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过去是别人的过去,她自己留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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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雪花悠悠而下的冬天,适合温酒赏梅,说尽天下浪漫事,而天低云暗呼气成冰,漫天乱雪中只剩将人活埋的狂浪时,最匹配的事,唯有取敌性命。
桃夭不过在锦鳞河畔站立片刻,已是满头的雪白,连眉毛都不能幸免,再不动一动,整个人怕都要成一座雪像了。
这种天气,光动嘴皮子可不行。
但偏偏就有两个家伙,一个不下河,一个不上岸,吵架。
“我听到你的金铃之音了,你想杀我!”结冰的河面上,那小而圆胖的趸鱼站在一道隐隐的裂缝前,仰望着河岸上的桃夭,害怕是很害怕的,但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垂死挣扎的勇气。
“既知我来历,还不老老实实上岸来认错受死!”桃夭怒道,视线又偷偷往脚下瞟了瞟,其间她想过好几次跳到河面上,但……万一冰裂了,不就掉水里了吗,这个天气落下去,半条命先就没有了,何况她还不识水性。
好在那趸鱼暂时没有看穿她的犹豫,哆哆嗦嗦地回她:“为何要我受死?!”
更可恨了,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犯了怎样罪过。
“妖术惑人,伤及无辜,你不该死谁该死!”桃夭边骂边思索药囊里的哪一款药适合使用,但好像目前带来的致命药都只适合近距离使用,虽然如果她愿意,能将整条锦鳞河变成毒液,但河中其他生灵又何其无辜,路过的雀鸟小兽若饮了河水,也无生机,下这般手段实在不妥,何况若被“那个人”知道,自己不也是一条“伤及无辜”的大罪……好气,堂堂桃夭居然被一条河难住了。
“我哪里伤及无辜!”趸鱼不服,“我不但没有伤人,还帮人!”
“你这条鱼的脸皮怎的比你的肚皮还厚?”桃夭怒道,“沈枫不就被你祸害得命不久矣!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你这妖孽定是自锦鳞河中而生,锦鳞河水不枯,你方有命在,所以你妖言迷惑沈枫,利用她枫生的身份帮你保住河水保住性命!”
“你情我愿,哪里算得上祸害!”趸鱼依然不服,甚至还跺了跺脚,“那蠢丫头替我保住河水是没错,但我也没有白白受她这份恩惠,要‘复活’整个回龙村,尤其要还给她一整个沈家,你以为我就不损耗身子吗?二十年哪!我跟她各取所需,公平交易,纵然你是桃都那个‘片甲不留’的桃夭,如此强词夺理,也是可笑!”
这一番大不敬加不怕死的反驳,听得桃夭怒火上头,连脸都气得快跟眉毛一样白了。
“各取所需公平交易?”桃夭也跺脚,“她拼死保住的是你的性命,你给她的是什么?不过是终究要破灭的假希望!你竟能厚颜无耻地将两者相提并论!”
“假希望好过没希望。”趸鱼怕是豁出去了,“你不是她,焉知她没有乐在其中!这些年若非有我,她早就枯死了。”
假希望……是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都是近在眼前又永不可得的假希望,假虽是假,但人间繁华阖家美满的幸福假象总能勾住绝望的灵魂,她“乐在其中”,不过是因为她还从未领略过“以为得到一切,却眨眼灰飞烟灭。”的破灭。
桃夭没有说话,牙齿却咯咯作响,冷倒不觉得了,就是不断升级的愤怒,终于冲破了极限。
寒冰在前又如何,不识水性又如何,桃夭要杀的妖怪,怎么都不能活!
她纵身一跃,落到河面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天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体重说不定会轻不少,那么……河面也许不会裂,至少在她干掉那个妖怪之前不要裂,不要裂!
见她豁出命地跳下来,趸鱼慌了手脚,逃是逃不过了,腿太短,能暂避到冰面下的裂洞又被这场该死的风雪封住了,都说桃都的桃夭杀妖不眨眼,虽然它到此刻依然认定自己罪不至死,但既惹来了这个女魔头,横竖都要交出一条命,要不……同归于尽吧,它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更加鼓胀起来。
虽然愤怒,但桃夭依然拿出了当初为保护一碗鱼粥跳到树上的本事,像一只没有重量的兔子在冰面上轻捷地跳跃,直奔河中间的目标而去。
算它识相吧,也不跑了,那就好好待在原地受死吧,不过临死前还把自己弄得像个快要涨破的球,是被那口怨气憋的吧,呵呵,真是个丑陋的妖怪。
眼见趸鱼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就在桃夭最后一跃的同时,趸鱼居然也高高跃起,准确说是弹起来的,且全身突然被一股自它嘴里吐出的黑气包裹起来,只见一对变得红彤彤的小眼睛在黑气里闪出怨毒且孤注一掷的光,然后便整个从半空中狠狠落向地面。
只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动静太大,世界仿佛裂了。
桃夭落地,脚下一空……
糟了,落水。
桃夭下意识地吸气,却发觉吸进来的不是水,而是……沙子。
等等,那个死胖鱼不是跳起来把河面的冰都砸垮了吗,那沙子是什么?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炽热的硬地上,也不知这块地缺了多久的水,龟裂得快成了一张蜘蛛网。
