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的岸,离开一次便无路可回。
出乎意料,柳公子居然没有把鱼羊草用到他一言难尽的厨艺里,而是找了个挺好看的盒子,把鱼羊草小心翼翼地装起来,放到了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反正滚滚把厨房跟他的住处都搜遍了,也没寻到这个烹饪界的宝物。
那天清晨,桃夭在勉强喝下那碗飘着微妙糊味的粥时,忍不住问他:“你已经有鱼羊草了,厨艺可以突飞猛进了,就不能让我们吃得开心点?”
可柳公子隔了老半天才回一句:“舍不得。”
正常情况下,说这话时他应该翻个白眼,一脸“给你们吃就是暴殄天物”的不屑。但这次他偏没有,语气特别正常。
那是一只妖怪唯一的遗物了——也许他是舍不得这个。
总之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早餐的气氛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正经与严肃。虽然那晚之后,大家谁都没有再提到那只蠢妖怪的名字。
不吃就不吃吧,既然是遗物,就好好收起来。
只是苦了司府上下的人,也不知还要吃多少不是人吃的东西……苗管家也是,大不了再请个大厨嘛,把柳公子扔去洗衣扫地带孩子大家肯定双手赞成皆大欢喜。
不过这几天好像都没见着苗管家,连吃饭的时候都不见他的踪影。偌大的司府里,谁在谁不在,总是得过上好些时候才能察觉,毕竟这里地大人少,同一屋檐下也不见得天天能碰上。住在这座宅子里的家伙们,大多数都没有存在感,除了那两位少爷。二少爷不显山不露水,总是刻意收敛,宁可独处于僻静地读兵书,也懒得与人交际,平日里他跟马说话的时候都比跟人说话的时候多。但也怪了,他越是远离人群,越惹人留意,反正桃夭非常留意……至于大少爷,被弟弟关完禁闭出来后,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放飞自我,除了跟丫鬟们学绣花之外,还重金组织府中家丁玩蹴鞠,球门没见他踢进几次,踢中无辜路人倒是常事。好不容易不玩球了吧,他又开始折腾蟋蟀,弄来了什么号称“金甲无敌大将军”的玩意儿,天天蹲那儿拿个蟋蟀草往蟀盆里逗弄,标准的大户纨绔败家子模样。
每次一见到司静渊,桃夭都要早早躲开,因为她不但对他干的各种无聊事毫无兴趣,更怕他拉住自己问东问西,非要她把来帝都之前遇到的种种都说给他听,并且想方设法打听她的背景,说什么能把他救出来的人不可能只是个喂马的杂役。
后来司静渊见桃夭实在不爱搭理他,索性想了个法子,只要桃夭陪他聊天,按时付酬,酬劳要么是碎银子,要么是小金珠子,要么是别的好吃的好玩的,以至于桃夭从以前的避之不及迅速变成了司静渊的红尘知己……
有时候桃夭也不太想得通,世上怎么能有人会寂寞成这样,宁可花钱也要找个人陪他说废话,而且这个人看上去日子还过得非常不错,高门大宅,吃穿不愁,还有一个本事那么大的弟弟,不但能扛起家业,还能救他性命。而且,虽然司狂澜看起来很不待见这个亲哥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对他而言,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司静渊更要紧的存在了。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司府里的仆役们里里外外忙着扫落叶,从府中大小树木的秃顶情况来看,秋意已到最浓时,冬天也不远了啊。
但桃夭的心情很好,因为拿到的月钱数额比她想象中还多,听说府里所有仆役都收到了额外的“冬衣费”,并且大家都习以为常。在钱这方面,如当初苗管家所言,司府确实厚道。偶尔桃夭会想,若能一直躲在这里,纵然只当一个喂马的小杂役,不见风雨地过日子,也未必不是一种好生活。但,不可能吧,毕竟她不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姑娘,她是“桃都鬼医”,是拴着金铃铛、善恶成迷的桃夭大人。她的一生里有太多过往,旁人看不到,想不到。且最麻烦的是,桃都最重要的东西在她手上失踪了……消息一旦泄露,天下必无宁日。唉——她对着眼前这片残荷萧瑟的池水叹了口气。
忽然,一个被故意刻出一张笑脸的梨子从她的头上落下来,扯着一根线,在她面前跳来跳去,还配上一个捏着鼻子的怪声音:“想吃我吗?想吃我吗?”
桃夭头也不回,一把拽住梨子啃了一大口。
“喂!你真吃啊!”司静渊从她身后跳出来喊,“我拿来当鱼饵的!”
桃夭边嚼边说:“我替你问过了,你家的鱼让我转告你两件事:第一它们不吃水果;第二你该吃药了。”
司静渊跨过石凳,坐到她旁边,笑嘻嘻道:“怎么着,喂马的小杂役连鱼话都听得懂?”
她哼了一声:“大少爷您真的是太闲了。”
他耍弄着手里的半截线头,不以为然:“管家有老苗,打扫有仆役,做饭有小柳,喂马有你,赚钱有澜澜,真没我啥事。”
“你倒是坦白。”她擦擦嘴,“不过我瞧你对一件事特别上心。”
“啥?”
“给你家澜澜讨老婆呀。”桃夭咧嘴一笑,“岳家大小姐你都念叨过多少回了。”
司静渊立刻沮丧起来:“我也觉着这位可以,家世人品都跟咱家配得上,关键是连妖怪都没害死她,八字是真的够硬。可我这个死脑筋的弟弟哟,连给人家写封信问问身子好没好都不肯。”
桃夭拿手肘碰了碰他:“司狂澜真是天生克妻命?”
“胡说!”司静渊不高兴了,“都是外头瞎传的,司府的二少爷啊,多少姑娘哭着喊着想嫁的人哪。”
“你自己刚刚还在说岳平川八字硬!”桃夭一翻白眼,“只有克妻的人才要挑个八字硬的老婆吧!”
