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杯祝你觅良人,二杯祝你子绕膝,三杯祝你常欢喜。
*
灶火在司府的厨房里烧得正旺,柳公子揭开蒸屉的盖子,看了看里头那一堆奇形怪状的可能叫包子的食物,又拿一根筷子逐一往包子上戳了戳,露出满意且陶醉的笑容。
一旁的磨牙踮起脚往蒸屉里瞅了一眼,很为难地问:“你的包子怕是刚自相残杀过?”连趴在他肩头的滚滚都露出嫌弃的神色。
“去去去!”柳公子砰一声盖上盖子,“都跟你的光头一样圆不溜秋的有何趣味?我柳大厨经手的食物,美味跟创新同等重要。”
“那你也不能把包子做成四方的啊!”
“谁规定包子一定要是圆的!好吃不就行了!”
“可也不好吃啊……”
“把你包起来一定好吃。”
“我只是诚实说出我的感受,你每次都如此浮躁。”
“滚滚滚滚……喂我不是叫你这只蠢狐狸,立刻马上从我脑袋上滚下去!”
身后的日常闹剧完全吸引不到桃夭的注意,她抱着暖手炉坐在厨房的门槛上,面似无聊地望着从屋檐下淅沥而落的雨水。
自沐州归来已好些日子,帝都也终于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只是今冬尚未落雪,倒是连下了好几场不大不小的雨,苗管家说今年天气与往年不同,都这个时候了还只见雨不见雪,往年此刻,地间积雪随随便便都有几寸厚了,只不过虽无雪,却更冷。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天苗管家曾笑眯眯地问她,“桃丫头,你说是不是?”
“影响风霜雨雪天地节气,那只枫生可没这么大本事。”桃夭盯着他那张开开心心的脸,“你挺高兴的嘛?”
“刚刚收回一大笔欠账,是挺高兴,哈哈。”他晃了晃手里的账本,正要走,又回头对她道,“现在我更确定你没有骗我们任何一个人,你确实是一位大夫。”
桃夭挑眉:“平白无故的,说这话为何?”
“二少爷说,你拿最贵的药给了最没用的妖怪。”苗管家朝她眨眨眼,“你只是看起来很胡闹。”
“夸我?”
“我总是夸你的。”
“既如此,你刚说你收回一大笔欠账,那是不是代表今年过年给我的红包可以比枕头还大?”
“我也想啊。可二少爷发了话,要拿你的新年红包来抵扣被你毁掉的衣裳。所以……”
“他要不要脸的!不就是弄脏了一丢丢而已?洗洗不就好了!再说他那件破衣裳哪值那么多钱!”
“不便宜……可能真要枕头那么大个红包才能买到同等的料子。”
“……这样吧苗管家,回头你把他的衣帽鞋袜价钱都写给我,我以后挑便宜点的出气。”
“哈哈哈,你这丫头怎的突然就不聪明了,最省钱的法子难道不是你好好同二少爷相处么,不生气就不用出气了嘛。”苗管家戳了戳她的脑袋,大笑着离去。
问题是他能给她“好好相处”的机会吗?当然不能!
桃夭吐出一口气,颓丧地垂下头,这几天的心情跟天气没两样,灰灰冷冷懒洋洋的,冬天实在不是个容易开心的季节,连带着睡眠与饭量都受影响,自沐州归来后便总是如此了,好些个夜里总毫无征兆地醒来,并非新换的枕头不舒服,也非噩梦作祟,只觉刹那间脑中心中空茫一片,身无靠,魂无依,而已。怕是那日在冰河里冻了身子惹下病根,再坏些,便是呛水时吞了趸鱼散在水里的血肉秽物以致肠胃不适,可笑可笑,能医不自医到底是遇上了。
反观那司狂澜,仿佛根本没同她去过沐州,归来后照例深居简出,就算在饭桌上也对在沐州的经历只字不提,除了与苗管家商讨正事,不与他人多说半句,往常还能在门庭走廊与之偶遇,而这些天除非特意去妄园爬墙偷看,否则便连他的衣角都瞅不见。苗管家说年底总是大事小事堆积,二少爷少不得比平日里忙碌,这不,前几天二少爷大少爷一道出了门去,去哪儿自然是不会同他们这些杂役交代,还是终于抄够了姑娘们八字喜获出狱的司静渊透露了一点,这趟是去洛阳办点小事,临出门前还欢天喜地跟她讲回来给她带好玩儿的。虽然她实在想问他们去洛阳干啥,但一看到司狂澜那一身可与严冬寒气较高下的孤高漠然,便速速收了那份好奇心,只将两匹好马的缰绳塞到他们手里,故作老实状说道:“少爷们保重,一根头发丝儿都别掉,大家可盼着你们好手好脚回来发过年红包呢。”司狂澜斜睨她一眼,翻身上马,只对司静渊说声“走了”,一个字都没留给她。然后她在司静渊的“你好好待在家里别捣乱啊”的大嗓门里,目送兄弟俩远去。
真是去办点小事吗?小事需要司家两个小阎王一同出马?该不会是那什么狴犴司的人来找麻烦了?对了,这么些时日了也没顾上打听这狴犴司到底有何背景,司狂澜说他还在这鬼地方当过官?怎的莫名觉得吃亏呢,自己把桃都的底细都跟他们交代清楚了,那他们的底细呢?若此番不是被找麻烦,他们偏又去洛阳,去见谁呢?那个岳门主?该不是他女儿又被妖怪坑了?等等,司静渊是不是说过那位岳大小姐的八字够硬,配司狂澜正合适这种话?论家世品貌,好像真能配得上——咩咩咩!身后马圈里传来响亮的声音,打散了她满脑子的问号,她做个鬼脸,想这些干啥,跟她有啥关系,又回头对那匹马瞪眼,骂它好好一匹马非得学羊叫真不正经!马儿不生气,叫得更欢快更响亮,她哼一声,拂袖而去,心下有点恼,又不知恼个什么,大概还是那匹学羊叫的马特别讨厌吧。
“吃不吃?”形状诡异的包子递到她面前,柳公子顺势坐到她身旁,“天气好坏呢。”
“拿走拿走,你几时才能做出人吃的东西。”她嫌弃地推开。
“哎呀哎呀,某位少爷一走,某人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了,本来就不漂亮的脸,还拉得跟马脸一样长,我的包子都比你好看。”柳公子把自己的作品塞进嘴里,故意拖长声音道,“啧啧,女孩儿大了,留不住啦……”
“啪”一声响,桃夭一巴掌拍他嘴上,整个包子全进了嘴,差点噎死他。
“肤浅!”她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事实罢了。”柳公子拍着心口好不容易把包子全咽下去,“从沐州回来后你就不太妥当,大家这么熟,你心思有什么动**,我岂会感觉不到。”他突然伸手把桃夭的脸转过来,一本正经道:“沐州之行,真的只是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一条趸鱼而已?”
“谁说不费吹灰之力?我最贵重的一颗药都没了!”桃夭愤愤然,“你是不是一到冬天脑子就不好使,不早跟你说过了?”
“冬眠不影响我脑子。”柳公子盯着她的眼睛好一阵子,松开手,笑笑,“但愿你只是心疼你的药。”
“我当然心疼!天气又差,你做的菜又难吃,心情好得了才有鬼。”她用力擦了擦脸,“接下来的头等大事,该是跟苗管家建议请个真正的好厨师了。”
柳公子打个呵欠:“头等大事……怕是你要找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半分踪迹吧。”他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是要靠你自己意念寻物,还是让司家帮忙,你自己考量清楚。反正那个人说回来就回来,你交不出东西,咱们就抱在一块儿死呗。”
“真这么倒霉也是你先走一步,那个人肯定先把你炖了。”桃夭冷哼一声,倒是丝毫不着急,“我丢的东西我会找。”
“你还要蒸多久啊?水都要蒸干了!”被迫帮忙看火的磨牙在灶台前大喊,“还有这些青菜要泡多久啊!”
“来了!”柳公子扭头应一声,又淡淡甩下一句,“你终是桃都的桃夭,喂马的小杂役……玩玩便罢了。”
桃夭微怔,旋即冷笑:“看好你的灶台便是,废话都给我吞回去。”
“废话我可不爱吞。”柳公子冲她“嘶”一声露出蛇牙,朝灶台那儿一偏脑袋,“我要吞的在那儿呢。一百件事,我的账记得清清楚楚。”
“滚!”桃夭不再搭理他。
厨房里再度吵闹起来,在放不放盐的事上柳公子跟磨牙又争个没完,趁机偷吃的滚滚却因为吃进去又吐出来这个动作伤透柳公子的心,一把将它抓过来盖在锅里说要蒸了它,惹得磨牙又跳又叫要跟他拼命,所谓人间烟火气,总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似乎也只有此情此景最能抵御乌云寒雨中令人不悦的低潮。
许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第一次见到柳公子跟磨牙的情景都模糊了,脑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总是与他们有关的各种鸡飞狗跳的场面,一条冷冰冰光溜溜的蛇,跟一个头上同样光溜溜的小和尚,不知从几时开始变成了她生命里的两颗药,药效单一,专治冷清。
可冷清是病吗?不算吧。
桃夭回头看他们一眼,如果将来有一天分开了,应该不会太难过吧,毕竟柳公子做的饭那么难吃,磨牙又啰唆婆妈得像个心软的老太太,狐狸更不用说了,谁会喜欢一只喜欢拿尾巴当抹布并且还掉毛的家伙。再说,她曾一个人走过那么长的路,也没死不是。
柳公子说得没错,她终究是桃都的桃夭,只需要出色的医术,能震慑千万妖怪的脾气,以及漫漫无尽的生命,有这些便够了。
但是,真的够了吗?
