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的家伙善忘,年少时的热血到底被岁月浇成了洗锅水。
有的家伙太蠢,别人一丁点好,便记了一辈子。
噗!
一口据说是老姜鲜鱼汤的东西从司静渊嘴里喷出来,一旁伺候的小厮躲闪不及,擦脸擦衣欲哭无泪。
“苗管家!”司静渊捏住自己的喉咙,另一手拼命去拽坐在旁边的苗管家。
苗管家抱着一碗白饭,尴尬道:“大少爷,饭菜不合口味,不吃就是了。”
司静渊立刻活过来,敲着桌子道:“你还管这些东西叫饭菜?一桌子毒药才是!是老张对咱家有什么意见吗?”
“大少爷,老张已经辞工了。”苗管家小声道,“咱家厨房暂时交给柳公子打理。你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老张走了?”司静渊捶着桌子,“厨房如战场,怎能轻易交给不能被信任的人!以后这日子咋过?我吃啥喝啥?信不信我以后天天都不回家吃饭,让你们跟寡妇一样在家空等!”
“大少爷……旁边还有下人在,不好乱用词句的。”苗管家费劲地咽下一口饭。
司狂澜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意见,喝了一口汤,皱眉,吃了一口菜,皱眉,放下筷子,擦擦嘴,离席而去。
厨房里,柳公子正哼着小曲儿往碗里分菜,嘴里时不时嘟囔着:“这是桃夭的,这是小和尚的,这是滚滚的……”
突然身后就多了一个人。
司狂澜左右环顾一番,利索取来还未摘洗的新鲜蔬菜,又把没用完的猪肉羊肉拿过几块,旁若无人地开始洗菜切菜。
柳公子张着嘴在旁边看了好久也不见他搭理自己,干脆拎起一把剔骨刀,“铛”一下戳在菜板上,把他正在切的青菜一分为二。
司狂澜停下,不惊不诧地转头:“你有事?”
“二少爷,这里是厨房。”柳公子微笑。
“我知道啊。”司狂澜转过头,继续娴熟地使用菜刀。
单看他切出来的菜,厚薄均匀,形状完整,哪像柳公子的刀工,说是刀切的,跟狗啃的也没多大差别。
“厨房!我的地盘!”柳公子提高了声音。
“今日无需劳驾你。”司狂澜手腕一转,一刀便将切好的菜铲进碗里,一根遗漏都没有,“我来掌勺。”
柳公子一愣:“你?”
“你若想在旁观摩,最好只看不语。”他熟练地将菜抓起来沥干水,“否则就不要在旁碍事。”
柳公子眉毛一竖,冷笑:“我偏不出去,我就在这儿看。”
司狂澜笑笑,把沥干的菜放到一旁,又拿一块带骨的猪肉摆好,两刀便将骨头干干净净剔出来,说:“民以食为天,高兴了吃一顿,不高兴了也吃一顿,能坐下来高高兴兴吃一餐饭的,不是家人便是朋友,故而对待食物要像对待心爱的人一样仔细。”
柳公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灶火熊熊,司狂澜倒油下菜翻炒,一气呵成,全无富家公子不识油盐柴米的作态。他一边炒菜,一边瞟了一眼柳公子分好的菜,摇摇头,叹了口气:“能把食物做得这么糟糕,你一定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吧。”
柳公子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捅了一刀……
“抱歉,我可是有初恋的。”他忍住把司狂澜的脑袋摁到油锅里的冲动,坏笑着反击,“倒是二少爷你,听说是个孤独终老的命?”
“呵呵,你的初恋,莫非是对着我流口水的桃夭?”
“哦,她在我眼里根本就不算个女的。二少爷要是对她有什么想法,我倒可以撮合撮合,也好解了你光棍一生的宿命。”
“呵呵。”
“呵呵呵呵呵!”
在两个男人你呵呵我我呵呵你的对话中,司家的厨房终于冒出了惹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哎呀饿死了怎的还不开饭?!”就在这时,桃夭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见在灶台前忙碌的人,顿时诧异地喊道,“二少爷?!”
“来得正好,帮忙把菜端出去,大少爷还等着呢。”司狂澜左手一转,一盘热气腾腾的菜便落到桃夭手里。
桃夭端着盘子,凑到柳公子身旁:“你不是号称要做厨房里的君王么?!怎的被人从灶台前赶下来了?”
柳公子撇撇嘴,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吃饭啊,还能干吗!你老不把饭送来,让我吃土吗!”桃夭白他一眼,“还有,看见磨牙了没?好像一下午都没瞧见他。滚滚也不在。”
“谁知道呀,兴许出去玩儿了吧。”
“今天中午喝了你煮的粥,我瞧着滚滚好像是哭着跑出去的。嗯,恐怕是缠着磨牙带它去买好吃的了。”
“……”
“真漂亮啊。”磨牙环顾着夕阳之下的街市,灯火渐起,人潮如织,天子脚下的热闹繁华从不受时间的限制。
滚滚站在他的肩膀上,津津有味地张望这座尚未完全熟悉的城池。四周人声鼎沸,往来男女也少不了朝他们这边瞅一眼,目光稀奇但不诧异。帝国之中心,奇人异物多不胜数,见识得多了,一个小和尚带着一只小狐狸,委实也算不得稀奇。
磨牙侧过头去,摸了摸滚滚的脑袋,边走边说:“我听桃夭说,那时候的你,跟她讲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是想活着,还是想看看这盛世。”
滚滚骨碌碌地转着眼睛跟脑袋,并不太搭理他,眼前的一切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啊,忘了你已经不记得了。”磨牙笑笑,“看吧看吧,使劲看,你以后有很多时间去把这世界重新记下来。”
突然,滚滚不再左顾右盼了,视线锁定了右边的小摊,嘴里哼唧着,举起爪子“啪啪”地拍磨牙的光头。
那是个包子摊,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要拍了!”磨牙缩着脖子,边朝那边走边说,“只能吃一个啊,要省钱。”
卖包子的小贩热情得很,他们还没到跟前,便老早揭开了蒸笼盖,笑眯眯地问:“小师父要菜包子?”
“嗯,要两个菜包子。”磨牙小心翼翼地摸出钱,还认真数了一次才交出去。
“好咧。”小贩收了钱,抽了一张油纸,夹了两个白生生软乎乎的大包子放上去,顺口问着,“小师父是哪间庙里的啊,斋菜不够吃?”
