不是妖魅,那便只能是邪祟了。
罗先的青铜棍已然照他的头顶击下,却被他退开一步徒手接住。
罗先只觉一股异常的冷气从棍子内部窜出来,连累他的手掌都一阵刺痛。
“不要碰到他!”司狂澜举剑而出,一把挑开罗先的青铜棍,旋即一剑扫出,剑气如虹,直冲应凡生而去。
应凡生居然自信到不闪躲,然而转眼间他的身体便四分五裂开去,破烂的棉絮一样落得到处都是。
“这么不经打……”罗先揉着手,“大人的血剑一如既往的霸道。”
“他跟寻常对手不同,若方才他抓到的是你的手,我怕你都没机会跟他打下去。”司狂澜看了看罗先的手,“亏得你有佛眼在手。而即便是佛眼这样的神器,都不能完全抵挡它的力量。”
柳公子对桃夭道:“这么容易就收拾了?”
桃夭摸出两颗黑中泛银的药,晃了晃:“不管是什么,这个一下去就真的尸骨无存了。贵得要死!”
贺白一直警惕地看着地上那堆不见血的“破烂”,从腰带上抽出一条雪亮的细丝,将两头的环扣戴在拇指上。
“你们都让开。”桃夭走上前,“我善后。”
话音未落,又一阵怪风袭来,地上的碎絮居然得了神力一般,骤然聚拢,眨眼间又是个好端端的应凡生,挺身立起的同时,一把大刀竟从主位的桌底飞出,得了指令似的,凶煞地朝桃夭心口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桃夭连退数步,幸而被司狂澜一把拽开,那大刀擦着她的耳际飞了过去。然而不等他们站稳,那刀就跟中邪了似的急速调头,直冲着司狂澜的背脊而来,来不及多想的桃夭竟把身子一斜,硬生生地拿自己的小臂挡开了刀锋,紧跟着才轮到罗先的棍子将大刀挑开。贺白一跃而起,手中细丝自刀身中间一割而下,只听当啷一阵响,那把跟了应家几百年的刀一分为二,颇有些窝囊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畜生!”桃夭怒极,也不管自己受伤没有,反手便将两粒药弹出去,只见此药一挨到应凡生,便立时化作一片尘雾,将他包裹其中。嘶嘶声中,他的身躯开始剧烈抽搐,而后越来越“垮”,很快便如坍塌的沙堆一样在地上摊成一片黑色的碎块。
柳公子冲过来抓她的手:“你疯啦?拿自己去挡刀?”
“知道危险你都没及时赶上来救我!”桃夭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迅速把袖子拉下来,“普通的刀罢了。我没事,就是手有点麻。”
“我离你最远哪来得及!”
“别狡辩,你咒过我多少回早晚被刀劈?”
“我没有!我说的是被雷劈!”
“……”
他们的对话,司狂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看着若无其事的桃夭,只问了一声:“真没事?”