她起身,望着阴沉一片的天空,闭眼深吸了口气,又默默算了算今天是初几,想了想,说:“你们继续吵,我出去走走。”
柳公子跟磨牙谁顾得上应她,厨房里仍是战场。
取了伞走到大门口,却发现大门开了一半,外头喧闹非常,仔细一听,似有女子哭声。
桃夭赶紧出去,却见苗管家与几个家丁站在门口,面前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陌生人,正围着个身着喜服的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为首的是个打扮花哨媒婆样的老妈子,苦口婆心对那女子道:“好啦好啦,你再这么闹下去,让你家的脸面往哪里放,今日是送嫁,又不是送死,何苦这般想不开。”
“我不去!我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凭什么跟他一生一世!”姑娘的妆都哭花了,又淋了雨,狼狈不堪。
“是个好人家,新郎官一表人才,我担保你今后过的都是好日子!咱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听我老婆子一句劝,见没见过面有什么要紧,能有姻缘的都是天上月老用红绳拴了定好的,是天意,违逆不得。你看你爹本来就身子不好,你再这么闹,是诚心要取他的命吗?”
“我……”
“好了好了,你看天气这么坏,再晚点动身,天黑都到不了新郎家,别闹了,乖乖上花轿吧。”
“是啊,你不顾念自己的体面也要顾念你爹的身子啊!好不容易给你寻了这门亲事,你寻死觅活的对得起谁!”
“就是,传出去可不让全城的人笑话!”
众人齐齐开口,说得那姑娘哑口无言,软绵绵被搀起来,不情不愿往前走去。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小跑到苗管家面前,连连道歉:“侄女不懂事,乱撞乱跑,不曾想会闯到贵府地界,叨扰之罪还请原谅!”
苗管家笑笑:“不妨事,人找到便好。时间不早了,还是快些上路,莫误了吉时。”
“是是是,您不怪罪便好,顺带向贵府两位少爷问个好。”男子松了口气,连连作揖后赶忙离开。
桃夭走上前,看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就这么放他们走?”
“无意闯入罢了,不必追究。”苗管家笑道,“已经吓成那样了,何苦为难他们。司府并非阎王殿。”
桃夭白他一眼:“我是说那姑娘,明明不想出嫁,他们这是逼婚吧?”
“那你想怎样呢?”苗管家笑着摇摇头,“婚嫁之事,往大了说是天作之合,往小了说是家务私事,何况那姑娘虽然逃了,可最终也妥协了,外人不便插手的。”
说着,苗管家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低声道:“你不是说你只管天下妖怪的病,人类的婚事你也要管了?”
桃夭眼珠一转:“我不管啊,我只是好奇,若方才那姑娘不顾一切抱住您老大腿请你救救她,你也说天作之合你不管?”
“可那姑娘并没有不顾一切抱住我的大腿啊。”苗管家笑着摇摇头,又打量她一番,“这么大的雨你要出门?”
“不用伺候你家两位少爷,我还得伺候我的病人呢。”桃夭振振有词道。
“哦?自从知道你身份后,还从未见你出门诊过病,我还当是生病的妖怪不多,不用常劳烦到你呢。”苗管家认真道。
“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我医术不精所以门庭冷落吗。”桃夭踮起脚在他耳畔道,“此人没死,有事烧纸,你可知烧纸向我求救的妖怪多到连你们司府都装不下么。”
苗管家一愣:“烧纸?”旋即恍然大悟道:“那次在饭桌上你吃着吃着就冒烟了,也是跟这有关?”
“那次是个意外。”桃夭尴尬地咳嗽几声,“反正跟你们司家收名帖差不多的道理,烧给我的纸上得写明身份与病情以及所在地,至于我收到后要不要出诊,看心情。”
“当大夫可以只看心情的?”
“你们少爷不也是吗?”
“可我家少爷不是大夫啊。”
“我走了,晚上别等我吃饭。”
“你慢点跑,伞拿好!”
“知道了苗大妈!”
“……”
“砰”一声响,一道黑影重重撞上洛阳城郊一处民居的外墙上,扬起的灰土中,桃夭捂着脑袋蹲在墙角,痛得龇牙咧嘴,疾行术太久不用有点掌握不住火候,早知就骑马出来了……
正在这时,又是“轰”一声响,亏得她反应快躲到一旁,不然那墙上突然炸开的砖石土块非把她砸个满头包不可。
这一下可跟她无关,墙上多出来的大洞里透出光来,并伴着严厉的呵斥——“大胆妖孽,还敢反抗!”
她抱着脑袋挪过去往那洞里一瞧,满屋狼藉之中,却见两个黑衫玄甲装束一致的男子,一人手里握着一根铁棍,一人手里拽着一副镣铐,二人对面是个看起来年轻轻的红衣男子,此刻已是伤痕累累,光是站立都很费劲,却仍做出一副不肯就范的模样。
“二位,我并非不肯随你们去,只求你们宽限一天,明日一过,不劳二位动手,我当自上镣铐任凭处置。”红衣男子咬牙道。
“休得胡言!吾等依足规矩,提前一月便告知今日来拿你,天界之令,说了是今日便是今日,莫说晚一日,便是晚一个时辰都不可!”黑衫男子语气冷如寒铁,手中镣铐哗啦作响。
另一人亦是相同口气,举起手中铁棍道:“再不束手就擒,雷神有命,可先斩后奏!”
雷神?
桃夭眼睛一亮,顾不得还发疼的脑袋,赶紧嬉皮笑脸从洞里钻进去:“二位消消气消消气,这大半夜的,墙都打破了,吵醒邻人多不好。”
“大胆!来者何人!”明晃晃的铁棒指向她。
红衣男人见了她,居然大大松了口气,也是这突如其来的松懈,让他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到地上,还挤出一个笑脸来:“你可算来了。”
桃夭上前捉住他下巴左扭右扭查看一番,啧啧道:“你可以啊,能提前给自己约大夫的妖怪没几个,你身上的伤确实都还挺新鲜的。”
“十分新鲜,两位仙官手下一点没留情。”他试着抬手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却发现右胳膊不知所终,袖子下空空****,不禁笑道,“坏了,这下他们要拿镣铐拘我都拘不住了。”
“不知死活,还敢调笑!”
眼见那铁棍就要当头砸下,谁知桃夭居然闪身挡到男子面前,故意伸出双手作求饶状:“两位仙官且慢,这妖怪乃是我的病人,还请卖我个面子,多给我一天时间替他诊治。”
腕上金铃摇摇摆摆,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铁棍停在半空,两黑衫人面面相觑,先前的威风气焰莫名地少了半截,对桃夭的身份已是心照不宣。
桃夭笑吟吟地摸着自己的铃铛,一脸无辜道:“并非我要阻挠二位办差,实在是与这妖怪有约在先。天界有规矩,我桃都也有规矩,但凡我答应医治的,除非是医不好死了,否则在我治好他之前谁都不能带他走。还请二位成全。”
那执棍者收回武器,面露难色:“此妖物上了雷神黑名册,乃天界缉捕之犯,今日乃将其带归天界受罚之日,若有差池,雷神必会怪责。吾等职位低微,还请桃都贵客莫要为难。”
桃夭嘻嘻一笑:“不为难不为难,这样吧,二位回去就说是我桃夭从中作梗,雷神若要怪罪,便亲自来找我算账吧。”
“这……”两人又面面相觑,虽知桃都是厉害地方,然而却不知一个小姑娘居然厉害到公然挑衅天界雷神,也是罕见的不怕死了。
见二人还在犹豫,桃夭伸手在随身的布囊里摸来摸去,边摸边说:“若两位还不好交代,那不如我帮你们个忙,我这里有腐化血肉的药,替你们上一些,如此雷神见了伤口,必以为你们确实打不过我,也就不会多怪你们了。放心,上药时只有一点点疼而已。”
两人顿时齐齐后退三步,连连摆手:“不必了!既是桃都鬼医,今日之事我们定如实向雷神讲明,后果自负。”言毕,二人唰一下消失于青烟之中。
“可吓死我了!早就听说那桃都的桃夭是个不讲道理的毒货,经常有人在她手里尸骨无存。”
“不能与她硬来!桃都来的都不是善茬,连天帝跟昆仑女君都要忌他们三分,咱们还是快回去跟雷神禀报清楚,我看这妖怪只有他老人家亲自来拘了。”
半空中传来的谈话桃夭没听见,即便听见了,也顶多是鼓励他们再跑快点,早点让雷神下来见她。
屋子里终于清静下来。
桃夭打量着一身残破的红衣男子,又淘气地晃了晃他空空的袖子:“绛君,被殴打致伤,断手断脚,恐性命不保,请我务必在今天之内赶到医治……你在纸上是这么写的对吧?还特意把日期写得非常大非常显眼。”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脚没断……”
桃夭将他的袖子一甩,冷哼一声:“你哪是让我来替你治伤,分明是算好了时间让我替你挡走那两个雷神的手下!”说罢,她一把摁下他的脑袋,将他的后衣领往下一扯,露出的脖子上赫然摆着一个冒着淡淡黑气的“犯”字,她松开手,撇撇嘴道:“果然是上了雷神的黑名单呢。你说要是我今天心情不好没来呢?”