磨牙接过包子,尴尬道:“呃,挺远的一个庙……哈哈,谢谢您啊,告辞了。”
“慢走啊,下回再来,我刘记的包子好吃得停不下口啊!”小贩在后头大声喊。
“好呀好呀!”磨牙回头冲小贩挥挥手,太热情了,有点不习惯。
又多走两步,磨牙挑了街边一处无人站立的空地,把滚滚放下来,递过包子:“喏,你的。吃完了咱们就该回去了。”
滚滚毫不客气地伸爪抱过来,大口咬下去。
剩下的一个,磨牙刚要下嘴,冷不丁一拨凉水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把他跟滚滚浇个透湿,随之而来的还有“嘭”一声响,那随水而落的洗脚盆在地上弹了好几下,才骨碌碌滚到另一头去。
“你这泼妇!竟拿洗脚水来腌臜人!”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那座三层小楼里蹿出来,紧跟着便是一阵“嗵嗵嗵”地急下楼梯的声音。
“穷酸鬼,没钱还想租房!不要脸,老娘的洗脚水你都配不上!”女人的尖锐的声音活像要吃人,紧追不放。
洗……洗脚水?!
磨牙看了看手里滴水的包子,马上去抢滚滚的:“不能吃了不能吃了!”
滚滚立刻把包子死死抱在怀里。
“这是洗脚水啊,就算晒干也不能吃了呀!”磨牙哭丧个脸道,不知今日是不是忌出行,不然怎的偏偏选了这块地方吃包子,起初就是看此地人少,后头只得一座小楼,谁料人在屋下站,盆从天上来……
他话音未落,一个灰衫男子自门后狼狈而出,手里还夹着一只包袱。一只大红大绿的绣花鞋宛如暗器飞来,男子侥幸躲过,鞋子“啪”一声击中了滚滚,它爪子一松,包子落地滚到一旁,竟不知哪里窜出一只野狗,叼了就跑,转眼便没了踪影。
滚滚呆呆看着野狗消失的方向,旋即悲愤倒地,又踢腿又打滚。
磨牙赶紧上前去拽它:“不妨事不妨事,就给它吃吧,明天再买个新包子行不行?”
好说歹说才把它拽起来,还没站起身,一只肥嘟嘟的手伸过来,捡起凶器绣花鞋,浓郁到熏人的脂粉香气中,那年过四旬的胖妇人一边把鞋子套回脚上,一边指着那男子破口大骂:“你这等人老娘见多了,整天号着‘读圣贤书做圣贤事’,屁!连房租都想赖,你读的书都喂狗了!”
“你……泼妇!泼妇!”男子气得脸发白,跺着脚道,“你租金比别家高我都不与你计较,你房间里不干净大半夜吓我个半死,我退房不住,不找你要回下半月租金已是厚道,你反而管我多要一个月租金?!你讲理是不讲!”
“呸!”妇人叉着腰道,“啥叫不干净?这里哪个不知我金三娘租出去的宅子个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咱们文契上写明了租期三个月,我可怜你穷书生一个,才按月来收租,如今你才住了半月就要反悔,你不知我这宅子有多少人想租?为了你我推了多少生意!多收你一月租金当赔偿有何不妥?”
“歪理!”男子气得直哆嗦,指着她道,“你那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换谁都不敢在里头住!”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男子不对,有人说那位金三娘不厚道。
“啥叫不干净的东西?你说有鬼啊?”金三娘毫不示弱,指着楼上的房间道,“我前俩月才买下这宅子,还找风水先生看过的,又通风又敞亮,你赖账便赖账,何苦拿这种荒唐事来作借口!你信不信,就凭你又赖账又坏我金三娘的名声,我一会儿就拉你去见官!再说了,天晓得是不是你自己干了亏心事,晚上才见到‘不干净’的东西!”
“你你……”男子在吵架这件事上显然远非金三娘的对手,气得原地转圈,旋即又对围观者道:“大家评评理,她家的房子里晚上有鬼,你们说谁敢住!”
“呸!我看你心里有鬼才是!”金三娘又要脱鞋去打她,被一旁的人拉住,她拍着心口道,“文契上写得清清楚楚,提前退租要多付一个月租金作赔偿。如今这厮一句有鬼就想赖账,大家也给我评评理!”说着说着,她大概也是气昏头了,目光四下搜索一番后突然就冲过来,一把抓住磨牙的胳膊,“行,就是你了,这位小师父·。”
磨牙惶恐道:“女施主,我只是路过您家门口顺便吃个包子,并且你的洗脚水刚还不小心泼到我跟我的小伙伴了,我与你们两人的争执毫无关系啊。”
“不不,小师父你误会了。”金三娘把他拖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大家看好了,我今儿便请这位跟我们毫无关系的小师父在我家住一宿,明儿一早大家再来,听听小师父怎么讲,我家是干净还是不干净!”
“啊?!”磨牙连忙摆手,“女施主啊,时辰不早,我家人还在等我哪。”
“你一个小和尚哪来的家人?”金三娘白他一眼,“不就是和尚庙嘛,晚一天回去怕啥,大不了明天我同你一道去解释,再多给你们添点香油钱。”
“不不,我并非本地人。我的庙也不在此处,我也不需香油钱。”磨牙赶紧道,“我只是出来走动走动,现在要回去了……”
“小和尚,都说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为乐,你就眼瞧着大婶我被人污蔑?你就眼瞧着我好好的宅子被他闹到以后都无人敢租住?你眼瞧着我被人断了生路以后说不定饿死街头?”金三娘不肯撒手,说话语速又快,听得人喘不过气。
“善哉善哉……”磨牙听得头皮发麻,“可是女施主,为何是我啊,在场任何人都可以为你证明的。”
“他们不行,只有你。”她断然拒绝,“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是吧,所以你讲的一定是实话。且你是外来人,跟咱们谁都没相干,绝对不会偏帮谁!”说着她又扭头问围观者们,“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听了,多数点头附和。
其中大概有些也是跟金三娘相熟的,也纷纷出言劝磨牙:“要不小师父你就帮三娘一个忙吧,出了这档事,若没个证明,以后这房子恐怕真没人敢租了。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小师父你觉得呢?”
“可是我还要回去吃晚饭……”磨牙仍旧为难,今天溜出来大半天,若天黑前还不回去,就算桃夭他们不担心,司府是有规矩的,身为杂役夜不归宿,肯定要被扣银钱的,虽然他视金钱如粪土,但总要留一些给滚滚买包子不是……
“只要小师父你点头,今晚的饭我包了。”金三娘慷慨道,“明日等你把我这宅子干净不干净说清楚了,我再送五十个菜包子给你!”
五十个菜包子!
