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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妖谱(全集) 第二部 第八章 百知

所属书籍: 百妖谱(全集)

    楔子

    “世有奇妖,自书本出,体微如蝇,扁似叶,四足各生一目,天性聪慧,以读书为乐,过目不忘,耳听则明,寿长,得之可晓百万事,故称百知,罕有。”

    今日,天灰云低,斜雨微凉,然萧瑟之极的秋意也未能消减连水乡的沿途美景。隐居避世,白头偕老,怕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渡头前,两只小船一前一后靠了岸,船上的人心思却全不在山水,船还未停稳便叉着腰互斥起来。

    “你跟来做什么?不是说好在家等我们回来么?”司静渊瞪着隔壁船的桃夭,“还带着和尚跟狐狸?”

    “我改主意了,不想等了。”桃夭理直气壮道,“你家澜澜同意了的。”

    “大少爷,我们是来帮忙的。陆夫人的事,桃夭已经说与我听了。”磨牙赶忙把最后一块芝麻糕咽下去,胡乱擦擦嘴,滚滚从他背后的竹篓里冒出个脑袋来,嘴角还沾着没舔干净的芝麻。

    司静渊仰天叹气:“你这时候又那么尊重司狂澜的意见了?你们不要觉得好玩,我们要抓的不是偷鸡摸狗的小贼,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桃夭从船上跳到岸上,回头冲他一笑:“不要小看我们家滚滚,吃素的狐狸不是好惹的。”说罢又对滚滚道:“快,摆个凶恶的姿势给大少爷看看!”

    滚滚立刻扒住竹篓的边缘,恶狠狠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发出一串“唧唧唧”的吼叫。

    司静渊拍拍心口:“好的,我礼貌性害怕一下。”

    苗管家下得船来,面色如铁,一言不发,只看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发呆,全无之前夺门而出的冲动。

    “苗管家,此地路途你最熟悉,咱们先从哪里找起?”桃夭走到苗管家身旁,故意问道,“连水乡不大,找个突然瞎了的人不难。”

    苗管家皱了皱眉,道:“要不,你们在渡头等我?”

    “你在怕什么?”司静渊直言。

    “我……”苗管家搪塞道,“我怕你们出事。”

    “你不是怕我们出事,你是怕抓不住凶手,又怕抓住凶手。”司静渊笑笑。

    “不论你们怕什么,光站在这儿是没用的。”桃夭看着延伸向前的石板路,“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

    “桃丫头!”苗管家突然叫住她,神情异常复杂,“不管怎样,别跟捏死那妖孽一样捏死凶手。”

    桃夭笑笑:“就冲苗管家平日里给我留的宵夜,我也不会做任何让你不高兴的事。”

    “多谢了。”苗管家对她的态度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在亲眼见到桃夭对暗刀的所作所为时,纵是堂堂司府大管家,也很难再把这丫头当个微不足道的喂马小杂役看待了。

    时近正午,雨势不减反增,连水乡人口本就不多,自渡头往陆家书院的路上,更是连个行人都不曾遇到。

    站在大门紧闭的书院前,桃夭戳了戳滴水的铁锁,左右环顾道:“不像有人的样子哟。”

    “有人的话又怎会锁上大门?!”磨牙抱着滚滚自门缝往里瞅。

    “陆夫人家在此处?”司静渊看向苗管家。

    “是。”苗管家打量着眼前的宅子,“这院落不小,一分为二,一半供学生读书,一半供他夫妻二人居住。平日里除了他们跟学生,只得一个书童一个丫鬟照料起居,相当简朴。”

    “还是进去看看吧。”司静渊建议。

    苗管家沉默片刻,抬手握住沉重的铁锁,也未见使出多大的力气,便听到“咔嚓”一声,铁锁一分为二落到地上。

    桃夭吐了吐舌头:“想不到苗管家的指力如此出色,拨算盘练出来的吧?”

    换作平日,苗管家还能与她玩笑几句,此刻注意力却全不在此。已形同虚设的大门仿佛成了他最大的对手,他能轻易断掉铁锁,面前的大门却似有千斤重。

    如果苗管家此刻面对的是真正的对手,恐怕是没有胜算的。饶是他这般深藏不露的老江湖,一旦沾了儿女私情的念头,便再不是毫无破绽的高手了。

    难怪有人说过,最孤独的人才能走到最高的位置。

    桃夭与司静渊不约而同伸手推门,逼他断了不该有的犹豫。

    大门洞开,湿漉漉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若有人在,何须锁门。”苗管家说了一句,“不必进去了。”

    司静渊不走,说:“没准关起门养伤呢,也可能直接痛死在家里了。”说着他又转头问桃夭:“瞎掉的时候会痛的吧?”

    “我又没瞎过,怎知痛不痛!”桃夭白他一眼,“但想必是不好受的。”

    苗管家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因为司静渊说的每个字都是他下意识想逃避的东西。

    虽然从头到尾大家都没提那个瞎了眼的凶手到底是谁,但在场的三个人,说不定还包括不在现场的司狂澜,心头都早已有了答案。

    暗刀,只能用在最信任自己的人身上——陆夫人最信任的人,总不会是街边卖菜的老李吧,呵呵。

    但桃夭跟司静渊都明白,苗管家有多希望那个瞎了眼睛的就是街边的老李或者老张,或者任何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雨越下越大,从船家那儿借来的破伞已然不顶用了,桃夭跳进门去:“有人没人都避一避再说吧,雨太大了。”

    司静渊拽着苗管家进了门,几人快步走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凉棚下。刚一站定,旁边的屋舍却传出了开门的声音,一个小姑娘自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手里攥着一把扫帚,慌张地瞪着他们:“你……你们是谁?怎的随便闯进别人家中?”

    苗管家见了她,往前一步道:“那边可是虫虫姑娘?”

    那丫头听了,疑惑地走出来,透过雨水辨认了半天,方才恍然道:“是苗先生哪?!”

