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虚耗,恶妖也。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不好,院子里的鸡都不爱出来散步了。滚滚很失落,天天守在鸡窝外头。之前对它的担忧是错的,它捉鸡并不是为了吃鸡,而是仅仅很享受这个鸡飞狐跳的过程。养出一只不吃鸡的狐狸,磨牙很欣慰。
院门被推开,柳公子一边收伞一边埋怨天气太坏,刚换的衣裳又溅上了泥点子。
磨牙顺手接过柳公子手里的菜,嘀咕:“又是这么老的菜叶子……”滚滚凑过来闻了闻,沮丧地走开,继续守它的鸡窝。
“不花钱的菜就别挑老嫩了。”柳公子倒是高兴得很,“那卖菜的大嫂见天气差没生意,加上我又这般英俊动人,她索性把卖剩下的菜都送给我了。你瞧见没有,我还买了豆腐呢!晚上弄点酱汁,来个蘸水豆腐,配上爽口的菜汤,想想都是人间美味。”
“我们已经吃了好多天的青菜豆腐了……再吃下去我们都要变豆腐了。”磨牙捏着自己的脸道,“瞧见没有,我都瘦了。连滚滚都在掉毛了!”
“它本来就掉毛!”柳公子把豆腐抢回来,“桃夭啥时候拿工钱回来,你们就啥时候换菜单。”
磨牙眼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他看着窗外如针的细雨,不无担忧道:“莫说工钱了,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吧?”
“挣不回工钱,她也不必活着回来了。”柳公子毫不客气道。
“别开这样的玩笑了。”磨牙认真道,“照你所说,司府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我怕……”
“怕?难道桃夭是普通人吗?”柳公子翻了个白眼,“司家两兄弟不过是有些背景的江湖人罢了,专门替江湖同僚处理棘手的事情,什么张三偷了李四的秘笈不还,王五抢了赵六的小姨子还把赵六给打了,还有什么某某门主帮主丢了宝刀宝剑假牙啥的,只要交情到位,都能请他们兄弟出面解决。倒也没听说他们干过多少杀人放火的大事。她一个喂马的小杂役,能有什么危险?”
“不是……”磨牙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那司家兄弟至今未娶亲,是因为曾与他们有过婚约的姑娘都……”
“非死即残嘛。”柳公子毫不避讳道,“没错,就我打听回来的消息确实如此,司家兄弟有钱有势有背景,却天生是个克妻命,也不怪人家赠外号‘活阎王’了。啧啧,也是怪可怜,一把年纪还得打光棍。”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怪异地瞪着小和尚,“你是在担心什么?莫非怕咱家桃夭死于非命?”
磨牙无奈地点点头:“唉,红尘男女,少不得爱欲牵绊,桃夭在男女之情上素来不加掩饰,又听说那司家兄弟容貌出众,我怕她把持不住,闹出祸事。要不,咱们还是把她接回来吧?你想想看,桃都之中她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万千妖怪都伤不得她半分毫毛,若在这种事上翻船,将来拿什么颜面回桃都。何况,若被‘那个人’知道,说不定连我们都要怪罪哪。”
柳公子皱眉,严肃地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大笑出来:“那也得人家看得上她才行啊哈哈哈,隔壁街卖豆腐的小桃红都比她好看一万倍啊哈哈哈,她就不是个女人哈哈哈。”笑完,他立刻恢复正常神情,“我做饭去啦。”
磨牙垂下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念着念着又突然停下来,甩开大步追过去喊:“柳公子你笑成那样是几个意思?人家看不上她是正常,她看上人家就太容易了!雷神在天界离得远也就罢了,如今那兄弟俩天天活生生地在面前晃,我真怕她泥足深陷,她绝对是能干出逼婚这种事的人才啊!柳公子我们还是把她接回来吧!”
“钱都没赚回来人回来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身上肯定还藏了私房钱你就是舍不得用!”
“我身上要还有一文钱我就一辈子吃不上烤田鼠!”