天上是太阳吧,又不是很像,因为那么那么红,红得邪气,但又特别亮,投下来的每束光都想把你烧死似的。
桃夭坐起来,觉得撑在地上的手掌都被灼得发疼。
这不该是锦鳞河下的世界,她起身,眼睛被头顶的光线刺得发疼,好一阵子才勉强适应下来,环顾四周,除了龟裂到不行的土地,远处似有一座城郭,灰灰黑黑的,在诡异的光线下散发着不友好的气场。
除了那里,四周别无他物,只有无穷无尽的荒芜,根本看不到边界,虽然有风,但毫无凉意,一丛一丛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将干燥的沙石卷得无家可归。
怕是中了趸鱼的必杀技了,天晓得那妖孽在临死前憋了一个什么大招,桃夭调匀了呼吸,强迫自己镇定,连最初的怒气也不得不收敛起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次是自己大意疏忽,也冲动了。
这是趸鱼最擅长的幻境,一定是。
可是柳公子不在,像他那种连黄泉亡者之地都能来去自如的大蛇妖,最擅长的就是突破各种试图困住他的壁垒,幻境应该也不在话下。再不济,心地澄明的磨牙来念念经也行啊,说不定就境由心转寻得破解之法,哎呀还是算了,上次温山海事件他也搞得挺狼狈,这种情况他还是不出现最好。那……如果司狂澜在的话,他那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剑,好像也蛮厉害的样子,三两下就破了沈家的幻象。可是他也不在啊……在也未必会管她,一个连烤肉都不让她吃好的死男人。
桃夭用力甩了甩脑袋,这才多久,怎的就被晒糊涂了一样,脑子里都乱七八糟在想些什么。
幻境最大的力量,不过是让当局者迷,不得出路。
但总不能一直待在原地,她想了想,决定往城郭而去。
只是,光靠走路真的很累啊,主要是热,且干,每寸肌肤都在迅速脱水一样,人不吃饭能活好几天,没水喝那真是会速死……但放眼四周,连一株野草都没有,荒地之上除了她,没有任何别的生命迹象,食物跟水,只能是想象。
地面不但烫脚,还凹凸不平,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好几次差点崴到脚,有那么一次,整个左脚不小心卡进了地上的裂缝里,拔出来时,脚踝上居然卡着一截白森森的掌骨。
桃夭皱眉,用力一跺脚,白骨散落开去,刚好一阵狂风袭来,飞沙走石之势,几根无主白骨更是轻如草芥,被卷裹着去了不知哪个地方。
而狂风委实讨厌,稍不留神便被迷了双眼,桃夭捂住眼睛蹲下身子,好一阵子才等到四下平静,这才放开手,眨巴眨巴几乎要流泪的眼睛,又呸呸呸几口吐出灌到嘴里的尘土。
想不到胖鱼还有两把刷子,幻境体验十分真实呢。
她哼了一声,又下意识地朝刚刚陷住她左脚的裂缝里看去,顿觉有异,她干脆趴到裂缝前,整个脸几乎贴到裂缝上,旋即,倒抽一口凉气——裂缝之下并非泥土,而是一片被赤红岩浆包裹的河流状物体,用一种极缓慢而沉重的速度流动,数不清的白骨遗骸在其中翻滚沉没,看似温度很高,实则冷入骨髓,跟地面上的温度天差地别,一眼看去,竟很难判断这条“河”离地面有多远的距离,眨眼间很近,骤然又很远,根本判断不出它有多深多宽多长,只知看得越久,爬到背脊上的一股寒气便越嚣张,越令人难受。
桃夭猛抬起头,闪到一旁,实在不愿再往缝隙里多看一眼,素来不在任何诡异事前失态的她,额头居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微微喘着气,扯起袖口赶紧擦掉汗珠,又本能地四下看看,确定的确没有他人在场之后,才稍微定下心来。刚刚自己那模样,断不能被第二人看见,否则桃都的桃夭就真的尊严全无了。
一骨碌爬起来,她深吸口气,忍住愈发严重的灼热与干渴,加快速度往那城郭而去。
可是,离城郭越近,脚下便越不对劲。
疼,越来越疼。
桃夭停下来,往脚下一看,原本只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知从几时开始,渐渐冒出了锐利的石针般的玩意儿,起初还比较短,一脚踩上去未必有太大感觉,顶多以为被石子儿硌了脚,不曾想越跑越疼,若是哪个皮粗肉厚反应又迟钝的,再没头没脑跑下去,脚底板被扎穿是早晚的事。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脚摆放在石针之间的空隙里,又观察了一下前路,那城郭已在眼前,甚至已经能依稀看到那扇紧闭的城门,只是通往那里的路实在是越来越不好走,越往前,石针的长度越长,分布也越密集,再不留神的话,怕被扎穿的可不是脚底板这么轻巧了。
这般情形委实少见,话说什么见鬼的土地能长出这般的石针来?!桃夭虽然躁怒,却不敢乱发脾气,现下也只能稳住身子,从石针之中找出能走的路来,一点点往城郭靠近。
身体里像有一把火越烧越旺,可背脊上又始终爬着一股寒气,冷热皆在折磨人,好几次桃夭都差点踩错了路,虚惊之中,终于走到了城门前。
两扇漆黑高耸的黑木大门严丝合缝,面上雕满看不出门道的花纹,说是花纹,又像乱涂的符咒,不知这城门在此地矗立了多久,只见它身上每道纹路里都是风沙的痕迹,没有任何光泽,黢黑木讷,即便拿最亮的光源去照它,也照不亮的,就是这般深不见底的感觉。
城门顶上还刻了字,不知是刻太浅,还是被经常扑面而来的沙土盖得太严实,只依稀能辨出最后一个字——狱。
狱?!
莫非这城郭竟是一座监牢?
桃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想这四周的异状倒也合了这个“狱”字,若不是为防止囚犯外逃,何需大门紧闭,何需密密麻麻的石针,虽知此地是幻境,但幻境亦由现实而生,世间必有一处地方,与此地半斤八两,再看这四周恶劣之极的天气与环境,确实不是为寻常人准备的居处。
好你个死胖鱼,居然怨毒至此,把我往这样的人间地狱里送!