“可我们吃不完啊。”磨牙苦恼地挠头。
“傻呀你,就那头,那刘记包子看到没?”她顺手一指,“你们以后只管去那儿拿包子,不用付钱,都记我账上。五十个,你想啥时候去拿就啥时候去!”
既然这么有诚意,那就去吧……不过是住一宿罢了,若证明那屋子并无不妥,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那……好吧。”磨牙终于点了头。
金三娘大喜,对众人大声道:“大家都瞧见了啊,我请这位小师父去我这屋子里住一宿,若他也说不干净,我不但不要这赖账狗的赔偿,我还倒给他一个月房租,一言为定!”
那男子听了,一拍手:“好!大家都给我们做个证!”
众人纷纷起哄点头。
金三娘二话不说,拖着磨牙就往屋里走。
“诶诶,女施主能否让我先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今晚不回去住了?”
“天都黑了,这样吧,一会儿我让小厮来找你,你将你家地址说与他听,让他替你报个信儿去。”
“也好。”
当磨牙走进这座三层小楼时,天终于黑尽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散了,那男子悻悻找了附近一间客栈住下,一副沉冤待雪的固执模样,金三娘还是怕他半途跑路,又找了人暗自看住他的动向。
一场风波就此暂停。
夜深,风急,吹得窗户咣咣响。
磨牙关好窗户,冷得缩了缩脖子,回头对躺在**打饱嗝的滚滚说:“我觉着这屋子挺好,虽老旧,但收拾得还干净。”
被那男子说“不干净”的房间,现在看来确实毫无异样,家具摆设虽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不是劣质邋遢,比起他们之前租的小破院子不知好上多少倍。这小楼虽上了年纪,却连一丝霉味都无,可见平日里金三娘还是打理得很细心了,也难怪她那么愤怒。
金三娘也没有食言,晚饭特别丰盛,全是素菜但味道特别好。她说这条街商户居多,没几座寻常的民宅,只因这小楼年生太长,如今才孤零零戳在这里。之前的主人搬走之后空置了好些年,不久前有人回来卖宅子,她瞅着价格合适就买了,本想着租卖给谁开客栈,又总寻不得合适的下家,索性随便租一租,反正每年来京城的外乡人也多,赚点零散的租金好过白白空置着。如今被那穷书生一闹,若旁人真以为这小楼不对劲,那她买房的银子可就打了水漂了,毕竟谁会要一间“不干净”的房子,哪个不想大吉大利。
磨牙请她放心,说若真是那书生撒谎,他定为她说句公道话。
金三娘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没多久,她的小厮上来找磨牙,说替他回去报信儿,他千恩万谢地把地址说给了小厮,小厮听了很是诧异,说你居然住在清梦河司府?他说司府挺好。小厮撇撇嘴说那你得自求多福,听说司府里的人都很凶。他说不觉得……最后小厮没趣地走了,边走边抱怨金三娘怎么给他派了这么一个差事。
待小厮走后,磨牙还往一楼二楼去查看了一番,三层楼统共加起来差不多十来间房,若都能租出去,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惜现在都还空置着,好些房间还没收拾出来,摆放着大概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旧家具,连灰尘都还没打扫。
但是并不太觉得阴森,毕竟一步之外就是街市,即便到了深夜,也有车马往来,人声不断。
磨牙锁好房门,洗了把脸便上床,而滚滚早已蜷在松软的被子上,睡得呼噜连天。
磨牙摸了摸它的脑袋,打了个呵欠,眼皮子也渐渐重起来。
枕头很舒服,被子也很舒服,床也很舒服,金三娘怕夜里冷,还特意给他多加了一床被子。这样的环境,真该酣梦一场到天亮才是。
但,偏就不是。
美梦没有,噩梦倒是没停。磨牙梦到自己掉进一个巨大的冰窟之中,浑身发冷,冷得要死了都没人来拉他一把。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啊……
他猛睁开眼,灭了灯火的房间里只有一丝从外头透进来的微光。
如果只是梦,那为何现在还是这么冷?并且他很快发觉,所有的“冷”,都是从他的右手上蔓延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朝右边一转头,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从被子里滑出来,悬在床沿外头,然后……一只白乎乎的小手正紧紧抓着他的右手——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蹲在他的床边,身上全白的衣裤在房间里特别显眼。
磨牙眨了眨眼,本能地屏住了呼吸,身体明明觉得冷,额头却渗出了冷汗。
莫非,那书生并没有撒谎……
那小手把自己拽得紧紧,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开似的。
但这样不行啊,磨牙一动不动地思考着对策,是猛地坐起来然后尖叫着跑出去?还是镇定地告诉这个家伙我佛慈悲回头是岸大半夜出来吓人是不对的?或者还可以……关门放滚滚?
周遭变得特别安静,连窗外都没有半点声音似的,紧张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磨牙到底是深吸了口气,眼望着天花板,强作镇定道:“阿弥陀佛,施主扰人清梦,实是不该。”
说罢,他觉着那只小手动了动。
鼓足了勇气将脑袋转过去,冷不丁与床边那对眼睛四目相望,他硬是忍住了夺门而逃的冲动,“咕噜噜”吞了一口口水,方才提起胆子道:“施主,我说你呢。”
“你瞧见我啦?”床边那张脸“嗖”一下凑近来,吓得磨牙朝后一缩,正好压到滚滚的尾巴,痛得它“唧唧”叫着跳起来。
“哎呀,狐狸!”白衣娃娃惊叫一声,猛松开手,一下子跳到老远的墙边。
磨牙赶紧下床,慌慌张张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来者究竟何人?”
灯芯燃起,暖黄的光重新照亮了室内。
磨牙打着赤脚,举起油灯,小心翼翼地朝墙角走了两步,那娃娃可算是彻底暴露在光线里——确实是个四五岁的垂髫小儿,长得一点都不吓人,圆脸蛋,眉眼还称得上可爱,就是全身白衣白裤白鞋看着有点扎眼,毕竟除了有丧事,世上少有人给这么小的孩子穿全白衣裳的。
此刻反倒是这娃娃受了惊吓,紧靠着墙壁,缩手缩脚地看着他们这边。
磨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里略放松了些,似乎不是凶恶之辈。
“你究竟是哪家的娃娃?深更半夜的为何跑来我床边吓人?”磨牙放缓了语气问他。滚滚也从**跳下来,蹿到磨牙肩膀上瞪着他。
见滚滚一靠近,这娃娃慌忙又挪开几步,紧靠着窗户道:“怎的会有狐狸……狐狸不都在山里么?别咬我,我怕疼!”