“只要你一字不差看完了我烧给你的纸,你一定会来的。”他自信道。
“为何如此肯定?”桃夭挠鼻子。
他笑笑,勉强站起来,说:“替我治伤之后,能否再陪我去个地方?”
“你这样的伤,哪里需要我出手,你自己医好也很容易吧。”桃夭直言,“你可是天下无双的绛君。”
“可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做做样子也不好吧?”
“做个鬼的样子!你信不信我把你另一只胳膊也掰下来!”
“开玩笑的……我意思是,你能否帮忙和一下面粉,毕竟我右臂断了不好操作。”
“你拿面粉做人形?”
“对啊,做完身体剩下的还能吃,挺好的。”
“……”
“多谢了,面粉在厨房最上面的柜子里。”
“好像你眼珠子也快掉出来了……”
“啊……刚刚挨了一拳。没事没事,我捏一个粘上去便是。多少还是受了点内伤,聚气不稳,我觉得鼻子也不是很牢固了。”
“你还是先吃颗调理内息的药吧……鼻子掉下来也太难看了。”
“多谢。”
“你来人间的时日不短了吧?”
“是不短了……”
来人界都这么久了,还是会做相同噩梦的感觉真是很差啊。
他坐在**,双手还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被子,身子微微颤抖,心口起伏得厉害。
梦境没有丝毫改变,还是跟熊熊燃烧的炉火有关,他在火焰逼来的时候拼命跑拼命跑,脚下一空,如坠万丈深渊,然后醒来。
然后便是一夜无眠,就算躺回去,脑中不断浮现的也是阵阵笑谈声,忽近忽远,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犹记得他跟同伴们被年轻轻的仙官捏在手里时的感觉,跟如今每个被噩梦吓醒的无眠之夜一样令人窒息。
彼时,耳边传来的是仙官与他人随意的闲聊与笑声,他不挣扎,知道挣扎也没有用。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是放置在月宫后殿那座一人高的青铜焚炉,平日里很少点火,但这几天炉火都烧得很旺,还没靠近,已能感受到渐渐而起的温度。
“今天就能烧完了吧?”
“嗯,最后一批了。”
“可惜了啊,月老红绳,多珍贵的宝物啊。”
“咳,谁让咱们月老有骨气呢。”
“是有骨气还是跟昆仑那边赌气,大家心里有数,哈哈。”
他听到,只觉心头除了恐惧,还有怒气。
天界与昆仑,历来各有掌管人间姻缘的神职,天界有月老,昆仑有和合君,加上天界与昆仑虽并列神界,但实际上各自为政,甚至互相抵触,这月老焚红绳的起因,正跟昆仑那位和合君有关,众人皆知月老素来以红绳捆绑世间男女定姻缘,凡被红绳所缚者必成夫妻,终身相守不得分离,哪知这早已被天上人界所接受的方式却在近日被和合君耻笑了,起因是天界昆仑每年其乐融融做做样子的聚会上,和合君公然嘲笑月老是个没本事的神,所谓天赐良缘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拿绳子硬绑在一起的成果罢了,哪像昆仑这边是真心为世人着想,他和合君促人姻缘从不强迫,只在有情人之间适当推波助澜,能成好事固然最佳,若不能成,也只能归咎彼此情缘不够,不可强求。姻缘当自人心之爱而生,焉能由一条绳子而来。那和合君借着酒意,还拍着月老肩膀道,如今他甚至很少再插手人间男女之姻缘,“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是他做了那么多年神君才领悟到的有关情爱姻缘的真谛。只有那些期望拿干涉人界种种来满足自己身为神的支配欲的家伙,才会自以为是地安排他人的姻缘,且不容拂逆,若绑个佳偶倒还罢了,若成怨侣,因红绳之故,不到身死一刻,两人断不能分开,时光必虚耗于彼此争执折磨之中,你说这“永不分离”到了这里,算好算歹?
和合君一番话,气得月老面红耳赤,还没找到说辞反驳,又被和合君摁住肩膀,神色微妙道:“再说你那红绳,真的只是你拿仙气加天蚕丝炼制而成的?就没有把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妖怪啥的加进去?”
此话一出,素来少发脾气的月老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月老大人莫生气啊,我就是道听途说罢了,哎呀,瞧我这嘴,多喝几杯就不像话。”和合君一手举着杯子,一手轻轻打自己的嘴,“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着吧,要不月老大人也歇息一段时日,这人世间爱来爱去的事,还是交给人类自己去料理,咱们且过咱们自己的日子,有空你来找我喝酒下棋,也落个清闲不是。”
月老冷哼一声:“我天界与你昆仑不同,对人界放任自流,早晚要出乱子。”
“红绳乱绑一气,就不出乱子?”
“你……本尊不用红绳,也照样能让人界姻缘有条不紊!”
“那我拭目以待。啧啧,人间有福了。”
月老拂袖而去,和合君笑嘻嘻地冲他挥手道别。
这场不算高兴的聚会带来的后果,是月老下了一道命令,销毁现下所有红线。
下头的仙官们都当月老是与和合君赌气,只有那一两个跟随月老多年的亲信明白月老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如今他炼制的红绳,仙气与天蚕丝都只是表面掩饰罢了,红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真是妖物。
姑灌山有妖名绛君,生冰雪之下,一千年一生,形如赤红丝,性极黏,可缚万物而不分,炼之可成神器。
许久前,月老发现自己炼制的红绳到底不够坚固,被绑住的男女若真有挣脱姻缘之意,红绳终会断开。他试了各种法子终不能解决,最终他心念一动,带了亲信秘往姑灌山,将冰雪下的绛君全数收割,归来与他物共炼,终得不断之月老红绳。绛君本为妖,又得仙气相佐,故炼成之红绳每根皆有灵通,可称神物。此后,月老绑住的姻缘,无一断开。
“月老就不心疼?炼成红绳也费了不少事呢。若以后再想得这红绳,还得等姑灌山的绛君再长出来,离上回收割过了有四百年吧,再等六百年也够呛。何况还不知那地里能不能长出来……”
“比起心疼,真被昆仑那边坐实咱们用妖物炼绳,天界的脸面往哪里搁?说起来那绛君虽为妖,实质却也同任何一味药草原料差不多,任何人拿去炼个东西也不算个大事,但月老身份在那儿摆着,咱们天界历来以‘出身正统’为骄傲,妖物在咱这儿始终低人一等,那绛君虽沾了仙气成了神物,但始终没有在天界名录中正式注上名字,那便连妖仙都算不得,你堂堂月老,天界大神之一,却用妖怪来帮手,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呀。”
“也是。可雷神手下也有不少妖仙,有时也会驱使无注名的妖物替他办事,怎不见昆仑那边诟病于他。”
“就雷神那个脾气跟本事,谁敢。月老发脾气跟雷神发脾气的后果能一样吗。”
“那倒是。那以后可怎么是好?没有红绳了,人间姻缘还怎么绑?”
“没有绛君也能炼红绳啊,这是月老该操心的事儿,轮不到咱俩费心,咱们只管把绳子烧掉完事。”
“唉,行。”
他越听越气。
当初从姑灌山把他带走时没有问过他同意,把他炼成红绳也没有问过他同意,如今因为他人一句话,说烧便要烧了,那焚炉是能随便进的地方吗?进去之后,神魂俱消。他虽已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绳,却不仅仅是一根没有知觉意识的线而已,如那仙官所言,他已经算既是妖又是仙的神物了,按理说月老应该将所有由绛君而来的红绳一一往天界名录上注好名字,以妖仙之身份相待,可谁曾想自己的同伴们在帮助月老促成一桩又一桩姻缘后,得来的却只是投进焚炉的结局。
面子,就是面子而已。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的一生只为了成全别人的面子?
焚炉的火光,隔着布袋子也明亮得刺眼,袋子里所有的同伴都在呜呜哭泣,可那又有什么办法,逃是逃不掉的,袋子上有月老下的封印。
就只能希望能快掉把自己烧尽,少些痛苦吧。
“这儿有我照应,殿里还有一袋你去拿过来。”
“还有吗?这不是最后一袋了?”
“不是吧,我记得还有一袋,你回去看看,别出纰漏。”
“行,我回去看看。”
以为接下来就是烈焰焚身了,谁知密闭的袋子里突然伸进来一只手,不偏不倚抓住了他,不等他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落进了另一个黑漆漆的袖口中。
那仙官四下瞅看,确认无人看见他的小动作后才放下心来,旋即将重新收紧的袋子一把扔进了焚炉之中。
离开的仙官很快走了回来:“没有了啊,这是最后一袋了。”
“是吗,那怕是我记错了。”
“都烧了?”