“你挡天雷都没事,我挡个刀而已。”桃夭一吐舌头,“多发半年工钱,我就更没事了。”她还特意晃了晃手臂,“连衣裳都没伤到,一点血都没见,放心吧。”
司狂澜半信半疑,脑中闪现的还是刚才她不顾一切给自己挡刀的模样。
柳公子说得不错,这女人是疯了……
明明刀子没有挨到自己分毫,可司狂澜依然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不痛,却震**到心底最深处。
这回总该结束了吧,都化成渣子了。
罗先惊讶于桃夭扔出去的药,心想早知道这丫头与众不同,倒是不知道出手这么狠。
他站在离那堆残渣几步开外的地方,正要拿棍子去碰一碰,却不料地上突然一阵旋风,那应凡生居然又出现在旋风之中,就是状态比上回差点,破破烂烂的,似乎没有拼完整。一脸冷笑的他看了他们一眼,便随着那怪风冲出了大厅。
“呸!没完没了啦这是!”桃夭一跺脚,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袖口里的乌龟喊道。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好好待着别出来!”桃夭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出来闯**江湖这么久,被对手这样反复羞辱还是头一回。但,心里的不安却是一直在的,从没有哪一场对峙,让她感觉这么差,应凡生身上的东西,那股毫无怜悯的野火摧城般的破坏力,顽强得让她讨厌。
她顾不得身后的情况,以疾行术在夜色中穿梭。
但愿另一边的家伙们还扛得住……
9
青垣县可能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风,到处都是盘旋的力量,最先遭罪的是花草树木,它们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在夏季最茂盛的时候支离破碎,空中到处是残缺的花瓣和树叶,以及被连根拔起的青草等,此情此景,比得上天气最恶劣的塞外荒漠,哪里还有半点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影子。
各处屋舍全部关门闭户,街头不见一个人影,所有人都在抱怨怎的突然变了天。
应家老宅的后院里,长发翻飞的邱晚来站在那口井前,半眯着眼睛,几枚毒性未知的短箭夹在指间,镇定地看着冲进来的应凡生。
贺春花稳稳地蹲在她身旁,黑色的长毛迎风摆动,不怒而威。
磨牙和滚滚稍微狼狈一点,滚滚死命抱着磨牙的腿,磨牙用力抱着旁边凉棚的柱子,这才稍微稳住了身子,不至于被这阵巨大的怪风吹翻过去。
兵分两路,夜宴需要人去,应家的“井”也得照顾着,尤其这几天还是它犯病的时候,更加疏忽不得。出发前,桃夭还特别跟贺春花说,放你在这里,就是要你断他的后路,虽然我们都不知这个洞到底是什么底细,但起码能肯定他身上所有力量的来源都在这里。万一我们在夜宴上有纰漏,被他逃掉的话,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报复,他一定会想法子让自己变得更强悍,所以你得守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变化,以你的能力,至少能抵挡一时半刻吧。
面对她的安排,贺春花却是懒懒道,十个我在这里又如何,你们都说那个洞谁都补不上,只要它还在,不是应凡生也会是别人,收拾应凡生不算什么,把这个洞收拾了才是正事。
谁不知道这才是正事呢,可应家花了一千年都做不到的事,就算换了他们也难以在三两天找出对策啊。所以桃夭只拍了拍它的猫头,笑道,实在不行,你现个原形,然后一屁股坐上去,说不定就给它封上了。
贺春花翻了个白眼。
不管怎样,有猫馗与铃星大人在,稍可放心。至于拿不动刀扛不起剑的磨牙和滚滚……他们照顾好自己就算帮大忙了,万一中的万一,他们谁都收拾不了应凡生,就让他念经烦死他吧,说不定也是个解决的思路。
此刻,应凡生打量着这几个挡在他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迈步朝那已是黑气翻腾的井口走去。
他离井口越近,那黑气便翻涌得更厉害,并发出一阵咔咔的声音,肉眼可见的裂纹,从堆砌了几百年的青砖上慢慢爬出。
嗖!
一支短箭扎到他的膝盖上。
应凡生身子一歪,单膝跪在地上。
“剧毒。”邱晚来冷看着他,“你束手就擒,我还能给你解药。”
应凡生的脸色更难看了,白中透出惨淡的青黑,毕竟还是凡胎肉身,毒药似乎依然会起作用。
“你还没有罪大恶极,现在停下来还能活命!”桃夭从门口冲进来,大声道,“你一个一百多斤的大人,甘心被这些连重量都没有的龌龊玩意儿玩弄吗?”