司静渊一时语塞,又立刻辩解道:“我意思是我弟弟八字也硬,所以从玄学的角度来说……”
“得了得了,莫再遮掩。”桃夭打断他,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了,跟你家澜澜曾有过婚约的姑娘,最后都不得善终。莫非连这也是胡说?咱俩已经是知己了,你可别骗我。”
司静渊的手指在石凳上“笃笃”地敲了半天,才无奈地点点头:“是有那么两三位姑娘出了点事,但可能只是巧合。”他盯着满池被秋风吹皱的池水,“都是伤心事啊,莫再提了。总之我就这一个弟弟,无论如何我都要看着他娶妻生子,享尽天伦之乐,直到生命终结时都不会孤独一人。”
他的表情出奇的认真,不是空口说大话的模样,无意中流露出来的铁一般的坚定,倒像是堂堂的司家大少爷了。
“为何只是他?”桃夭把吃剩下的梨核扔进池塘里,“咚”一声溅起了小水花,“你也该娶妻生子,给你们老司家开枝散叶呀。”
他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我不行,身子不好。”
桃夭立刻上下打量他:“有隐疾?”
“你那叫啥眼神?”他用更犀利的目光把她想歪了的视线打回去,“小姑娘家家的,想到哪里去了?”
桃夭撇撇嘴:“我在说开枝散叶,你在说身子不好,我能怎么想?”有啥不好意思,我可是个大夫呢,虽然不治人,但你这毛病妖怪里头也不是没有——她硬是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我身子不好,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好。”他白她一眼,又左右看看,这才盯着她的眼睛道,“桃丫头,我不知你来历,更不知你身世,但你我都心知肚明,仅仅一个喂马的小杂役是不可能将我从虚耗手里救回来的。”
桃夭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一个普通的有钱少爷是不可能具备‘换魂’这种技能的。”
两人对视良久,彼此眼中电光火石,一触即发之际,两人同时露出灿烂的笑脸,一拍大腿指着对方,异口同声道:“所以我们真该结拜啊!”
“静渊大哥!”
“桃夭妹子!”
两人激动得好像失散八百年的亲兄妹,幸好四周无人路过,不然真要被这两个怪胎吓出毛病来。
“大哥以后有好吃好玩或者没花完的钱,多想着小妹一点!你家池塘为证啊,咱这兄妹的名分可是定下来了!”
“放心,跟着大哥我哪能饿着你。”
“那你身子到底有什么不好?”桃夭话锋一转,前一秒的乖巧瞬间消失在毫无铺垫的咄咄逼人里。
司静渊一愣,挠挠头,笑:“你这丫头,变脸也变得太快了。”
“没有人能绕开我的问题,结拜兄妹都不行。”她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得意的猫。
“好吧。好歹算是你救回来的。”他转过头,目光越过池塘,不知落到了哪里,“我是‘半命’之人。”
“半命?”
“我十三岁时遭过一场祸劫,人是活下来了,却得了一种怪症。”他起身,甩手踢脚活动起筋骨来,“我的魂魄可以照我的意志随意出入我自己或者他人的身体。遇到生大病或者特别厉害的撞击时,我就算不想出去也会出去。我找过一些人来治,但无一奏效。其中有个人讲,我就是传说中的半命之人。‘半命’就是个笼统的说法,专指那些表面上与常人无二,但事实上身处异境、只算有半条命的家伙。”
“半命……”桃夭挑眉,“可这不是很厉害么,好多术师修炼一生也修不到你这份来去自由的本事呢。魂魄出窍罢了,也未必说得上只剩半条命这般严重。”
“问题是我的魂魄一旦出去了,就会有奇怪的东西聚来,觊觎我的躯体。”他回头看着她,“从十三岁那年起,我就成了各种妖物游魂觊觎的对象,只要我的魂魄不在,它们就会出现。”
“哦?那就另当别论了。”桃夭道,“我知道有些连实体都没有的小精怪为了提高修为,会干一些鸠占鹊巢附身躯壳的勾当。”
“我并不以为这是件多可怕的事。”他笑笑,“只是澜澜他觉得事态严重罢了,记得有一回被其他玩意儿霸占了身体,我好些天都回不去,也不知是何方精怪,天天拿我的身子去喝水,小河沟里的水都要被喝光了哈哈。澜澜费了好些劲儿才把那些玩意儿赶走,把我弄回去。你说这算个啥,不过是自家房子被人住了几天嘛。”
桃夭摇摇头:“这你就错了。房子被人住几天是小事,难道你没想过万一遇到个不要脸的,不但住你的房子,还把门锁给换了,让你永远回不来。甚至于一个不高兴,干脆把你的房子毁了。你是个活人,跟死去的家伙不同,如果没有你自己的房子给在外游**的你容身,时日一长你就会越发虚弱,魂飞魄散的下场你考虑过没?”
司静渊愣了愣,想了半晌方才开口:“这我还真没想过。”
“明知自己有这臭毛病,还敢用换魂之法去救岳平川,也难怪你家澜澜那么生气了。没有‘房子’保护的你是相当脆弱的,普通人死了还能收个尸,你在那种状态出事,真是渣都不会剩。”她“哼”了一声,又问,“他有一把无弦琴,你知道?”
“知道。”他说,“自那次喝水事件后,他不知从哪里搞来那个玩意儿。一把在普通人看来根本不会发出声音的琴。”他自嘲般地笑笑,“却能让百妖却步,保我周全。”
“音律不止,妖邪难近。”桃夭笑笑,“琴音一起,再无妖物可近你的身,同时还能将你在外游**的魂魄牵引回来。好东西啊。”
“不如说我有一个好弟弟。”他朝她挤挤眼,“虽然他总是凶我,这也不许我做那也不许我做,心情不好还要关我的禁闭。”
“但你还是盼他儿孙满堂、幸福到老死的那天。”桃夭抬头看了看,这个时候,司狂澜应该又在妄园里读书吧,不知他耳朵有没有发烧,毕竟有两个怪胎一直在说他。
司静渊忽然转过身,指着自己说:“我跟澜澜是孪生兄弟哟。”
桃夭眨眨眼:“我不信。你看起来比他老。而且你们长得根本不像双胞胎!”
“谁告诉你孪生兄弟就一定长得一模一样呢。”他摸着自己的脸,“但我们在貌美这件事上是不分伯仲的。我也不是老,只是有一颗沧桑的心罢了。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永远欣赏不来这种沧桑美的!就知道细皮嫩肉面如冠玉,切!”
桃夭挠挠头,仍是半信半疑:“真是孪生?”