“烧了,走吧。”
命运的改变来得猝不及防。
因为面子,他差点成了炉中灰,因为爱慕,他又捡回了一条命。
很快,他便被当作礼物偷偷送到一位仙娥的手里。
“你生辰快到了,这是现下唯一一条用绛君炼成的月老红线,我偷留下送你。”小仙官说话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果子,“不到用时别撕下符纸,这东西鬼灵精的,会跑的。”
“你疯啦?被月老知道了你会被打死的!”小仙娥捧着被符纸缠住的红绳,担心不已,“再说你送这个给我作甚?”
“想不到还能拿到什么比这个更宝贵的,毕竟只得这一条了。”小仙官局促地搓着手,支支吾吾道,“你若有不想分离之人,只消拿此绳绑住彼此尾指,也可至死不分离了。你说宝贵不宝贵。”
小仙娥也红了脸,想了想,却将红绳推回他面前:“我不要。”
“你怕什么,没有人知道的!你拿着吧,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东西!”
“哪怕你只给我一片地上的落叶,也比你偷来东西送我好。”
“这不算偷吧,唉,反正你拿着就是,以后总会有用!”
“我不要。绑来的不分离有什么好的!”
“咳,反正你拿着吧!”
“我说了我不要!”
“你拿着!”
你推我扯之间,也不知是谁动作太大,竟撕裂了缚住他的符纸,得了这失而不再的大好机会,他终能使出全身力气,飞似的逃了,身后回过神来的两个人根本追不上。他像一条红色的小蛇,从仙殿一路躲到天门,也是命不该绝,那日正是天界设宴之日,四方神仙来往热闹,他瞅准机会,偷偷缠到一位醉醺醺的地仙的脚踝上,随着他安全出了天门,待那地仙落到人界,他才得了机会,溜之大吉。
命就这么保住了,以后就在人界吧,哪里都不去了。
刚落入人界的日子,他在深山里躲过,闹市里藏过,最后始终觉得要在人界生活,老一条红绳子的样也不行,他没想过跟其他妖怪一样老实修炼人形,那太花时间,而且他也不懂其中法门,想了好久,他在一户人家的厨房里开了窍。他本是绛君,“黏性”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这本事加上月老的仙法,连人的姻缘都能黏住,有此能力傍身,拿面粉做个身体粘在身上,再催动自身妖气与仙气,变个人样倒也不难。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听闻不少术士曾以泥土或莲花或树木做人形,但拿面粉的……应该不多。
反正,那天他忙了大半个晚上,终于在天亮前,以一个男人的形象走了出来,顺手还拎走人家晒在院子里的衣裳穿在身上,幸好那户人家当夜无人,不然那面粉飞舞红绳成人的场面是要吓死人的。
从此,他就成了人,身体还很结实,不说每一块,是每一粒面粉都在他身上黏得十分牢靠,大约是沾了仙气之故,模样还算英俊。
他以为新的生活就此愉快地开始了,可“人生”给他的第一课,却是一堆下手无情的山贼,他只是想换个繁华些的城池生活,却在山路上被打个半死,因为身上没有半文钱。虽是面粉做的身体,多少还是有些痛感,加上对这个身体的操作还不是特别熟练,他几乎没找到反击的机会。山贼打完他还不解恨,一脚将他踢下了山。
这种情况,若在哪个善编故事的文人手里,那十之八九是落难公子大难不死被高人所救传授一身武艺,要不就是恰遇某家娇俏小姐施以援手从此郎情妾意,可惜,他的确也是被人救了,但不是高人也不是某家美貌小姐,而是个五十开外的胖婆子。
那天,倒霉的他刚好就滚落在她山下的后院里,还压死了她家一只快生蛋的老母鸡。
胖婆子可伤心了,说是救他,还不如说是坚决不能让他死,不然谁来赔那只老母鸡的钱。
还有比他更倒霉的妖怪了吗?
钱是没有的,胖婆子坐在地上哭得再厉害,他也没钱。
没钱?胖婆子一擦鼻涕,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没钱,那就出力!
说罢,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盯着他的脸:“模样还过得去,以后就跟我一块儿押婚去,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侄子,如此一来,收钱也能收两份。都归我,当是你赔我的钱!”
刚能下地走动的他,对胖婆子说的每个字都不理解,只觉得自己压死了她的鸡,的确是要赔偿了才能走。
“帮大娘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杀人放火不行。”他好歹是从天界下来的,即便在姑灌山时,他们一族也只是终年在冰雪下休憩,跟一株植物没区别,从不作恶。
胖婆子一翻白眼:“押婚罢了,哪用杀人!”
“押婚?这是何营生?”
“即便有了婚约,也有半道反悔的,男的不娶,女的不嫁,若两边家人又认定这婚非结不可的,就得押婚人出马了。”她得意地一拍心口,“我干这行三十几年,我押的婚,没有结不成的。”
他突然觉得有意思了,人界七十二行之外,竟还有如此行当。
于是,他长住下来。胖婆子姓洪,让他叫她洪姑姑,问他名字,他想了想,说他也姓洪,单名一个升字。洪姑姑哈哈笑着说倒还有缘,反正以后什么都得听她的,还够了那只母鸡的钱,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想过各种在人界的新生活,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押婚人”,前方不是江湖的腥风血雨,也不是市井中的寻常日子,而是一场又一场红烛高烧喜服耀眼的婚礼。
可怜他连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都还没弄明白,便整日跟着洪姑姑去赶那一场又一场不顺利的婚礼。
原来中途反悔甚至一方根本就不打算缔结婚约的情况还挺多,要么公子嫌弃小姐不够美,要么小姐心中另有所属不嫁他人,要么有人一厢情愿非要做谁家女婿或者儿媳。但只要找到洪姑姑,所有不顺利都会顺利。
跟她去了不少回,他发现洪姑姑的套路基本一样,先是让雇主拿出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看了之后放碗里烧掉,再神叨叨地念念咒,最后再从她随身带着的漆木小盒子里拿出一小撮盐巴似的东西洒进去,兑上半碗水,一分为二到两个瓶子里,让雇主拿去想办法给新郎新娘服下即可。
说来也怪,用了这法子之后,原本不管多么坚决不嫁不娶的当事人都会转了心念,虽不至于说喜笑颜开接受婚事,但也不再反对,仿佛突然想开认了命一般,终是顺顺利利拜了天地。而这也是洪姑姑最高兴的时刻,以前只她一人时,拿的酬金已是丰厚,如今多了一个“侄子”,虽然干的只是打打下手以及在她“念咒做法”时假模假样替她护法保驾的工作,但旁人看来也是了不得的存在,酬金也自然是要预备下的。
一来二去,时光飞快,不知不觉留在洪姑姑这里已两年有多,暑往冬来,他帮忙“押”过的婚少说也是大几十桩,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越发熟练起来,洪姑姑待他不差,虽是个嘴上不饶人举止又粗俗的妇人,但也会在赶集时像给自己儿子买衣服一样仔细挑最好的款式送他,有时还嫌弃街市上卖的鞋子不结实,自己在灯下忙活好几个晚上给他做鞋子,虽比不上外头的好看,但确实结实,元宵节时她还亲手给他煮一碗汤圆,嘴里总说的是煮多了分他一点,可汤圆馅儿全是他爱吃的红糖桂花馅儿。只是从不给他钱,不管得了多丰厚的酬金也不给。
有时候他想,那只老母鸡的钱,应该早就还上了吧。可是他却也从不提离开的事,住惯了洪姑姑家,家里的每件家具包括他睡的床,乃至院子里的所有植物与动物,都在他身上种下了深刻的亲切感,没想过离开后的日子,比起冰天雪地的老家,以及动不动就将他往焚炉里送的天界,这里挺好,为何要走。
洪姑姑除了喜欢钱,喜欢酒,没多大毛病。
他不止一次看见她在深夜时抱着酒壶睡在院中的竹躺椅上,一边看天一边喝,妇人里少有她这般海量的,但有那么一两回他以为自己眼花,因为在洪姑姑眼角看见一点亮闪闪的东西,她在哭?可是她这样“健壮”过头的人,不该是跟眼泪无缘的那一类吗?
他没有问,也知道即便问了她多半也是不回答的。来人界这些日子,他多少也明白人类的生活习惯之一,便是将那些不肯与人言的心事,在深更半夜化在梦里或者酒里。
他不喝酒,觉得不好喝,他的夜晚只献给暖烘烘的被窝,不做噩梦时最舒服,像头吃饱的猪似的一觉到天亮。
不过,他也好奇过洪姑姑到底是施了什么绝技才让那些痴男怨女们顺利成婚,也想知道她那小盒子里装的盐巴一样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但洪姑姑跟防贼一样始终不肯透露半分。
大概是怕他知道其中窍门之后另立门户?
