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可我总是忘不了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的青春,所有的悲欢苦乐,好像也变成了我的。
气氛有一点尴尬。
司府宽大讲究的厅堂里,柳公子背着包袱,极度挑剔的目光上下左右地移动;磨牙拖着一个装满锅碗瓢盆叮当乱响的大麻袋,傻呵呵地微笑着向大家合十问好;他们身后,滚滚器宇轩昂地领着一群公鸡和母鸡,有条不紊地巡视这块从未踏足过的新领地。
司狂澜坐于厅中正位之上,手握一卷孙子兵法,硬是对眼前这一堆妖魔鬼怪视而不见。
这应该是司府从未有过的热闹时刻,连苗管家都挂着相当不适应但又必须笑脸相迎的微妙表情。
司府上下,只有司静渊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一见他们进来就两眼发光,立刻从座上弹起来,一手指着滚滚一手扯着司狂澜的袖子道:“那是狐狸还是狗?半白半黑好好玩啊!后面是鸡?狐狸还能跟鸡和平相处?”不等司狂澜的白眼甩过来,他先跳过去蹲在地上跟滚滚打招呼:“嘿,小家伙你叫啥名字啊?我叫司静渊,是司府的大少爷,喏,也是坐在那边那个比死人多口气的司狂澜的大哥。”
书页在司狂澜手指下有条不紊地翻动,司静渊说的每个字他都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是无声地嫌弃。
滚滚抬头看了看司静渊友好到几乎谄媚的脸,眨眨眼,毫无预兆地往他鞋子上撒了一泡尿……
司静渊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刚换上的并不便宜的新鞋子,抬头对使劲憋着笑的苗管家说:“把咱家最长最利的刀取来。”
“可使不得呀!”磨牙一听立刻跳到他面前使劲摆手,“鞋子脏了换一双就是,怎能砍掉自己的脚呢?!还以为我家柳公子就算是洁癖症患者中的翘楚,想不到大少爷你居然比他还凶猛!”
司静渊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微笑道:“小和尚你的想法好丰富呀,我拿刀是宰这只狐狸不是砍我自己的脚。”
磨牙闻言,赶紧跑过去把四处乱转的滚滚紧抱在怀里:“那更加使不得了!我代滚滚向你道歉,它没有恶意,撒尿只是做个标记罢了。实不相瞒,凡是被它认定为私有财产的物体它都会这样的,换句话说,它拿你当自己人才往你身上撒尿呢!这么亲切的小家伙大少爷你怎能宰掉它?!”
“那么我这个物体是不是还要请它吃顿饭感谢它拿我当自己人,顺便再请它多往我身上尿一泡?”司静渊把小和尚与狐狸从上到下愤愤打量一番,“把你们俩绑在一起卖了都值不起我这双鞋的价钱!我司家大少爷身上有哪件东西是便宜货!你们……”
“好啦好啦,鞋子洗洗就干净了。”苗管家赶紧出来打圆场,“这小狐狸也有些趣味,大少爷你就不要跟一只狐狸计较了。”说罢他又对一旁的桃夭道:“桃丫头,你说的就只是这两位了对吧?行李也都在这儿了?”
桃夭笑眯眯点头:“就他们俩了,一进来我就介绍过了呀!这位长得还不算难看的是柳公子,小和尚叫磨牙,都是我的老乡。”说着她又对座上的司狂澜挤挤眼睛:“二少爷,人我带来了,你答应的事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之前她答应出手帮忙寻回司静渊的魂魄,条件就是要司狂澜收留她那两个在外漂泊的可怜的老乡,外加一只相当有灵性连鸡都不吃的狐狸,顺便把他们从老家一路讨饭讨到京城的悲惨过往添油加醋哭诉了一番。
“他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怜。”司狂澜不动声色地翻着他的兵法:“苗管家,带他们下去安顿。明日再分派工作。”
“是的,二少爷。”苗管家旋即转身对柳公子跟磨牙道:“二位请随我来。”
“等一下。”柳公子斜睨了司狂澜一眼,“分派工作?难不成你还想让我这等人物替你喂马?”
“喂马的人手已经够了。”司狂澜的目光永远不肯离开他的书,“司府不养闲人。”
“你这小子……”
“哎呀别闹了!”桃夭赶紧扯住柳公子,压低声音道,“管吃管住还给工钱啊!这么好的房子白住诶!做点小事算个啥!”
柳公子扯住她的辫子,咬牙道:“你就这么豪气地把我跟小和尚卖了?我是谁,我是桃都的柳公子啊!给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当下人?”
“不是没钱了吗!”桃夭一翻白眼,“能省则省啊!再说了,卖身给这样的大户人家,好过你天天住在破屋里吃青菜豆腐嘛。听说逢年过年他们还额外发红包哪。你说诱人不诱人?!”
“我觉得可以。”磨牙凑过来,“这里好漂亮呀,房子又大又舒服,庭院又宽阔,跟画里一样好看。而且我瞅着他们也不像会刻薄下人的东家,既然我们要在京城长留,住在这样的人家里靠本事赚银两,也好过在外头风雨飘零三餐不定呢。关键是我看滚滚挺喜欢这里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养鸡。”
柳公子狠狠弹了弹他的光头:“是谁说的要以云游苦修来磨砺自己的灵魂?是谁说的锦衣玉食会消耗一个人的意志?你这个小光头,就因为人家房子大,所以把自己卖去当下人也无所谓了?你的灵魂跟意志去哪里了?”
“阿弥陀佛,餐风饮露是磨砺,高床暖枕亦是磨砺,其实馒头布衫与美食锦衣在我眼中皆是平等,并无分别之心。柳公子,你还是没有悟到啊。”磨牙双手合十。
“去去去!”柳公子恼怒地拍着他的光头,“跟着桃夭这个死丫头混久了,别的没学会,强词夺理倒是进步很多!”
“我不是强词夺理呀,我……”
“好啦你们俩别废话了!那么,就这么定下来了,以后咱们就在司府落脚了,嘻嘻。”
“你为啥笑得那么鬼祟?”
“不用养你们了!吃住都不花钱了!我本来想笑得更明显一点的!”
“……”
司静渊横抱着手臂,皱着眉碰了碰苗管家:“那三个家伙挤在那边说什么呢?”
“不知。”苗管家笑,“只知从此之后咱们司府便热闹起来了。”
话音未落,司狂澜突然开口:“这里并没有你什么事,怎的还不回你房间面壁思过?”