桃夭一边骂它不得好死,一边横下心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城门前。
真的好高好大的两扇门,想望到顶,桃夭的脖子都仰疼了。
不过,门后似乎有动静,听起来颇为喧哗,仿佛背后藏了一个市集。
她走上去,双手放在城门上,正打算将耳朵贴上去,却发觉手下感觉不对,看起来实实在在的城门,一碰到她的手,便**漾出水波般的纹路,撑在上头也跟撑在一团若有若无的水流里似的,连城门颜色都变了,从黑不见底变成了一片清水,是真的清水,因为能透过它看到门后的一切。
真的像个市集,只是所有的房舍都是令人不安的赤红色,又透着隐隐的黑气,造型也与外头寻常建筑不同,每处都是四四方方,并且没有窗户,乍眼看去,仿佛一个个被泼过血的巨大箱子,压抑地叠加在一起,光是看一眼都憋屈得厉害,若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早晚失心疯。
一条同样赤红色的路将房舍一分为二,地面凹凸不平,有人在走,有人在跑,有人死了般躺在一侧,每个人身上都裹着乌云般的黑布,每走一步都散出黑气似的,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脸,连性别年纪都看不出来。
城郭里其实很“热闹”,除了自顾自行动的,还有打架的,被打的人死死趴在地上,怀里不知紧紧抱着什么,身旁那十几个人完全不留情,拳脚如雨点而下,有人手里甚至有刀,若不是被打者还有一点点身手及时避开,那刀刃早就砍进他的头颅或者脖子了。
“救我……救我!!”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终于爆发出带着哭腔的声音。
咦,居然是个姑娘的声音。
可是哭喊呼救有什么用呢,那些人分明就是要取她的性命呢。
眼见她好不容易从人缝中逃出来,拼尽最后的力气跑到了城门前,拼命砸着门,大叫:“开门!开门!我要出去!我撑不住了!”
黑布遮住了她的脸,但不妨碍桃夭感受到对方的绝望与恐惧。
真是倒霉哪,一个女娃娃居然被一群人围殴,得多大仇怨才有此遭遇。
“救我!求求你了!无论是谁,救救我!”
姑娘哭声更甚,着实令人不忍,再看她身后,那拨穷凶极恶的人已然追到面前。
唰!
恶狠狠的刀锋劈过来,一门之隔的桃夭都下意识地缩了脑袋后退两步。
分明觉得自己额前的发丝都被杀气掀动了,奇怪了,这城门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个虚无的摆设吗?不过幻境嘛,什么怪事都可能。
她又上前一步,此刻门后的姑娘已被踢倒在地,那些身形皆比她高大的对手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下手反而比之前更狠,她也反抗,但相比于攻击,这反抗就忽略不计了吧。
从头到尾她都死死护住抱在怀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真让人好奇。
万一她要是真被打死了,岂非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了。纵然是个幻境,她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这么一想,桃夭突然动了心念,就在里头的姑娘被一拳打到地上,背靠着大门无退路可逃时,她突然屏住呼吸,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右手,嗨一声大吼,像个武林高手似的,一拳击在门上,却不料用力过猛,连带着自己的大半个身子也跟着冲出去,居然轻轻松松地穿过了城门,以下半身在门外上半身在门内的姿态,出现在门后所有人的面前。
但哪里顾得上多看,她一把拽住姑娘的手,说:“跟我走!”
然后心里祈祷这扇门仍能保持她来时一样的脾气,不然回去时万一不“虚无”了,她不就被卡住了吗……这种事故想想都无比丢人呢。
还好,没丢人,她顺利地缩回了身子,同时也顺利地将姑娘拖了出来。
想来是日子过得太差,虽看不见姑娘的身形,也能断定她真是相当瘦弱,拖她出来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她们全身而退的同时,几把刀同时砍了过来,却只听得乒乓几声,砍到的只是坚硬厚实的木门。
愤怒的咆哮随之响起,里头的人对这扇门无计可施。
桃夭松了口气,站起身,对面前这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姑娘说:“没事了,他们出不来。”
“谢谢……谢谢……”姑娘使劲磕头,“谢谢神仙救我!”
“我不是神仙,只是过路人。”桃夭伸手去扶她,“还能起来吧?”
“谢谢神仙救我!”她怕是惊吓过度,只会说这一句,身子还是抖,扶她也不起来。
“唉,行吧行吧,我是神仙。”桃夭无奈,“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被追杀?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不能到这里来!永远不能来!”她哆嗦着,越发语无伦次,“要活着,活着才能出去!一定要活着!”
这孩子,被吓成什么模样了……也是可怜。
“你会活着的,我不是把你带出来了吗。”桃夭摸摸她的脑袋,又调侃道,“裹着这么厚的衣裳,不热吗?”
“我出来了吗……出来了吗?”她突然开始低低地啜泣,然后缓缓站起来,低头看着脚下,看了许久,突然不顾一切地朝前奔去。
“喂!你等等!”桃夭被她突然爆出的力气给撞了个踉跄,这孩子真是疯了,看不见前头的路全是石针吗!
她真的是看不见,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了,奔跑出去的每一步,都该是扎心的疼痛,地上的石针毫不留情地扎穿了她破破烂烂的鞋底。
可她就跟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还是拼了命往远离城郭的方向跑。
地上都是血迹。
“疯了疯了!”桃夭看着都觉得疼,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追上去,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还得小心别被扎到脚,委实辛苦。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拼尽力气施展出自己唯一擅长的本事,蜻蜓点水般在石针中跳跃,终于追上了狂奔的姑娘,在她的脚废掉之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高高跃起,以飞翔之态逃离了石针所及的范围。
可是真的好累,是个妖怪都知道,桃都的桃夭虽然厉害,但只是厉害在用药,论起拳脚功夫,实在见不得人,这跳来跃去的“轻功”也就算她的巅峰了,还是当年在桃都时经常跟柳公子打闹玩笑抢食物时自学成才的。对她而言,会这一招也就够了,打架是不必的,真要取她性命的,动手之前多半就没命了,不至于要下杀手的,打不过就跑呗,会逃比能打重要,再说还有柳公子在呢。
不过就算是轻功也好花力气,尤其她现在还这么虚弱,又热又渴,嗓子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加上还要带一个傻丫头……
安全地带,桃夭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如牛,看着身旁的姑娘道:“你……还真是……不怕疼呢……眼睛瞎了吗……”
“我要逃走,不能再在那里!”姑娘跪在地上,怀里依然紧紧抱着她视如珍宝乃至生命的东西,又开始反复说同样的话,“要活着才能走!活着!”