第一次遇到这么怕滚滚的家伙……
“你莫害怕,我这狐狸十分友善,并不咬人。”磨牙忙说,“它连鸡都不吃的!”
“真的?!”小娃娃将信将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磨牙双手合十,“既跟了我,便是一只出家的狐狸了。”
小娃娃拍拍心口:“那我便放心了。”
“这位小施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磨牙走回桌前放下油灯,“有何难处,不妨坐下来慢慢讲。”
小娃娃看了他一眼,指着他的脚:“你的脚不冷?”
磨牙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脚底冰凉一片。
“把鞋子穿上吧,冷是世上最难受的感觉了。”小娃娃皱着眉慢慢走过来,确定了滚滚并没有咬他的意思之后,才坐下来,坐姿也不规整,把两只脚也缩到了圆凳上,整个人抱成了一团。
“你很冷呀?”磨牙打量着他,“秋浓夜寒,你穿得如此单薄,不冷才怪咧。”他边说边去**抱被子。还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又要弹他的光头,骂他连对方什么来头都没弄明白便又起了好心肠。
“不必拿被子给我。”
他才刚拿起被子,便被小娃娃拒绝了。
磨牙回头,不解道:“你不是说冷么?”
“就算你把天下所有的被子都裹到我身上,把天下所有的炉火都围到我身边,我还是冷。”小娃娃摇摇头。
“啊?”磨牙穿上鞋坐到桌前,“你是得了什么怪病?”
“也许是吧……”明亮的灯火下,小娃娃的脸孔前所未有的清楚,细嫩可爱,就是没什么血气,苍白得很。
“你究竟是……”
“我是妖怪。”
磨牙一愣,旋即彻底松懈下来:“原来是妖怪啊,不是鬼就好啊。”
“你不怕妖怪却怕鬼?”小娃娃觉得好笑。
“看是什么鬼了……”磨牙认真道。
“鬼还分种类?”小娃娃越发好奇。
“世间最可怕的鬼……”磨牙指了指心口,“通常都藏在这里。”
“你的心里有鬼?”他瞪大眼睛。
“不不不,我就是打个比方。”磨牙赶紧摆手,“出家人万不可生邪念。”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好和尚?”小娃娃歪起脑袋盯着他。
“这……”磨牙挠挠头,仔细想了想才谨慎地回答,“算吧……我不杀生不吃肉,每天都要诵经,也没有对哪位姑娘动过爱慕之心。”
小娃娃哈哈笑出来,却没发觉脚下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朝他靠过去。等到他发现不对劲时,滚滚已经跳到他膝盖上,小尖鼻子在他怀里又嗅又拱,吓得他惊叫着跌落在地,又不敢拿手碰滚滚,只得哭求着让它赶快下去。
但滚滚偏不下去,就在他身上里里外外地找,仿佛他身上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边找还边舔嘴巴。
只要闻到美味的食物,滚滚就会露出这种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磨牙赶紧上前把滚滚扒拉下来抱在怀里,滚滚拼命挣扎,哼哼唧唧地还想去找,好不容易才被磨牙制住,箍在怀里不许动弹。
“你身上藏了啥?是吃的么?”磨牙尴尬无比地问。
“没有吃的。”他狼狈地爬起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手帕包住的小东西,“只有这个。”
他坐回来,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从里头拈了几段干瘪瘪的枯草出来,看上去与路边野草没两样。
滚滚眼睛又亮起来,又扭又蹬又伸舌头,哼唧着要往那边扑。
磨牙急了,拧了拧它的耳朵:“你再闹,以后天天让你吃柳公子做的饭!”
滚滚“哼”了一声,不情愿地停下来,眼睛依然不死心地盯着那些枯草,并且夸张地吸着鼻子。
“这些枯草有何说法?”磨牙实在看不出几段随处可见的野草有什么特别。
小娃娃也不忙回答,只让磨牙把油灯灭了。
磨牙狐疑地灭了灯,再看他的手心,几段枯草竟闪烁着银河星子似的光,剔透流转,美不胜收。
重新点亮油灯,光华顿失,又成了貌不惊人的枯草。
磨牙惊讶道:“这是……”
“这是鱼羊草。”小娃娃小心翼翼地把手帕重新包好,“我带来送人的。”
“送人?送谁?”
“罗喜喜。”
百草谷里的石头今天算是倒了霉,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取了那么锋利的刀,在好多石头上疯了似的刻字,还刻的都是同一个名字——罗喜喜。
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力气却不小,刀子用得比筷子还熟练。
这丫头已经接连三天往百草谷里来了,东翻西找的,从天明找到天黑,整晚都不离开。
他有点怕怕地躲在树后,直到她没了力气,刀子掉在地上,人也瘫坐在石头上,他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她听到动静,立刻警觉地握起刀子,但见来者是他,顿时松了口气,嗔怪道:“你这小娃娃怎的又在这里?不是喊你莫要一个人在这山野之中玩耍么!”
他支吾着站在对面,局促地揉着自己的衣角。
她摇摇头,起身走过去,伸出手:“过来坐下吧,脚上的伤好些了没?”
他拉住她的手,由着她带着自己从碎石堆上小心走过去。
几天前,他被一只红毛狐狸咬了,原因是狐狸以为他要抢它抓到的兔子,可他从不吃兔子,只是刚好路过狐狸藏食物的地方罢了。
一口咬在他的左腿上,可疼可疼了,都流血了。
他狼狈地逃走,直到远离了狐狸的领地,才气喘吁吁地坐到树下休息。
“好疼……”他看着腿上的伤口,心想着是不是要找水洗一洗。
正自言自语着,冷不丁从树干的另一面钻出来半个人,盯着他说:“受伤了?”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绑成了一条长长乱乱的辫子。
“哟,真的受伤啦。”她从树后挪出来,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捏着他的腿查看一番后,立刻取了带来的水壶,帮他冲洗伤口,“你这小娃娃怎的独自在此地游**?被啥咬了?”
“狐狸。”他忍着疼说。
“幸好是狐狸,若是老虎,莫说你的腿了,连人都没有了。你住哪里?爹娘呢?”她一边说一边抽出手帕,把伤口细细包扎起来。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帮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她瞪着发呆的他,没好气地弹了弹他的额头:“怎么,吓傻啦?都不会说话了?”
“我我……”他捂着额头,结巴着,又指了个方向,“我家在那边……”
“几岁了?四岁还是五岁?”