司静渊立刻垂头丧气起来:“家里来新人,我出来迎接一下才是大户人家该有的礼数吧?”
“回房去。”司狂澜的手指又翻过一页,“十日不出房门已是最轻的惩戒。”
“为啥要罚我呀?!”司静渊不服气,“你当我只是冲着岳门主的面子帮他救女儿么?我是看了岳平川的八字,姑娘命硬,我寻思着能不能撮合撮合她跟你,毕竟我是你兄长,老看你打光棍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你看你这么快就把岳姑娘送走了!我……”
“来人!”司狂澜不客气地打断他。
两个家丁应声而入。
“把大少爷塞回房里,没有我的命令,他敢出房门一步,你们便将他往死里打,无需任何顾忌。”司狂澜淡淡道。
“是!”家丁们立刻一左一右架住司静渊,随他聒噪挣扎,硬是将他拖了出去。经过桃夭他们身边时,他还不甘心地大喊:“你们等我啊,十天以后我来找你们玩!”
柳公子无比嫌弃地看着张牙舞爪的司静渊,问桃夭:“这个吃错了药的真是司府大少爷?”
“有意思吧?”桃夭一笑。
苗管家一声叹息,嘀咕道:“真不知谁才是兄长……”
黄历上说,今天诸事不宜,但对桃夭来讲,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了。以后每天又能看到柳公子的臭脸听到磨牙的唠叨,还能用滚滚的尾巴擦盘子,“一家团聚”真是让人倍感幸福啊!最重要的是,她完美解决了那两个家伙的生计问题,养家糊口这种事凭什么让她一个人干,哼!
苗管家不知受到了什么蛊惑,才会相信柳公子对自己厨艺的吹嘘,把他分派到厨房里替厨师老张打下手。对磨牙这样的“小孩子”,他也特别照顾,并没有给他什么固定的工作,只让他有空就扫扫庭院里的落叶,给池塘里的鱼喂喂食,谁有需要时帮忙跑跑腿,其他时间就留给他打坐念经。然后还按照桃夭的要求,把两人安排在马场与她同住。
其实柳公子肯定是不愿意的,说得倒是好听,情同兄弟姐妹,自然要住在一起互相照应。呸!谁不知这丫头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止他们藏吃藏钱藏好玩的东西!
不过,一切就这样突然安定下来了。前些日子还在京城里租住一间破屋,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突然就进了这高门大户,吃穿不愁。难得的是,司府上下除了司狂澜不讨人喜欢之外,其他人都还算和蔼有礼。不过也难说,毕竟还有一个被自家弟弟关禁闭的司静渊,十天之后他放出来,天晓得司府又是什么奇形怪状。但目前看来,一切都好,日子从未如此规整过。桃夭觉得自己越发像个普通人,有了一个固定的可以留下来的地方,以及每天都要看到的一群相同的人。
先这样吧,说不定在找《百妖谱》这件事上,司家兄弟以后还能帮上一点忙呢。她暗自搓了搓手。
总之呢,其他都好说,就是厨房的老张日子惨点儿,毕竟给他打下手的是柳公子……油温不能很好地控制把食物炸成焦炭就罢了,切菜不讲刀工切得一言难尽也罢了,可他怎么能往用各种蜜饯甜品熬制的八宝粥里加葱花呢?!老张可费解了。问他,他反问为啥甜的东西不能加葱花,烹饪不就是要发挥最大的想象力么!
也亏得老张脾气好,若换了别人,大概已经把粥碗扣他头上了吧。
“柳公子啊,对待食物其实跟与人交往没两样。”老张一边重新熬粥一边说,“喜欢安静的人,你非把他往闹市里扔,他不高兴,会怨你。喜欢闹腾的人,你偏将他锁在屋子里,他也不高兴,也怨你。所以,甜粥加葱花,不会好吃,既浪费了食材,吃的人也觉得怪异。”他耐心地搅和着锅里的米,“世上大多数的事情,还是有规矩的,不照着来就容易出事。”
柳公子撇撇嘴,把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过花甲的老厨子又打量了一番。他年轻时个子应该挺高,只是如今背脊已微微有些驼了,但手却特别稳,不论掌勺还是拿刀,每一下都觉得铿锵有力,完全不会出错似的。桃夭对老张印象很好,主要是因为她每回摸去厨房偷吃,都不会空手而回,就算没开灶没做饭,只要老张在,必然变戏法似的给她找出好吃的来,看她吃得喜滋滋的样子,老张总是很高兴,让她多吃点多吃点,说吃得多才长得好,她这个年纪应该再长胖一些才是。
粥熬好之后,老张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从碗柜里取出一盘小鱼来,放到锅里焙到酥脆。
“很香啊……”柳公子用力闻了闻,旋即伸手便要去拿来吃。
老张赶紧端着盘子闪开:“这可不是给你吃的。”
扑了个空的柳公子不满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是拿来下酒吃独食的,不吃就不吃了。”
老张“扑哧”一笑:“你随我来。以后我不在的时候,这工夫就交给你了。”
“干吗?”
“跟我来便是。”
老张又拎了个水壶,领着他出了厨房,径直走到司府后门。出了门,老张往旁边的墙根下走了几步,那里摆了几个空碗,空碗旁边还有一个用木板钉成的箱子,箱子上还钉了一层防雨防风的油布。
柳公子看着老张蹲在墙根下,小心地往碗里加了大半碗干净的白水,又把小鱼干满满装了两碗。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猫叫。
“都是无主的野猫,饥一顿饱一顿。”老张拍拍手站起来。
“这些都是你准备的?”柳公子看着那些东西,不论碗还是箱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有剩余的食物就拿来这里,反正又吃不完。”他看着远处,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可见是饿得很。这些猫啊,没人管,全靠自己活着。我能给一餐是一餐吧。”
柳公子道:“野猫通常活不了很久。”
“是啊。”老张笑笑,“来我这儿的猫都换了好几拨了,那些没来的,应该是没了。在世上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尽可能走得更远些,挺难的。”
柳公子重新打量他一番,撇撇嘴:“你一个厨子,说话倒是有意思。”
“我是个有意思的厨子嘛。”老张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以后如果我不在,这些工夫就给你了。它们就爱吃小鱼干,鸡肝鸭肝煨饭也行。”说罢又有点担忧,“就是你千万别给里头放葱花……”
“你这老头怎么那么烦,我英俊的面貌天才的厨艺你不记得,就记得葱花葱花!”