慢她一步进来的司狂澜,看着眼前情景,冷冷对他道:“应凡生,错在邪物不在你,何至于要同我们拼命?你应家的本事是用在这上头的吗!”他特意在他的名字上加重了语气。
应凡生歪了歪脑袋,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在这瞬间皱了皱眉头。
柳公子低声道:“小心些,我怕你们叫不回他。”
罗先与贺白没有作声,只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应凡生慢慢起身,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拔掉毒箭,抬起了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桃夭心下一沉。
又一支毒箭扎在他另一个膝盖上,这次他跌得更重,爬起来也更快,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而诡异的是,随着他前进的心越来越坚定,毒箭在他膝盖上留下的伤口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邱晚来心下一怒,解下挂在腰间那细细的乌金铁链冲了上去。以她的本事,不出片刻就能将他绑成个粽子,臭小子,竟连毒药都不怕。
“你是人!别让他碰到你!”桃夭大喊。
但还是迟了一步,在邱晚来拿铁链锁他时,他趁势抓住了她的手。
一股带着寒意的灼痛从她手下传出,正吃惊时,对方却突然松开了手——一只九首巨猫及时咬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一甩头,一半的他上了半空,留在猫嘴里的另一半被不屑地吐出来。
知道猫馗的力气大,可也没想到一口就咬成了两截……
“这样的实力,你们五个人都收拾不了?”贺春花瞟了他们一眼。
话音未落,一分为二的应凡生竟又在怪风中合为一体,仿佛刚才那一击对他只是个笑话。
贺春花吃了一惊。
“分成多少块儿扎多少毒箭都没用。”桃夭看着他继续向前的背影,“因为我们对付的一直不是他,是霸占他身体的玩意儿。那个洞应该早就不想只当一个被限制了自由的狩猎者了。”她看着那口井,皱眉道,“它需要一个真正‘出来’的方法。”
“不能让他再靠近那个地方!”司狂澜拿过邱晚来手中的铁链,快步上前,准确套住了应凡生的脖子,用力往后一拉。
应凡生仰倒在地。
柳公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捏诀使出一个定身咒,一道弧光从应凡生头顶闪到脚下,令他动弹不得。
而就在众人稍许松一口气时,只听到应凡生一阵怪笑,脖子上的铁链瞬间碎成了铁粉,柳公子的咒也失了作用。他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如胜利者一般朝井口走去。
他不是妖怪,却比妖怪难对付一万倍,桃夭的脑子飞快地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用。
“应家有儿初长成,凡心凡人守众生。”
一道白光从桃夭袖口里落下,乌龟趴在地上,慢吞吞地朝他爬过去。
他停住了。
“应凡生,你家不在那里啊。”乌龟看着他的脸,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你阿爹给你洗澡的地方,教你走路说话的地方,都不在那里呀。”
他看着爬过来的乌龟,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后院里的白光越来越亮,而乌龟每往前爬一截,身体就大一圈,无数蒲公英状的光团从它的背上飞出来,在半空中盘旋成了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人形,男女老少,面容清晰。
如此场面,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两个人形轻轻飘落到应凡生面前,一个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一个是体态健硕的年轻男子。
应凡生愣愣地看着他们,黑如深渊的眼睛里似有奇怪的光闪过。
他们面带笑容,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个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一个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不可能有任何感觉的,连实体都没有的家伙。
他眼睛里的黑暗渐渐缩小,露出了久违的正常的眸子。
“阿爹……火牛……”他伸手去抓他们,眼泪夺眶而出,“你们好久没回来了,我做梦都在想你们!”
他们依然微笑着看他,然后渐渐淡去,又化回小小的光团,回到了乌龟的背上。
他踉跄着去追,没站稳,跌倒在地。
“既还记得他们的脸,为何还要往那深渊去?”乌龟问他,“别去了,你姓应,你一生都与它为敌,怎能输在这里?”
他抬起头,怔怔看着它,摇头:“我不想输,我只是想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它问。
“我们为陌生人献出一切的意义。”他看着他们每一个人,“我尽力了,但我找不到。”他慢慢站起来,眼中满是失望。
他一步一步地倒退,眼中的黑色又开始蠢蠢欲动。
“你阿爹把你捡回来时,你也是他的陌生人。”桃夭看着他的眼睛,“应凡生,因为有像你们家这样的人存在,这个世界才没有变得更糟糕。”
他愣住,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体也剧烈颤抖起来,但是,他终还是怪笑起来:“我要回去了。”
可转眼间他又皱起眉头,痛苦道:“我已经被困住了,它一定会带我走的。”
“该走了,该走了!”