“你活着呢。”桃夭盯着她,“那些人要抢你怀里的东西?”
姑娘把手抱得更紧,点点头。
“是什么?”桃夭凑近了些,“金银珠宝?”
姑娘摇摇头。
“能给我看看吗?”桃夭又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我不会抢的。”
姑娘迟疑了片刻,终于慢吞吞地把手松开了些,然后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白瓷瓶子,残缺的瓶口塞着发黑的木塞。
第一反应是,瓶子里装的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可要真是仙丹这般的宝物,又怎好意思拿这么个破烂瓶子装起来。
桃夭想把瓶子拿过来,又担心乱碰的话会让这疯癫癫的姑娘又干出蠢事,只好眼观手勿动,好奇道:“里头是啥?好吃的?”
姑娘还是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是……水……今年的……雨水。”
“水?”桃夭到底是绷不住了,一把将瓶子夺过来,先晃了晃,确实是**的动静,又拔开木塞嗅了嗅,确实是水的味道,还是不怎么干净的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腐味。
这算什么好东西?需要以死相护?一瓶臭水而已……
姑娘猛地弹起来,直接来抢:“还我!”
桃夭往后一躲:“你先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水!说清楚了我便还你。”
“是雨水!活命的雨水!”姑娘急了,“没有它就活不下去!你还我!”
“还是没说明白。”桃夭撇撇嘴,“莫非你们那儿的人就靠喝这臭水过活,还要为这个打得头破血流?”
姑娘由急而怒,像头小老虎一样扑过来跟桃夭扭打在一起。
咦,救命恩人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桃夭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为了一瓶雨水可以被人殴打,也能为了一瓶水去打人……
论身手,桃夭还是比她强那么一点。
“行了,别再打了,再打我可恼了!”桃夭甩开她几次,她仍不罢休。
“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好歹是你救命恩人,怎能往死里打我!”又闪开一次之后,桃夭将瓶子扔给她,“拿去拿去,不跟你闹了。”
瓷瓶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姑娘见了,急忙伸手去接,瓷瓶稳稳落在手中的同时,一阵狂风袭来,将遮住她面庞的布料猛然掀起,露出一张脏兮兮干巴巴的脸。
以桃夭的履历,再凶再丑的妖物也见过,不曾见她胆怯半分,唯独此刻这大白于天下的脸孔,吓得她连退几步,居然失了平衡跌坐在地,脸色大变,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止不住地颤抖:“你……你是……你是……”
她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是我?!
那张脸虽然脏,虽然瘦,但眉眼是没走样的,这差点被打死的疯姑娘,为了一瓶雨水能跟人拼命的傻子,为何生得与她一模一样?!
桃夭的呼吸跟心跳都在这时暂停,为何突然这般害怕……根本无法控制的恐惧。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桃夭啊!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耳畔只有风声肆虐,桃夭的视线根本无法再集中,眼中只有一个抱着瓷瓶满心欢喜的女子,在她怀中的不是一瓶水,而是赌自己能活下去的唯一筹码。
“你到底是谁?”桃夭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跟当初无数败于她脚下的妖怪一样惊慌。
风声里没有回答,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说:“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你是谁!!!”桃夭突然头痛欲裂,不止头,心肝脾肺肾都在疼,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
脚下传来异常的震颤,比地震还厉害,巨大的裂纹四下奔窜,安全地带再无安全,她只觉身子一轻,心脏也跟着朝下一坠,便整个人落进了足以吞没她的裂缝之中。
好冷啊!
她一定是掉进了来时窥看到的那条地下河里,看似比岩浆还赤红耀眼,实则比万年寒冰还要低温。
虽然肩膀以上依然露在外头,但汹涌而来的死亡预感已经紧紧攫住她灵魂的每一寸,紧跟而来的,是无法逃脱的窒息感。
“河水”之中,有无数白骨经过,它们睁着空洞的眼,没有感情没有惊恐地流向远处,仿佛早就见惯了这般的场景,用无比的镇定表示“别担心,很快你就跟我们一样了”……
不不,不该是这样,这只是幻境,幻境是不可能将她置于死地的!
她拼了最后一点清醒,闭上眼跟自己说,桃夭你镇定一点,都是趸鱼的诡计,没有河水,没有白骨,你还是你,睁开眼,一切都将回归原位!
深呼吸,睁眼。
一切都没有改变……
桃夭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往“河水”里沉没,肩膀,脖子,只能拼命抬头才能呼吸。脚下仿若有千斤重,不知是哪里来的看不见的怪物,拖着她的脚要同归于尽。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流过的白骨跟红到发亮的河水纠结成颜色奇怪的线条,在她面前乱成一团。
可是,那又是什么?
远远的是来了一艘船吗,可船身怎么跟黑色的石头似的,这么重不会沉吗?
好奇怪啊,什么都看不清了,唯独这艘船一清二楚。
它来得又稳又快,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似的。
可她还是往下沉,河水终究没过了她的头顶,能露出水面的,只有她宁死不屈的一只手。
如果命不该绝,那么最后一刻,会有人握住她的手吗……
还真有。
久违的温度从另一个掌心里传递过来,从一点到一线,生生将她从濒死的模糊里叫醒了。
乱成一团的线条好像突然被捋平整了,在头顶聚成一片微微**漾的清水,没有刺眼的红,也没有数不清的白骨,就是一片干净的水。
水面之上,有人自船上探出半个身子,伸出手牢牢拽住了她。
这个人好面熟啊,一定在哪里见过的,银白色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可真好看,跟天上的仙人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在发光呢。
她愣愣地看着头上那个人,感受着他手中的力量,只要这个人出现了,那是不是代表着她不用被淹死了?