“我宁可你身上有两文钱我也不想看到你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雨势渐大,小和尚跟柳公子的声音很快被“哗哗”的雨声掩盖。趴在鸡窝外头的滚滚抬头朝窗户这边看了看,打了个呵欠,又睡着了。
但是,此刻的平安清静只属于这片院落,不属于司府。
司家大少爷回来了,不过是被人抬回来的。
这应该是桃夭见识过的司府最热闹,人口出现最多的一刻了。
今天大雨,秋意更浓,喂好了马,闲来无事的她溜达到府中的亭台之上,一边赏着一池残荷,一边拿出从厨子老张那里嬉皮笑脸讨来的甜糕,应着这片适合伤春悲秋的景,叹一口气吃一口糕,内心戏不外是要哪一天自己才能住上这么阔气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嫁给像雷神那么出色的夫君,然后顺便忧心一下几时才能寻回百妖谱。
没人留意到在上面的她,一群小厮抬着担架举着雨伞,苗管家带头,后面还跟了两个江湖人打扮的男子,一行人匆匆走在雨水里。油纸伞晃来晃去,看不清担架上躺了什么人。
她顿时来了精神,一抹嘴巴便跟了过去。
众人行至内院,她尾随其后,远远可见院内屋檐之下立了个人,司狂澜仍着白襕衫,只是多披了件浅银披风,举了油纸伞,静若磐石地看着渐近的他们。
他应该是着急的,不然以他生人勿近的性子,大可以安稳稳地在屋里坐着,随外头闹个天崩地裂也懒得看一眼,这才是桃夭认识的那个司狂澜。但他居然坐不住,并且冒着雨等在屋外。
桃夭停在内院的大门外,只见司狂澜略略朝担架上扫了一眼,便挥手让他们将人抬进屋内,剩下那两个江湖人士,为首的年长者面带难色地朝他拱手道:“岳爷让我们捎话给您,大少爷这次是为长刀门遭的罪,来日必携重礼登门致歉。还望二少爷高抬贵手,莫要为此意外迁怒长刀门。毕竟岳司两家来往多年,将来二位莅临洛阳,岳爷自当多加照应。”说罢,他又往屋里看了看,皱眉道,“只是大少爷他……岳爷几乎将全洛阳的名医都绑来了,皆无计可施。我们恐中途生变,只得星夜兼程将大少爷送回司府……”
“多谢了。”司狂澜打断他,“我兄长既已归家,之后的事情自当由我料理。金堂主请回,恕府上人手欠缺,无暇款待。”
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金堂主也不好发作,仍只得赔着笑脸道:“那就不多叨扰了,我们这就回去跟门主复命。来日有什么需要我长刀门相助的,但说无妨。”
司狂澜只微微颔首,转身向内。
别人是拒人千里之外,这个男人,仅仅几个表情一两句话,已拒人万里之遥。
而且,桃夭总觉得他在生气,被强大的理智压制在最深处的怒意,他不愿给别人看见,甚至不想让他自己看见。这男人真的像一块砸不烂搬不动的石头呀,不过是一块特别好看的石头……
金堂主与手下悻悻走出来,一旁的桃夭听到他们在暗骂。
“毛头小子,不知斤两,竟连一杯茶都不倒给堂主你喝。”
“呵呵,年轻气盛难免如此。这脾性,将来总归要吃亏的。”
“我瞧着司府也不像有多大来头,为何门主对他们如此尊敬,一口一个大少爷地喊着,我们长刀门怎么也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帮派,缘何要看这小子的脸色?!”
“阎王断生死,司府解是非。司家兄弟虽无门无派,看似闲散,但江湖中人但凡遇到自己解不了的麻烦,都会来跟他们求助。而这对兄弟好像既不求财也不求权,大多有求必应,长此以往,江湖里一半是他们的朋友,另一半是仇人。如今我们门主为了大小姐的事有求于他,我们自然不可太过冒犯。莫再多言了,赶紧回洛阳是正经。”
桃夭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心想柳公子搜集回来的情报并不完善呢,非说这两兄弟被叫作活阎王是因为他们天生克妻命,想来这外号还有“阎王断生死,司府解是非。”的缘故。
她想了想,没敢进内院去,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司狂澜如果被骚扰的话,她可能没命出来。丁三四离开之后至今,除了司狂澜过来马场这边挑马出行,她几乎没跟他再照过面,即便是站在他面前,司狂澜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两人零交流。但她保留了丁三四的好习惯,有时间有心情的话也会去妄园那边偷看他读书的样子,每次都看得情不自禁笑出来,世上能有这般俊俏的小哥哥,真是看看都让人心生欢喜。
她在附近鬼旋了几圈,直到见苗管家自内院出来,才跳过去喊了声:“苗管家!”
苗管家回头,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桃丫头啊,怎的在这里晃悠?也不拿把伞。”说着忙将手中的纸伞移到她头上。
司府之中,她对苗管家印象最好,说话从来轻言细语,对谁都不发脾气,总是用最大的耐心对待司府里的一切,像妈多过于像管家……
“我瞧见你们进来了。”她朝身后努努嘴,直言道,“我听刚刚那两个家伙说,担架上躺的是……咱们大少爷?”
苗管家也不隐瞒:“是大少爷。”
“怎会被抬回来呀?”她瞪大了眼睛,“那可是司府大少爷!出了事,咱们不追究的么?”
“二少爷会料理一切的。”苗管家道,一脸的习以为常,“行走江湖,难免危险,大少爷又不比二少爷那般仔细,也不是第一次躺着回来了。莫担心,二少爷自有法子。”
桃夭听了,越发好奇:“听苗管家的口气,这当哥哥的反而不如弟弟了?”