“不……等等。”
“走!走!走!”
“不行……不行……”
“你是我的啊!”
“不对!我不是你的……我是应凡生,不是你的!”
一时间,各种矛盾的表情在他脸上轮番出现,被撕裂的灵魂在语无伦次的对话里做着最后的博弈。
最后,他用力抠住井口,回过头,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对他们大吼:“把我带回来!快!!”
带回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真正把他带回来。
在场的,都是见惯生死的人,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然而只在这一刻,机不可失的理智与微妙纠结的情感,在每个人心里对撞。
然而,一切都只有刹那的暂停。
一柄利剑剖开夜色,红色的光在它身后落成一道耀眼的轨迹,正中应凡生心口。
司狂澜的剑,快过桃夭的药。
她侧目看了看司狂澜,他比任何时候都沉静,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很随手的事。
她默默将手里的药放回了布囊。
另一边,应凡生靠着井口滑坐下来,脸上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拿手指在那块伤疤上,一笔一笔写着字……可惜,还是没有力气写完。
他看了乌龟一眼,说:“我救你,是因为你被困在网里。我也是。”
乌龟迎着他最后的视线,看见的,却是多年前,那个急吼吼地要把他从网里放出来的小孩子。
应凡生慢慢垂下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一片灰烬扬起,如乱雪纷飞,地上再无他的踪迹。
司狂澜收剑回鞘,众人皆面色凝重。
保住了几十条性命的安危,十几年悬案亦真相大白,犯人伏法……明明是个好结局。但,为何心头还是拧作一团,不得舒展。
磨牙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然而,还来不及念出下文,后院里便是一声巨响,只见那井上青砖突然炸开,火焰般的黑气从露出来的洞中愤怒冲出,带着一种绝望咆哮的姿态。
滚滚一声叫唤,居然整个身子都离了地,被无形之力拽着朝洞口而去,幸而被磨牙一把抱住。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只手抱着狐狸,一只手抱着桃夭,整个人几乎被扯着横飞了起来。
骤然加剧的怪风,似要将所有人卷起来,吞进它冲破了封印的嘴里。地面也在此刻异常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一个藏在下头的大家伙在蓄力乱拱,只等时机一到便冲破束缚,为所欲为。
怪风中的力量太过强悍,桃夭一手拽着磨牙,司狂澜及时拖住她的手,柳公子又使出全身力气拖住司狂澜,这才勉强立住。另一头,贺春花将狴犴司那三人护在身后,猫爪死死抠在地上,都还是被那股怪力拖着往前挪了好几步。
更麻烦的是,受影响的好像不光是他们。
院墙外头隐隐传来尖叫,几个小孩子像狂风里的树叶一样从墙上被“吹”了进来。
然后是两只猫,三只狗,还有一群咯咯乱叫的鸡,也被卷在半空中飞了进来。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看样子这个失去了应凡生的洞,已经愤怒到要把整个青垣县的活物都拽进来。
司狂澜抱住一个孩子,桃夭抢过一个,贺春花的尾巴卷住一个,磨牙抱住两条狗,滚滚抓住一只鸡,其他人也是尽量护住这些无辜的家伙。可这样下去,又能保住多少,等全青垣县的活物都涌过来时,他们自己恐怕都危险了。
现在他们终于能完全理解,为何应家花了一千年的时间都补不上这个洞了。它的力量超过了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认知。
柳公子皱眉,对司狂澜和桃夭喊:“我要放手了,你们自己先稳住!”
“你要做什么?”桃夭警觉道。
“你我什么身份,怎能被这鬼东西玩得团团转?”柳公子咬牙道,“我下去看看。”
“不行!你忘了那些被它拽过来的活物最后都变成什么样了?”桃夭厉声道,“现在根本不知它的底细,如果你也无法对抗那种力量呢?你要变成比应凡生还可怕的存在吗?”