“不要激动啊年轻人,我年轻时也不比你差,也很英俊咧。”
“我不信……”
“真的咧!”
“我不信……”
“好了好了,回去我再教你做几个菜如何?”
“葱烧鱼如何?”
“你真是喜欢葱啊……”
今天下起了小雨,到中午才停。磨牙帮桃夭打扫马厩,滚滚在苗管家专门为它开辟出的一块围起栅栏的领地里带着它的鸡兄弟们散步,时间一长,这些鸡好像也不再惧怕它,乐呵呵地跟着它走来走去。反倒是那只公鸡,只要心情不好就满世界啄着滚滚的头顶泄愤,长此以往,真怕它就算修成人形也是个秃子了……
司静渊依然被关在房里,三餐会按时送过去。桃夭帮忙送过一次,只看见他从窗户后面露出可怜巴巴的脸,胡子也不刮,还故意伸出两只手乱晃:“桃丫头你来啦,来陪哥哥说会儿话呗,好无聊啊我!”真真是一点大少爷的样子都没有,简直怀疑他跟司狂澜是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两兄弟,两个人之间起码差了二十个柳公子……
“好好吃饭吧大少爷,你离出狱还有好几天呢。”桃夭笑嘻嘻地朝他吐吐舌头。
“别走别走啊。”他抱着饭碗戳在窗前,边吃边问,“就算不陪我聊天,好歹也跟我说说最近外头发生了啥有意思的事。哎呀,我天生自由不羁的灵魂,一天不去外头我都难受!澜澜太坏了,知道我这个弱点,非把我关起来。”
“凭你的本事还走不出这房间?”桃夭狡黠笑道。
“我不是不想澜澜不开心么。”司静渊扒拉着饭菜,“你要是就这么一个弟弟,你也会跟我一样的。快说说嘛,最近有啥趣事?”
桃夭想了想,一拍手道:“啊!想起来了。趣事倒不算,算个大事了。”
“啥?隔壁街的王三麻子又娶老婆啦?”
“不是啦,是出人命了!听说北大街那头的兴祥斋老板没了。”桃夭煞有介事道,“我也是听你们家出去置办东西的小厮讲的。人死在自家卧房里,说去了好多衙差,又说场面相当可怕,一刀毙命,身首分家。那兴祥斋是卖古董珍宝的大店,都以为是谋财害命,可偏又听说值钱东西一样不少,连存在钱箱里的银两都未动分毫。于是又说是仇杀。这个算不算趣事?”
“啊?杨老板被杀了?”司静渊一瞪眼,差点被饭噎到,“那家伙一贯抠门得很,做生意也不算厚道,以次充好蒙骗没眼力的买家也是常有的事。我记得苗管家都被他坑过,就是半年前吧,他花大价钱买了一个什么据说有百年历史、养花不死万年长开的朱砂琉璃瓶,拿回来澜澜一看就说是鲜货,诞生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连老张都看出这肯定不是百年以上的物件,还说在夜市上看过有人卖差不多的玩意儿,便宜得不像话。当时就把苗管家气得哟,抱着瓶子就去兴祥斋要说法,那杨老板见他是司府大管家,也没多废话,直接把银子退了,还说是当时看店的伙计瞎眼,误把这新货当旧物卖了,请苗管家不要计较。苗管家拿了银两,也没与他多争辩,只说做生意当货真价实,然后以后再没光顾过。我还曾戏言若有朝一日这老家伙归了西,那必然是有人拿了他的钱把他活活气死了。没想到这才半年时间,姓杨的真死了!还不是为钱死的?!”
桃夭撇撇嘴:“照你这么说,这杨老板生前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仇杀也有可能呢。”
“那倒是。不过下手也太狠了些吧,一刀断头?!”司静渊吃得满嘴都是菜汁,“虽然这杨老板不太厚道,但也没听说做过特别恶劣的事,多大仇才能这样对付他啊。”
“怎么,大少爷想管这事?”桃夭好奇道,反正他们司家不是专管江湖大小难事的行家么。
“那是官府的事。”司静渊打了个饱嗝,“我要是又出面管这等闲事,到年底也别想出这房间了。呃,还有鸡腿么?再给我送两个来。”
“不行,老张今天就炸了四个鸡腿,剩下的两个说好是留给我的!”
“分我一个!”
“不分。”
“嘿你这小丫头,我是你大少爷,哪有跟少爷抢食的!”
“我负责喂马又不负责喂大少爷,我不跟马抢食就算对得起你们司家了。”
“好好,再拿个包子总行吧!”
“可以。”
“要肉馅的不要菜馅!”
这几天汴京城中最令人震惊的,也就是兴祥斋老板身首异处这件事了。街头巷尾都在揣测与恐慌,大家猜测着凶案起因的同时,也纷纷感叹人生无常。虽然对杨老板没有太多好感,但作为一个儿孙满堂、年过花甲的老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在冰凉的刀口下,难免令人唏嘘。恐慌之余,众人纷纷指责凶手的残忍无道,竟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等恶事,只盼官府早日将之捉拿归案,绳之以法。
官府也很愁。
现场未得一丁点线索,没有打斗痕迹,一刀毙命干净利落。验尸的仵作说他此生都未见过如此整齐的断面,凶手用刀的本事可算上乘之中的上乘,寻常人太难做到,毕竟那是人的脖子,不是一折就断的树枝。
负责此案的沈大人接连两天睡不着觉,昨夜披衣而起,调取了府中一份年代久远的卷宗。卷宗中记载,约四十年前,洛阳城为石敬瑭所破时,乱局之下也曾发生过一系列凶杀案,郊外无名野山之中死六十七人,受害者皆一刀毙命,切口平整如镜,然凶手无踪,至今成谜。
看到这里,他头疼难忍,直至东方渐白也无睡意。
都四十年了,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人吧。
他正想着,有衙差敲门。
“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何人?”