不过也无所谓,他只是想要个安稳生活罢了,被迫离开了原住地的妖怪,大多数都只有这个期待而已,他们很少有修炼到顶称霸三界的野心,跟世间许多普通人一样,不过是不想漂泊流离,求一心安处度过余生,不要再回到被敌对被嫌弃被随意处置的过往。
但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被嫌弃了。
苏胜就是最嫌弃他的那个。
苏胜算是他邻居,家在离洪姑姑家不远的北面山脚下,比洪姑姑家气派些,大门上还挂了“震霆镖局”的牌匾,听起来能唬人,但实际上来托镖的雇主少得可怜,经常门庭冷落,以至于苏胜经常要带着门下不多的镖师靠帮人修房建桥这些力气活儿来赚钱。
听说震霆镖局以前还是风光的,在苏胜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去世后,镖局便挪到了苏胜手里。苏胜原本不叫这名字,叫苏胜雪,对,她是个女的。接管镖局后,她便将那雪字去了,说念起来方便。
可即便听起来像个男人,世俗的眼光仍将她排挤到很尴尬的位置,没有多少人会放心把东西交给一个女镖头,哪怕她看起来十分真诚且勇敢。这样的后果,便是老主顾一个个离开,新主顾顾虑重重甚少上门,下头的镖师们迫于生计,也逐一离开,如今剩下的,无非是早年一直跟从苏家且看着她长大不忍离开的叔伯们。但长期如此,震霆镖局散伙也是迟早的事。
这些都是洪姑姑茶余饭后讲给他听的,因为每次苏胜带着她的下手们出去揽活时都要从洪姑姑家经过,每次洪姑姑都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摇头,说好好的姑娘偏要干这样的营生,谁若劝她放弃家业早些寻个如意郎君有个依靠,必被骂个狗血淋头,天晓得这姑娘是不是吃铁长大的,非要守着那根本扶不起来的家业苦苦支撑。
她觉得苏胜有毛病,苏胜同样看他们不顺眼,每次路过,四目相接时,他总能见到她不屑的眼神跟故意转过去看都懒得多看他们一样的脸,也不知是为什么。问洪姑姑,她说在苏胜眼里他们镖局干的是正当生意,自然看不惯我们这些剑走偏锋,靠促成姻缘来赚钱的押婚人,觉得我们干的不是正经事。
想想也多半是这个缘故,毕竟七十二行里,从来没听过押婚人这一行。
如果不是那天洪姑姑让他去集市上打酒,可能这辈子他跟苏胜的交流都只能仅限于在她路过时高傲又不屑的一瞥。
那天微冷,下雨,各色纸伞在雨中或快或慢地移动,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洪姑姑的酒壶,只想着快些回去,地上积水太多,看吧,前天才洗过的鞋子又遭殃了,才一抬头,不远处的雨水里划出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间堆满各种货物的门庭宽阔的商铺,生意做得很大的样子。苏胜是被人直接推出来的,幸好她还有些拳脚底子,勉强稳住了身子,随后被扔出来的是一摞包得很仔细的礼物,跌在水坑里,转眼湿透。
“刘老板,我很有诚意的,您的货交给我们保证万无一失,求您了,给我们一个机会!价钱我只收别家镖局一半!”
他习惯了她从他家门口经过时略略趾高气扬的样子,从未见过她满脸堆笑,在极度不礼貌的对待下依然努力讨好他人的卑微之态。
“都说了不用你家,也让你别再来了,更别送我这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屋檐下站了两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胖得像个发面馒头,总让人担心那身价值不菲的绸衫会不会被他撑破,旁边那低眉顺眼的小厮在她面前也突然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时刻,跟着主人家斥责:“你也不看看你们镖局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看看你是谁,谁会找个娘们儿押镖!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攥了攥拳头,雨水顺着每根头发丝落下来,但仍撑住笑脸,对那胖子弯腰作揖道:“还请刘老板看在家父面上,给个机会,我们一定……”
“要不看在你爹面儿上,你连见我的机会都没有。”胖子不耐烦地打断她,一双小眼睛又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遍,讥笑道,“我看你模样还算端正,给你指条明路,回去快快将镖局解散,趁自己还没人老珠黄赶紧找个相公嫁了,既是女儿家就别老想着掺和男人的事儿了。再耗下去,孤独终老病死街头这种惨事你担不起。”说着说着,他脸上飘出轻浮的笑,“我最近正有意纳妾,看在跟你爹有那么点交情,要不……”
“告辞!”她终是不想笑了,拂袖而去。
雨水越发密集,她不打伞,走得又快,根本不考虑前头有没有障碍物。
“雨大,走路小心。”他在她与自己擦身而过时,适时把胳膊横到她面前,“伞你拿去。”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一把推开他的好意:“不必。”然后果断绕过他,干脆跑了起来,很快消失在雨水泛滥的街头。
他不追,知道追不上,只调头回到那铺子前,一把抓起躺在水里的礼物,甩了甩,小心挪到伞下,在胖子跟小厮奇怪的眼神下快步离开。
以为要去到她家才能归还,不曾想半路便遇到了。
那是往她家跟他家必经的一条山路,路上有个一年四季都有野花开放的洼地,连冬天都不例外,只是冬天的花数量不多,颜色也单调,只剩白色一种,远远看去像零星的雪,也说不出品种,只知它们足够倔强,冬天也不肯闲着。
她独自坐在洼地前的大石头上,望着前头发呆。
雨停了,可她还是个落汤鸡的样子。
他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小声说:“苏镖头,你还是快回去换下湿衣裳吧,天寒,你这样容易病。”
她略一愣,旋即头也不回道:“我瞧见你手里有酒?”
“有!”他立刻把酒壶递过去,“你想喝?也对,酒能御寒,你先喝两口驱驱寒气。”
她毫不犹豫拿过酒壶一通猛灌,然后差不多把吞进口中的一大半酒都吐了出来,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一边吐舌头一边说:“好……好辣……”
“原来你不会喝酒啊。”他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酒壶被扔回给他,她擦擦嘴,自嘲般道:“所以连借酒浇愁都没资格,算了,不喝也罢。”
“你被酒呛到的样子很可爱啊哈哈,跟你平时一点都不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说,但就是觉得她刚才的样子跟世上任何一个闹脾气的小姑娘没两样。
她的脸有点红,大概是被呛的,没好气道:“我平日里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走镖的人哪来什么可爱不可爱。”
“也是,镖师太可爱的话,说不定会被贼人一块儿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他认真地想了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
“我会学。”她瞪他一眼,“江湖来去哪能一点酒量都没有。”
“铁了心要撑住家业?”他问,轻轻叹了口气,“如你所见,前头的路不友好。”
她一怔,忽然笑出来,说:“我爹跟别人不一样,对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这件事一点都不遗憾,我的拳脚功夫都是他亲自教的,可他也找了绣娘教我女红刺绣,读书识字也从不懈怠。有人说我爹多此一举,女儿早晚嫁人,会点针线活儿不就够了,何必多费心。”她看着他,“你知道我爹怎么说?”
他摇头。
“他说,跟押镖一样,我们唯一的目的是保证货物一路安全,女儿也一样,她只要能安全长大我的目的就到达了,至于要走什么路,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她的性别。”渐起的暮色融进她的眼神里,“别人以为我爹一定死得轰轰烈烈,镖师嘛,风里来雨里去,刀头舔血也免不了,可他既不是死在跟山贼的搏斗中,也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仇家暗算,他就是长年奔波劳累,积下了毛病。在押镖这件事上,他总说能早不能晚,不但要保障货物的安全,还得念着雇主们急迫的心情,哪怕天上下刀子都不能在行程上有任何耽搁。他当镖头这些年,接下的活儿没有一单是延误了时辰的,账目也算得清清楚楚,该取多少酬金便是多少,不该拿的一分不贪,该拿的少一分不行。”她笑笑,“作为镖师,我爹的一生其实很平淡,都没有多少值得被说道的精彩场面。可震霆镖局的名声是好的,雇主们没别的夸赞,独放心二字。我觉得吧,只要镖局还在,我爹的好就一直在。我拼命抵抗那些试图阻拦我的东西,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但我自己愿意,我就是不能跟我家的镖局分开。我觉得只要我还在拼命,震霆镖局就不会完蛋。”
她应该是很久很久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这么长的话了,每个字都在心里憋了许久的样子。
他默默听完,想了想,说:“要不要去庙里烧烧香,求神仙保佑你们镖局生意兴隆?”
她哈哈笑出来,白他一眼:“我以为你要给我什么高人一招的建议。”她深吸了口气,起身道:“东家不做做西家,姓刘的不行,还有赵钱孙李,我一家一家去找,总能得个机会。”
“那……你加油!”他打量她一番,刚刚那刘胖子说得也不错,虽然总穿得不像个女儿家,但她始终是个不难看的姑娘,五官虽不惊艳众人,但眼神总是异常坚定,连看不起人的样子都是正大光明的。虽然跟她不算太熟稔,可这样一个姑娘,孤独终老病死街头之类的词实在不该出现在她身上。他忍不住又道:“若哪日你得了心上人,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要你喜欢,我保证把他押到你面前,此生不分离。”
闻言,她皱眉,不屑道:“少拿你们押婚人那套把戏往我身上来,说实话我真不太看得上你们,婚嫁之事本该自愿,你们硬把男女凑到一起,还拿这赚钱,实属不该。”
他尴尬地挠挠头:“我是好意。”
“不必了。”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临走时抛下一句话,“以后有什么东西是这儿没有的,吱个声,我若走镖去外地,可以帮你带回来。”
他愣了愣,这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没那么讨厌他?