“可再这么下去,我们早晚要被拖进去!”
“还是我去吧。”司狂澜将桃夭交到柳公子手里,提起插在地上的剑,“有它在,那个洞或许奈何不了我。”
桃夭一把拽住他:“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危急时刻,一团巨大的白光腾空而起,好像完全不受怪力的影响,不疾不徐地朝洞口飞去。
众人一愣,那空中之物不是乌龟是谁?只是它现在的身量好像又变大了,连模样都跟之前不同了,虎眼鳄口,额头上还生出了一对龙角,四肢上的鳞片虹光闪烁,看上去虽十分古怪丑陋,却自带几分威严尊贵,只是它驮在背上的那些光团依旧闪亮,数量还越来越多的样子。
轰一声巨响。
乌龟落地,刚好趴在洞口之上,将它盖得严严实实。
怪风骤停,失了牵扯之力的众人顿时跌在地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猫狗挣脱出去,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桃夭抬头,只见乌龟的背上长出了一个半透明的长方形玩意儿,白光耀眼之间,又有无数人形在其中闪动。
“我的同族喜驮盛名之人事,只求早日化龙登天。”乌龟冲桃夭咧嘴一笑,“我因生来样貌特殊,自小不被族群青睐,也没有什么化龙的奢望,故而多年来孤身游走四方,逍遥山水。可是身为赑屃,还是本性难移,我们生来的意义,就是尽可能长久地‘记住’,而我的天性,偏就是只爱记那草芥之名。”
桃夭呸掉嘴里的土,爬起来打量着它:“草芥之名?”
“嗯。戍守边关半生的军士,为救溺水小童而亡的樵夫,默默在乡野贫苦之地悬壶济世一生的大夫,寒来暑往挑着担子往各处叫卖的小贩,盯着毒日头修屋建桥的工匠,葬身火海的潜火兵,用千年时间守一个洞的术士……那些所有尽力活完了自己的一生,但既没有金山银山也没有蟒袍加身,甚至都不会被多少人知道并记住的,草芥之辈。”它如是道,“我发现,每当我在这些逝去的凡人坟前喊出它们的名字时,我的身上就会多一团光,很小,但很亮。我活了太长的时间,已经数不清我身上驮着多少这样的光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是我的力量让它们的名字以这种方式留了下来,也许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那只是他们留在世上的一点惦念,或是曾经来过这世间的一点痕迹。”它眨了眨眼睛,“我管它们叫芥灵。”
“芥灵……你好像创造了一种连我都没听过的妖怪。”桃夭的视线落在它的四肢上,皱眉,“你的脚……”
它的脚,开始有了石化之像。
“哦,刚才那个情况,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它轻松道,“虽然我一直很贪恋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想过要那么快变回本相,毕竟一旦做了这个选择,我就再也不能到处跑了,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日复一日地驮着我的碑,停留在漫长的时间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司狂澜仍是最理智的一个,问它:“你确定你能封住它?”
“现在不是封住了吗?”它笑了一声,“我也是试试,毕竟我真实的体重真的很吓人,而且,我觉得我身上还有额外的重量。说不定正是因为有它们,才镇住了这个不老实的破洞。”
他们抬头,它背上的“碑”依然光华耀眼,因为它的存在,那些曾活在不同时间里的人们,他们的脸孔,笑容,眼泪,还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牵挂,都永远留在了这只妖怪的背上,哪怕世间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它还记得。
桃夭蹲到它面前:“不后悔?”