“五……五岁……”
她皱眉:“你爹娘也是心大,这点儿大的孩子怎么放心你一个人乱跑。”
他不说话。
她起身问:“能走么?我送你回家。”
“能……”他点头。
“那走吧。”她朝他伸出手,“我牵你。”
他顺从地牵住她的手,跛着脚朝前走去。
脚上的伤渐渐地不疼了,他牵过好多人的手,男人的、女人的,印象中并没有谁的手像她的手这么热。
一直走到那乱石遍布的岔路口前,他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指着前头那座隐在林中依稀可见的房舍说:“我家就在前头了。爹娘不喜欢不认识的人……”
她看了看,说:“好,那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乱跑了。”
“嗯。”他正要走,却又被她叫住。
“脸这么脏,你爹娘见了肯定要打你的屁股。”她扯起袖子,把他脸上的污迹跟汗渍擦干净,最后揉了揉他的脑袋,“回去吧。”
“嗯。”他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那是一座不知多少年前被什么人留下的房舍,老早就破烂不堪无人居住,那里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他的爹娘。
他是一只妖怪,一睁眼就在这片山谷里了,谁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许跟那些没有父母的妖怪一样,天地山河,日精月华,说不准是哪些东西正好凑到一块儿了,世上便有了他。
百草谷西边那只最老的槐树精说,他这样的妖怪,差不多每隔百年就会出现一只,打它记事起算,怎么也见了七八只了。
他觉得奇怪,说那为何这么些年了,却只有我一个,不见其他同类。
槐树精说,不就是被人牵走了么,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了,你以后可能也一样吧,毕竟你们都很喜欢去牵人类的手。
他纠正道,不仅仅是喜欢,他还需要从人类的手中获得维持性命的力量,这跟你们树精要雨水要阳光才能长得好是一样的。
槐树精不屑地说,不是所有人类都喜欢被你们牵住的。
这话是没错的。他常常扮作迷路的孩子,在百草谷中等候着形形色色的路人,请求他们牵着自己的手送他回家。有的人愿意,有的人不耐烦,有的人甚至推开他匆匆离开,不愿为不相干的人浪费半点时间。
主动牵起他回家的,只有她一个。
要是今后来百草谷的人都像她该多好呀。
那天开始,他有了一点点期盼。
可是,当她真的再次出现时,他却有点不敢相认,拿着刀的她,跟替他擦脸的她,差别好大……
她拍拍身边的大石头:“坐吧。”
他缩手缩脚地坐下。
“你不怕狐狸又咬了你!”她嗔怪道,“你爹娘是怎么回事,就不怕你被老虎吃了?”
“这里好像没有老虎。”他小声说,旋即又偷偷看了看被她刻得乱七八糟的石头,“你在写字?”
她叹了口气:“是啊。那是我的名字。”
“你叫啥?”
“罗喜喜。”
“你是不是很生气呀?”他又问。
“哈,你看出来啦?”她笑出来,“你这娃娃还蛮机灵嘛。”
“为啥要生气呀?”他不解。
“我的师父不肯再教我了。”她的笑容渐渐淡去,“他说女儿家继承不了他的衣钵,说我早晚要嫁人生子,能操持家务,煮个家常小菜就够了,忘记想当名厨这件事吧,那是男人们才该有的理想。”
他不是很明白:“名厨是什么?”
“有名的厨师啊。”她的眼里露出光彩,“我就是想当一个能煮天下美味的厨师,我想别人一吃我煮的饭菜就停不了口,我喜欢看人们开心吃饭的样子。”说着说着,她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来,“我娘很早就去世了,阿爹带着我跟弟弟艰难度日。”她扭头看了看他,“我弟弟同你一般年岁。那年他患了重病,胃口很差。阿爹总是煮不好饭,我煮的也不好吃,我们又没有多余的钱总是去饭馆里买好吃的。但弟弟每次都还是很努力地吃,因为阿爹总说,能吃就能活。我知道他想活下来,他才五岁,这世界还没看够呢。”她沉默片刻,继续道,“可最后还是不行。他离开我们那天,就躺在我怀里,闭着眼糊里糊涂地说,姐姐,等我好了,你要煮一桌子好吃的给我吃啊。”她红了眼睛,笑出来,“这个蠢货啊,那你也要等我学成归来,吃了我煮的美味佳肴再走啊。这一走,饭桌上永远都少一个人了。”
听了,他问:“所以你去学当厨师?”
“是。我去了最好的餐馆拜师,我不在乎师父收我为徒是出自真心还是只想要一个免费使唤的小丫鬟,只要他肯教我厨艺,再苦再累我都没话讲。”她苦笑,“可是三年下来,他却要赶我走了。我不肯,他说我没有做厨师的天赋。我要他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在厨师这个行当里,留下我罗喜喜的名字。他同意了,说给我个机会,七天之后,要我跟师兄师弟们比试一场,各做三道菜给路人品评,若我胜出,他便再不提前言,毕生厨艺当倾囊相授。”
他眨了眨眼:“听起来是好事呀。那你为啥还要生气?”
“我不能输的。”她皱起眉头,“可我赢不了。师兄弟们得师父悉心教导,跟我学来的那些零碎相比,实在高明太多。师父不过是要一个冠冕堂皇赶走我的理由。”
“所以你生气?”
“不,我气我技不如人不说,脑子还比别人蠢。”
“啊?”
“我听城里一个老厨子说,百草谷里有一种草,名为‘鱼羊’,白天看不出端倪,夜里会发出星星一样的光。只要放一根在菜肴之中,再普通的食材,再拙劣的厨艺,都能得到一盘绝世佳肴。”她自嘲般地笑起来,“你看,我连那个一喝酒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老厨子说的胡话都信了。一连三天都来百草谷找鱼羊草,可是哪里又有什么一到夜里就会发光的像星星一般好看的野草!只有我这么蠢的人才会干这样荒唐的事情。”
说罢,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夕阳西下也没再说一句话。
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鱼羊草是什么?没听过。也许槐树精会知道?如果真有这种植物的话……
最终,她起身,又朝他伸出手:“走吧,送你回去。”
“你也要回去了么?”他没有动,“不找了?那你不是输定了?”