    “正是。”苗管家快步跑到她面前,又对跟来的司静渊跟桃夭道,“这姑娘是陆家夫妇的丫鬟。”

    那丫头忙向他们施礼:“见过苗先生及各位,这大雨的天儿,怎的突然来了我家?”她疑惑地看着大门,嘀咕,“大门明明锁上了呀。”

    司静渊拱手道:“请问这位姑娘……”

    “公子不必多礼,喊我虫虫便是。”她打断司静渊,又打量他与桃夭一番,“公子与姑娘是苗先生的朋友?很是面生呢。”说罢目光又落在磨牙跟滚滚身上:“莫非小师父也是苗先生的朋友?”

    “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苗先生的朋友。”司静渊敷衍道,又环顾四周,“就你一人?”

    虫虫点头。

    “那何必锁门?”桃夭不解。

    虫虫叹气道:“是老爷这么吩咐的,说不想被人打扰,平日里我们都从后门出入。”说着她又压低声音对苗管家道:“您今年来得比往年晚呢,麻烦借一步说话。”

    苗管家见她面有难色,只得随她走到一旁。

    “虫虫姑娘有何难言之隐?”苗管家问。

    她揉了揉眼睛,带着哭腔道:“苗先生你有所不知,夫人出事了,当街杀了人,被官府抓进牢里,可不久前有人劫狱,也不知将夫人带去了哪里,生死不知。苗先生你得帮帮我家老爷啊!”

    苗管家问:“陆澄呢?人在何处?”

    “老爷天天出去喝酒,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今儿一早起来说头疼,偏小九又回老家探亲去了,我说我陪他去看大夫,他不要我跟去,说自己去就成。这会儿怕是在西边沈大夫的药庐里吧,若已经瞧完了病,那多半就在酒馆里买醉。”虫虫又抹了抹眼睛,“造孽哟……好好的一个家。”

    听到他们的对话,桃夭探头过来:“你家主人只是头疼?没别的?”

    虫虫不解道:“没听老爷说还有哪里不舒服啊。”

    司静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家老爷,眼睛还好么?”

    虫虫更加不解,反问:“公子为何这样问?”

    桃夭皱眉:“他走路没撞墙吗?”

    “姑娘好奇怪,我家老爷又不是瞎子,怎会走路撞墙。”虫虫看着他们,突然有了一丝戒心,“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苗管家一把摁住虫虫的肩膀:“陆澄真的没瞎?”

    虫虫吓了一跳:“苗先生,您跟老爷这般熟,怎的也这么问我?老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苗管家松开她,司静渊跟桃夭分明听到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司静渊与桃夭面面相觑,难道……大家都错了?!

    “我知他在何处。”苗管家转身便走,“你们在此处等我,待我寻他回来后再图后计。”

    “我也去。”司静渊跟上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苗管家看着他:“大少爷,你的拳脚一大半是我教的。”

    司静渊耸耸肩:“可你岁数大了呀。”

    “年过四旬,尚在壮年。”苗管家叹气,“大少爷,你以后若不想再被二少爷关禁闭,一定不要再乱说话了。”

    司静渊吸了吸鼻子,说:“岁数大了就难免心软,你以为我是不放心什么?”

    “你依然认为是他?”苗管家反问。

    “眼见为实,方可安心。”司静渊朝门外努努嘴,“走吧,顺便也带我游览游览这片让你魂牵梦绕的桃花源。”

    虫虫不解地看着他们,焦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夫人已经出事了,要是老爷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

    “担心没人付工钱给你么?”桃夭打量着四周,没有人气的屋宅总是破败得特别快。

    “是。我老家的父母还等我送钱供养。”虫虫很老实地回答,“但我来陆家这些年,老爷夫人待我不薄,如今我只希望这个家不要再遭祸事,就算短我的工钱,我也愿意留下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连我都走了,陆家就真的散了。”

    “看你年纪轻轻,倒也是个忠心的人呢。”桃夭笑笑,又对苗管家他们道:“走吧。”刚说完,她鼻子一痒,连打两个喷嚏。

    司静渊拦住她。

    “干啥?”她瞪他,“打算把我撇下自己去吃好吃的?”

    “你看看你,跟半只落汤鸡一样。”司静渊又扭头对虫虫道:“虫虫姑娘,麻烦你给她找身干衣服换上,还有那小和尚也是,狐狸就绑到你家炉子上烘干好了。”

    不等桃夭说话,苗管家道:“桃丫头,外头风雨交加,我与大少爷身子骨还算硬朗,受点寒凉无所谓,你跟小和尚就不要随我们奔波了,万一染了风寒,大少爷的马就无人照料了。”

    虫虫忧心忡忡地看看天色,又看看桃夭,道:“虽不知你们那么着急找老爷回来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要不姑娘你就留下吧,女儿家身子娇弱,不换掉湿衣裳很容易病倒。”

    桃夭想了想,说:“好吧,我跟磨牙在这儿等你们。”

    “乖。”司静渊摸摸她的头,“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目送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桃夭回头对虫虫道:“不必找衣服给我们换这么麻烦了,有劳姑娘备一盆炭火,一会儿衣裳就烘干了。”

    “好,我这就去。”虫虫指了指里屋,“你们别老站在外头了,里屋歇着吧,我把炭火给你们端进来。”

    “谢啦。”她笑道,又拍了拍磨牙:“进去吧。”

    磨牙却不安地看着门外,扯了扯桃夭的袖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桃夭撇撇嘴:“能有什么问题,只论拳脚的话,苗管家的身手恐怕连柳公子都不是对手。”她顿了顿,半眯起眼睛,“只要对手是人类,他们就不会有问题。”

    不多时,虫虫端着炭火回来,招呼他们进屋,还热情地给他们倒上热茶。

    “不用招呼我们了,我看你一个人要照料这么大一座宅子也是忙碌。”桃夭客气道,“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虫虫点头:“也好,那我就先去打扫了,之后还要出门去买菜,你们有什么想吃的么?”