“多给我点时间去选择,我可能会后悔的。”乌龟认真道,“可你们都要被吞了,我哪还有多余的时间。”
桃夭不禁摇头一笑:“我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被有求于我的妖怪救下来。这下好了,我的面子又没有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也没有机会说出去。”它耷眼看了看,自己的四条腿已经成了四根粗壮无比的石柱,“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们,我现在只觉得身子下面依然有一股不甘心的力量在乱窜,我能镇住它多久,不好说。”
“放心,既然我知道了,自然不会放过它。”桃夭伸出手,往它的前脚上拍了一下,“但规矩还是规矩。”
“那是自然,我从不赖账。”它又笑笑,“只是你以后要小心,拿我做药可别崩了病人的牙。”
桃夭笑着拍拍它的脑袋,又问一句:“叫了你这么久的乌龟,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它想了想,说:“既然他叫我缓缓,那我就叫缓缓吧。”
“那就多谢了,缓缓。”
“不客气。”
“以后我得了闲,会来看你。”
“别空手,带点包子来。”
“行……”
院子里,渐渐亮如白昼。
10
今日,晴。
清晨的阳光已是金亮一片。
应家的后院里,多了一座高高的石碑,白色的,如玉光滑,石碑之下,伏着一只巨大的白石赑屃,很是沉着威武的模样。
碑上的碑文也是与众不同,没有别的内容,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张石头、牛二妹、许青青、方长安、林觉……应琴之、李火牛……应凡生。都是青史不留名的小人物。
而最后一排名字上,有一个硬挤进去的,新刻上的名字——缓缓。
字很丑,但真诚。
此刻,青垣县的街头还是满地狼藉,昨夜的飓风来得太凶猛,众人担惊受怕了一夜,直到天明日出才小心翼翼地开门探头,一见到同病相怜的邻居,便纷纷把昨夜各自的遭遇添油加醋交流起来,不消半天,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什么谁家的牛马飞上了天,谁家的房顶都没了,谁家的孩子被吹到了别人家里。太吓人了啊,难不成是他们有谁做错了事招惹了哪一方的神灵,可明明他们都很安分守己啊。
踩着满地的碎叶断枝与砖头瓦片,桃夭站在还来不及收拾好的街道上,抬头看了看越发刺眼的阳光,竟觉得有几分少有的眩晕感,昨夜明明也没费什么大力气,但就是觉得疲倦,好像身体里被抽走了几根骨头似的,缺了一点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很快又是万事大吉笑嘻嘻的轻松神情。
“还说是带我们来消夏玩耍,又被坑了。”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又一巴掌拍到滚滚的屁股上,“都要回去了,你还抓着人家的鸡做什么!”
滚滚哼哼了几声,不甘心地松了口,放开了那只惊慌失措的小鸡雏。
她一转头,正好瞧见磨牙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风停了,洞也封上了,能不能高兴一点?无精打采的,还以为昨晚你遭什么大罪了呢,最轻松的不就是你吗?”
磨牙还是高兴不起来,抬头道:“桃夭,如果昨夜没有赑屃,你不觉得我们差点就束手无策了吗?”他叹气,“咱们一路来制服过那么多敌人,解决过那么多危险,从没有哪回像昨夜那样,不是输赢的问题……是无力感。在我们每个人于狂风中勉强坚持时,我就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是谁啊?是桃都的桃夭柳公子,是司府的小阎王,是狴犴司的高手……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这种感受,虽然那个洞已经封了,但我心头还是很不安。”
桃夭一怔,是了,小和尚说得不错,就是无力感……昨夜,她对付的是一个看得见又看不见的敌人,原来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桃夭也不是一个每次都能赢的人。虽然看起来还是他们赢了,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一仗,她却是输了的,她不服气,不舒坦,但事实就是事实。
“别扯那么多,你就是胆小而已。”她弹了一下他光亮的脑门,笑道,“吃鱼吃多了卡一回鱼刺,不丢人。下回注意吧。哦,忘了,你不吃鱼的。”
磨牙看着她一如既往没心没肺的笑脸,无奈地摇头。
“若卡一回鱼刺就卡死了,便是另一个故事了。”柳公子揉着挂上黑眼圈的眼睛,故意破坏气氛,“你总是这样,做什么都只依着自己的性子,半分不肯跟人商量。”
桃夭瞪他:“我哪里没有同你商量了?去见赑屃的时候不也叫上你了吗?所有计划里你都在啊。”
“那是被我发现了,你不得不算上我。”柳公子瞪回去。
“好好!”桃夭举手投降,“以后我哪怕去上茅厕也预先通知你一声,行了?”