“我在这事上撒谎能赚钱么?”他没好气地反问。
“可你们真的不像……而且你们连名字都不像你们自己。”她把司静渊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爹娘在起名这件事上没有远见啊。”
“冰心陈茶指静渊,霜刀血剑挽狂澜。”他忽然念出这两句,一贯活泼过头的男人,却没来由地落出片刻的黯淡,“我娘写了上句,我爹补了下句。他们说好,静渊为兄姐,狂澜为弟妹,无关性别,无关性格。只怪我早一刻来了世上。”
他细微的变化逃不过她的眼睛。
“来到司府也有些时日,从未听到过关于你们爹娘的只言片语。”
“他们老早就不在了。”司静渊又恢复了常态,“很多年前开始,司家就只剩我跟澜澜了,哦,还有苗管家。”
“哦。”桃夭也不细问,换了个话题,“江湖传言,阎王定生死,司府解是非。你们兄弟俩整天干的真就是‘解是非’的事儿?”
“司家干的行当,算是七十三行了?!”司静渊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我爹娘那辈开始,我们家就在千奇百怪的江湖是非里来往了,‘解是非’这事吧,讲的是一个‘和气生财’,但这只是我们的理想,江湖上太多是非,没有血与刀,怕是解不开的。”他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道,“故而也不怪他人喊我们活阎王,毕竟我们做的事,谢我们的多,恨我们的也多。”
桃夭想了想,笑:“应该再加一句,喜欢你们的少,怕你们的多。”
司静渊摆出刮目相看的模样:“啧啧,一个喂马的小丫头,说得就像你有过同样经历似的。”
怕你们的是人,怕我的是妖怪啊,桃夭在心里对他做了个鬼脸。
“不过我瞧你们不但解人的是非,似乎妖魔鬼怪的事儿也略知一二?”她又问。
他撇撇嘴:“这么些年,我们经手过的不在普通范畴的‘是非’也不算少了。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嘛。撇开我自己身上的破事儿不说,既然吃这行饭,涉猎广博也是必须的,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说罢他又瞪她,还顺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吃我一个梨便套走这么多消息,我很不划算呢。你就不打算给我交个底儿?”
告诉你也没什么意义啊,你们兄弟俩主要搅和的是人类的事儿,我只管妖怪的事儿。桃夭心里嘟囔着,脸上却嘻嘻一笑:“我就是个学医出身的娃,只不过天资不高,医术不精,救不了人,只好跟我那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伙伴一起浪**江湖,先把肚子填饱。之前不也跟你讲过我们自蜀地一路往帝都而来,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受过多少白眼,唉。”她拍拍司静渊的肩膀,“总之,大少爷你放一百个心,我们来到司府,只求有瓦遮头,有饭饱腹,对司府只有一颗感恩的心。至于我的来历,就是小地方来的苦孩子罢了,莫再纠结了。”
司静渊把她竭力表达出真诚的脸打量老半天,哼了一声:“至少我得确认你是否身家清白吧?”
“清白!比清水豆腐还清白!”桃夭煞有介事地拍着心口,“我这样胆小的家伙,还能是什么身负命案的江洋大盗么?就算是要饭,我也不干偷抢之事。”
“可你饭量有点大。”
“这跟我的清白有啥关系?”
“我就随口一说。”司静渊想了想,嘀咕道,“也是……苗管家选的人,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他咧嘴一笑,拍了拍她的头,“行,以后就安心留在咱家吧,要是有人给你找麻烦,你也可以找我们帮你解是非。”
别闹了,我才来你家多久,已经替你们家解了好些是非了。桃夭吞下这句话,感恩戴德地抓住他的手:“那以后就有劳大少爷,不,大哥你关照我了!”
“那是自然!只要你陪我聊天陪我玩耍,好吃好喝哪少得了你!”司静渊高兴得很,“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回头带你去看。”
“好啊!”
水塘边的气氛又热闹起来,司静渊又开启了话痨模式,不断跟她讲这只鸟有多神奇有趣。
只是一起谈论吃喝玩乐,如此基本而简单的友谊,对他而言都很难得到吧。看着兴高采烈的司静渊,桃夭忽然这样想。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苗管家去哪儿了?我觉着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印象里他几乎是足不出府的。”
“探亲去了。”司静渊道。
“探亲?”
“嗯,每年秋天,他都要告假数日,去探他的故友。”
“哦。苗管家有四十好几了吧?好像也没听说有家室?你说你们司府怎么都是和尚命啊?我要在你家待久了会不会嫁不出去?要不你再给我加点工钱,弥补一下?”
“我要是你,就先把两条乱兮兮的辫子梳好,胭脂水粉也用起来,等到可以让人一眼看出自己是个姑娘时,再来考虑嫁不嫁得出去的问题。”
“呵呵。明天陪你聊天要加钱,就这样。”
“我实话实说,别生气啊,诶诶,别走啊我带你看八哥去!”
“不看。让柳公子把它红烧了。”
“啧啧,你这么大个人跟鸟生什么气?”
“我又不能把你烧了!”