“喂喂,你的礼物啊!我捡回来的别浪费啊!”
“不要了,送你了。”
远远的她传来的声音,好像又恢复了力气。
洪姑姑还是会在苏胜背后翻白眼撇嘴巴,每次都说看吧看吧,震霆镖局撑不过多久了,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嫌弃咱们。他却只是笑笑,心想一个能骄傲也能低头的姑娘,不至于吃不上饭的。
一不小心又唠叨过了两三年,震霆镖局没垮,不但能吃上饭,生意还渐渐好起来,从前只见蚂蚁爬过的大门口常站满来给生意的雇主,人马来往,热闹非凡,众人一口一个镖头地喊着,放放心心地把自家的货物交托给苏胜,彼此谈论的只有货期与酬金,至于镖头是男是女,重要吗?不重要。
苏胜很感激大丰商行的秦老板,他也是她父亲的旧识,两年前找到他时,他虽对她有所质疑,但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各种保证,好歹是同意把一批玉石交给他们押送,可话也说得明白,收货人居于山穷水险之地,路难走不说,山里的悍匪也是出名的凶悍,这趟镖总量不大,酬金不多,所以别人不愿接,若震霆镖局真如她所说,一如既往的可靠,能保货物平安到达,以后他便跟她爹在世时一样,在押镖这事上,将震霆镖局列入首选。但她若完不成,货物一切损失由她双倍赔偿,若在途中遭了险,断了手脚甚至丢了命,后果自负。
她一口气应下来,根本不认为这其实是秦老板让她知难而退的借口,反而珍视为天大的机会。镖局里的叔伯们开始都很反对,说划不来,说秦老板根本没想帮她而是害她,那地方他们听说过,十个走镖的九个都不肯去。
她却笑着说,那震霆镖局就是剩下的那一个。
临走前,她专程来找他,说她要去的地方很远,会经过许多有趣的城池,问他有什么要她帮带回来的没有。
“真没什么要我带的?”她站在他家院子的栅栏外头,也不进来,随时拔腿要走的样子。
他摇头,说:“那地方挺远吧?听说路还难走,山贼还厉害。”他顿了顿,说:“非得去?”
“非得去。”她耸耸肩,“镖局活不活得下去,就看这一次了。我知道秦老板故意为难我,但越为难,我越不想后退。我横下心了,最坏就是一条命。”
“还可能被抓去当压寨夫人……”他真诚地给她列举出另一种危险。
她大笑:“那丢命的就是别人了。”
“要不还是……”他本想说还是别去了,但一看到她的眼睛,话就变成了,“还是一路小心吧!”
“知道了。”她扬起下巴,“只要这批货跟我不分开,未来就有路走了。”
月色洒在她头顶,祥和地仿若成了可保平安的佛光。
“保重啊。”
“嗯。”
三个月后,她顺利回来,除了人瘦一圈,一切安好。
秦老板是吃惊的,因为结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想不到这小丫头片子不但办成了,还全身而退,面对她豁出命去得来的证明,他信守承诺,商行运送货物的生意会多到她忙不过来。给她酬金时,秦老板只说了一句:“你跟你爹还真是像。”她说:“亲生的,不像他像谁。”
她不在的这几个月,他习惯于每天都往她归来的路口张望几眼,说特别担心好像也不至于,反正总觉得她这样的丫头会平安回来。
所以,当那天他跟洪姑姑从一户人家做事回来,老远就看见家门口站了个她的时候,心中只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大概就是……哦,你看她果然回来了。
她手里拎着一只活鸭子,嘎嘎叫着。
“路上随便买的。”她倒是坦白,“总觉得老远一趟回来,还是该给友邻们带点东西。反正你家也养鸡,多只鸭子更热闹。”
洪姑姑背地里对她各种不喜欢,当着面儿尤其还有礼物收时,脸都笑成一朵花儿,赶紧拿了鸭子道谢。
“走了。”她顺势一拍他的肩膀,颇有些得意道,“以后你们要是改行做了别的生意,有东西要押送的可得来找我。震霆镖局死不了啦。”说到这儿还特别拿眼睛瞪洪姑姑一眼,想来之前那些丧气话她也是早有耳闻。
被她一拍,他身子不自然地往下一沉,仿佛被碰到什么痛处似的皱了眉头,又顺势拿手捶了捶肩膀,旋即不好意思道:“前些天摔了一跤,扭到肩膀了。”
她哼了一声:“没用。”
他嘿嘿一笑。
往后几年他们的关系顺其自然缓和了许多,尽管她还是对他们的行当不屑一顾,但对他这个人还是友善了不少,起码能当他是一个正常的邻居了,走镖回来时如果正好遇到他,手里有什么能当礼物的,多少都会给他一些,所以这些年他收到的东西除了那只鸭子之外,还有干货、布料、果脯、九连环,等等,天知道她怎么会总带着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而他有时候也很疑惑,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她亲近的事呀,不过,有礼物总是件高兴的事。几年的历练,许是老天眷顾,又或天资优渥,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折损成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般的女子,她依然跟她原本的名字一样,肤白胜雪,眉目秀丽,只是出落得越发英姿飒爽,不用胭脂水粉也能惹人回顾,反正他每次都一定会站到完全看不见她离开的身影时才略失落地回去,以及对她下一次的归来充满小小的期待。甚至在一场依稀的梦里,他看见的不再是熊熊炉火,而是红艳艳的嫁衣,只是那嫁衣下的人却看不清面目,醒来也不知是谁,可能是她。
他想多做几次这样的梦,如果梦里真是她,那便有意思了,毕竟他来人界这么久,她是第一个闯进自己梦境的人,连洪姑姑都没有这样的殊荣。可是,还来不及再做梦,他便连睡眠都变得困难了。
洪姑姑出事了。
就在昨天夜里,他们俩如往常一般吃罢了晚饭,洪姑姑照例坐在院里喝茶剔牙,他洗碗擦桌扫地,待他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时,却发现桌子中间多了一个小木箱子,洪姑姑坐在一旁,敲了敲木箱:“你的。”
他奇怪得很,开箱一看,里头竟是好几块亮闪闪的金条。
“这些年该你得的报酬,我都给你存下来了,换成金条,你带着也方便。”洪姑姑若无其事道。
他盯着一盒“天降之财”莫名其妙:“我不缺钱花。”
洪姑姑笑出来:“现在当然不缺,吃我的住我的。以后就不行了,得有点钱傍身。”
他对金子真没兴趣,可洪姑姑说的每个字都耐人寻味。
“以后就不能吃你的住你的了?”他盯着她的脸,试图捕捉她只是在开玩笑的痕迹。
“不能了。”她果断回答,“拿上金子,收拾行李,明天你就走吧,去哪儿都行,洛阳不错,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
他被彻底搞糊涂了:“为什么要我走?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洪姑姑笑着摇摇头:“虽然你不是个特别出色的侄子,但你从没得罪我。”她顿了顿,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天界,就按我说的,走得远远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洪姑姑看着他骤然难看的脸色,笑笑:“你以为我留你在身边只是为了让你赔偿一只鸡?”她笑着叹气:“才见你时,便知你底细了。你姓洪,我也姓洪,看来咱们想法都一样,来了人界还是不舍得放弃本来的颜色。”
“你……你是……”他飞快且疯狂回忆跟她在一起的所有细节,却根本找不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是绛君,也是月老手中红绳。”她说着话,身体却软软瘫下去,一条赤红色的细绳从那身体里慢慢钻出来,漂浮在他面前,“这身体是我拿泥巴做的,其实本可以做得美一点,但泥巴不太好调,折腾下来就只能是这个模样。你的身体看起来细致光滑不少,不是泥巴做的吧?”
“面……面粉……”他缓缓回答。
“难怪……你小子可以啊,居然想到用面粉,难怪做出来白净好看。”她遗憾地扭了扭身体,“听说所有绛君炼成的红绳都被销毁了,你便是自那一拨里逃出来的对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不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自然不是。”她说,“我是第一批被月老炼成的红绳,来人界的时间可比你早多了,本事也比你高多了。”
“也是逃来的?”他问。
“算是吧。”她落到桌上,“我不想做月老约束他人的工具,想有属于自己的好日子。亏我逃得早。”
他沉默片刻,说:“我从未有过你当初这般的念头,如果不是要被投入焚炉,我根本不会逃。”
“咱们大多数同族都跟你一样,从老家到天界,从妖怪绛君到月老红绳,没有哪一步是我们自己走来,好像我们也一早接受了这种无趣的设定,顶着天界神物的名头,在人界陪伴一对又一对相爱或者不想爱的男女,到死为止。”她似乎摆出了很得意的姿态,“我应该是第一个打破这种设定的绛君。”她望着他,笑,“你也不算太晚。再晚也不行了,进了焚炉,你便跟从未降生过一般。”
他深深皱眉,忽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你有法子让那些男女顺利成婚……是用了只有绛君才能修炼的了不得的法术?”