“好啊,你敢通知我就敢去。”柳公子掐了她一把。
“哎呀别闹!”桃夭嬉笑着逃开他的手。
她改不了的,她就是习惯了嬉皮笑脸,习惯了将所有不妥的情绪放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抱歉,不是不同你们商量,只是想尽可能不让你们沾染到真正的危险。
“可有一件事,你想过没有。”柳公子突然严肃起来,“如果世上不止这一个‘洞’,该如何?”
桃夭皱眉,旋即又舒展开:“能如何,要么期待它们还没睡醒,不能对活物下手,要么期待有人跟应家一样执着啰。”
柳公子想了想,没再说话,心头却是默默地打算起来。
街上行人渐多,不少人拿着工具开始清理各处的杂乱,在飞扬的尘土里一边庆幸一边抱怨。
司狂澜在他们后头,与贺白他们交代着什么,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到桃夭身上。
贺春花打着呵欠,懒懒地蹲在一旁的屋檐下。桃夭悄悄摸到它身旁,拿胳膊碰了碰它。
它往旁边缩了缩:“困得很,不想说话。”
“可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会甘心留在他身边?”她朝贺白努努嘴,“说说呗!”
它不说。
“说说吧!”她挠它下巴,“不说我可不走了,留下来烦死你。”
它已经烦得不行了,趴下来,咂咂嘴,说:“他拿一只眼睛换了我。”
“哦?”桃夭吃了一惊。
正要继续问下去,头顶上的光却被一个人遮住了。司狂澜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道:“通宵未眠,精神还这么好?”
贺春花得了这救星,赶紧跳开,回到贺白身边。
“喂!”桃夭跳起来指着它,“你躲不过去的,这回不说下回你也跑不了的!”
谁知司狂澜却趁势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拉——并非她所说的一点事都没有,一道刀伤清晰可见。意外的是,没有一点血肉模糊的迹象,只是一道稍微豁开的口子,像切在任何没有生命的物体上一样。
桃夭飞快地抽回手,放下袖子,心头微微一阵慌乱。
司狂澜皱了皱眉,只说:“身为大夫,自己的伤口也不包扎一下?”
桃夭一笑:“没事,我不流血的。”说罢,她便跟个没事人一样,跑开去跟柳公子他们勾肩搭背叽叽喳喳了。
是不是天塌下来,她也是这副无所谓的模样?
落在身上的阳光越来越灼热,司狂澜看着前头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第一次有了想真正去靠近、去了解一个人的念头。
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他想不到的秘密?!
“走吧。”他跟她擦肩而过。
狴犴司那几个人,拱手相送。桃夭冲他们挥挥手,赶紧跟上去。
“后面的事,他们会处理的对吧?”除了遭殃的平民百姓,她还想到一塌糊涂的琳琅居,还有那些在青垣县外头绕了几天的家伙,以及那几位被关在驿馆里的大人物……她甚至都能想到他们此刻愤怒到要杀人的脸了。
司狂澜一笑:“怕被人追杀吗?”