    “我们什么都吃,不挑食!我吃肉,小和尚吃素。”

    “好的……”

    等到雨停,等到日落,司静渊跟苗管家仍未回来。

    房间里,桃夭已经喝了几大碗姜汤,还吃了一堆虫虫做的糕点,连连夸她厨艺好。

    “夫人的厨艺才是真的好。”虫虫黯然道,“我是不相信夫人那般温和的人会做出杀人的勾当。”

    “陆夫人确实是个温柔又貌美的女子呢。”桃夭遗憾道,旋即转了话题,“连水乡最近真的没有突然瞎了眼的人?”

    虫虫笃定地摇头:“没有。我天天都要去集市买菜,连水乡不大,来来去去都是熟人,确实没有见着谁突然瞎了眼睛。”她不解道,“为何你们一直在意这件事?这跟我家老爷夫人有何关系么?”

    桃夭笑笑:“算是有关系吧。”

    话音未落,磨牙从外头跑了进来。

    “如何?”桃夭问。

    磨牙摇头:“我四周都晃悠过了,看到的所有人都挺好的,跟乡民们的闲聊里也没听到谁瞎了眼睛。”

    “哦。”桃夭想了想,笑,“这就有意思了。”

    真凶势必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能得到陆夫人绝对的信任,二是要跟苗管家有深仇大恨……

    陆澄虽满足条件一,但条件二似乎说不过去。身为司府的左膀右臂,江湖上巴不得苗管家死的人一定不少,但他们又不太可能跟深居简出的陆夫人有瓜葛,如果真凶不在连水乡,查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可是,她的判断不应该出错的,除非陆澄真的安然无恙。

    虫虫看着窗外,担心道:“天都快黑了,怎的苗先生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老爷出了什么事……”她越想越不安,回头对桃夭道,“桃姑娘,我出去找找他们。”

    “你去哪里寻他们?”桃夭问。

    虫虫想了想:“老爷不在药庐就在酒馆,我先去集市里的酒馆找,只能是这两个地方了。”

    桃夭起身拉住她,笑道:“找人的事交给不会做饭的人就好。”

    虫虫忙道:“桃姑娘,你们对连水乡不熟悉,要不我还是跟你们一道去吧。”

    “不不,我们回来还要吃饭的。你也不想你家老爷跟苗先生回来的时候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吧?”桃夭冲她吐吐舌头,“告诉我药庐跟酒馆的大概位置就好。”

    虫虫只好点头。

    此刻天已黑尽,雨后的空气清新无比,但骤降的温度却把街头本就零星的行人彻底赶回了家。

    桃夭赶到集市中的酒馆时,里头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不断抱怨天气的老板。

    一番打听之下,老板说今天并没有见过陆澄,且是好几天没见着了,倒是见过她说的另外两个穿着不俗的男子,他们也来问过有没有见到陆澄,得知陆澄并没有出现过,他们便离开了。桃夭问那两个男人是几时离开的,老板说大概是午后。

    出了酒馆,磨牙对桃夭道:“怕是不妥。”

    “说不定人家现在正围炉夜话大吃大喝呢。”桃夭不以为然,“走,药庐去看看。”

    连水乡的西边野山连绵,几乎无人居住,方圆数十里内只见到眼前这座挂着“药庐”牌子的院落,院门半开着,里头的屋舍隐有灯火跳跃,并伴随着有节奏的捣药声。

    “你同行……”磨牙小声说。

    桃夭四下环顾一番,上前叩了叩门环,大声喊道:“是沈大夫府上吧?”

    不多时,有人自里屋出来,披着衣衫的白发老头子拎着灯笼慢吞吞地到了门口,举高灯笼照着他们的脸:“二位来瞧病的?”

    “找人。”桃夭笑道,“不知陆夫子是否在沈大夫府上?”

    “陆夫子啊,在的,一早就来了。”沈大夫看着桃夭,“姑娘很是面生啊,不是连水乡的人吧?”

    “陆夫子是我表叔,小和尚是他表侄,我们专程来连水乡探亲的。”桃夭朝里头看了看,“听说我表叔身体抱恙,一早就来找您,可我在陆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既然他还在这里,可否让我探望探望?”

    “自然可以。这边请。”沈大夫放下灯笼往里走去,“陆夫子的头疼症有些严重,我为他针灸治疗,耽搁了时间,不过再等半炷香时间即可。”

    “陆夫子只是头痛?”桃夭顺口问道。

    “不止。”沈大夫摇头,“饮酒过量,脾胃受损,实在太不爱惜身子啦。”说着他又道,“你们来之前,还有两位爷也来找他,这会儿正在病床前守着。”

    进了屋,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大,但陈设极其简单,除了桌椅床铺药材之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书了,几乎塞满了房间里任何可以利用的位置,靠窗的桌上摆放着捣了一半的药,连桌下的空隙都堆满了书本。

    磨牙惊叹道:“平日里说读书万卷,不过是个虚数,沈大夫家里的书,怕是不止万卷哪。”

    沈大夫捋了捋胡子,颇有些自得:“除了治病救人,老夫平日里也只得这一个爱好了。”

    “想不到小小一个连水乡,竟有沈大夫这般渊博之士,难得难得。”桃夭佩服道,“不知我表叔在哪里歇息?”

    “这边请。”沈大夫走到墙边一幅厚重的棉布门帘前,撩起半截道,“陆夫子正在里屋,两位爷也在里头守着,你们可以探看,但千万不要高声喧哗,更不要触到陆夫子身上的银针。”

    桃夭自门帘下钻进去,抬头一看,里屋的**正躺着一个人,床前的凳子上背对她而坐的,看穿着确实是司静渊跟苗管家,整间房里只得角落里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灯旁的香炉里插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

    磨牙对着面前的两人轻轻喊了一声:“大少爷苗管家!”

    沈大夫忙将手指放到嘴上:“嘘!都说了小声点,别吵到病人!”然后又对桃夭道,“你们看看就出去吧,我去准备一下给陆夫子带回去的药。”言毕便撩起门帘走了出去。

    桃夭走到司静渊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谁知他竟整个歪倒下去,暴露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个穿着司静渊衣裳的稻草人,旁边的“苗管家”也是相同模样,被桃夭冷笑着一脚踢翻在地。

    磨牙一把掀开被子:“坏了,你表叔也是假的……”

    “好烦。”桃夭皱眉,“今天的晚饭是赶不上了。”

    磨牙赶忙跑回门帘前用力一撩,谁知门帘后居然变成了一堵墙,整个房间顿成一座没有出路的监牢。

    桃夭四下查看,确实铜墙铁壁,毫无破绽,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大少爷跟苗管家该不会也中计了吧?”磨牙立刻放下竹篓,一把将滚滚抱出来护在怀里,紧张道,“房间里会不会有机关?万一有毒箭毒镖射出来怎么办?”