她摇了摇自己身躯的末端:“你仔细看看。”
他凑近一看,红绳末端参差不齐,有被扯断的痕迹,顿时明白过来。
“哪有什么了不得的法术。不过是一点点舍弃自己的身躯。咱们绛君最大的本事,不就是黏性天下第一么。你也知道这种‘黏性’已经超出了普通人对这个词的理解,只要咱们愿意,黏住的东西永不分离。”她慢吞吞地飘回自己的身体,地上的洪姑姑吐出一口气来,缓缓起身,“小匣子里的‘盐’,足够‘黏’住一对普通人类的姻缘,毕竟我们已经不单单只是绛君,还是受过月老仙气炼制的红绳。”
望着重新“活”过来的洪姑姑,他只觉得背脊略微发凉,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
“你遇到麻烦了?”他问。
“嗯。”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早预料到一切,“既然敢私下当‘月老’,就得做好终有一天暴露身份被天界抓回去的准备。三十多年好吃好喝的日子,够了。”
“为何到了人界还是要做押婚这样的事?”他不明白。
她哧哧笑出来:“我就是个从天界逃出来的妖怪,又不是下来造福世人的神仙。想在人界好好活下去,就得做工就得赚钱,我又没有别的本事,除了这行顺手又赚得多,我有更好的选择吗?你还是太年轻了,来不及体会人间疾苦。”
他皱眉,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又找不到完美回击的理由。
“走吧,咱姑侄俩的缘分今天就尽了。”她把盒子往他面前用力一推,“雷神的人说了,一个月后来拿我,你还有足够的时间离我远远的。记住,保护好自己的身子,别随便用,你用一回,妖气便泄一回,早晚会被雷神的耳目盯上,再被抓回去可就没这么好运逃下来了。”
他不动,也不去碰那个盒子。
“以后不见了吗?”
“再见的话,说明你的命也到头了。好不容易混到这儿了,尽量活下去吧,也许你能过上跟我不一样的日子。”
洪姑姑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说:“我睡去了。”
“姑姑!”他突然叫住她,“为何你曾偷偷掉眼泪,我见过好几回。”
她站定,没回头,正撩开卧室门帘的手也没放下。
“我拴得住天下男女一世姻缘,却唯独拴不住我想一生一世的人。”她似乎在笑,肩膀微微**,“好不好笑,让天下人成双成对的月老红绳,自己的命运却是孤独到死。”
门帘放下来,她的背影消失在后面。
他微微张着嘴,满眼的茫然像极了刚刚逃来人界时的样子。
又一夜噩梦。睡是不可能再睡着了。
清晨,他走了,数年的岁月只收成一个小包袱。
其实是又逃了,说不怕是假的,谁都知道落在雷神手里的犯人是个什么下场,可能会比投进焚炉更惨。
他甚至都没有跟苏胜道个别,既是逃命,就别宣扬了。
采纳了洪姑姑的建议,他到了洛阳,在城郊觅得居所,种菜养鸡,平静度日,偶尔还要打发走慕名而来的媒婆,毕竟在那一块儿,他可能是长得最好看的适龄男青年,附近未出阁的姑娘们好些个都对他青睐有加,家门口经常有不知道谁送来的食物或者衣物鞋袜,他总是哭笑不得。
然而一年的风平浪静也未能彻底消除他对另外两个人的牵念,搬来洛阳的第二年,他终是顶着心中的不安与些微的恐惧,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脚下。
洪姑姑家空无一人,种的花枯死了,养的鸡鸭也不见了,房子里里外外一片萧瑟。
意料之内。
路过苏家时,门口繁华如故,听说苏胜如今的名声越来越大,生意好得不得了。
他只在她家门口稍微多停了片刻,看了看她家门上那块光彩熠熠的“震霆镖局”,便踏踏实实地走了。
然后他便养成了习惯,每年年底都从洛阳偷偷回来看看,就只是看看而已。
洪姑姑的房子一直都空置着,而今年的他也不知动了什么心念,趁夜走进去,在屋子里左右环顾,在积满灰尘的饭桌前坐坐,又过去摸摸曾往里浇过无数次水的花盆,虽物是人非,心头却说不出的平静,转过头,但见月色如银,斜过破破烂烂的窗户,在地上投下形状奇特的影子,他抬眼细看,窗框上有人拿细绳挂了几只纸鹤,在风里摇摇摆摆,纸鹤新旧不一,上头隐隐可见字迹。
他取下纸鹤逐一拆开,果然是一封封书信。
“一年了,你还是没有音讯。你姑姑说你去了外地探亲,可后来连她都不见了。你们姑侄俩是不是跑到外地骗吃骗喝去了?”
“两年了。你是死了呢还是死了呢?走之前跟人道别是一种礼貌,你这个人真不讲究。”
“三年了。你回来的话赶紧来找我,我给你带了好玩的东西。”
“四年了。我不找你了。”
“五年了。我有了想嫁的人,你来不来喝喜酒!”
他握着书信的手微微发抖,心里却如释重负。
原来已经有五年了,他看着最新的那一封信,上头的日期跟地点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算不算又荒废了五年,在洛阳他没有再干任何跟押婚有关的“工作”,虽然他的资历不及洪姑姑,但要做到跟她一样也不难,毕竟需要的只是消耗身体罢了,可是他不想做,一点都不想。可能还是他太胆小,怕露了妖气惹来麻烦。
五年的时光,他只当农夫花匠泥水匠,邻人们都当他是个勤劳朴实长得还好看的寻常小伙。他也曾对一位姑娘动了心,她舞刀弄剑时的样子像极了苏胜,姑娘似乎也心仪于他,可谁知窗户纸都未捅破,姑娘家便突逢变故,举家南迁,再无重逢之日。去年遇到的姑娘也是,刚到彼此有好感的阶段,姑娘便生了大病,他越去探看越是担心,姑娘便病得越重,他心知有异,遂断了对姑娘的心意,而对方病情竟很快好转。于是,他好像终于明白了洪姑姑为何会哭,为何会那么执着于将别人拴在一起。有的人,自己得不到就要全天下都失去,有的人,自己得不到却希望别人不失去。洪姑姑的功过,难下定论。
喜酒是一定要喝的。
就是时间不太对。
因为他还是暴露了,虽然都不知道在这么小心翼翼的生活里,他的气息是如何被雷神的耳目们发现的。
跟雷神硬拼是不可能的,绝对没有胜算。
书信在他手里被攥成了一团,他只想多要一天而已。
“就那儿啊?”桃夭朝山坡下一处灯火缭绕喜乐阵阵的院落努努嘴,还用力嗅了嗅鼻子,“隔着那么远都闻到酒肉香了,结婚真好啊!”
他不关注酒肉香不香,只打量那院落的规模与四周环境,喃喃道:“房舍很不错啊,感觉有钱有势的样子。”
是不错的,光看那屋舍的数量与外观的气派,便知其主人非等闲之辈。
他大大松了口气。
“走啊,不是喝喜酒么。”桃夭拽了拽他。
他犹豫片刻,点点头。
他家在洛阳西郊,眼前正办喜宴的人家在东郊几十里开外的杏花谷,这一大片地方恐怕都是这户人家所有,房舍靠山而建,屋前还有人工开凿的小河,有小舟在岸,石桥其上,四下杏林环绕,若遇春天,必是一番极好风景。
此刻,从沿途的杏花树到石桥再到大门,皆张灯结彩遍贴喜字,那大门之上端端正正挂着“于府”的牌匾,而原本在门口接待宾客的小厮们,现下却慌了手脚,都挤在大门旁的围墙下,对着墙头大呼小叫。
他抬头看去,墙头坐了个一身嫁衣的女子,手里还攥了个酒壶,边喝边往外张望。
不是苏胜是谁呢……五年了,模样没有丁点走动,嫁衣穿在她身上可真好看,红衣衬雪肤,加上那慵懒懒的微醺之态,倒比平日里多出几分娇媚的女儿态。
可她今天不是成亲吗?爬到墙头做什么?
“少夫人啊,您赶紧下来吧!摔了可不得了!您今天都爬了好几回墙头了!”下头的小厮们都要哭了。
“爬得高看得远!”她不以为然,又喝一口。
“哎哟求您别喝了!您到底还想看啥啊?”小厮们边劝边对旁边的丫头说赶紧去请少爷来,结果丫头们说少爷跟人斗酒早就喝得不省人事,两口子一个比一个胡来。
“我还有贵客没到啊!”她噘起嘴,气呼呼地说,“今天他都不来,他肯定就死了!”
见状,桃夭忍住笑,一边将他往前推一边大喊:“没死没死,人在这儿呢!”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红衣公子尴尴尬尬地对他们微笑。
墙上的苏胜也瞧见他了,愣了好一会儿,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大声道:“是不是你呀?”
他抬头,笑:“是我啊。”
然后又是一阵惊叫,她眼都不眨便跳下来,飞起的衣裙成了一朵飘然而下的红云。
平稳落地,她笑得像个捡到钱的傻子,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我以为你今天都不来呢!”
“要来的,今天是你大喜之日嘛。”他的手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像个老朋友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直起身子,目光落到桃夭身上,左看右看:“这小丫头是谁?”
他后退一步,自然地牵过桃夭的手,笑:“我娘子。”
桃夭一阵咳嗽,旋即拿指甲暗暗掐他的手,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笑嘻嘻道:“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她走到桃夭面前,绕着圈儿打量她,最后死死盯着桃夭的脸,问:“看你的样子,不像闺阁小姐,干啥的?”