好像是的,而且这个答案越来越肯定。
她下意识地将对方的手拽得更紧,嘴角还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
肯定要笑啊,安全了不是吗。
耳边哗啦啦一阵响,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飞起来了,从没有这么轻盈过,在短暂的漂浮之后,终于落进一个坚实而安稳的怀里……
风雪未减的锦鳞河上,寂静已久的河面被突如其来的爆裂声击破,飞溅开来的冰块噼里啪啦地四散而落,银白衣裳的男人横抱着昏迷的姑娘,自水中一跃而出,稳稳落在了河岸上。
距他们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人,准确说应该不是人,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实体,只是个半透明的虚影。
轻轻放下桃夭,司狂澜探了探她的鼻息,吁了口气,又看看浑身湿透的自己,低声说:“真是不省心啊。”
虚影仍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司狂澜也不看它,只对着空气说了声:“多谢。她捡回了一条命。”
虚影又停了片刻,便忽一下没了踪迹。
司狂澜起身从一旁捡起自己的披风,将人事不省的桃夭裹住,又回头朝锦鳞河中瞟了一眼,未被击破的冰面上,除了躺着他出水时造成的碎冰,还有一大片零零碎碎的乌黑斑点,仔细看像是什么生物被炸开后留下的残迹,还散发着一阵阵烧焦般的恶臭。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抱起桃夭离开。
唔,好舒服,这个温度刚刚好,让人想起春暖花开的时节。
可是身子好像不太对,有点动不了的感觉,以及是头晕吗,怎么觉得世界转来转去的。
桃夭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夜空下摇曳的树影,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天气似乎变好了,雪停了,薄透的云层后隐隐挂着半弯清秀的月亮。
可是,她并没有躺在地上的感觉啊,那为什么视线会是这种角度?
还有,随着意识的清醒,怎觉得背上的温度有点高过了头呢?
她扭头一看,吓得叫出来,怎的下头有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
等等,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不了了,是哪个王八蛋把她整个人绑在一根离地数尺的粗大树桩上不说,还真跟烤肉一样时不时转动架在石槽里的树桩一侧,让她不停滚动受热更均匀。
“司狂澜!!”她嘶吼出来,“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坐在另一堆篝火前的司狂澜看也不看她,只用掌力又将树桩推了一圈。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头晕!我要吐了!”桃夭大喊。
“衣服都干了?”司狂澜终于把视线投向她。
“岂止衣服干了!我都要熟了!”桃夭愤怒地扭动身体。
司狂澜点点头,取了地上一块尖锐的小石头,随手朝树桩上的绳索一掷,同时又一掌挥出。
只听桃夭一声尖叫,绳索断开的瞬间,地上的篝火竟也在一股掌风之下霎时熄灭。可怜桃夭重重跌在一堆黑漆漆热乎乎的残灰里,身上的湿衣裳倒是干了,再爬起来时,却成了个惹人捧腹的黑脸猫。
“你疯啦!”她恼怒地拍着身子,“我又不是你家的鹿肉!”
“男女授受不亲。总不好剥了你的衣裳烘干。”司狂澜一本正经道,“此地正好左右有大石,且天生凹槽,用来做支架再好不过。好在你还不算太丰腴,不然我还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来帮你。这大冷的天,不尽快去了湿气,你怕是要丢半条命不止。”
能把如此奇葩过分的行为形容成“我明明是在帮你遇到这事是你三生有幸不跪谢我就是你不对”的恩典的,除了司狂澜不做他人想。
桃夭真是气得不行,两步走到他面前:“司狂澜,你若看我不顺眼,大可以将我撵出司府。犯不着变着法子折磨我!”
“我何时折磨过你?”司狂澜拨弄着面前的篝火。
“你……哪有把人当烤肉转啊转的!”桃夭跺脚道。
司狂澜一笑:“我对火候这种事,素来掌控极好。”
“你……”桃夭被他若无其事的回答哽到想吐血,反驳吧,没找到更好的词儿,揍他吧,打不过,堂堂一个桃都鬼医,千万妖怪闻风丧胆的人物,居然被个人世间的小少爷欺负得无还手之力,这是什么道理!
不行,这口气得出!
桃夭神色一变,突然凶神恶煞跳到司狂澜身边,随即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拿自己那一身脏衣裳多角度全方位使劲往他身上蹭,他不是白衣裳吗,不是总一尘不染吗,呵呵呵。
司狂澜不躲不闪,由得她胡闹撒气,直到她自己闹得没力气了,坐在一旁喘个不停时,才低头看看自己糟了大劫的衣裳,笑笑:“这是你老家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你算哪门子的救命恩人!”桃夭脱口而出,但瞬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是说错了话。方才只顾着跟他计较烤肉的事,之前那段心有余悸的经历倒像是被她刻意遗忘了似的。
篝火噼里啪啦地溅着火星,也刺激着桃夭短暂失去的记忆力。
岩浆般诡异的冻河,漂流而过的白骨,还有那座只见一个“狱”字的城郭,最可怕的……是为了一瓶水连命都不要的姑娘,那个与她有着相同脸孔的姑娘。
她愣在那里,火光在她突然放空的眸子里跳跃。
当时的恐惧居然还在,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哪怕只想起当时的一个片段,心脏都扭结得发疼。
见她突然变了神情,司狂澜忽然问道:“你会死吗?”
桃夭回过神来,心不在焉道:“你说啥?”