“……”
“客官,到啦。”撑船的艄公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望着眼前的流水与远山发愣的苗管家,在小船靠岸时的颠簸里回过神来。
“多谢船家。”他付了钱,向对方拱手相谢后,方才拎上包袱下了船。
总有十来年了吧,连水乡还是老样子,一到秋日,漫山遍野都是桂花香气,连河水都被染出了甜味似的,纵然已是深秋,那些属于青山秀水的味道还是悠悠然然地飘散着。
苗管家深深吸了口气,踏上那条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往那片隐在山乡深处的宅子走去。
挎在肩上的包袱沉甸甸的,里头装得最多的,是用各种果子制成的蜜饯。他来时,在京城里最出名的食铺里买了好多包,生怕要送的人不够吃,心心念念要把铺子里最好吃的蜜饯都买下来似的。老板早已熟悉他了,因为这些年来,苗管家每年都在差不多的时候去店里,后来知道他是司府大管家之后,老板曾表示可以直接送货上门,不劳苗管家亲自来一趟,但他婉拒了老板的好意,说还是自己亲自来挑选比较好。每一次他都挑得特别认真,不够甜的,果肉不够饱满的,都不要。老板感叹不知是谁这么好口福,能让苗管家如此费心,每次苗管家都只是笑笑,说一个老朋友爱吃蜜饯。
虽然往这条石板路上来回了多年,但每次踏上去,心头依然会像是第一次去见公婆的小媳妇,又或是在外拼搏数年仍旧孑然一身的游子,免不了生出一丝好笑又怅然的小紧张。
可他是司府的大管家啊,不是扭捏的小媳妇,更不是一事无成的浪**子,但这种紧张,每一年走上这条石板路时,都无法避免地涌出来。
这条路的末尾,是连水乡里最著名的一家人,男主人姓陆,名澄,做的是教书育人的行当。陆家书院不但是连水乡里的荣耀之地,名声远播,其他州县的百姓不远千百里也要将孩子送来这里,原因是陆家书院开院二十年来,书院学子中中乡试者无数,更出进士数名,自此仕途亨通,青云直上,故而众家父母无不以送子入此书院为荣。而陆澄本人更成为了连水乡里极受尊重的人物,尽管只得四十来岁的年纪,但上至官贾下至乡民,无不尊他一声“陆夫子”。
他跟陆澄是同乡,幼时一起玩泥巴捉泥鳅的好友。有一回他淘气,落进了村前的河里,是陆澄奋不顾身地把他救上来,两个人一起挨打罚跪,最后是晓镜偷偷拿了馒头给他们。晓镜是他们的跟屁虫,也是他们共同的小妹妹,村子里也有不少孩子,但只有他们三个感情最好。如果当年的皇帝没有把江山割让给外族,如果天下没有战火连绵,他们的人生轨迹应该同时下的普通人一样,平安长大,娶妻生子,陆澄的书念得最好,没准将来能做状元,他跟斯斯文文的陆澄正好相反,念书没有哪次不念到打瞌睡,唯有帮他做生意的爹娘算账时算得又快又准,平日里还喜欢舞刀弄枪,只要听到附近有谁拳脚了得,就要厚着脸皮去拜师。两人唯一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喜欢晓镜。
晓镜长得漂亮,说话细声细气,他们最喜欢她一边拿手绢给他们擦掉脸上的汗,一边嗔怪着说他们不是人是猴子。每次因为淘气挨打挨饿时,她总是娇滴滴地说活该,然后扭身就走,再趁着大人不在时,送水送饭。每次只要听到她说话,甚至只要听到她走来时的脚步声,闻到她发间隐约的香气,挨打的地方都立刻不疼了似的。
虽然那会儿年纪小,尚不知何为男女之情,但他们都隐隐觉得,如果长大了娶媳妇,那肯定就是晓镜了。几家大人也看在眼里,只想着等他们再长大些,就把亲事定了吧,不是他,就是陆澄。
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国乱了,家也散了,乱世儿女,流离失所。
一场战火,晓镜被契丹人掳走,而他没了爹娘没了家,随一位亲戚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方,陆澄也跟着父母去别处逃难,原本平静安好的生活一去不回。
那几年,他的日子特别难,所谓亲戚,不过是打着收留的幌子,将他带到异地作为童工卖掉罢了。犹记得在那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他跟大人们干一样的重活,累到吐血也没有休息的可能,饿死了,病死了,就抬出去随便埋掉。他逃跑过无数次,都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最后一次逃跑,工头下了命令,要活活砍掉他两只脚给所有人做个“榜样”,于是他被绑起来送到了高举的大刀下。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挡下了那把刀,反手就取了工头的性命。
非法开采的私矿被捣毁,另一拨不知是哪里来的江湖人士,把操纵苦工草菅人命的家伙杀得落花流水。
那年他还不到十岁。
保住他双脚的人收留了他。那个男人说,好小子,刀都架上了,你连哼都不哼一声,小小年纪就是个狠角色啊哈哈。
狠角色?若真是狠角色,又怎会成为他人案上的鱼肉。
但不管怎么说,他终于脱离了人生中最暗黑困苦的日子,跟着男人回了他的家。
收留他的男人,姓司。
至此,他再未离开过司家,从挣扎求生的苦孩子到司府大管家,他接受这样的人生。
记得是在司家两位小少爷出生后的第一年,他为公事去了一趟新洲,不曾想在一间青楼外见到了被客人纠缠的晓镜。时隔多年,面容已改,但两人却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彼此,一个惊喜,一个羞愧,他赶走那个无赖,已改名叫小艳红的晓镜满脸通红,笨拙地掩饰着说他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他账本上的万千条数目,各种武功秘籍上眼花缭乱的招数,他尚且不会认错分毫,一个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的姑娘,又怎么会认错。
那天,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老鸨,“包”了小艳红一晚。
灯火跳跃,烛泪无声,浓妆艳抹的她,在他眼里却还是当年那个娇憨可爱的晓镜妹妹。
她说当年被契丹人掳走之后,她趁夜逃了。可她那时还那么小,又不知身在何方,走投无路之际,被一个她以为好心的大娘救了,还把她带回家中好吃好住。不久之后,她就被送到了这里。她知道这里是不好的地方,但她无能为力,跑过,反抗过,但每次换来的都是各种狠毒的惩罚。她想过自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在这烟花地里屈辱地活下来。
那天她拉着他的衣袖,像小时候一样,慢慢把这十来年的遭遇讲给他听,她的声音还是细细柔柔,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可是她说的每个字,他听起来都像扎到自己身上的刀,特别疼。
那天清晨,她笑着说,若当年一切如常,她应该当他苗家的媳妇。
他皱眉,说,我替你赎身。
说到做到。
数月后,他带着晓镜来到连水乡,说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她很喜欢,说此地景色如画,恬淡安宁。
他说不止,还有故交在此。
陆家书院前,陆澄看着晓镜,呆立片刻,旋即泣不成声。
他对晓镜道,当年一别,各奔东西,我一直寻找你们的下落,总算天有眼,前年被我寻到了陆澄,今年被我遇到了你。
那个深秋的夜晚,他们三个在陆澄家的院子里烧肉煮酒,只说开心事。彼此缺失的那十年,如杯中烈酒,一口咽下去,再不提起。
他在连水乡住了一个月,和陆澄一道帮晓镜收拾新居,采买物品,只是在晓镜掏出手帕给他擦汗时,他躲开了。
尚未娶亲的陆澄对晓镜依然体贴备至,偶尔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想出各种法子逗她开心。可是她在笑出来的同时,却又总忍不住向沉默的他投来怅然若失的一瞥。
他当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不行,他不能对她的余生有任何承诺,因为他是司家的人。跟着他,就意味着要随时面对来自江湖中各种各样的麻烦与危险,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能活到哪个时候,又如何给她安稳。要陪在她身边的人,绝对不该是他。
陆澄还是很喜欢她的,他看得出来。
留在一个教书先生身边,比留在一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身边好多了。
离开连水乡时,他同陆澄与晓镜约好,以后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来连水乡探望。
上船前,晓镜叫住了他。
他回头,其实有点害怕,如果她不明白自己的用心,突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要怎么办。
而她只是笑着说:“以后来时,给我带蜜饯吃。”
他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把你带回应有的安宁,做一个每年都给你带蜜饯的老朋友,然后远远地看你幸福着。
临别之际,他又返回去拍了拍陆澄的肩膀,在他耳畔低声道:“我们最疼爱的妹妹,以后你好好待她。”
陆澄微愕,旋即用力点了点头。
他上了船,水声淙淙,岸边送别的人越来越远。
几年后,晓镜与陆澄成亲。
他也没有食言,纵然是在司家遭逢变故的那些年月,他依然在每年的秋天去连水乡,每次都带着满满一大包的蜜饯。
他从不告诉他们自己具体在干什么住在哪里,只说在一个大户人家当管家,挺忙的。
他们不是江湖人,何必知晓江湖事。
灰蒙蒙的天空忽然飘起了微雨,空气骤然湿凉起来。
一贯书声琅琅的陆家书院,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安静,大门上挂着锁,门前一地残败的落叶。
他皱眉,往附近去找了个乡民打探,问陆家书院出什么事了。
那乡民直叹气,说:“是陆夫人出事了呀。”
他心下一惊:“陆夫人出了什么事?”