    桃夭耸耸肩:“那就只能拿你们当挡箭牌咯。”

    “我要是死了,你跟柳公子的友情也就死了!”磨牙愤然道。

    “今天的笑话是,我跟柳公子是朋友。”桃夭翻了个白眼,“行了,这里没有暗器,不会戳死你的。”

    磨牙松了口气:“真的?”

    “但是,毒箭毒镖什么的,并不是最厉害的机关呀。”桃夭把磨牙拽到身后,目光骤然警惕起来。

    突然,一阵隆隆的声音自地下钻出,地面也随之震颤起来,不等桃夭有所反应,好端端的地面突然一分为二,并且迅速向下倾斜,转眼便将他们“倒”进了地下。

    桃夭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急速下坠,然而她一声没吭,只由头到尾死死拽住磨牙。

    这个地方,真是完全败坏了连水乡给她的好印象。

    桃夭在落地时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魂飞魄散,幸好拽着磨牙,关键时候拿他跟滚滚当肉垫还是蛮有用的,起码被压得头昏眼花还吐出半截舌头的家伙不是她。

    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周遭的情况,一道白丝凭空袭来,三两下将桃夭从上到下裹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并且转眼间地上就堆起了两大一小三个蚕茧似的玩意儿。

    “滚滚!滚滚你没事吧!”磨牙边挣扎边喊。

    滚滚拼命扭动身体,努力把脑袋从白丝里钻出来,“唧唧唧”地回应磨牙。

    “你问一只狐狸都不问我,我很伤心的。”桃夭边说边打量四周。

    “你能有什么事?我跟滚滚差点被你压死!”磨牙费力地说。

    “那你们该庆幸我今天还没吃晚饭。”

    “……”

    此处似是一个天然洞穴,目测有数百尺之宽,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凿出一个孔洞,里头摆放着各种形状的会发光的晶石,所以光线不算差,而视线所及之处全部堆满书卷,数量之多无可计数,所谓书海无涯,当指此景了。

    桃夭他们所在的空地位于书堆正中,不远处立了一排木质花架,其上鲜花盛放,五颜六色,乍看之下仿若将整个春天挂到了上头。

    但现在是秋天——所有的花都以彩纸折成,栩栩如生,连枝叶都可以假乱真。

    花架下置有一把高背藤椅,一书生打扮的男子歪头靠于椅背之上,姿态似在小憩,身上青衫半新不旧,怀中抱了一株碧绿剔透的植物,只得一根茎条,不过三尺,弯曲如蛇,枝上有叶,宛如人心,叶下又见大如珍珠的果实,一叶一果,莹润洁白——如果他不是一具骷髅的话,这个场景应该是很美的,鲜花明媚,公子如梦。

    看清椅上之人的模样后,磨牙吓了一大跳。

    但吓到桃夭的不是穿着衣服的骷髅公子,而是花架旁边另外三个被绑得牢牢实实的“人茧”——司静渊、苗管家一个没少,另一个双眼溃烂的中年男人她没见过,但十之八九应该是……陆夫子?!

    司静渊像是死了似的,一点动静都没,苗管家虽睁着眼睛,却也一动不动,仿佛被吞了魂魄似的,桃夭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回应,倒是瞎了眼睛的那个挣扎得最厉害,可能是之前已经喊破了喉咙,所以现在喊出来的“救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轻巧从容的脚步声。

    桃夭费力地回过头,却见个年轻女子提个木桶,另一手上搭了件衣服似的玩意儿,微笑着自暗处走出来,身旁还跟了一只洗脸盆一般大的毛茸茸的白蜘蛛。

    看清了来者的脸,桃夭不禁笑出来,道:“果真人如其名,虫虫这名字跟姑娘实在太配了。”

    几个时辰前还给她熬姜汤做糕点的虫虫,此刻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笑:“本以为能杀得了暗刀的人应该很厉害才是,你们让我失望了。”

    磨牙愣住:“虫……虫虫姑娘……怎么是你?”

    “稍等片刻,待我将衣裳放好。”她冲磨牙笑笑,径直走到花架前,放下木桶,随后将手中衣裳铺到地上,细心地叠起来。

    可是这件衣裳真奇怪啊,有脸有手有脚,还有白胡子——根本就是一张人皮,而且分明是那沈大夫的模样。

    她一边叠一边说:“始终不习惯着男装,还是女装最自在。”说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旋即抬脸向桃夭他们笑道,“这百年来,唯有这身衣裳最得我心,最像他喜欢的样子。”说罢,她自花架下抽出一个木箱,打开,将“衣裳”放进去,盖好,再将木箱推回原位。

    “这‘穿人’之术你倒修炼得炉火纯青,难怪一点妖气都没有。”桃夭上下打量她,“懂得这个法子的妖怪可不多,谁教你的?”

    虫虫微笑道:“无人教我。我只是喜欢看书罢了。”

    “是吗。”桃夭一笑,“难怪你愿意呆在陆家当丫鬟了,整个连水乡,大概只有陆家的书够你读。”

    “她是妖怪?”磨牙诧异地瞪着桃夭,“你居然事先一点都没看出来?”