“你会死么吗”司狂澜又重复一遍。
桃夭一愣,以她的性子本该是骂回去才对,可不知为何,她居然沉默了半晌,然后认真地说:“会。”
司狂澜又笑:“既非不死之躯,那我这救命恩人的位置是坐定了。”
桃夭瞪了他片刻,有些不情愿地支吾道:“方才……锦鳞河里……究竟是怎的一回事?”
“我到河畔时,你已无踪迹。”司狂澜不急不缓道,“结冰的河面只余一个裂洞,我目测宽度,倒是能容下你的身子。洞口边上还遗落着一堆碎肉似的东西,十分难闻。”
桃夭咬牙切齿道:“没想到那死胖鱼甚是歹毒,求饶不成,居然自个儿把自个儿炸了,要与我同归于尽。虽说可恨,倒也算条汉子了。呸,一条鱼算什么汉子。”
司狂澜见她气鼓鼓的模样,笑笑,却抬手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此刻看来,你这鼓胀起来的黑脸倒跟那条鱼怪没两样了。”
“别戳我的脸!男女授受不亲!”桃夭只顾生气,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
“不是自诩为天下妖物都要惧你三分的人物么,却被一条鱼暗算了?”司狂澜收回手,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为何会自然而然做出这般细微亲昵的小动作,大概是看她的脸太好笑了吧……
桃夭没有反驳,反而有些丧气,说:“怪我大意了,也是没想到这条胖鱼如此刚烈,用性命来拖我下水。”她顿了顿,又道:“趸鱼制造的幻境,逼真程度与对他人的影响力,取决于它们的年岁修为,这条趸鱼修为算低的,否则自身性命也不会受制于锦鳞河。但万没料到它一旦发了疯赌上一条命,将自己的身体膨胀到极致后炸开,这致命一击的妖力所造的幻境,竟如此非同小可。”
“连你也会被困住?”司狂澜往篝火里添了几根干树枝,“你在水中毫无知觉的样子,颇像一条红色的死鱼。”
恐怕此生都不能从司狂澜嘴里听到一句好话了,她不相信自己在落水后只是一条死鱼,想那一身红衣在水里**漾的样子,怎么都该是一朵悠然坠落的红花啊!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确实中了趸鱼的恶毒圈套,陷入一段无法摆脱的噩运,若不是司狂澜寻来,她的结局应该是在现实与幻境中的双重窒息。难怪说趸鱼的幻术天下无双,她明明身在冰凉河水,却在幻境之中丝毫不察,甚至还觉炎热不堪,它最终的目的,就是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丢掉性命。一如冬天醉倒雪地的人,在一切与寒冷无关的梦境里,死于非命。
可是有一点不对啊,她突然坐直身子瞪住司狂澜:“你一下水就找到我了?不对,那时趸鱼妖力未散,我也未能冲破幻境,你一介凡人,按理说是不可能看见我的,彼时你我虽近在咫尺,却身在两个世界。你究竟是……”
“有个家伙,与我同行。”司狂澜打了个呵欠,“是他说,若不带他同行,怕是找不回已失之人。”
桃夭瞪大眼睛,诧异道:“竟有第三人帮手?”
“也不知那算不算是人……”
篝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在这样的寒天里,怕是唯一能让人安心的声音。
天已微明,白雀河畔风声如泣,一天之中最寒冷的,当是此刻。
戴斗笠披蓑衣的家伙,仍安坐于石上,那钓竿所及之处,是不结冰的,至于有没有鱼倒不重要了,反正,他从来也不是为了鱼。
桃夭围着那石头钓翁来来回回观察了好几圈,又使劲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方才啧啧道:“果真是一只镇水呢,身上这万年不变的陈味儿……”
司狂澜站在离青石三步开外的地方,打量着石头钓翁,并不言语。
“你一定不知何为镇水。”桃夭瞟了司狂澜一眼,“天界犯轻罪者,罚入人间为镇妖,保方寸平安,刑期不满不可移,不可言,思己过。”
“镇妖?”司狂澜笑笑,“倒是头回听说。”
“镇妖只是个总称。”桃夭撇撇嘴,“会被罚到人间当镇妖的,几乎都是天界的神鸟灵兽或者没什么品级的小仙吏之类,罚来守河的,便是镇水,罚去守山的,便是镇山,运气再差些的,便去镇墓了。平日里你们在山水之地若见了什么不知来历的石兽铁牛啥的,十之八九都是天界来服刑的倒霉鬼。镇妖们形态不一,但无论它们以何种形态存在,都是不可自行移动,也不能讲话的。你看,这样生活成千上万年,还不如一刀宰了痛快。”
司狂澜却笑着摇摇头:“未必如你所想,我看这镇水的日子倒是过得十分悠闲自在,有阳光月色,有山河四季,无须与人争斗竞逐,只留岁月安稳,多少人羡慕不来。”
桃夭白他一眼:“差些忘了你跟它们一脉相承,看兵书可以几个时辰纹丝不动,那以后你干脆改名叫镇宅算了。”
扑哧,一声轻笑自虚空而来。
“谁?!”
桃夭警觉地回头,却见那从头到尾对他们的到来都毫无回应的石钓翁竟伸了个懒腰,旋即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虚影自他身躯分离出来,轻飘飘地落到他们面前。
“本无意相见,但既是桃夭大人,于礼也当出来道个谢。”虚影言毕,果真双膝落地,对桃夭行了个大礼。
突如其来的一跪,反倒叫桃夭不好意思起来:“无须如此大礼。我该谢你才是。”
虚影仍是踏踏实实跪拜完毕,又道了一声多谢,方才起身,认真道:“我已表了谢意,若桃夭大人要谢我,无须行此大礼,应承我一件事便可。”
“啊?”桃夭刚对他存下的好感转眼就没,叩头谢恩这种事原来还得轮着来呢?问题是她谢他是应该,他谢她又为何?