“杀人啦!”乡民直摇头,“那么温柔贤淑的一个女子,想不到竟能下那样的狠手!”
脑袋里突然“嗡”的一声,乡民的脸跟声音都一下子飘出很远。
杀人?她连蟑螂都怕,拿什么胆子去杀人?
“杀了谁?”他定定神。
“刘夫子啊!”乡民道,“去年秋后在咱们这儿新开了一处私塾,那位刘夫子说话狂妄,对陆家书院很是不屑,听说还使了些手段,把书院的学生抢了过去。不少人都替陆夫子抱不平,但陆夫子心眼好脾气好,从不与之争执,反而处处相让。不承想刚刚过了清明,刘夫子就横死街头,而拿刀砍杀人的,正是陆夫人。众目睽睽啊,唉!眼看着她被押进县衙,听说秋后就要押送州府受审,这样的大罪,肯定是没活路的呀。太可惜了,陆夫人怎的那么想不开,平日里那般和气的一个女人。”
他咬咬牙,问:“陆夫子现在何处?我见书院里大门紧闭。”
“他呀,”乡民无比惋惜,“自打陆夫人出事之后,他书院也不开了,天天都在集市东边那间酒铺里买醉,每次喝多了都是被人扛回去的。”
道了谢,他飞快地朝那间酒铺奔去。
因为下雨,乡里的集市上没什么人,四周冷清清的,酒铺的店招在风雨里乱晃着,整个店里只得陆澄一个客人,红着一张脸,喝了一杯又一杯。四十多岁的他,憔悴得像一个将死的老人。
他一把夺过了陆澄的酒壶。
陆澄醉眼迷蒙地看着他,愣了半晌,笑出来:“是你啊!你来啦?”
他没答话,径直往酒铺的厨房跟后院里看了一遍,然后回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其拖到后院的水缸前,硬是将他的脑袋摁进了水里。
陆澄拼命挣扎,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松了手。
“清醒了没?”他蹲下来,冷看着瘫坐在地大口喘气的陆澄。
陆澄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全无平日里谦谦君子的好模样,号哭道:“你来晚了!来晚了!她被关起来了……一定会被砍头的!”
他咬牙:“告诉我事情的始末。她不是会当街拿刀砍人的女子!”
“怪我,都怪我!”陆澄后悔不已,“我不过是私底下同她抱怨了几声刘夫子的不是,没想到她竟然……竟然做出这样的傻事。我跟她讲过,不论刘夫子如何盛气凌人,如何使手段抢我们的学生,都不要紧,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想来是这些日子刘夫子欺人太甚……你知道,她又不是那种会把心头郁结挂在嘴上的人,总是积在心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出事时我就想找你,可我根本找不到你啊。”他突然跪下来,“我不想看着她死,可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啊!你帮帮我!看在我们多年兄弟的情分上!”
“你起来!”他硬是将陆澄拖起来,“哭有什么用!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陆澄痛苦地摇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会教人念书识字,博取功名……我什么都不会!”
“陆澄!”他怒道,“我还在!今时今日,只要我在,没有人能伤害晓镜!”
陆澄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但转眼又被绝望淹没:“人在大牢,还能怎样?满街的人都看到她杀人……我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交给我处理。”他松开陆澄,“今天,你就当从未见过我。”
陆澄一愣。
翌日,县衙里炸开了锅,当街杀人的凶犯陆文氏被趁夜劫走,而几个晕过去的衙役醒来后连劫狱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看见了一道形如鬼魅的黑影,往他们身上的穴道一点,他们便失了知觉,而现场也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一案未结,又生一案,丢的还是一个杀人犯,县衙上下无不头痛之极。
今天,柳公子被要求多做两人份的饭菜,原因是苗管家回来了,以及还多带了一位客人。
这顿晚饭,在相当客气的氛围里开始。
苗管家时不时给身旁那位妇人夹菜添汤,关怀备至但又留意分寸。
司狂澜全程只说了一句话,对那妇人:“陆夫人既是苗管家故交,便是司府的客人,且安心住下。”
陆夫人起身还礼道谢,死里逃生后的惊惶却始终按捺不下,连举筷拿碗都小心翼翼到微微发抖。
纵然这女子年岁已过四旬,但仍是很好看的,年轻时的姿容想必更引人注目。桃夭一边喝汤一边盯着她死死地看,好几次她无意中触到桃夭的视线,根本不敢停留,立刻埋头看自己的碗,小口小口不断地吃菜。估计以她此刻的心情肯定无法分辨饭菜的味道,毕竟柳公子的手艺,能一口接一口吃下去的人不是舌头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虽然他最近的厨艺稍有进步,并且懂得去外头的饭馆打包,但她不停在吃的那盘菜明明是柳公子的手笔,炒得又咸又干。
司府的饭桌比以前热闹多了,在司静渊的要求下,桃夭磨牙柳公子以后都来跟他们一道吃饭,毕竟以前一到饭点,桌上就他们兄弟俩再加个苗管家,人少吃东西都不香。桃夭心说,只要柳公子掌勺,你把全京城的人都塞你家饭桌上,都不会吃得香。但是她仍然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司静渊的邀请,能上司家的饭桌,菜好不好吃先不说,起码这样每天都能在固定时间看到司狂澜了呀,明明是孪生兄弟,虽然模样有差别,但司静渊也不难看,可为啥每次看到他就想找个包子塞住他的嘴再把他关进暗无天日不要打扰到别人的地方……司狂澜就不一样,就算他面无表情就算他刻薄毒舌,但只要看见他就会升起无限的好奇心,忍不住想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好像这样就能看穿这个刻意把自己隔离于众人之外的男子。另外,能同他一桌吃饭,再难吃的菜好像也能咽下去,如此看来,司狂澜真是长了一张下饭的脸啊!