    “能修成‘穿人’之术的妖怪,比直接化成人形的还厉害。化成人形尚不足以彻底掩藏妖气,把人直接‘穿’上去的妖怪,妖气会被完全封闭在‘人衣’之下,且只要被穿过一次的‘人衣’没有被闲置超过十年以上,就会一直有效,还会跟普通人一样随着时间长大变老。只要这妖怪愿意,它可以不断炼制‘人衣’,然后以各种人物的面貌活下去。若无专门照妖的法器在手,别说我了,就是咱家那个人也未必觉察得出来。”桃夭白他一眼,“光知道说我,有本事你去弄个照妖的法器回来啊,还不能是普通货色,得是特别厉害的神器级别才行。”

    虫虫走到桃夭面前,蹲下来看着动弹不得的她,眼神里露出几分赞叹:“看你年岁不大,竟知道何为穿人之术,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桃夭笑眯眯道,“我老家的藏书比你家多多了。”

    “真的?”虫虫眼睛一亮,“你家在何处?”

    “妖孽!”一声爆裂般的大吼,打断了她们之间不合情境的对话。

    苗管家不知几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双眼因急怒而充血,仿佛要用眼神将虫虫万箭穿心。

    虫虫起身,回头不解地看着他:“苗先生,为何要对我如此愤怒?你应该痛骂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家老爷么?”

    闻言,苗管家咬紧牙关,看了看旁边的人,喉咙仿佛被石头卡住了。

    “打断一下,我是来晚了错过什么故事了么?”桃夭好奇道。

    “哦,就是我家老爷总怀疑夫人对苗先生有私情。”虫虫像是在讲今晚吃什么一样轻松,“十来年前陆夫人怀胎三月之时意外流产,全靠我,哦不对,靠沈大夫才能捡回一条性命。不过说来也奇怪,陆夫子跟夫人向来伉俪情深,陆夫人有喜,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偏在陆夫人身上发现了残留的堕胎药,听她说那天早上只不过是喝了一碗鸡汤罢了,还是陆夫子亲自给她熬的。此番祸事之后,陆夫人身子受损,再无做母亲的机会,然而陆夫子仍然对她不离不弃,外间无不称赞。堕胎药的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不过那次之后,我便对陆家书院有了莫大的兴趣,这十几年间,我换了几次人衣,在他家当过家丁、杂役,丫鬟是当得最久的,因为我毕竟是个女子嘛。”

    桃夭一笑:“这么说来,虫虫姑娘真是个大忙人呢,一边要在陆家当丫鬟,一边要在药庐里当沈大夫悬壶济世,来来回回地跑不累么?”

    “是有点累,但是值得。”虫虫坦白道,“毕竟陆家的藏书那么多,我呢,此生最喜欢的就是书。我去陆家一为读书,二为好奇。因为在我看过的所有书上,都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答案?”

    虫虫撇撇嘴:“为何陆夫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桃夭皱眉:“为何你确定是陆澄让陆夫人没了孩子?当时你并没有到他家当差,对他们并不熟悉吧。”

    “我跟他讲孩子保不住的时候,他分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顷刻又露出十分悲痛的神情。”虫虫笑笑,“我太好奇一个出了名的好夫君为何会对失去的孩子露出那样的神情。所以我决定去陆家。十几年的时间,我到底是找到了答案。”她回头,看着身后那瞎了眼睛的男人,“老爷他是个在所有人面前都温和的男人,他只把所有的怨恨与愤怒都写在纸上,然后烧掉。而我只是在他挥笔发泄的时候,躲在窗外听他笔尖行走时的声音。”

    桃夭瞪大眼睛:“光是听一下就知道他写了什么?”

    “我看书不光用眼睛,用耳朵也可以。而且用耳朵读书更快呢。”虫虫耸耸肩,“他在纸上怒骂夫人水性杨花,跟苗先生藕断丝连,甚至认定苗先生探望故人是假,借机与夫人行苟且之事是真。他身子弱,老早被大夫告知难有子嗣,虽然遗憾,但总比养下别人的野种强。其用词之激烈之恶毒,连我都怀疑奋笔疾书的那个人是不是我平日里见到的哪怕对下人都和和气气的老爷,但确实是他。他大约把所有不能对人讲的怀疑与愤怒都写给了自己,然后付之一炬,装作无事般继续生活。”她笑笑,“所以你看吧,会‘穿人之术’的,可不止是妖怪呢。”

    “暗刀是你给他的吧,如何使用也是你教的?”桃夭的视线移到那骷髅公子怀中的植物上,仔细看去,这玩意儿哪里是被抱着的,分明是从那堆白骨中长出来的,“你在他身边十几年,也知道他心思如何,为何现在才唆使他下杀手?”

    “我对杀人并无任何兴趣。”虫虫慢慢走到骷髅公子面前,手指轻轻抚过那片白骨,“又是一个十三年罢了。暗刀十三年结果一次,以血肉灌溉之,方可生生不息。既然老爷内心那么恨夫人与苗先生,哦,还有那个刘夫子,恨到想他们死,我索性以沈大夫的身份,找个借口将暗刀与使用的方法交给他。但我也说过,世间仇怨本寻常事,是放人一马还是杀之后快,在他。而结果跟无数个十三年前一样,所有得到暗刀的人,都没有选择放弃。”她俯瞰着躺在地上的所有人,“原本只要是个活人都可以,但我习惯拿用过暗刀的人做灌溉之用。既然我帮他们偿了心愿,再拿他们的血肉供养暗刀,也不算过分了。”

    磨牙急了:“那你将我们骗来做什么?我们又没有用过你的暗刀!”

    虫虫一笑:“明明是你们自己找来的,你们本可以置身事外。”

    突然,苗管家的笑声充斥了整个洞穴,他一边笑一边说:“置身事外?我一直以为我置身度外便可一切安好,可原来我从来就身在其中。”他看向身旁的陆澄,隔了许久才说:“你救过我的命,真想讨回去,说一声便是,何苦牵连晓镜。”

    陆澄闻言,原本半死不活的他,突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道:“你敢说你不是因为嫌弃她卖身青楼才拱手相让!你敢说你跟她没有私情!她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你,你送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当宝贝似的留着,人在我这儿,心不在。你当我是什么?替你收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的傻子么?”