“大夫。”桃夭的眼睛弯成月牙。
“不错啊!”她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有个当大夫的娘子也太好了,想你蠢头蠢脑的,居然还把人家小姑娘骗到手了!”
他笑:“你也不差啊,终于觅得良人。”
“还行吧,那年走镖时遇到几个绑票的恶贼,救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拳脚不行,只会吟诗作对写文章,哦,还会做生意赚钱,可没意思了。”她一脸嫌弃,惹得旁边的小厮们赶紧解释:“我家少爷不好拳脚,但学富五车,经商有道。”
“明白明白,各位不必解释,能娶到她的人,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我们不会看轻你家少爷。”他笑道。
“多嘴!都给我回去!这里不要你们伺候!”她回头冲他们一瞪眼,小厮们赶紧撤了,想来平时她是作威作福惯了的。
“这些年你去哪儿啦?”她眨眨眼,酒气未散,看他的眼神又固执又飘忽。
“呃……其实是躲债去了。”他不好意思道,“没跟你道别,怕给你惹麻烦。”
“躲债?你怎么不来找我!那现在解决了没?”
“还清了,不然也不会大大方方来喝你喜酒。”
“那就好。”她笑出来,“走,跟我进去,里头喝得正热闹呢,来了好多人!”
他朝大门里看了看,笑着摇摇头:“我跟娘子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个小木匣,放到她手里,“给你的贺礼,收好了,也许有一天你用得着。”
她拿着木匣,却看着他:“这就要走?喜酒都没喝呢!”
他笑笑,从她手里接过那把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三口,然后看定她,微笑道:“一杯祝你觅良人,二杯祝你子绕膝,三杯祝你常欢喜。”酒壶还给她,他吐吐舌头:“喜酒喝过了。”
她笑出来,眼睛有些红了:“谢谢你来,知道你安好,我也放心了。”
“嘴里说人家没意思,心里却喜欢得不得了吧。”他朝大门里努努嘴,又道,“知道你嫁得开心,我也放心了。”
“进去坐坐再走吧,他知道你跟我是老朋友,早就说想见见你呢。”她不想放他走。
“以后有机会再见吧。”他摸摸她的脑袋,“我们该走了。”
刚刚转身,他又回头:“当年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事,为何忽然愿意送我礼物了?”
她愣了愣,笑:“在我被所有人否定的时候,只有你称我一声苏镖头。”
他微微一怔,笑出来:“哦。那我是赚到了。”
“是哦。”
“告辞了,你保重。”
重逢与别离都比想象中快很多,走出杏花谷时,他没有回过头,神情很轻松,桃夭偷偷回看了一眼,苏胜还站在原处目送,喜宴上的乐声在夜色里分外嘹亮。
夜深时,卧房里的新婚夫妇还未入睡。
“洪公子来过了?”
“嗯,带着娘子一块儿来的,门都没进就走了。”
“怎不留住他呢?”
“人家有事要办,我留他作甚。以后还能见着的。”
“嗯,他平安就好。”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人是你的灾星,有人是你的福星?”
“信啊,你不就是我的福星。”
“滚啦!当初为了救你差点赔上我的命!不过……我觉得他真是我的福星,自打他喊我一声苏镖头之后,我慢慢地就没那么倒霉了。你可知当初我替秦老板运送的那批玉石,差点就没了,路太艰险,我们整个马队掉进急流里,保命都来不及,当时我只想着这次彻底完了,东西丢了,镖局翻身无望,不如死了。哪知我们漂出老远挣扎上岸时,那箱玉石居然也跟在我后头被冲上来。这太不可思议了,那么重的箱子怎么能被冲上来呢!”
“兴许是被什么缠住了?水草什么的。”
“那么重的箱子怎可能是水草能牵动的。”
“那也许就是天不亡你了。”
“也许是我爹在天有灵……反正走镖的时日长了,什么怪事都遇到过。”
“嗯,睡吧,累一天了,以后你多的是时间跟我讲你遇到过的所有怪事,并且不用再担心镖局会不会垮掉,光是我旗下生意就够你忙一辈子了。”
“我说过要帮你吗?”
“我又不是不付钱。”
“三倍!”
“……”
“多谢了!”空无一人的山坡上,他规规矩矩地跟桃夭磕了一个头,又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囊递上去,“说好的,她一半,你一半。”
桃夭笑眯眯地接过来,把布囊在手里掂了掂,啧啧道:“好东西啊,‘绛君活时取其躯,自成盐状,男女吞之可成姻缘,一世不分,至死方休。’月老得了你们,简直得了个大便宜,连仙法都不用多加,顶多将你们变个模样,天下男女就跑不出他的手掌心了。老家伙太精了。”
“我却没有在男女姻缘上发挥过一次作用。”他起身,自嘲地笑道,“此生唯一一次用自己的身躯做过的事,却是将她跟那箱玉石悄悄地‘黏’在一起。”
桃夭看着手里的布囊:“还是有点疼吧。”
“嗯,疼了大半年,好歹是自己的身体,扯断一点都会疼的。”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不知道洪姑姑是怎么忍下来的,她用量那么多,得拿多少日子捱疼。”
“宁可在人界疼着,也不肯留在天界,也不知是谁该反省。”桃夭打了个呵欠,又问,“有个问题啊,你们绛君绑住人的姻缘,不到一方身死时是不会分开的,你拿你的身体把苏胜跟那箱石头黏在一起,可那箱石头是要送给别人的,那岂不是无论如何都会回到苏胜身边?”
他摇头:“不一样的。一对活物吞下去,的确是不死不分开。但一方是活物,一方是死物的话,只要活物那方起了要跟死物分开的心念,我们的黏性就消失了。所以,苏胜欢欢喜喜交出玉石的那刻,我的作用就没有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可以不这么做的,可我就是不想她在那一次出纰漏。我总忘不了她在雨里被人推出来还要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忘不了她固执地说绝对不跟镖局分开时的眼神。她只是个毫无神通的人类而已,甚至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孤立无援的,但她还是在拼命。”
桃夭撇撇嘴,晃了晃布囊:“你给她的贺礼,有教她怎么使用吗?万一哪天她夫君起了二心要离开她,你猜她会不会把你的身子放到水里让他喝下去。”
他想了许久,说:“我留了使用方法给她,就在匣子里。希望她永远用不上。”
桃夭一笑:“既如此,你又何必留给她。”
“不留给她,我这身子眼看着也留不住了,被抓回去不外死得干干净净。再说……”月色落到他眼里,漫出一丝不想掩饰的落寞,“我还是想留下一点曾经来过这世间的痕迹,不然我这一生也太简陋了。”他把视线挪到桃夭脸上,指着自己问:“你见过无数妖怪,哪个比我更窝囊的,一生连个水花都没有,逃走,躲藏,洪姑姑出事时我帮不了忙,还是只能逃。也不能爱上什么人,不然就跟我与苏胜以及后面两个姑娘那样,略微动了心念,便注定是各种分离。你说哪有这么倒霉的妖怪,能成全别人,换成自己就刚刚相反。”
桃夭咂咂嘴,从地上扯起一根枯草:“病我能治,但就跟这枯草一样,生来就是春生冬枯,天性就是天性,治不了。所以窝囊倒也说不上……”她扭头看着山下灯火明灭的杏花谷,“毕竟当年落在急流里的不是一箱玉石,是一个跟你差不多倒霉的人改变命运的全部可能。而你替她保住了。你看,急流啊,那么大的动静,你还好意思说一生没水花?”
他把她的话来回琢磨了好几遍,笑出来:“你跟传说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啊,明明是很温柔的一个人。”
“温不温柔得看你给了什么。”她一脸坏笑,把布囊小心翼翼收起来,又伸出手去,“惯例,我治过的妖怪都得盖个章,承诺随时做我的药。”
他伸出手去放到她掌上:“可是天明之后,我可能就不在了。”
“你留给我的残躯也够了。”她眼露狡黠,“反正我又不用黏谁的姻缘,用不了多少。”
“那你想黏什么?”
“要你管!”
你来我往说再多,也拖延不了分别之时的到来。
“走了!你爱蹲哪儿蹲哪儿吧。”桃夭转过身,朝他挥挥手,步子又轻又快,生怕他反悔把那袋“盐巴”抢回去似的。
他一言不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越发像一场迷梦的夜色里,再见是不必说的,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了,但跟她这一路下来,好像自己的一生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他也不打算回去了,本也无处可回,抖了抖衣衫,拍去上头沾染的尘土,他对着杏花谷的方向盘腿坐下,心无波澜。
一杯祝你觅良人,二杯祝你子绕膝,三杯祝你常欢喜——他心头默念。
念给她还是念给自己,抑或念给再无音讯的洪姑姑,谁知道呢。
原来一生会过得这么快,但喜酒好歹喝上了,该过上好日子的人也过得很好,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落寞了。
以后,该怎样便怎样吧。
他笑笑,闭上眼睛。
蜿蜒向下的山路上,桃夭渐渐放慢了速度。
她摸出布囊看了好一阵子,又抬头看天,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