“傻孩子,世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她笑笑。
“我回去问问我爹娘,万一他们知道呢。”他认真道,“要不三天后你再来,我还在这儿等你,找不找得到我都给你回个话。”
她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笑道:“你这娃娃怎的突然看起来像个小大人,说的话也不是你这岁数该有的呢。”
他有些尴尬,可是不能跟她说我比你的岁数大多了这种话啊。
“好了,我知道你这娃娃好心。”她摸摸他的头,“回家吧。”
“不如我送你吧。”他起身,牵住了她的手,“送到路口。”
她笑笑,由得他牵起自己往百草谷的出口而去。
初夏的傍晚非常好看,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分别的时候,她说:“小娃娃,以后我若真成了闻名一方的大厨,一定要请你吃一餐好饭。”
“好呀。”他点头。
“以后若你爹娘带你进城玩耍,也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李子巷口,那座三层小楼的最顶上,靠南的那间房。”
“好呀。”
“那再见啦。”
“好。记得三天之后再来啊。”
“哈哈,保重哦小娃娃。”
他目送她走出百草谷,纤瘦的身影慢慢融在暮色中。
然后,他也很快地返回,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到槐树精面前。
“咱们这里有一种鱼羊草么?夜里会像星星一样发光的那种?”他急切地问。
槐树精打了个呵欠,说:“有啊,就在北边溪水旁的林子里,好多呢。”
“真有?”他大喜,“那为啥来找它的人却找不到呀?”
“那个草虽然不及你我这样的妖物,但它们本身也算是精怪了,怕人啊,你去它们不会藏起来,但人类一去,它们老远闻着味儿就躲起来了,还找个屁呀。”
“原来如此!”他恨不得亲槐树精一口。
“不过你记住啊,鱼羊草脾气很怪的,一旦被两个以上的人碰了,就会化成灰不能用了。”
“知道了,不会有第三个人碰到它的!”
当晚,他便在溪水边,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把摘下来的一把鱼羊草,细心地包裹在那张洗干净的、属于她的手帕里,心想,三天之后等她来了就可以连着手帕一起给她了。
心情好像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
三天过去了,他一大早便等在约好的地方。
可是,从日出到日落,她没有来,只有那一排被她刻下了名字的石头,沉默地跟他对视。
也许明天她会来。
他一整夜都守在这儿,鱼羊草就放在他怀里,生怕被谁拿走。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没有来。
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
来百草谷的人里,再没有那个叫罗喜喜的。
还记得她说的地址,不如送去给她吧。
记得他打算离开百草谷那天,雪下得很大,槐树精的树杈上全是厚厚的积雪,它看起来终于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了。
“你要离开百草谷?”
“嗯,给她送鱼羊草去。”
“你傻呀?”
“我不傻呀。”
“那你还去!这是你的家呀!”
“我想去啊……”
“……”
雪越下越大,遮盖了地面上的一切,包括两只妖怪的对话。
灯火渐暗,窗外隐有光亮。
“要天亮了呀。”小娃娃打了个呵欠,“听我絮絮叨叨讲了一夜,你都不困的么?”
磨牙摇头,只有怀里的滚滚已经睡成了一头死猪。
“就说完了?”磨牙疑惑道。
“我出了百草谷,进了城,找到这里。”小娃娃打量着房间四周,“可她并不在这里,房间是空的。我想管楼下的租客打听她的去向,可我发现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看见房东领了新租客住进了这间房,我听见租客抱怨怎的桌子上有那么多刀痕,破破烂烂怎么用,房东说是之前住这里的小姑娘,不爱绣花偏爱做菜,那些痕迹必是她练刀时留下的,还说过两天就给换个新桌子。”
“她一直没回来?”磨牙追问,“而你一直没离开?”
“我病了呀。”小娃娃尴尬地回答,“一走出百草谷时就觉得身上疼,越走越疼,但又总想着再往前走几步,想把鱼羊草交给她。不过到了这里以后,身子便不疼了,就是冷,冷得我连步子都挪不动。只好老老实实待在这间屋子里休息。幸好有了新租客,我趁他们夜里睡着了,便去牵他们的手,这样我就没那么冷了,也能稍微长一点力气。”
“原来如此。”磨牙恍然大悟。
他又道:“但是吓着他们了。他们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有人半夜抓住他们的手。”
磨牙挠了挠头:“是挺吓人的。难怪他们会误会这里‘不干净’。”
“是啊,房东起初是不信租客们的话的。但一连好几拨人都说这里‘有鬼’,他也就吓到了。”他无奈地说,“最后这里的租客越来越少,房子也就空置了下来。”
“那你为何还留下?”磨牙不解,“是因为你的病?”
“起初是没力气走不动了,也不想走,天天趴在窗户上往外瞅,寻思着没准哪一天她会经过,不妨再等等吧。”他更尴尬了,“可后来我想走也走不了啦。”
“走不了?这话怎么讲?”
“有一天我见着楼下有个姑娘经过,瞧那背影很像她,我追出去,正要出大门就被看不见的玩意儿给弹了回来,我去跳窗户,结果也一样。我莫名其妙被困住了。”他叹气,“不过也没啥,本来我身子就不舒服,出不去就出不去吧。累了我就睡一会儿,醒了就在窗户前看外头过往的行人,时间也不是很难打发。就是房子总空着,没有人来,我牵不了你们的手,身子就冷得难受。”
磨牙皱眉:“好奇怪的病啊……”说着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忙道,“那你在这里困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他扳起指头数了半天也数不上来,只好指着窗外道,“我来的时候,对面那间铺子的老板头发还是黑的,现在已经是个老头子啦。”
磨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你……你在这里已经那么久了?”他连喊了几声阿弥陀佛,“那她呢?再没有出现过?”
“没有。”他摇头,旋即冲磨牙感激地笑笑,“幸而不久前这里有了新房东,也有了新房客。虽然我也不想吓到他们,但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牵住别人的手的感觉。最要紧的是,你居然能看见我。这么些时日,我都快忘记该怎么说话了。”说着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不知槐树精现在好不好,那天我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跟它好好说会儿话。我总觉着我离开时,它在我背后大声喊了一句什么,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唉,也许都是这个怪病的缘故吧。”
磨牙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说:“不管怎样,这么下去可不行。有病就得治。”
“哈哈,谁能治一只妖怪的病啊。”他笑。
磨牙“刷”一下站起来,对他说:“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去找人来治你的病!”
“什么?”
“你等我啊,我一定能找人来治你的病!”磨牙抱着滚滚,边说边朝门外跑。
谁知刚一开门,一个高高大大的家伙便顺势倒了进来,幸亏身手好才没有跌个狗吃屎。
吓一大跳的磨牙瞪着此人,惊诧道:“柳公子?!”
“磨牙,以后不论开门关门,都要先看看里外有人没有才是!”柳公子理了理衣冠,狠狠瞪他一眼,旋即又走出门去,对着外头那个靠墙而坐睡得口水横流的家伙踢了一脚,“还睡!吃饭了!”
桃夭猛睁开眼,跳起来:“饭?饭在哪儿?”