    字字如刀,血肉模糊。

    “原来……你一直这样想。”苗管家长长叹了口气,浑身散架似的躺了下去,情不自禁地又笑起来,笑着笑着,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

    虫虫见状,叹息:“你们被这样的人连累,也实在是可惜。当突然瞎了眼睛的陆澄让虫虫去找沈大夫来时,我可是相当吃惊的。因为这么多年来,能杀死暗刀的人,只有你们。我断定以你们的本事,定会寻到陆澄这里,所以我一直在陆家书院等候,实在好奇你们究竟会是怎样的人物。”她不无遗憾道,“不过我有些失望,你们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唯一的麻烦是本以为能将你们一网成擒,谁知你们分头行动,害我得找借口溜到药庐去,先将两位爷收拾了,再回去给你们熬姜汤,然后又得抄近路赶在你们前头到药庐等着,把我给忙得呀……不过还好,一个都没落下。”她顿了顿,直言,“为免后患,抱歉,不能留你们性命。”

    话音刚落,她突然俯身掐住陆澄的下巴,将一颗深紫色的药丸塞进他口中。

    “你干什么?!放开他!”苗管家见状大吼。

    “虽然真正的沈大夫几十年前就做了我的衣裳,但我的医术是真的,我不光是穿他们,而是成为他们。我从书中得到的一切,足以令我应付任何一个角色。”虫虫放开陆澄,“片刻之后,世上再无陆澄。”

    “你……”苗管家拼命挣扎,似乎要用尽内力挣断身上的白丝。

    “雪儿吐的丝,火都烧不断,你再这样用蛮力,只会伤了自己。”虫虫认真道,“你为这里任何一个人拼命我都理解,但这些人里不应该包括陆澄吧。就算我不杀他,你也不该放过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看过的许多书上都是这样讲的。”

    苗管家咬牙:“就算是仇人,他也是我的仇人,你无权替我处置。”

    那头,吞了药丸的陆澄拼命咳嗽,并且想把药丸呕出来,但为时已晚,须臾之间,只见他面色骤红,整个人自五官开始迅速融化,很快便成了一摊血水。缠绕其上的蛛丝垮塌下来,触目惊心的鲜红渐渐将它染成了同样的颜色。

    一条人命可以用这么迅速惨烈的方式消失,即便这个人是罪有应得的凶手,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虫虫若无其事地将地上的蛛丝捞起来,走到带来的木桶前,像对湿衣服一样耐心地拧起来,整个洞穴中一片死寂,只听到木桶中传来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拧干之后,她拎起木桶走到骷髅公子身旁,又自花架旁取了个浇花用的木勺,慢慢在木桶里搅动,然后小心舀起来喂到骷髅嘴里,边喂边说:“你们也不必恐惧,他一个人已足够之后十三年的养分。”

    “难不成你想活活饿死我们?”桃夭瞪着她。

    “我不想杀你们,但你们又不能活着。”虫虫很真诚地为难着,“要不你们先留在这里,等我回去再看看书上有没有提起这种情况的处理方法。”

    桃夭冷笑:“你懂得栽种养护暗刀,懂得使用方法,你修成别的妖怪可能连听都没听过的穿人之术,你不论当医生还是当丫鬟还是当任何一个角色都得心应手,这一切,都拜你的爱好所赐。你自世间无数书本中得到深厚的知识与见闻,你以为身在小小的连水乡就足以了解整个世界。”她顿了顿,嘴角一扬,“不愧是妖怪‘百知’啊。”

    虫虫一愣:“你居然知道我?”

    “我也爱看书嘛。”桃夭吐了吐舌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世有奇妖,自书本出,体微如蝇,扁似叶,四足各生一目,天性聪慧,以读书为乐,过目不忘,耳听则明,寿长,得之可晓百万事,故称百知,罕有。”

    虫虫诧异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不告诉你。”桃夭笑道,“总之是一般人连听都没听过的书。”

    虫虫没有作声,将最后一勺“养料”喂到骷髅嘴里之后,才走到桃夭面前:“告诉我书名!”

    “果然是个书痴啊。”桃夭朝她挤挤眼睛,“总得有个交换的条件吧?总不能我告诉你书名,然后你还是把我饿死吧。”

    “我不能放你走。”虫虫断然道。

    “那不如放了那小和尚吧?”桃夭认真道,“反正你也懂医术,把他毒哑了就是,何必伤他性命。”

    “桃夭你疯啦!”磨牙惊慌道,“我哑了还如何诵经!”

    “你死了更不能诵经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

    “那你倒是想个不用死的法子啊!”

    “我想了呀,可你不愿意嘛!”

    两个人居然在生死关头吵了起来,虫虫不由得捂住耳朵喊道:“你们不要再吵了!一个都不能走!”

    “不行,我今天非要骂醒这个小秃驴!”

    “你叫我秃驴?嘴这么坏一定嫁不出去!”

    “死秃驴你敢咒我!”

    就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瞬间,一道明晃晃的细线出其不意地从虫虫背后袭来,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只着了中衣的苗管家,不知何材质制成的细线自他指上戒指里抽出,成为此刻唯一能钳制住虫虫的武器,以他轻易就能断掉铁锁的本事,只要稍微一用力,虫虫立刻身首分家。

    “雪儿!”虫虫大喊。

    但她的雪儿显然没有机会来替她解围了,因为它正跟滚滚打得难分难解。不断吐出的蛛丝被滚滚灵巧地避过,每一次闪躲,蜘蛛身上都会多一道深深的爪痕,不消片刻,滚滚连撕带咬,竟活活要了这家伙的性命,肠穿肚烂八脚朝天地躺在一大堆无用的蛛丝里。滚滚旋即又跳到司静渊身上,火都烧不断的蛛丝,却在它的牙齿下不堪一击,滚滚毫不客气地拿出啃芝麻糕的速度,眨眼间便将缠在司静渊身上的蛛丝咬个稀巴烂,而滚落出来的司静渊仍然跟死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只完全被她忽略掉的狐狸,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的视线,又是什么时候挣脱了蛛丝?