她又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先说说你为何谢我?难道我们不是这一刻才刚见面吗?”
虚影看着身旁那条日夜相对的白雀河,缓缓道:“锦鳞河水日渐枯竭,乃我所为。枫生欲引水解困,伤她皮肉的也是我。镇水力量有限,真身无法离开白雀河。”他停住,语气突然冷凉决绝起来,“若要趸鱼伏法,靠一己之力实难施展。今日若非桃夭大人出手,那妖孽不知还要生祸到几时。许人虚假之像,骗那枫生小妖消耗性命为它求雨蓄水,着实该杀。”
听罢,桃夭不发一言。
若这样的话……一切便好解释了。
恰好一阵风过,瞬间吹散心头疑问。
桃夭虽然对“出手”两字有点尴尬,但想想也不算无功受禄,若非她将趸鱼逼上绝境,这妖孽也未必会死得如此彻底。
“那只趸鱼年岁不大吧。”桃夭忽然问。
“二十年前,回龙村全村因疫病亡故之后,所有尸体都被烧成灰,撒入锦鳞河中,翌年,河中便生出了这只妖孽。”虚影叹气,“枫生从未有离开回龙村的意思,不论此地是村落还是废墟,我常见她独自行走于河畔,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将自己扮成明善的样子,自己摸摸自己的头。那些日子,她不是在白雀河回忆明善抱着她逃命的过往,便是在锦鳞河前的野草丛中昏睡。我以为时间总能治好她,却未料到被趸鱼乘虚而入,那妖孽应是早就看中了她,亦知她心结所在,小小一场幻术便让她死心塌地,甘愿耗尽性命为它保住本就开始枯竭的锦鳞河。我看在眼里,却做不了什么,眼见枫生一日弱过一日,我只得横下心来,哪怕又犯天条,也要尽力让锦鳞河枯竭得更快,只要河水一枯,趸鱼根基不稳,必亡,唯有如此方能阻止枫生继续送死。”
司狂澜闻言,不禁面露赞许之色:“如此说来,那趸鱼也是十分厉害了,诞生区区数年便有造幻境惑人心的本领,连我们这些外人都差点以假乱真。”
“哪有那么厉害!”桃夭白他一眼,“不用想也知这只趸鱼顶多给枫生一个人造出个活生生的回龙村,为了能让我们俩也看见,它可下了血本的,得耗费多大元气才能同时影响到我们,做戏不做足,怎能骗我们替它对付白雀河的‘河妖’。论起妖怪,你就是个外行人。这就叫厉害的话,你让真正的大妖怪们脸往哪儿搁!”
“可它真的差点要了你的命呢,桃夭大人。”司狂澜一笑。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桃夭臊红了一张脸,恨不得扎进地缝里。
见状,虚影忙贴心说道:“桃夭大人无须恼怒,趸鱼虽小,害处却大,不论神仙凡人,皆防不胜防,中计也不丢人。”说着,他又往司狂澜那边看了看,“我眼见着你被趸鱼最后的招数困住,见得救不得,幸而有这位公子紧跟在后,如此天寒地冻之时,入水救你未有半分犹豫。桃夭大人若真要谢救命之恩,还是谢这位公子吧。我不过是替他在水中指了路,算不得头号功臣。”
入水救你未有半分犹豫……桃夭瞥了司狂澜一眼,那家伙仍是一脸波澜不惊,你谢我不谢都无所谓的淡然,仿佛他捞上来的真就是条快死的鱼那么不值一提。
“还不是怕我淹死了没人替他喂马干活儿……”桃夭嘀咕一句。
司狂澜定是听见了,嘴角微扬,不置可否。
忽然,虚影又跪下了:“桃夭大人,我此生不曾有求于人,但求你治好枫生,那丫头执念太重,不放下过往,便永无未来。”
桃夭沉默片刻,想将他扶起来,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她损耗太过,来日无多。”
说起这件事,桃夭终于又找回了桃都鬼医的尊严与平静。
“你总有法子。”虚影不肯放弃,“论医术,桃都鬼医天下无双。不是要长生,哪怕再多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个月,只要她能心结全开,剩下的日子不论长短,都是值得。”
桃夭想了想,又打量他一番:“可你能给我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我是桃夭,也该知道我的规矩。有价值做我的药的,才有被我救的价值。你区区一只镇水,想去附近看看,甚至开口说个话,都得靠元神出窍,除了利用仅有的力量勉强操纵河水丰枯,别的能力几乎为零,真身还是个大石头,毫无药用价值。”
真是越说越丧气啊,连虚影自己都难过起来,好像她说得也没错。
“为何是枫生呢?”桃夭突然问,“你在这里的时日不算短了,见过的各种有故事的人类与妖怪也不是少数,为何只有她让你以命相护?”
虚影抬头,良久才道:“她是明善的妹妹,就是她的女儿。”
桃夭恍然大悟,原来根源还是在那个只存在于回忆中的女人,明善的娘亲。
若非她早已不在人世,桃夭是很有兴趣见她一见的,毕竟愿意给一块石头戴斗笠穿蓑衣,顾念着它孤单无聊,还送鱼竿给它解闷的人,不会很多。
同时,为一件蓑衣一支鱼竿便顾念多年,不惜再犯天条枯竭他河也要除妖救人的石头,也不会很多。
“此事若被天界知晓,你怕是要在这里再多待上一万年不止。”桃夭撇撇嘴,又对司狂澜道,“天都快亮了,该走了。”
“等等……桃夭大人!”虚影慌了,飘过来拦住她的去路。
“你又拦不住我。”桃夭干脆从他的身躯里穿了过去,然后回头冲他吐舌头,“告辞!”
“桃夭大人!!”