磨牙耷拉下眼皮:“怎么你们都在这儿……”
“有人来报信说你为替人主持公道,住进一间‘鬼屋’,你这种天生八字轻的倒霉小和尚怎么偏爱干这种事?”柳公子戳着他的脑袋,“你是我预定的食物,要对我负责!”
“哎唷,都说了不会出事的。就算真有恶鬼,他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起好心。”桃夭伸了个懒腰,“非要拖我来,困死了。”
“你偷听他们说话时明明很开心啊!”柳公子翻了个白眼。
磨牙听了,突然笑出来,喊了声“阿弥陀佛”,说:“好啦,我知道你们还是关心我的。”
小娃娃仍旧坐在房里,略显不安地看着外头这两个不速之客,虽然听不清小和尚在跟他们说什么,但对他来说,从没有哪个清晨像今天这么热闹。
“你们不是在门外待了一夜么,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走廊里,磨牙拉着呵欠连天的桃夭,“你帮帮他吧,天下间只有你能治好他的病呀。”
桃夭往那头的房间瞅了瞅,房门开了一条缝,那小娃娃也探头探脑朝外看。
“很可怜啊!身子又不好,还被关了这么久!”磨牙恳求道,“桃夭你就当做件好事吧!大不了以后我每天帮你喂马!”
“那小子是什么妖怪你知道么?”桃夭突然反问他。
“他是……”磨牙一愣,“哎呀,好像忘了问。”
光头又被狠狠弹了一次,桃夭“哼”了一声:“你总是这样,连对方底细都不弄清楚便大呼小叫发好心。你再不改这臭毛病,早晚会被吃掉的。”
“反正早晚会被柳公子吃掉……”磨牙捂着脑袋,又小声辩解,“可他一点都不凶,还很好心哪。这样的妖怪,不会吃人的。”说着他又扯住桃夭的袖子使劲晃,“你给他治病吧,再想法子把他放出去。”
桃夭看着那头的房门,以及门缝后那张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的脸,说:“这是全天下最没有用处的妖怪。一天到晚除了想牵人类的手之外,什么都不会做,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当我的药。不救。”
“桃夭……”磨牙瘪着嘴就要哭出来,“他真的好可怜的!只是想给那姑娘送一包鱼羊草罢了,却要孤独这么多年!”
“鱼羊草……”桃夭转了转眼珠。
话没说完,柳公子自楼下回来了,手里多了几张破破烂烂的黄纸。
“四方墙角都钉了这些符。”他把黄纸晃了晃,“有些年岁了,多半是前任房东听说‘闹鬼’的事之后,随便找了个术士弄的,我瞧着就是普通的镇压亡灵之类的符咒,做做样子的东西。”
桃夭嫌弃地看了看那几张符纸:“我就说那是天下最没用的妖怪吧……”
磨牙把符纸拿过来,想了想,问柳公子:“你刚说啥?这是镇压‘亡灵’的符咒?”
柳公子点头。
“他出不去是因为这些符?”磨牙不解,“可他是妖怪啊,亡灵关他什么事?”
柳公子跟桃夭对视一眼,都没吱声。
磨牙又想了想,脸色突然一变:“难道说……他已经……”
桃夭捂住了他的嘴,又朝房间那头看了一眼,坦白道:“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柳公子靠在墙上,横抱双臂,爱莫能助地朝磨牙撇撇嘴。
“不不……”磨牙不相信,“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是他自己记错了。”桃夭把视线收回来,“以为自己还活着。”
磨牙愣住。
“那是一只傒囊。”桃夭懒洋洋地说,“百妖谱曰,野山有傒囊,感天地空茫孤寂而生,百年可见其一。皆白衣小儿像,能言谈,有血肉,与人无异,性和善,喜执人之手。然不可远离故地,离之则死。”
符纸从磨牙手里落到了地上。
“所以你瞧瞧,这是不是世上最没用的妖怪。”桃夭叹气,“明知不能离开自己的出生地太远,却偏要走。走着走着就死了嘛。”
一走出百草谷时就觉得身上疼,越走越疼,但又总想着再往前走几步,想把鱼羊草交给她——磨牙忽然想起之前他说的话。
也许,不知十年还是二十年前的京城里,应该有这样一幅画面:一只长得像人类小孩的妖怪艰难地走在人潮涌动的路上,怀里揣着一包可以做出天下最鲜美的菜肴的鱼羊草,他牢记着那个地址,寻找那座三层小楼,一个想当厨师的姑娘住在那儿,她叫罗喜喜。
此刻,天已亮开,隐有阳光。
走廊里安静了好久,磨牙终于抬起头,难过地问:“怎么办?”
金三娘可算是出了一口气,磨牙给她证明,房间里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但也私下同她说莫再为难那书生,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并不代表没有“东西”,以和为贵吧。金三娘虽不太服气,但见这小和尚一脸认真,想想也就算了,不再向书生追讨赔偿,一桩风波顺利解决。
末了,磨牙问她能不能让自己再住一天,说这房子风水甚好,住得很舒服。
这个并不太高明的谎话却让金三娘十分受用,连连说你住你住,再住三天都没问题,住得越高兴,说明我这小楼越好。
他感激之余,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那五十个包子是不是依然算数,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回楼上去了。
回到房间,傒囊有些不安,问他:“方才那两人是谁?你在外头同他们讲什么讲了那么久?”
“啊,是我的朋友。他们见我夜不归宿,专程来看看的。”磨牙搪塞道,旋即又道,“不过我把你要找的人跟他们讲了,他们说愿意帮你把罗喜喜找回来!”
他惊喜地站起来:“当真?”
“当真!”磨牙拍着心口保证,“我那两个朋友找人特别厉害,另外我也把你的病情告诉他们了,让他们顺便找个好大夫回来。”
“谢谢你啊小和尚。”傒囊诚恳地抓住他的手,“把鱼羊草交给她,我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回去?!你还能回哪里去……磨牙看着那双执着的眼睛,同时把对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傍晚时分,有人敲门。
磨牙跑去开了门,进来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衣着光鲜,姿容富态,手里还挽着一个沉甸甸的篮子。身后,桃夭朝她努努嘴,对磨牙道:“人给你带来了。可费了我们不少工夫。”
傒囊见了她,整个人愣住,不敢靠近,只迫切地在那张青春不在的脸孔中寻找熟悉的线条。
“你这小孩,怎的还是老样子。”她走到他面前,放下篮子,渐渐红了眼睛,“他们说,你一直在等我?”
“你也没变啊……”他盯着她的脸,笑,“我能认出你!”