    虫虫脸色大变,旋即身子一软,竟整个躺在苗管家身上,同时一个小小的白影自她耳朵里一闪而出,瞬间逃进了书堆之中,而虫虫则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蔫成了一张人皮,软软滑到地上。

    苗管家下意识松开手,退后一步,顾不得其他,立刻收了铁线跑到司静渊身旁,将他扶在怀中连声喊道:“大少爷!大少爷!”但随他怎么喊怎么晃,司静渊都没有任何反应。

    桃夭边拍打着身上的蛛丝边跑过来,蹲下摸了摸司静渊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啧啧道:“这家伙身体也太弱了,居然被蛛丝勒晕了,连我们家滚滚都比不上。”

    苗管家双眉紧锁,四下环顾:“那妖怪跑了?”

    “肯定得跑啊,百知擅文不擅武,没了她的雪儿帮忙,哪能是你的对手。”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最厉害的地方只在这里,实在是储备了太多东西。不但能读,还能学。”她又回头看了那蜘蛛一眼,“养出暗刀,还弄来雪蜘蛛当手下,并且连穿人之术都被它学会,也是相当厉害了。”

    “只是看书,就能这么厉害?”苗管家半信半疑。

    “百知本就是从书里生出来的妖怪,对书中所载文字的悟性,无人能及。”桃夭直言,“换作寻常人,你就是把栽种暗刀的方法摆到他面前,他也未必能领悟其中关键。”

    苗管家神色凝重:“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妖物也是如此。”

    那一头,磨牙喘着大气,把滚滚搂在怀里连亲了好几口:“以后看谁再敢骂你只晓得吃!”

    “如何做到的?”苗管家问。

    “那你得问滚滚。”桃夭撇嘴。

    磨牙抱着滚滚跑过来,见躺在苗管家怀里的司静渊,急道:“大少爷怎么了?”

    “晕了,没事。”桃夭拧了拧滚滚的耳朵,“不错啊,长出息了,回去给你加鸡腿。”

    滚滚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唧唧”叫了两声。

    “可吓死我了!”磨牙摸着滚滚的脑袋,心有余悸道,“我一早就发现滚滚在偷偷啃蛛丝,并且能啃断,然而百知只顾着跟你们说话,压根没把滚滚看在眼里,所以即便滚滚趁她去喂骷髅时滚到了书堆间的缝隙里,她也没留意在场的几个‘茧子’里少了一个小的。之后我故意惹你吵架,本想着是替滚滚制造安全离开的机会,谁知这小家伙不但不跑,还趁机去解开了绑着苗管家的蛛丝,居然还把蜘蛛咬死了。这是我完全没料到的。毕竟,滚滚平日里确实只知道吃……”

    “莫说百知,连我都没发觉它不见了。”桃夭站起身,四下环顾,心思全放到了另一件事上。

    “赶紧离开此地是正经。”苗管家将司静渊架起来。

    “出去……”桃夭的目光落在那骷髅公子身上,自言自语道,“恐怕还是得让主人带我们出去才最方便安全啊。”

    说罢,她的手指落到骷髅怀中的暗刀上,从叶子轻抚到果实,又道:“多好看的植物,若只是拿来观赏该多好。”话音未落,一片叶子连带着一颗果实被她掐下来扔到地上,一脚踩得稀巴烂。

    磨牙见状,连连点头道:“对,不管怎样,先毁了这害人的东西再说!”说完便凑上去,学着桃夭的样子折断了一叶一果,狠狠踩碎。

    “你们这又何必。”苗管家暂时放下司静渊,“与其一片一片掐,不如连根拔起,放着我来吧。”

    此时,空中突然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不要!”

    一团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白光从高高的书堆后飘出来,缓缓落到他们眼前。

    百知确实太小了,得非常仔细才能看清楚它的真容。如桃夭所言,它就是一只白色的小虫子,身子扁得像片树叶,只有四条腿,但每条腿上都生了一只像人眼的大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小,细细的像个害羞的姑娘,刚刚那声“不要”,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能让大家都听到。

    “不要毁掉它。”它哀求,“只要你们答应,我立刻送你们出去。这里有我布下的各种致命机关,只有我知道安全出去的方法。”

    “留下它,你还会祸害更多人!”苗管家强压下心头的愤怒。

    它沉默片刻,说:“你们本事这么大,应该早知道暗刀只能用在最信任自己的人身上。换言之,就是把最信任自己的人往悬崖下推。能毫不犹豫使用暗刀的人,本身就是祸害。”

    “那那些被暗刀牵连的人又算什么?”磨牙反问,“比如陆夫人,比如虽然讨厌但是罪不至死的刘夫子,还有那些我们不知道的被利用的受害者,他们也是祸害吗?”

    它想了很久,说:“书上说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自己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别人又怎会无风起浪?”

    “又是书上说的……”磨牙又气又无奈,“难道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学会用自己的眼与心去了解这个世界吗?”

    “世上所有的智慧与知识,都在书本里。”它笃定道,“我不需要像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一样,用什么‘走万里路便是读万卷书’这样的笑话来掩盖自己的无知。今天我是输了,但是是败在自己的疏忽与你们的蛮力之上。单论才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凭什么如此自信?”苗管家拿出极大的克制力,才没有一巴掌拍死它。

    “纵然给你一件大夫的人衣,你也做不了大夫;给你一个洞穴,你也无法将它打造成精密的堡垒;给你暗刀的种子,你也无法将它栽种成功。”它一字一句道,“我想完成一件事,就一定有完成它的能力。”

    桃夭一笑:“刚刚不是还在哀求我们么,怎的一下子又看不起我们了?”

    “因为我仍有同你们交易的资本。”它认真道,“我再说一次,只要你们肯放过暗刀,将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我保你们安全离开,绝不食言。”

    “你既说过对杀人没有兴趣,那为何非要留下暗刀。”桃夭看着它,“若喜欢花草,大可以种点别的嘛。”

    它沉默良久,道:“我已经养了它一百三十年,等到第十三个十三年到来时,我或许会考虑你的建议。但现在不行,我不能功亏一篑。”

    桃夭挑眉:“十三个十三年?”

    “书上说过,凡能生出暗刀的尸骨,待暗刀结果十三次后,白骨生血肉,逝者可重生。”它缓缓道,“我只是要他活过来。”

    他?!