“没有说,只让我将这封信交来,说大人看后自会明白。”
“拿来。”
一封包在白丝绢中的信函摆在他的面前。
他解开,旋即皱起了眉头,并倒抽了一口凉气。
里头的信封也是雪白无瑕,封口处以浓墨描画了一只怪兽,似虎又非虎,身形矫健,眼露利光,威风凌然中却又有一丝阴沉狠辣。
信封上除了这个图案,再无其他,一个字都没有,更有意思的是,信封之内也是空无一物。
“这……”沈大人喃喃,旋即定了定神,起身整理好衣冠,出门对衙差道,“快随我迎接贵客。”
柳公子饿得睡不着,并且一想到晚饭时桃夭一个人把红烧肉全抢光这件事时就更气得睡不着了。
在桃夭与磨牙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他悄然溜出房间。
厨房里应该有很多能吃的东西,哪怕是晚上剩下的馒头也好啊,配上老张做的肉酱,也算人间美味了。
刚刚走到厨房门口,他停住脚步。
都这个点儿了,按理说里面应该没有任何动静,但事实却不是。
他从门缝里看进去,漆黑一片的厨房里有一道白光在那里跳来跳去,像一团有形状的风,仔细看又像一只鸟,虽呈半透明状,但在黑暗之中反而越发清晰。
看样子,似乎是来偷吃的?
他看见这只像鸟的家伙停留在案板上,对着摆在上头用纱罩遮起的剩菜使劲吸味道。
丝丝缕缕的妖气顺着门缝漏出来。
柳公子想了想,轻轻推门而入,悄无声息走到那家伙背后,伸出脑袋问它:“好闻么?”
“哎呀!”那家伙惊叫一声,弹出老远,又将身子一晃,便见一道寒光直扑柳公子面门而来。
柳公子不慌不忙,潇洒地来了一记侧踢,脚尖准准踢中一块冰凉的硬物,只听得“锵”一声响,那玩意儿一头嵌进了墙壁上——一把亮堂堂的菜刀。
柳公子上前细看,还真是一把款式寻常的菜刀,黑色的木质刀把已经很有年岁的样子,光滑无比又生出各种时间的痕迹。
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凡响啊,连菜刀都能成精?!
正想着,那菜刀竟又化成了飞鸟的模样,只是脑袋卡在了墙里,一边挣扎一边求救:“哎唷喂这位壮士帮个忙把我拽出来啊我没恶意就是被你吓到了而已!”
场面突然变得很好笑,当妖怪当到头卡在墙里拔不出来,也是奇才啊。
柳公子伸手抓住了它的身子,虽是半透明,但摸上去还是有些实在的感觉的,像一团冰凉的糯米丸子,又像沉入了一片虚无缥缈的风中。
他稍一用力,解救了这个倒霉鬼。
它落到旁边的案台上喘气,顺便整理了一下头顶稀疏的羽毛。
柳公子搬了个凳子坐到它对面,左右打量,硬是没想起这到底算哪个品种的妖怪,印象中并没有一会儿变成飞鸟一会儿变成菜刀的家伙。
“谢了。”鸟高傲地冲他点点头,一反刚才的狼狈,“哦,是你啊,这两天刚到厨房来帮忙的小子?不过我觉着你不像人,你身上有味儿。”
“我要是普通人,刚刚就被你一刀劈死了。”柳公子冷笑,“你说你一个妖怪,至于大半夜跑厨房里偷吃么?还是修行太浅,一点都不经饿。”
“我杀了一个人,耗费了不少体力。”鸟一本正经道,“不然不会这么饿。”
柳公子一愣:“杀了谁?”
“兴祥斋的杨老板呗。”
兴祥斋?!
这命案就发生在前几天,还是桃夭跟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的,说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他当时还嗤之以鼻地说官府都是酒囊饭袋,若换了他去查,老早就把凶手缉拿归案。
看来话还真不能乱说……
“你跟那人有仇?”柳公子道。
“不算。”鸟说,“拿我的人跟他有仇。”
“拿你的人?”柳公子想了想,“你另一个样子既是一把菜刀,那拿你的人……”
“老张呀。”鸟直言不讳,“我如今是他的刀。”
“我就知道……难怪看你挺眼熟,我瞅着老张平日里切菜用的就是你。”柳公子说着说着突然怔住,指着它,“等会儿,你意思是老张一边拿你给我们切菜做饭,一边拿你把别人的脑袋砍下来?!”
“哎唷,没有啦。”鸟说,“我差不多四十年没沾过人血了,老张一直用我做饭啦。”
柳公子稍微松了口气,收起马上要吐出来的表情,啧啧道:“老张也是真人不露相啊!一个老头杀人于无形,终日与妖怪为伍还能不动声色,甘心在别人家里当厨师伺候人。”
“他不知道他的刀是我。”鸟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他一直以为,我仅仅只是一把菜刀。”
“哦?”柳公子皱眉,“你这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鸟妖还是菜刀怪?”