白雀河对岸的天空,撕开了一条线,露出了淡淡的金色的光。
风还是很大,四周依然寒冷,但今天的天气,应该比昨天好很多。
回程的马车里,桃夭捏着她的药囊长吁短叹,时不时捶胸顿足。
“给了又后悔,与输钱不认账有何两样。”司狂澜翻着他的兵书,头也不抬道。
真是要服气的,这厮怎么到哪里都要带着他永远都看不完的兵书!
“你知道那颗药我费了多大力气多久时间才制成的吗!”桃夭跺脚,心疼得想打滚,“就那么……就那么白白给了那只毫无利用价值的小妖怪!”
“我亲眼见你抬起她的手与你击掌,还明明白白说以后你就是我的药,虽然没大用处,万一哪天要拿你做求雨的药,你也认了吧。”
司狂澜翻书的样子其实非常优雅好看,但他就不能只翻书不说话吗,一说话就万般讨人嫌。
桃夭哼了一声:“总不能坏了我的规矩,你可知要我出手相救的条件,便是做我的药。”
“不知。”司狂澜又翻一页,“毕竟你只是我司府杂役,我只在意你有无尽心喂马做好杂务,不在意你要谁做你的药。”
桃夭觉得自己在身份上又被践踏了,气呼呼道:“你想做我的药也没这资格。”
“谢了,我无此雅兴。”
一切尘埃落定时,司狂澜又变回他本来的样子,桃夭尽管生气,却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始终留在她脑海的,是自锦鳞河中逃出时,虽然人事不省,但她仍旧记得的温度,对的,温度,无论是握住她的手,还是被她依靠的胸膛,都是温暖之极的。
然而,不过一日之隔,那个“毫不犹豫”跳进冰冷河水里将她捞出来的人,把她绑在树桩上烤衣服的人,会自自然然抬手戳她脸蛋的人,似乎随着日出消失了……
温度?温度是什么……
罢了,这才是他啊,司府二少爷,帝都小阎王。
但她还是很心疼那颗药啊,给别的大妖怪不知能换来多大的好处!偏就给了那只没用的枫生。
最尴尬的,是那蠢丫头一开始还不肯吃,还要挣扎着去找趸鱼。
桃夭给了她一记十分响亮的耳光。
“有人为了能让你活,甘愿再被囚万年。而你为了一场假希望,拼命找死。”桃夭冷冷看着被打蒙的她,“回龙村的人早就死光了,包括你的沈老爹跟明善哥哥,你让一万条趸鱼替你造幻境,他们还是死得连渣都不剩。你抓住不放的东西,其实从来就没被抓住过。”
她愣住,眼泪夺眶而出,双手狠狠捶向自己的脑袋,哭喊:“我要他们回来!我就是要他们回来!没有他们在身边,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每一天都是一个人,每一天都好难过!”
“得了吧。”桃夭不为所动,居高临下俯视她,“在遇到他们之前,你何尝不是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她的抽噎突然凝住,红肿的眼睛望向桃夭。
“只得不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桃夭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明善抱着跑了那么远的路才救下的妖怪,原来只是个废物,沈家的饭真是浪费了。”
她愣了许久,垂下头,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裳,眼泪一滴一滴落上去:“我只是太想念他们。”
“那也得活下去才能实现你的想念。”桃夭依然冷漠,伸出手去,红色的药丸在掌心散着幽幽的光泽,“吃还是不吃,自己挑。待我起身,你便好好等死吧。”
对付这个心思简单的小妖怪,着实不需费什么力气。
“我还能再遇到他们吗……”
她吞下药丸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遇不到了,桃夭在心里说,可即便不是他们,也还会有别人的,只要活着。
司狂澜全程做一名旁观者,直到看见枫生沉睡过去,身体缩成一棵矮小的枫树。
“埋了?”他问。
“埋了。”她答。
然后它被带到白雀河畔,埋在了离镇水不远的地方。
“也许十年后她会醒,也许要一百年,睡好了觉,情绪可能就不那么坏了,模样也会好看一些。”她对着空气说。
明亮的阳光里,虚影慢慢自青石上走下来,站在枫树前,对她深深作了一揖。
她侧目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本想再问他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背过身去挥挥手,告辞不用送了,最好也不再见了,毕竟这地方对她来说真是个耻辱……
以后,河边有石又有树,景色多少没那么孤寂了吧。
但那颗药,真的好值钱。唉……
马车跑得又快又稳,桃夭斜靠在车厢里,刻意背着司狂澜而坐,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回到帝都,回到有吃有喝的司府。
“你想问而未问,可是那镇水因何罪行被罚来人间,对沈家娘子又是否真的只是简单的感恩之心?”司狂澜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桃夭一动不动,隔了许久才说:“问不问都无伤大局了。也许他们在很早前便有因缘,天下石头那么多,她为何偏就对那一块心生喜爱?镇水于白雀河千万年,或许为的就是等某人再度经过,哪怕只看一眼,也可了结心头牵念。”她耸耸肩,“所以谁知道呢。过去是别人的过去,他自己留着就好。”
司狂澜笑笑,话锋一转:“那么,困住你的幻境,你也不说来听听?”
桃夭的呼吸暂停了一下。
困住你的幻境,你不说来听听?
困住你的……
桃夭,你有没有过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仍是不看他,反而将身子侧得更厉害。
“不过是些无聊的群魔乱舞罢了,小小一只趸鱼能造出多高明的幻境。”
“哦……”司狂澜点点头,继续翻书。
他并不打算跟她说,在他抱着她冲出锦鳞河时,意识模糊的她将他抱得很紧,嘴里反复说的是——救我!
说得不错,过去是别人的过去,她自己留着就好。
司狂澜的视线从兵书上跳过,不着痕迹地落在那个其实算瘦削的背影上。
突然觉得,还是那个跟他抢烤肉的丫头比较有意思。
临近正午,阳光更灿烂,沐州的雪,怕是该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