“来来,陆夫人你吃个鸡腿。”司静渊十分好客地把柳公子打包回来的饕餮楼的酱鸡腿夹到陆夫人碗里,柳公子的筷子晚了一步,狠狠地瞪了司静渊一眼。
“人家远来是客,你赶紧吃你自己亲手做的菜!”司静渊瞪回去。
“酱鸡腿也是我做的!我凭什么不能吃!”
“骗谁呢!谁不知这是饕餮楼打包回来的!”
“上面的葱花是我洒的!”
“那你吃葱花好了。”
“司静渊你……”
“叫我大少爷。”
磨牙赶紧夹了一根青菜放到柳公子碗里,劝道:“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我要吃肉!”柳公子嫌弃地把青菜扔回给磨牙,半路上却被蹲在磨牙腿上的滚滚把菜叼走了。
“什么时候狐狸也能上桌吃饭了!”柳公子更怒了,“你的狐狸嘴碰到我的筷子了!沾上狐狸口水我还怎么吃!”
“狐狸为啥不能一起吃饭?众生平等啊柳公子。”磨牙十分无辜。
看着眼前这几个胡闹的年轻人,陆夫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轻声对苗管家道:“苗哥哥,想不到你这里如此热闹。”
苗管家无奈道:“除了我家二少爷稳重,其他人嘛……你莫被他们吓到才好,这些孩子只要聚在一起,免不了打打闹闹。”
她连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这样挺好,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多热闹。不像我们家,一年到头饭桌上都只有我跟澄哥哥两人,冷清清的。”
闻言,司狂澜忽然问道:“听陆夫人这般讲,莫非儿女在远方?”
“若在远方倒也罢了。”她苦笑着摇摇头,“惭愧,我们夫妇至今膝下犹虚。当年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惜尚未出世便夭折了,之后我再无所出。”
“来来,继续吃。”苗管家赶紧出来打断这个沉重的话题,“过去的事不要想了,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嗯。”她眼睛有些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也许,全京城里只有司府的人才会大胆成这样,不但敢收留一个铁定被问斩的杀人犯,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之同桌吃饭,闲话家常。
苗管家一回来,便已将此行的遭遇与陆夫人的来历背景清清楚楚地交待给了司家兄弟,而司静渊这个大嘴巴一转头就点滴不漏地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大八卦讲给桃夭听了。但问题是,他的重点竟然不是陆夫人是杀人犯,而是苗管家居然带初恋情人回家来了,长得蛮好看咧,不过人家已经嫁人了,这后面的事不好办啊。桃夭当时就想劈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是哪部分出毛病了……
而司狂澜在听完苗管家的汇报之后,只说了三个字:“很麻烦。”
苗管家当即跪下,拱手道:“此次是我鲁莽,当立即带她离开,绝不给司府带来半分麻烦。”
“那倒不用。”司狂澜翻着他的书,“没有麻烦,司府又如何解是非。”
“二少爷……”苗管家心头一热,重重给他磕了个头。得了司狂澜的允许,她此刻至少是有了全京城最安全的庇护所,之后的事,再说吧,他不相信她会当街杀人,一点都不相信。
桃夭第一次见到陆夫人时,就对这个娇小玲珑、躲躲闪闪地跟在苗管家身后的女子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在听了司静渊描述的她与苗管家的渊源以及她遭遇的大祸之后,她问司静渊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司静渊说且看看再说,说的是犯了当街杀人的大罪,但听苗管家言之凿凿地说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或许里头真的另有别情。桃夭撇撇嘴,说即便有隐情,但她众目睽睽当街杀人是不争的事实,难不成你们司府还能凌驾于律法之上?司静渊想了半天才说,是很麻烦,但司府专解是非,哪桩是非不麻烦,何况那是苗管家带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听罢,桃夭只嘀咕了一句,这次的麻烦只怕你们应付不了。
好歹是平平安安吃完了这顿饭,司狂澜对苗管家道:“陆夫人就交由你安顿吧,府中空房颇多,着几个小厮去收拾一间,再找个丫鬟伺候起居。”
“是。”苗管家点头,“多谢二少爷。”
“不用这么麻烦了。”陆夫人十分不好意思,忙说,“打扰府上已是大大的不该,怎还能劳烦你们遣人来伺候。”
“陆夫人言重,我府邸甚大,你初来乍到必不熟悉,有个丫鬟在旁照顾是最好的,就不要推辞了。”说罢,他转向桃夭,“桃丫头,陆夫人就劳你照料了。”
桃夭一翻白眼:“我还要喂马呢!”
“你每天有多闲真以为我不知道?”司狂澜擦擦嘴,“陆夫人交给你了,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工钱。”
软肋……对穷人来说这绝对是软肋……她一梗脖子:“去就去!”