“唉,看你长得还不错,又有缘大半夜在厨房里碰上了,也不怕跟你说实话。”鸟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柳公子只觉着一阵凉风扫过面颊,“我是一只龙雀。”
它离家之前,家里那只老得不像话的长辈语重心长地嘱咐,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轻易往人界去,因为那里有许多金银铜铁之类的东西,它们的身体特殊,一但触碰到这些东西就会被困住。
家里有好几个倒霉的先例,它的叔父甚至爷爷辈们,在离开家后被人类抓住,几乎都被封进了刀剑之中……最有名的,可能就是那把“大夏龙雀”,威力无穷,一刀毙命。
说来也怪,它们的祖辈,据说是从世间吹起的第一阵风里诞生出来的,所以它们龙雀一族祖祖辈辈都是半透明的身体,能驭风不说,还能自如操纵风向与风力。有人说它们虽为妖怪,却是风神化身,翱翔苍穹,自在山河。
它的家在西边最远最高的云层后面,位置飘忽不定,离家前它想,说不定下次回来的时候连家的位置都找不到了……但它还是要走,因为好开心呀,终于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了。听说云层之下的远方,完全是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比家里有趣太多。
事实也的确跟它想的差不多,它真喜欢眼前这个充满了景色与男女的世界,还有他们做出来的食物,那跟它平日里“吃”的东西完全不同。在家时它每天只吸风吃云,不管风还是云,都没啥味道,吸进去就是凉凉一片罢了。但人间不一样,每种食物的气味都不同,它每天都可以“吃”到不同的味道,感觉十分满足。
同时它也记得老家伙说过的话,小心地避开一切金属玩意儿,连铁锅都保持距离。
但是,它没有它想的那么好运气。
有人盯上了在城里乱逛的它。它以为人类看不见它,但那个人很厉害,不但能看见它,还放出一支箭来追它,那支箭上还穿了一张黄色的画满奇怪花纹的纸。后来它才晓得那是术师们用的符。
它的速度跟风一样快,但那支箭也不慢,越追越紧。
它很烦那支箭,因为那是一支铜箭,要是被碰上就麻烦了。
它在无名的野山里逃窜,一直逃到一片田野,边飞边回头看追兵的后果是——它撞树上了,更坏的是,它还晕了。
关于这一段它最后的记忆是,它顺着粗壮的树干滑下来,树下躺着一个打盹的小孩,身旁放着一个没有盖子的竹篓,它分毫不差地栽了进去。
当然,最坏的是……竹篓里放着一把铁打的菜刀。
醒来后,它发现自己真被“粘”住了。那把菜刀变成了它的身体。它再也无法展翅高飞,只能拖着这个身体短距离跳跃。如果它不肯老实当一把菜刀,那么普通人看上去,这就是一把会自己跳来跳去的刀;若是有点道行的人,看到的情形便是一只半透明的飞鸟,一会儿是鸟,一会儿又是刀,两种形态交缠在一起在那里折腾不止。
它算是比较冷静的,心想还是不能乱动,不然把人类吓到了,以为这把刀是怪物,直接扔进熔炉里就完蛋了。
老家伙说过,想脱离这个制约也不是不行,唯一的法子就是当你被困住之后,第一个触碰到这件东西的人,只要他死了,你就可以离开。
它心想,那我宰掉对方就好了呀。但没敢说出来,因为老家伙一贯教导它们以安稳度日为首要,不惹事不杀生。
没想到,自己到底还是遇到了这个“杀还是不杀”的问题。
它的主人,姑且算是主人吧,就那个该死的偏偏在树下打盹的孩子,你说你竹篓里带啥不好非要带一把破菜刀!
这孩子不过十岁年纪,如果不宰掉他,等他自己老死的话,怎么也得好几十年吧……如果运气好点遇到个意外啥的,应该能死得早点?它天天都在盘算这些。
孩子的家,也是它的家,在洛阳城外的一处破宅子里。
其实那是一座无主荒宅,被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当了栖身之地。
一共三个小孩,它的主人,它听到他们喊他“阿龙”,比他年纪略小一两岁的,一个叫小天,一个叫瓦片。
那是一段充满分裂与战乱的时光,听到最多的消息,要么是他们的皇帝要去打别人,要么就是别人要来打他们的皇帝。打仗打仗打仗,无休无止。
有父母的孩子尚且在艰难度日,他们这些没有父母的,想活下去就更难了。
阿龙比别的孩子成熟太多,在他眼里世上最要紧的就是身边这两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兄弟,然后就是这把菜刀了。
过了好些日子,它才在几个孩子的闲聊中知道这把刀是阿龙的父亲留下来的,他是个厨师,这把刀就是他不离身的宝贝。那年山贼闯入阿龙家中时,父亲用这把刀杀出了一条血路,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父母却再没能从血泊中站起来。
那年阿龙才八岁,瘦得像一只猴子,连拿起这把刀都要靠两只手。
但现在好多了,他不但能一只手挥舞菜刀,还能用这把刀把那些欺负他的小流氓吓唬得悻悻而去,把被抢走的食物夺回来。小天跟瓦片也是被他跟他的菜刀救回来的,两个都是因为偷吃被人抓住,扔到街上打个半死。
那段岁月,他们像野猫野狗一样拼命地活着。
每次他把食物带回来,看着小天跟瓦片吃得狼吞虎咽时,他总是特别高兴,比自己吃到东西还开心。
他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兄长,也许是因为失去过一次,所以如今才更要倾尽全力守护来之不易的依靠。
慢慢地,它不再那么频繁地盘算阿龙什么时候才死了,它想的最多的,是这孩子啥时候再给它洗澡以及上磨刀石,原来磨刀是这么舒服的事呀,感觉全身都无比舒畅。虽说行动受限,但阿龙刀不离身,所以也还好啦,不用走路不用飞也能去到各种地方,听见看见各种有意思的人跟事。呃,先就这样呆着吧。
阿龙十三岁那年,有了个师父。
起因是师父在酒馆喝酒,被人扒了荷包,阿龙见了给抢回来。师父却说他多事,把荷包扯开,倒出一堆石头,说他就是喜欢戏弄这些小贼。阿龙生气,要走时却被他喊住,说你这小孩心眼这么实,受过不少欺负吧。
阿龙不服气道,我有刀,不怕。
师父笑,说那你要不要跟我再学点拳脚,世道越来越乱,单靠一把菜刀怕是不够用的。
谁要当你的徒弟,说不定你还打不过我呢,阿龙扭头就走。
那咱们比划比划?
比就比!