    众人俱是一愣。

    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看向骷髅公子时,却被吓了一大跳,磨牙反应最大,跳着脚指着骷髅公子大喊:“滚滚你干什么?!”

    不知几时从磨牙怀里跳出来的滚滚,正相当开心地坐在骷髅公子身上,拔萝卜一样把暗刀自骷髅公子的心口上“啵儿”一声拔了出来,还放到鼻子下嗅了嗅,随即十分嫌弃地扔到了地上。

    断了根的暗刀迅速枯萎下去,颜色由绿到灰,很快便成了一堆轻飘飘的枯枝残果,无力地蜷缩在地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指着跳到磨牙头上的滚滚:“你的鸡腿……取消了。”

    然后才是一声绝望的尖叫。

    百知疯了一样扑到地上的残枝之中,然后又扑到骷髅公子身上,如是反复,却什么也挽回不了。而一直笼在它身上的白光,却渐渐变得血一样红。

    见状,桃夭面色一变,忙招呼所有人后退。

    “我都说了放过你们……为什么还要毁掉它……”它落在骷髅公子的心口上,语无伦次地喃喃,“只差三个十三年了……三个而已了……什么都没了,就算再找来一颗暗刀的种子,也种不上了……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桃夭警惕地盯着它,然而它除了在骷髅身上自言自语,并没有别的动作。但是,四周的温度却在不知不觉间迅速升高,四周的书山之上竟隐隐透出异样的红光,有如被烧红的铁。

    满头大汗的磨牙紧张地扯住桃夭的衣袖:“滚滚是不是闯了大祸?”

    “它没做错,只是没选对时间。”桃夭皱眉,“百知由书而生,它怕是不想活了,要拼尽妖力把这片书山变成火海,跟我们同归于尽。”

    苗管家咬牙:“待我杀了这妖孽!”

    “它活着,尚有可能熄了这场火,若杀了它,它临死前一刹所爆发的力量足以立刻让这里变成烈火炼狱。”桃夭边擦汗边说,“它算是力量与身材最不匹配的妖怪之一了。”

    “那怎么办?”磨牙急道,“当着它的面把滚滚狠揍一顿能不能让它平静下来?”

    桃夭答:“你把滚滚大卸八块也换不回那株暗刀。”

    苗管家将司静渊推到桃夭怀里:“一定有出口,我去找,大少爷你看好了。”

    桃夭一把拽住他:“不要白白送死,这个洞穴里不光有快烧起来的火,还有百知设下的各种机关。”

    “总不能白白等死。我答应过老爷夫人,有生之年必要护两位少爷周全。”苗管家攥紧拳头,“就算用撞的,我也要撞出一条路来!”

    十万火急之时,突然有人叹了一口气——年轻男子的声音。

    “丫头……”轻微的“咔咔”声中,骷髅公子抬起手来,惨白的指尖轻轻落在百知身上。

    百知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

    骷髅公子缓缓坐起来,顺势将它捧在手心里,轻声道:“傻丫头,不用再等三个十三年了。”

    “承怀?”它愣住。

    “是我啊,许承怀。”骷髅公子的声音温柔如春日细雨,“丫头,好久不见。”

    百知身上的光华渐渐又回到了白色,差一点烧起来的书山也随之恢复了正常,温度也迅速降下来。

    桃夭松了口大气。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骷髅公子与妖怪百知。

    花架前,骷髅公子仰头看着那些精心制作的假花,轻声道:“我最喜欢的花,你都还记得。”

    “不可能忘记。”百知停在他肩头,“你喜欢的花、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穿的衣裳,我一件都没有忘记。”

    骷髅公子笑出声来:“对,我差点忘记你是一只百知,连千万卷书本都能记住,何况我这些琐事。”

    “那些不是琐事。”它纠正。

    “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骷髅公子宠溺地说,旋即打量四周,“你就住在这里?”

    “不,除了来看你,我都住在上面。”它说,“这么些年,我一直不曾离开连水乡。连你我以前的故居,我也好好地照料着。”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还在?”骷髅公子惊喜道,“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它毫不犹豫道,“此处的出口,便是我们的老宅。”

    “当真?!快带我去!”

    桃夭与苗管家面面相觑,磨牙抱着滚滚不知所措,自打这骷髅公子活过来之后,在百知眼中,他们几人便跟隐形了似的,不再引起它半分的关注。

    当骷髅公子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又道:“这些人也放出去吧,虽然他们看起来惹人嫌弃,但若不是他们歪打正着拔了暗刀,我怕是不能提前醒来呢。”

    “好。你说放,我就放。”它领着骷髅公子走到西面的书堆前,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东面的墙上竟开出一道门来。

    “走吧。”骷髅公子高兴地朝那头走去,经过桃夭身边时,他停下来,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死死瞪着她的脸,以警告的口吻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们的麻烦,否则,我自有办法让你只剩半条命!”

    他把“半条命”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但立刻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道:“既然暗刀已毁,我们要找的凶手也被你的丫头弄得死无全尸,这一页就算翻过,以后各行各路。说得就像谁愿意跟你这个骷髅男有瓜葛似的!”

    “那就好。”骷髅公子正要离开,又回头道,“我有名字,我叫许承怀。”

    桃夭白他一眼,直到他跟百知消失在门后,她才敲了一下磨牙的光头:“还愣着干啥!走啊!”

    “这就结束了?”磨牙揉着脑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怎么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头呢?”

    “我们抱在一起被烧成灰才叫对头?让你走就走,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桃丫头,我怎么觉得……”

    “哎哟苗管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赶紧把大少爷背出去吧,天大的事出去了再说。”

    在桃夭的催促下,一行人快速踏上门后的石阶,不消片刻,在迎面而来的光亮中,他们越过石阶顶端的暗门,再看四周,竟是一座陌生房舍中的厅堂。房间虽然老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清新雅致,窗外阳光正亮,树影婆娑。那自称许承怀的家伙,正站在窗前,怔怔地看着外头的景色。

    百知依然停在他的肩头,说了一声:“你们走吧,后会无期。”

    “哦,好吧。”

    桃夭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腕上的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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