“不不,真的不用了。”陆夫人连忙推辞,“姑娘既然有自己的事,就不要为我劳神,我实在担当不起。”
“没事没事,我本就是司府的杂役,少爷说什么我就得听什么。”桃夭忙对她道,“陆夫人你身边确实要有个人,不然你一定会在司府里迷路的。”
“就不要推辞了。”苗管家看着她,“桃丫头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陆夫人看了看大家,犹豫片刻,终是点点头,又对桃夭施礼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不劳不劳,陆夫人有啥要求尽管跟我说,千万不要憋屈了自己。”桃夭赶紧上去扶住她的手臂。
事情就这么风轻云淡地定了下来。苗管家带回了一个犯下杀人罪的老朋友,司狂澜二话不说同意收留,总之司府上下似乎对这种“麻烦”已经见惯不怪,除了司静渊总是揪住初恋情人这一点把苗管家都要问烦了之外,大家都相当平静,仿佛只是来了个普通宾客罢了。
桃夭对于司狂澜另加给她的任务,除了嘀咕几句之外,并没有强烈反对,反而特别麻利地回去自己的住处,收拾了些日常用的东西,便匆匆忙忙往客房那边去了。
半路遇到柳公子,挡住她,问她去哪儿。
“能去哪儿?我现在不但要伺候马,还要伺候人!”桃夭没好气地说,“让开让开。”
“不加工钱的事儿你也干?”柳公子不让。
桃夭瞪他:“我要是不去,连本来的工钱都没有了!司狂澜干得出这种事!”
“去吧去吧,我看那陆夫人是个极和气的女子,你可得好好照顾人家。”柳公子让到一旁。
桃夭懒得理他,拔腿就走。
“桃夭。”他又叫住她。
“叫魂啊!”她不耐烦地站住,回头。
柳公子狡黠一笑:“就算司狂澜不派你去伺候她,你自己也会主动要求跟她寸步不离吧?”
桃夭冲他一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陆夫人住进司府的这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桃夭想象中的追兵并没有到来,毕竟一时半会间,谁能发现劫狱的家伙是司府大管家。她倒是好奇,若苗管家身份暴露,官府找上门来,司家兄弟又当如何应付,江湖中人要给司府几分薄面,莫非官府也是?
她与陆夫人同进同出,一屋而寝,在彼此熟悉了一些之后,也试探着问陆夫人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她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陆夫人自己也相当痛苦,说自己对那个与她夫君不和的刘夫子确实很不喜欢,他不但出言诋毁陆家书院,还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抢他们的学生,但绝对不曾对他起杀心。那天她去集市买菜,可巧遇见刘夫子正站在街头跟人窃窃私语,虽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十之八九又是诋毁之言,她也不知是哪路的邪火上了头,只觉得眼睛涨得发疼,看什么都是血红的,耳朵里也只有混乱的嗡嗡声,迷迷糊糊地捉起肉摊上的尖刀便冲了过去。等到她能重新看到听到时,自己已经被几个汉子牢牢摁住,尖刀落在她脚边,刘夫子满身血窟窿地躺在她面前,老早气绝身亡。所有人都看见她举刀杀了人。
“我从未想过要杀他的,就他跟我们的这些仇怨,哪里深到需要取人性命!”陆夫人越说越懊悔,“可我就是拿起刀了啊……是我太冲动,铸下弥天大错,如今还连累了苗哥哥犯险来救我。”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见状,桃夭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劝她不要多想,既然司府留了她,那便表示她以后的麻烦,有人会帮她解决。
苗管家时不时过来探看,不是送衣物就是送蜜饯,有时会小坐一会儿,问问她住得是否习惯,然后拉一拉家常。只有在说起他们幼年岁月时,陆夫人的脸上会露出笑容。他们叙旧时,桃夭也不离开,非得厚着脸皮赖在他们身旁,一边吃蜜饯一边听一对中年男女的儿时旧事,然后在心里感慨,若没有乱世战火,也许世上就没有苗管家,也没有陆夫人,只会在某个乡下有一对姓苗的夫妻,粗茶淡饭,儿女绕膝。
但命运就是刀啊,你永远不知道它会落到哪里,把你的人生切割成什么鬼样子。
那天桃夭叫住正要离开的苗管家,叮嘱他以后进出司府都要小心,毕竟他现在是惹到了官府的人。
苗管家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比这凶险的局面,也不是没遇到过。我自有分寸。”
“难道要藏她一辈子?”桃夭又问,“她夫君那边又该怎么办?”
苗管家想了想,说:“现在陆澄必然身处监视之中,且过些时日,待风声不那么紧,我再去把他接来。”
桃夭皱眉:“可她的确杀人了。”
“我知道。”苗管家叹了口气,“但让我见她身首分离,实在做不到。”说到这儿,他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后才道,“桃丫头你莫要笑话我,到了这把年纪,若说我心头有一粒珍珠,那必是晓镜无疑。这么些年,我无条件地盼着她好。”
桃夭看着这个红了脸但眼神又无限落寞的老男人,说:“不会笑你的。谁还没个初恋。”她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偶尔会后悔,当初把她留在了岸边。”
他笑笑,没有回答。
有的岸,离开一次便无路可回。
转眼之间,又过去数日,司府一切安好,除了有小厮来报,说花园里闹了鼠患,好几株名贵的花草都被老鼠咬断了,鼠笼鼠夹皆不奏效,故而置放了剧毒鼠药,还特别提醒打扫的丫鬟杂役们不要把药当成垃圾扫掉了。
陆夫人的情绪也比刚来时好了一些,大概是离那个令她不堪回首的地方太远,司府的环境又太好,她不再天天将自己关在房里,偶尔也在桃夭的陪伴下,在府中到处走走。
今天风特别大,花园里,她盯着一地落叶,突然又伤感起来,哽咽着对桃夭道:“我身同此叶,不知将来是何下场。”说着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桃夭赶紧拍着她的背脊:“你今天穿得太单薄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摇摇头:“没事。我就想出来透透气。让我再留一会儿吧。劳烦桃姑娘替我取一件披风来就好。”
“行,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
片刻之后,桃夭取了披风回来,陆夫人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眼神空茫。
她把披风给她披上,说:“还要坐一会儿么?”
陆夫人起身:“回吧。”
一路上,陆夫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回到房间,她说累了,便躺去**休息,连午饭都没吃。
听说她不舒服,苗管家急匆匆来探望。
她说不过是吹了点风,无碍,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抱歉地说又让他操心了。
“我知你心情低落,但总是郁结于心的话,对身子不好。”他端起热气袅袅的茶杯,“你的事,我定能料理妥当。”
她点点头,仍无半分喜色。
“我从不信你会杀人。”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即便所有人都看见你举起了刀,但我仍不相信那是你的本意。”
她的头垂得更低,放在腿上的双手突然紧紧攥了起来。
苗管家举起茶杯,嘴唇刚要挨上去,一粒蜜饯飞过来,硬是将他的茶杯打飞了。
窗外,露出柳公子跟桃夭的脑袋。
苗管家吓了一跳,呵道:“你们两个小家伙胡闹什么?”