桃夭白眼他:“他们能奈我何?我是体谅青垣县的无辜百姓,大半夜差点被吹上天,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还突然多出一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碑……总得给人家一个解释不是。”
“狴犴司自会安排。”司狂澜看着街道两旁忙碌的人们,“也不会有人来追杀你这个无名小人物的,我会替你保密。”
桃夭哈哈一笑:“那我多谢二少爷了。不过嘛……”她看着那些普通的路人们,“如果没有我们这些草芥般的小人物,大人物们的世界也好不了的。不然,我想不出为何缓缓的那块碑会那么重,重到可以压制住那么大的恶意。”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往应家老宅的方向看过去。
隐约还能见到那块碑,在光线里呈现出温润干净的颜色。
说到做到,得空会回来陪你说说话的,带着包子。
桃夭在心里对大乌龟说道。
尾
马车在往京城的路上疾驰。
想到再过几天就能吃到展师傅的好手艺,大家的情绪终于好了不少。
几天前,当他们的马车从青垣县的东山脚下路过时,桃夭特意伸出脑袋去看了眼山上的琳琅居,它还是完好无损地留在老地方,一群人正紧张地进进出出。她想,可能它的主人正为搞砸了的宴会而懊恼遗憾,本以为借出这方“宝地”不但能结识各方贵人,说不定还能得天子赏识青云直上,结果却是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收场。
桃夭想了想,觉得就这么走了好像不太对。她叫停了马车,又对柳公子耳语几句。
柳公子挑了挑眉毛,说了句:“行。”然后他下了车,径直往琳琅居而去。
磨牙不解:“柳公子去干啥?”
“给那位秦大人的豪宅送个礼。”桃夭狡黠一笑。
司狂澜看她一眼,没说话,继续读他的书。
片刻之后,柳公子回到马车上:“行了,走吧。”
磨牙自是要刨根问底:“你送了什么礼物?”
“这个啊……”柳公子挠挠鼻子,“就是用了点我的小手段,让他们这个宅子吧,以后大半夜的一不小心就能碰见可能是应家的人坐在大厅里吃饭,或者从墙上穿过去,又或者站在床头听你说梦话。”
磨牙倒吸了一口冷气,抱紧滚滚:“虽然我不是很赞成吓唬人,但我觉得你们这个礼物……也不是不可以。”
“咦,我家磨牙今天居然转性子了?”桃夭笑出来,看着窗外那渐渐落在远处的宅子,“那秦大人花钱买地,本也没毛病,我只是不欣赏他们轻贱他人的样子。”
马车转了个弯,东山上的一切彻底消失。桃夭放下帘子,嘻嘻一笑:“都是一块地上的邻居,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这件事记下来啊!”柳公子提醒,“我说,是不是早就超过一百件事了?”
磨牙一哆嗦:“没有没有,肯定没有!”
“没到,也不远了。”柳公子冲他舔了舔舌头。
滚滚不知感受到了什么恶意,挥着爪子冲柳公子龇牙咧嘴。
“敢凶我?”柳公子拧着它的耳朵,“嘿嘿,你也跑不掉的!红烧狐狸!”
“你不要动它!”
“又吐我口水!你怎么教它的!”
“你自己讨人嫌还怪别人!”
“你们两人一狐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我通宵没睡。”
“不能!我们也没睡啊!他老是拿狐狸来恶心我!”
“唧唧唧唧!”
“你看,它还骂我!”
车厢里又闹腾起来,三个家伙一如既往为了各种无聊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但是,挺好的,起码都活着。
司狂澜又翻了几页书,一张叠好的纸夹在书页之间。那是他顺手夹在里头的。出发来青垣县之前,苗管家除了给他们备好行李,还老怀安慰地给了他这张纸,嘱咐他一定要收好。
那是桃夭练字的珍贵成果,他那个枕头大的红包,总算没有浪费。
“桃都镇妖邪,司府解是非。都言精怪惑人心,哪知人心本精怪。”——字虽然进步不大,话却说得还不错。
他的手指从纸上滑过,又不动声色地翻过书去。
旁边的吵闹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侧目瞟了瞟那个突然闯进他生命里的不速之客,嘴角微微扬起。
马车穿过午后的阳光,再崎岖的山路也没有阻碍到它回家的速度,当然也不会阻碍到马车里那些嬉笑怒骂的家伙们。
前路虽充满未知与危险,但只要他们还是他们,定可平安喜乐。
《百妖谱.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