“他们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怕我?我可是妖怪。”
她摇头,揉了揉眼睛:“这世上吓过我、伤过我的,从来不是妖怪。”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又忙从怀里掏出那包鱼羊草,如释重负地放在桌上,“早该交给你了。”
她打开,惊道:“这是……鱼羊草?”
“嗯。”他笑,“就是不知你现在还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用得上!”她高兴极了。
“你当上厨师了么?”
“我开了一间小饭馆,就在城东。”她收起鱼羊草,急忙从篮子里取出食盒,打开放到他面前,“来,尝尝我的手艺。那会儿我不是说过么,等我真的成了大厨,一定要请你吃一顿好饭。”
“好呀,一看就很好吃。”
“来,试试看。”
饭菜的香味慢慢占据了整个房间,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饭桌前,边吃边聊,好像彼此之间从未缺失过几十年漫长的时光。
磨牙悄悄退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朝桃夭投去感激的一瞥。
饭毕,妇人一边收拾一边说:“我送你回家吧。”
“可我出不去呀。”
“现在可以了。”
“真的?”
“来,我牵着你。”
今夜的京城跟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深秋天凉,却丝毫影响不了街头往来的男女。商铺里的喧嚣,酒肆里的笑闹,各种声音与气味,在城池的每个角落里欢喜地游走。
妇人牵着他,往百草谷的方向走。
他新奇地看着四周,说:“原来此处的夜晚如此热闹。”
妇人笑笑:“那就多看看吧。”
“好呀。”他笑得特别灿烂,“把鱼羊草交给你,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是吗,那就好啊。”
“你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不用担心。”
“百草谷很远的,不用送我了。”
“要送。”
“罗喜喜,你从来不问我叫什么?”
“我知道你是一只傒囊。”
“我是说我自己的名字啦。”
“你有吗?”
“好像没有诶……”
“那就叫你傒傒好了,哈哈。”
“那不是跟你的名字一样了吗。”
“不好吗?”
“好呀!”
他们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桃夭与抱着滚滚的磨牙。比起前面这两人,向来以话多著称的他们,反而一路上都没说任何话,只默默注视着前头那两个兴高采烈的人。
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自夜色繁华走到灯火阑珊,一直走到一座拱桥上,妇人才停下脚步。
而此时,桥上只剩她一人的身影,她看了看身旁,那个一直牵着她的手闲话家常的小娃娃,不知何时没了踪迹,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天地之间,连一句分别时该说的话都没有留下。
一场没有告别的告别,总好过抱头痛哭吧。
桃夭跟磨牙走到妇人身旁,桃夭四下看了看,淡淡问:“走了?”
“心愿已了。”妇人一开口,却是男子的声音,又抬手拍了拍衣衫,一张穿着一根头发的纸人自她身上抖落下来,再看,哪里还有什么罗喜喜,月色之下,只得一个柳公子。
磨牙惊愕地指着他:“怎的是你!”旋即又拽住桃夭:“你们不是找罗喜喜去了么?不是说一日之内必有消息么?没找到?”
“找到了啊。”柳公子活动活动筋骨,说,“我柳公子想打听的人,哪儿都藏不了。”
“那为何你……”
“她仍在京城。”桃夭趴在桥栏上,看着月色在河水里跳跃,“嫁了人,夫君做布匹生意,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她还是没有当上厨师,在店里帮夫君的忙,日子也算平顺。”
“你们见到她了?”磨牙急急地问,“她是怕了,不肯来见?”
桃夭笑笑:“她压根就不记得这个孩子了。”
磨牙一愣。
“年少时的愿望,百草谷里刻的名字,被狐狸咬到的孩子,她都不记得了。如今她只记得谁家还欠着他们的货款,考虑着明年要不要再开一间分店,担心着她夫君咳嗽的老毛病。”桃夭耸耸肩,“他家的布匹颜色花纹都还不错,临走时我还买了一些,回头给你做新衣裳。”
磨牙很沮丧:“你们为何不提醒一下她。”
“没有意义的,她真的忘记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想记住。”柳公子道,“不如只拿她一根头发,让那妖怪走得开心些。”
磨牙沉默。
“傒囊这种妖怪,生于孤寂,所以才那么喜欢去牵别人的手,一高兴便跟着喜欢的人离开出生地,以至于丢了性命,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桃夭叹气,“所以我说这种妖怪一无是处啊,为了贪恋那一点点有人相伴的小温暖,连命都可以不要。”
磨牙一屁股坐下来,喃喃道:“可是……他怎么能坚持这么久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一个大夫的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傒囊这种诞生于虚无之中的妖怪,死了便是消失,连个尸体都没有。”桃夭思忖片刻,“只能说,心愿这种东西,有我们估算不到的力量,连死亡都可以被忘记。”
磨牙垂下头:“他说他想不起槐树精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应该是提醒他不能走远,走远了就会死吧。上了年岁的树精什么都知道。”桃夭猜测着。
“那他自己不知道么?”
“怎会不知道。”桃夭挠了挠鼻子,“大概总想着再多走一步,多走一步,万一不会死呢。毕竟这种小妖怪的脑子不是很好用。”
磨牙无言。
桃夭回头看了看他:“不过现在讨论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总算亲手把鱼羊草交给了罗喜喜,如此,一切就是圆满。让一个心有执念的灵魂离开,唯有这一个法子。”
磨牙深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倒是你,怎的不反省一下为啥能看见一个已经死去的妖怪?”桃夭又瞟了他一眼。
磨牙想了想,摇头:“不知,也许是佛祖要我看见他的。”
“是你时运低罢了。”桃夭嫌弃道,“回去好好洗个澡,去去霉运。”
“你跟柳公子不也能看见他……”
“你能跟我们比吗?!让你洗澡就洗澡!一天洗三次!”
“……”
此时,柳公子靠在拱桥的另一边,懒懒地打量着周遭的夜色,自言自语道:“有的家伙善忘,年少时的热血到底被岁月浇成了洗锅水。有的家伙太蠢,别人一丁点好,便记了一辈子。”说罢,他看了看手里的鱼羊草,笑笑,小心地揣进了怀里。
今夜的气氛略有些奇怪,一贯吵吵闹闹的三个家伙,却在拱桥上相安无事地晒着月亮。磨牙捻着念珠,喃喃诵经。桃夭支着下巴,看着河水发呆。柳公子稍微烦一点,因为滚滚终于忍不住跳到他身上,非要把鱼羊草找出来吃掉,这只狐狸把他对月吟诗的兴致全毁了!唉!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汴京城的这个秋夜里,消失了一只妖怪。
这只妖怪出生在百草谷,一无是处,喜欢牵人类的手,为了一个姑娘的愿望,离开了不能离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