它又被阿龙握在手中。
小巷之中,师父跟他未来的徒弟打了一场。阿龙自然是输了,但输得不难看,因为师父留的长胡子被他削掉了一半……
师父有点惊讶,说想不到你用刀竟然这般快。
咳咳,不是阿龙快,是它帮了点忙罢了。它是龙雀啊,传说中是风神之子的妖怪呢,要一把刀变得跟风一样快有啥难的,别说剃胡子了,它再狠一些,断了他的脑袋也是等闲事呢。不然以前那些人为啥费尽心思要把它的亲戚们封进兵器之中,还不就是为了得到这种风一般的速度么。
阿龙也惊讶,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干瘦男子居然有两三招便制服他的能力。
既然大家都惊讶于对方,那就做师徒吧。
阿龙有一个条件,要师父把他的两个小兄弟一道收为徒弟。
山中习武六年,师父打不过阿龙了。
小天与瓦片也不需要再惧怕任何一个市井流氓了。
三个孩子,在冬雪与骄阳的更替中,渐渐长成了健壮的青年。
拜别师父,他们回到阔别已久的洛阳城。
时局更乱了,眼看着现在这个皇帝就要坐不稳皇位了。
他们三个人成立了一个门派,想了一个晚上,命名“屠鬼门”。阿龙说他要用这把刀斩尽天下恶鬼,包括那些披着人皮的鬼。
那两年,他们杀山贼诛强盗,官府不敢管的事不敢动的人,他们管,他们杀,得来的钱财分三份,一份自留,一份敬师,一份济贫。一时间少年侠客,名声四起。
凡是大恶之徒,在阿龙手下断无活路,结局无疑都是一刀毙命,身首分家。
它觉得,如今就算自己不帮忙,阿龙的刀法也能有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那几年,是他们三兄弟在一起最畅快的岁月。
山中习武时,它看过这三个家伙无数场欢笑嬉闹;也看过他们被师父罚站在溪水之中,每人还要举一口大缸不许放下的尴尬样子;还陪着他们往山下农户家里塞过情信。阿龙红着脸说那户人家的女儿好漂亮,瓦片却说哪里漂亮了,脸上还有麻子呢,然后就被阿龙追着打说还没有你脸上麻子多!每次两个人打闹时,小天就默默笑着在旁边看,也不劝架,反正不管闹得多厉害,三个人都会在夕阳或者大雨里哈哈笑着跑回去。
所谓青春,就是这些躲在别人门外看姑娘,一起背后说师父坏话,兜里没什么钱却也瞎高兴着,不论风雨交加还是烈日当头都互相扶持不离不弃的时光吧。
然光阴如梭,他们的门派名声越来越响,敌人也越来越多,黑白两道都有。
三人之中,瓦片的武功最差,但脑子最灵光。他劝阿龙还是收山改行吧,再这么下去,怕有性命之危,且这些年也并没有积蓄下多少资产,不如去做生意,他最近发现造假珠宝挺来钱的。然后就被阿龙臭骂一通,说做生意就罢了,做假生意骗人就不行。小天也觉得做这样的生意不好,劝瓦片打消念头。
但瓦片还是一意孤行地干了。他在这方面有天赋,以前就喜欢钻研这些歪门邪道,经他手造出的假货,确能以假乱真。但事情很快被阿龙知道,他把瓦片狠狠揍了一顿。也是意外,加上他一时气急没收住手,瓦片自高处跌落,摔瘸了一条腿。
事后,阿龙内疚,找了许多大夫治瓦片的腿,都无用。反倒是瓦片劝他不要放在心上,自己拳脚本来就差,瘸了也无所谓,既然他这么不高兴,以后自己不碰这行当便是。
他越这样说,阿龙越后悔,越觉得自己太冲动,自小当亲弟弟一般护着长大的人,却因为自己落下终身残疾,从没哭过的他难过得偷偷掉了眼泪。
一年之后,石敬瑭的军队终是攻破了洛阳的城门,皇帝自焚而亡。
这国破家亡人人自危的关口,反成了阿龙的敌人们最好的时机。他们趁乱组织起大队人马,誓要将他们屠鬼门夷为平地,不留活口。
瓦片说他们有备而来,人多势众,不宜硬拼,不如先从密道离开。
小天也觉得这样最好,阿龙想了想,也同意了。毕竟刀剑无眼,真打起来他跟小天倒还可以自保,瘸了腿的瓦片就很危险了。
于是三人简单带了些行李,在敌人冲进来之前进了密道。这条密道一直通往城外野山,当初也是瓦片建议挖的,说以防万一。
然而,刚出密道,便有石灰粉铺天盖地洒下来,紧跟其后的是无数把雪亮的刀剑。
有人老早候在出口,毫无防备的他们陷入了此生最大的危险。
混乱之中,小天身中了好几刀,阿龙虽被石灰迷了眼睛,刀法却没有半点折损,那把平平无奇的菜刀快得像一阵风,无数个人头被齐刷刷地斩下来。
可小天这边却越发招架不住,对方人太多,个个杀红了眼。
阿龙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冲到小天面前,吼道:“快走!你留下来帮不了忙!在老地方等我!”说罢,也不管小天同意不同意,一掌将他推下了山坡。
渐渐地,阿龙的身影模糊在刀光剑影与飞溅的热血之中,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论身上挨了多少刀。
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坏,要下雨却又总憋着不落下来,乌云重得快压到地上来。
他们的老地方,就是幼年住过的荒宅。阿龙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失散了,他会在老宅子等他们。
小天在宅子里等了三天,阿龙没有来,瓦片没有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清晨,他匆匆跑出宅子,刚出门便看见一个躺在地上闪着光亮的东西——阿龙的菜刀。
他愕然,赶紧冲过去把刀拾起来,上头的血迹早已干涸。
然而心头却是惊喜的,既然刀在这里,那阿龙肯定也该在啊。
但他很快又失望了,哪里都没有阿龙的踪影。
他越想越不安心,提刀往他跟阿龙分别的地方狂奔。
野山之上,尸横遍野。
阿龙坐在那里,背靠在一棵树上,眼睛睁开着,身上已是血肉模糊,已经僵硬的右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
他呆呆站在那里,憋了三天的雨终于落下来了。
他带走了阿龙的尸体,没有埋,烧掉了。因为阿龙说过如果有一天死了,烧掉就好,然后把骨灰洒到风里,飘到哪儿算哪儿,感觉死了也自由自在。那时他还笑话他,说万一飘到别人碗里岂不是把人恶心死了。
可如今,不管他说怎样过分的玩笑话,也不会有人再对他挥舞拳头了。
也不知道那个脸上长麻子的姑娘,是不是还能记得那个偷偷给他塞情信的傻小子。
师父那边也不要去了吧,老人家已经上了年岁,有些事永远不知道最好。
燃烧的火焰前,他对阿龙的菜刀说:“虽然不知是谁把你带来我面前的,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它当然不会告诉他,是它自己找来的。也不会告诉他阿龙在最后的战斗中是怎样的勇猛,它跟他都尽力了,可惜他孤军奋战受伤太重,就算它帮他杀尽敌人,也换不回他的性命。
但它知道阿龙心里最要紧的是什么。
熊熊的火焰前,它跟小天一样,静静地看着,闪亮的火星四散而起,在空中延展出绚烂的图案,越升越高,也许一个灵魂离开时就是这般模样吧。
瓦片彻底失踪了,小天找了他一年又一年,可这个人就像彻底消失了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
除了他们三个,没有人知道密道的出口。
有时候他会想,人的恨意原来可以如此不露痕迹。
他并不喜欢杀人,如果此生非要杀一人,也只有他了。
他还是更喜欢做菜。菜刀在他手里成了真正的菜刀,他带着它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从一个朝代到另一个朝代,他在无数座大城小城的厨房里,从此默默当一个与锅碗瓢盆为伍的厨子。
好多事情,就此埋葬。
柳公子沉默许久,问:“杨老板就是瓦片?”