柳公子进了房,指了指翻到在地上的茶杯:“老鼠药泡的茶你也敢喝?!”
苗管家一愣,旋即又看了看仍旧低垂着头的陆夫人,起身斥道:“你们胡说些什么!她怎会给我落毒!”
桃夭自柳公子身后走出来,平静道:“真的。我亲眼见她趁我离开时把花园里的鼠药藏到袖子里,也亲眼见她把毒药放进了茶壶。我留在她身边,不光是为了伺候她。”
“你……你们……”苗管家又惊又疑,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却被一壶毒药吓到了,准确说,吓到他的不是毒药,而是那个要他死的人。
不可能,怎会是她?!
他一把抓住陆夫人的肩膀:“晓镜,你做的?”
陆夫人抬起头,双眼微红,看着他的脸,喃喃:“我……我都干了什么……”
桃夭跟柳公子对视一眼,柳公子上前,一把扭住了陆夫人的胳膊,痛得她大叫了一声。
苗管家本能地想阻止柳公子,却被桃夭呵住:“你不要乱来。要你命的不是她。”
苗管家被彻底弄糊涂了。
桃夭自布囊里摸了一粒药丸出来,走过去麻利地塞进陆夫人的嘴里,逼她吞了下去。
不多时,陆夫人的双眼如同灌了血似的红起来,并冒出一缕灰烟,她痛苦地倒在地上,拼命揉着眼睛,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苗管家看得呆了,一把扯住桃夭:“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不是对她做什么,我是对她身上的妖怪做什么。”桃夭扯开他的手,“信我就别碍着我。”
话音未落,两道细细的白光自陆夫人双眼中跃出,在空中纠绞成团,然后仓惶地往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里窜去。
桃夭见状,一跃而起,以闪电之速将那光团夹在两指之间,只听那光团立刻发出了“吱吱”的叫声。
除此之外,她腕上的金铃也发出了久违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
房间里,点起了无数蜡烛与油灯,尽管现在还是下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桃夭的手上,在她的食指跟拇指之间,紧紧地拎着一只散着白光的怪东西,只得蚊子一般大小,却是人的形状,面无五官,通身白色,难辨性别,背脊上生着蝴蝶般的翅膀。得凑近了仔细看,才看得出其中端倪。
“这是……”司静渊张大了嘴巴,“这是你说的妖怪?”
桃夭点头:“有怪芽自尸骸出,长三尺,弯曲如蛇,只得十三叶,叶状如人心,叶下有果若珠,果熟后有妖出,身如蚊,有蝶翼,色白,无分雌雄,皆孪生。取其一置己之眼,取其二置他人之眼,千里之外亦可令他人为刀,杀人无形。此妖名暗刀,身虽微小,祸患极大,本体可隐于幽暗,遇光则现,见之即杀。”
司狂澜皱眉:“你意思是,此种叫‘暗刀’的妖怪,自那果中而出,生来便是两只,若有人放一只在自己眼中,再放一只在别人眼中,就能操纵他人,甚至为他去杀人?”
桃夭看了看躺在**昏迷不醒的陆夫人,笑笑:“不然你以为她为啥要去杀刘夫子,甚至要杀掉对她恩重如山的苗管家。”
苗管家面如死灰,但却又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不会是她。”
“你一早就知道陆夫人身上有‘异物’?”司狂澜瞟了她一眼。
“别说我。你不也对陆夫人有所怀疑么,不然府里明明有一堆丫鬟,为啥偏要我去伺候她?”桃夭反问。
“你们先别扯这些。”司静渊插嘴,指着那妖物道,“既然你说这妖怪有两只,一只在陆夫人身上,那另一只所在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桃夭点头。
“是谁?”苗管家怒道,“是谁狠毒若此,竟拿一个弱女子为他杀人挡灾!”
“我咋知道是谁。”桃夭耸耸肩,“不过想知道也不难。”
话音未落,她目光骤冷,双指稍一用力,便听得一声惨叫,指下妖物顿时四分五裂,化尘而散。
说杀就杀……这平日里贪吃好玩没个正经的丫头,下起狠手时的判若两人,倒也颇让人愕然。
“这……这就死了?”司静渊眨眨眼,不太敢相信。
“死啦。”桃夭拍拍手,“现在你们只要去逐一查看跟陆夫人关系亲密的人,看谁的眼睛在暗刀被我捏死时瞎掉了,谁就是凶手。”
苗管家一愣:“跟晓镜关系亲密的人?”
“我十分厌恶暗刀这种妖怪,知道为啥么?”桃夭沉默了片刻,“因为暗刀只在信任你的人身上才能起作用。”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把一个对自己满怀信任的人送上死路,该杀的,又岂止是妖怪“暗刀”……
苗管家替陆夫人盖好被子,旋即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间。
谁都没有拦他。
“你找人跟着,莫要节外生枝。”司狂澜对司静渊说了一句。
“我亲自去。”司静渊转身就走,却被弟弟一把拉住,他拂开对方的手,“放心,我会看好自己的身子。苗管家的事,咱们得亲自管。”
司狂澜皱眉,想了想,也不再反对:“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就行。”
“不会忘。”司静渊兴冲冲地往外追去,经过桃夭身旁时,他拿胳膊碰了碰她:“等我回来,再好好审你。”
桃夭耷拉下眼皮,这回真是麻烦了,要不是看在苗管家平日里对自己不错,不能眼看着他有危险不顾,她才不管这事儿呢!这下好了,天知道接下来这两兄弟要用多少精力来挖她的老底……要不干脆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哎呀还是不要吧……但是不说的话肯定会被司静渊烦死的,唉,头好痛。
骤然清净下来的房间里,司狂澜又看了陆夫人一眼,对桃夭道:“你继续在此照应,一切待他们回来再说。”
桃夭叫住他:“抓到凶手的话,你要怎么做?”
司狂澜没回答,径直出了房门。
柳公子打了个呵欠,说:“你应该不止对凶手感兴趣吧。”
桃夭看着陆夫人惨白的脸孔,冷笑:“暗刀这妖物极罕见,它不是街头的鼠药砒霜,是个人就知道如何使用,若凶手本身只是个普通人,那么在背后教唆他如何使用暗刀的家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那好吧,一切待他们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