“是。”鸟答道,“这厮竟找了高手改头换面。我们五年前自外省归来,落脚于司府,在洛阳这些年也从兴祥斋门前经过好些回,远远与那厮倒也照过几面,竟都没认出他来。”
“他若改了容貌,瘸腿却是改不了的吧。”柳公子皱眉,“你们如何认出他来?”
“亏得苗管家买了那假花瓶。”鸟冷冷一笑,“四十年前,他做的第一个仿冒古物的假货花瓶就是这模样,当初还颇为得意,说以朱砂与琉璃相配只有他能想得出。当天老张便去了兴祥斋,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观察一番,发觉此人除了容貌与瓦片不似之外,不论身形还是说话的语气,以及那条瘸了的右腿,哪里都是当年的瓦片。但是,为了不冤枉无辜,老张花了近半年时间暗地调查杨老板的一切底细,最终他几乎肯定这个杨老板就是销声匿迹的瓦片。”
“几乎肯定?”柳公子撇撇嘴,“那就是说老张还是有一点不肯定,这样还是把人给杀了?”
“几天前的夜里,我们去了杨老板的家,打晕了他的家人与护院。”鸟慢吞吞地说着。
在那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杨老板一头冷汗地看着站在自己卧房里的老张。叫人不应之后,他边擦汗边说:“这位老英雄,你看上我家什么宝贝尽管拿去,我必不报官,只求你留我一条性命。”
老张没说话,点亮桌上的油灯,坐下来,静静看着杨老板的脸。
杨老板被看得发毛,又道:“若这些都看不上,我密室中还有好东西。”
“你到现在也留着挖密室的习惯啊。”老张笑了笑,“改了名字,改了容貌,可你还是老样子啊,瓦片。”
杨老板的脸色顿如死灰,豆大的冷汗簌簌而下。
“你你……”他颤抖着指着老张,又下意识地起身凑近他,看了许久才迟疑着道,“你是……小天?你还活着?”
“你当年就那么害怕?连回去山上看一看,确认一下我俩是不是全死了都不敢?”老张微笑。
“不不,小天你误会了!”他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老张面前,“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更加不想让你死。我们是兄弟啊!”
“阿龙就不是兄弟了?”老张的笑容渐渐消失,“当年是谁把半死的你救下来,是谁自己饿着肚子也把馒头分你,是谁一路上照顾着不让人欺负你?”
“我也没想过要阿龙死……”他突然老泪纵横,“我就是生气,明明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他偏偏死脑筋。而且……”他突然恨恨地指着自己的右腿,“我这条残腿是拜他所赐,他对我下重手时就没想过我也是他兄弟?他不接受的东西就该是我的死罪?我告诉你,从我的腿毁了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有一天要让阿龙彻底离开我,我不能再让这个人来掌握我的人生。”
“仅仅是这个原因?”老张起身,俯瞰着这个阔别几十年的故人,“我分明听说当年在密道出口伏击我们的那帮人,是黑水派的,他们家的余党说,他们老大曾私下找过你,许了你不少好处,只要你肯帮忙除掉阿龙。”
“不不,小天你误会了,没有的事!我……”他急忙辩解。
“刷”的一道寒光闪过,冰凉的刀刃瞬间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找了你四十年。”老张冷冷道,“你知我的性子,从不冤枉任何人。”
房间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咬牙道:“是!都是我干的!黑水派给了我一箱黄金,我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再跟着他混下去,我们早晚性命不保。不如老早散了了事。小天,你既寻来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只是不要伤我家人。”
老张看了他许久,眼睛渐渐红起来:“瓦片,我们是没有血缘的亲兄弟啊。”
他攥了攥拳头,一言不发。
刀刃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血口子,细细的红慢慢地淌下来。
老张以为他会是自己杀的最后一个人,但最终,他的刀还是离开了这个他永远不能原谅的人。
“你自己去官府自首吧,把当年如何残害兄长的过往说出来,虽然已经事隔四十年。我不杀你,不代表你无罪。”老张朝他伸出三个指头,“三天,三天之后你不去投案,我再来跟你算账。”
“好……我去投案。”他松了口气,整个人坐在地上,“可我已年过花甲,小天,你心地最是善良,忍心看我受牢狱之苦?”
“阿龙死时,尚不到而立之年,你又如何忍心。”老张转过身,再不想多看他一眼,“三天,说定了。”
“好……好……”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往自己的床边走去,边走边苦笑着摇头,“难怪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从前,梦到我们在山里习武,梦到师父罚我们举水缸……小天,我也不好受啊。”
话音未落,他突然自枕下抽出一根铜管,放到唇边对准老张的背心用力一吹,一根袖珍的毒镖应声而出。
老张身子一侧,毒镖狠狠扎进了他前面的门框里。
曾经的瓦片,现在的杨老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并永远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属于阿龙的那把菜刀,像最快的一阵风,刮过了他的脖子。
一颗死不悔改的头颅终于落了地。
老张愣了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过去拾起菜刀,擦干净上头的血迹,最后看了看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人,叹息:“以后世上就剩我一人了。”
柳公子听罢,直言:“那么究竟杀人的是你,还是老张?”
“有区别么?”鸟抖了抖身子。
“有啊,算在老张头上的话,官府早晚要来拿他的,我可听说此案已经被列为大案,官府不抓到凶手不会罢休。”柳公子起身,看了看窗外依然深沉的夜色,“你们要么赶紧跑路,要么就拼运气看几时被抓走。”
鸟歪着脑袋看着柳公子:“你好像在为我们担心?”
“不不,我只是受不了砍过人头的刀天天在厨房里晃悠。”柳公子认真道,“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鸟突然咧嘴一笑:“你就是在担心我们。”
“不要太自作多情,小妖怪。”柳公子转身在厨房里乱翻一气,最后找了一个冷馒头叼在嘴里,冲它摆摆手后,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是什么妖怪呀?”鸟喊住他。
他一回头,吐出馒头,“嘶”一下露出锐利的蛇牙:“反正是能吃了你的妖怪。”
“你是狼?”鸟瞪大眼睛。
“狼牙哪有我的蛇牙这么漂亮!”柳公子脱口而出。
“哦,原来你是蛇妖!”鸟高兴地说,“能在厨房里认识你我很荣幸啊。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年没有这么顺畅地跟别人说过话了。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可以让我放心说话的家伙呢。”
“不不,就当你从没遇到过我吧。如果不是饿昏了头,我怎可能花这么多时间听你说这么长的故事。我对别人的事一贯没有兴趣。你们好自为之吧。”他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等等,四十年前阿龙就死了,那你早该脱离这把菜刀重获自由才对啊!”
他回头,鸟还是站在案台上,蠢蠢地歪着脑袋:“是啊,我老早就可以离开了。”它顿了顿,又道,“可我总是忘不了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的青春,所有的悲欢苦乐,好像也变成了我的。我想守着,虽然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守着什么。”
柳公子沉默片刻,道:“那你就继续当一把菜刀吧。这样老张起码还有一把刀在身边。”
“好啊。”鸟抬起头,冲着他的背影道,“今晚的事,可别说出去啊。”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柳公子挥挥手,“后会无期。”
这世上多数的相遇都很容易,但不说再见的陪伴却艰难许多,既然碰上了,以后还是在一起吧。
柳公子这么想着,走出了厨房。
然而刚一出去,就被一只手拖到一旁,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嘴巴。
桃夭鬼头鬼脑地对他“嘘”了一声。
他扯下她的手,恼怒道:“你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吗?!”
“你不也出来偷吃!”桃夭朝厨房里努努嘴,“一只龙雀诶!”
“你想怎样?”他警觉道。
桃夭搓着手:“你不知道这种妖怪多值钱!抓来封进兵器里,那就是难得的神器啊,能比平常的刀剑快出好多倍的速度哪!像我这种不会武功的人,若有龙雀刀在手,说不定武林盟主都能当得上咧!”
“醒醒啊,天还没亮呢。”柳公子瞪她一眼,“反正你对里头的家伙死心吧,你要是对它动歪脑筋,我就去毁司狂澜的容。”
桃夭耷拉下眼皮:“为啥司狂澜会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
“呵呵,每次你看到他都要流口水的鬼样子,你以为我瞎吗?”柳公子冷笑。
“那么明显?”桃夭戳着手指,“我还以为我已经很含蓄了呢。”
“走走走,回去睡觉。”
“我还没找东西吃呢!”
“吃个屁,不知道晚上吃东西会长胖么?你已经够难看了,再长胖的话连我都会嫌弃你的!”
“那让我再看一眼龙雀,这玩意儿数量已经不多了。”
“不许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厨房外头,桃夭硬被柳公子拖走了。
司府里头依然一片沉寂,睡在梦乡里的人,没有谁知道今晚的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三天之后,官府里来了人,沈大人亲自到场,要缉拿司府的大厨,张天。
司狂澜淡淡道:“司府中人,不是想拿便拿的。”
“二少爷,张天乃是兴祥斋一案中最大疑凶,还请二少爷不要为难我们。”沈大人拱手道。
“并非我为难你们,只是那张天昨日已辞工而去,我有助你之心,奈何无能为力。”司狂澜微微侧身,“沈大人若不相信,大可往我府中搜查。若我有半字虚假,甘愿随您回府衙领罪。”
沈大人皱眉想了半晌,点点头:“好,既然二少爷这么说,以司府的地位与名号,我自然相信您绝无包庇之心,搜查就不必了,打扰了。”
说罢,一行人悻悻离去。
苗管家见状,上前对司狂澜道:“这倒奇了,这沈大人出了名的沈三慢,吃饭慢走路慢抓贼慢,怎的这次如此迅速,而且还言之凿凿找到我们家来。何况他与我们司府素无瓜葛,找茬他自然不敢,今日既敢登门,那必是掌握了铁证。但是,怎么想都不像他们的作风啊。”
司狂澜冷冷道:“动作迅速的或许根本不是沈大人。”
“您的意思是……沈大人背后有高人指点?”
司狂澜笑笑没说话,坐下来拿起没有翻完的兵书:“司静渊那边怎样了,还在胡闹没有?”
“大少爷这两天都特别老实,正十分积极地让丫鬟教他绣花……”
司狂澜咳嗽了两声,面不改色道:“好,让他绣个够。”
“是。”
司狂澜没有对沈大人说谎,老张确实昨天一早就走了。
柳公子可以作证,因为他还去送了老张一程。
城门外,老张让他留步。
“准备去哪里?”柳公子问。
“走到哪里是哪里吧,也许会去江南走走。”老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次走得匆忙,说好要教你煮的几个菜都来不及了。这是我写下来的食谱,如何烹调各种细节都在上头,你得空自己看看。”
他接过来,明知故问:“怎么突然就走了?”
老张一笑:“我若说我杀了人,远行是为了避祸,你可相信?”
“我信。”柳公子也笑,“那么只能祝你一路好运,永远别被抓到。”
“哈哈,好,承你贵言。”老张大笑,又从背篓里拿出一壶酒来,自己喝了一口后,递给柳公子,“你我虽然相识不长,但我教你做菜,也算是有了师徒的情分。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一口酒,就算圆满了你我的缘分吧。”
如果换了别人,柳公子一定会嫌弃地说谁要喝你喝过的酒。但今天他没犹豫,接过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老张很高兴,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以后在司府好好干,我看出来你是个聪明孩子,总有一天你会煮出世上最好的饭菜。”
我可比你年纪大多了,谁才是孩子哪……柳公子心想着,但仍笑道:“也承你贵言。”
老张离开时,总算有一点阳光穿透了云层。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应该喝口酒的。
老张的酒很烈,他咂咂嘴,觉得唇舌之间现在还热热辣辣的。
龙雀从背篓里探出头来,对着他挥了挥翅膀,然后又成了那把菜刀,继续陪那个已入暮年的老人天涯海角。
他想起龙雀那晚说的话——可我总是忘不了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的青春,所有的悲欢苦乐,好像也变成了我的。我想守着。
那就继续守着吧,这样的话,西出阳关还是有故人的。他笑笑,转身往回走。
关于龙雀,桃夭说百妖谱上是这样讲的:“西极有云,云后有龙雀,似鸟似风,传为初风之子。虽为妖,然性情和祥,喜游**。唯金银铁器可封之。兵刃得龙雀其内,可得如风之速,名器也。”
可惜《百妖谱》上没有说世上还有一种甘愿放弃自由去陪伴一个糟老头子的龙雀。
柳公子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从今天开始,厨房就是他一个人的战场啦!他一定要大展拳脚!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