“也不好这么讲。”苗管家笑笑,“你也不必刻意打听,在司府的时日长了,自然便知这兄弟俩的脾性了。总之,你只管养好你的马,别的无需操心。”
“哦。但我听说……”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厨房那头看看,让老张改一改菜单,你也去忙你的吧。”
“呃……好吧。”
其实她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克妻命这件事的……她对这个更有兴趣。
握着苗管家留给她的雨伞,她无聊地往马场走去。
雨中的司府比平日里更见寒凉,吸一口气,从头冷到脚,这还没到冬天哪!所以说啊,房子太大人太少是不对的,人气不足,“压”不住房子,免不了就会有别的玩意儿想往不属于它们的地方钻。
她拿开伞,仰起头,阴沉沉的天空里果然有异常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循着某种吸引往司府里来了。
她撇撇嘴,重新举起伞,没事人一样蹦蹦跳跳地朝马场而去。
夜,桃夭躺在**翻着闲书。窗外雨声渐稀,直到完全听不见,凉风自窗缝中挤进来,油灯的火苗摇晃几下后熄了。
说来也怪,突然漆黑下来的屋子,不论听什么都变得比有光线的时候清楚。
桃夭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马厩里传来的动静,以及……一阵悠扬不断的琴声。
她下床走到窗边,仔细听了听,确实是琴声,音浪若流水,在整个司府中波动不止。
也是好雅兴,夜深成这样还有心思抚琴,也不怕扰人清梦?!
她决定把这个不识趣的家伙抓出来。
出门,循声而走,直到内院。
那里是司家兄弟卧房所在,门口从来无人看守,但司府中人个个都深谙规矩,绝不擅入。
琴声就是从其中一间卧房中传来。
桃夭站在院门前,抬头看了看内院上空,旁人自然是瞧不见此刻的热闹,可她看得一清二楚。夜空之下,内院之上,天晓得哪里来了这么多魑魅魍魉,奇形怪状的一大片,你挤我我挤你,张牙舞爪地想寻一个突破口,奈何面前似有高墙壁垒,无论如何也进不到内院之中。
桃夭多看了两眼,倒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大妖怪,不过是些连实体都没有的游魂精怪,可能她只需要上前笑眯眯地说一声我是桃都来的桃夭,再晃一晃她腕上的金铃,这些小东西便会吓得屁滚尿流轰然散去。
但她现在是司府的小杂役啊,只管喂马不管别的。
所以她很快收回目光,蹑手蹑脚地进了内院。
院中就两间大屋,左右并排,琴声自左屋而来。她摸到窗下,探出半个脑袋,小心捅破一点点窗户纸。
抚琴的是司狂澜,琴案旁的细高瓷瓶里有翠竹两三枝,香炉里青烟袅袅,绕竹而动,他身后的大床帷幔半遮,露出半截锦被。
他手下的琴应该很名贵,黑漆透紫,典雅庄重,但是……没有琴弦。
桃夭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有琴弦,而他修长的手指却娴熟之极地在没有琴弦的琴上抚出绝美的调子。另外,一团蓝焰自他指尖流出,在空中扯成一条柔韧的线,线的另一头穿过帷幔,不知背后是怎样的情形。
司狂澜微闭双目,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指上,而蓝焰则随着音律的变化起伏不止。
音律不止,妖邪难近。
不过,赶来的精怪越来越多,天晓得这里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它们,一个个跟见了肉的饿狗一样,垂涎三尺地想往这屋子里去。
突然,一个小玩意儿自窗后飞出,幸好她躲得快,不然一只眼睛就没了。
回头一看,一片竹叶扎进了身后的廊柱之中。
她吓个半死,好你个司狂澜,偷窥罢了,不用这么狠吧!
她拍拍心口,一时间不敢再探出头去。
琴音仍在继续,只是越来越急促。
琴无弦而有音……她仔细一琢磨,喃喃:“无弦……无弦琴……”
她突然一拍大腿,这家伙多半在替人招魂!
抬进来的大少爷应该不是受伤,莫非是丢了魂魄……
记得在桃都时,她曾听那个人说,无弦琴响,凡人不闻,妖邪难近,琴音可通天地,唤游魂,能奏无弦琴者,万中无一,必异。
必异……能把没有弦的琴弄出声音来,当然不是正常人,迄今为止,她见过的有此技能的人士不会超过三个。
她忍不住起身,冒死把眼睛再贴上去。
**的人至今没有动静,看来司狂澜还没有成功。
但是,他指尖已经渗出了血,再这么弹下去,只怕这双美手就要废了。
桃夭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粒药来,在掌中碾碎成粉,对着空中用力一吹,细如尘埃的药粉随风而上。
她缩回身子,靠着墙默默数着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九,她才贼兮兮地探出头往空中一看。
好干净的夜空呀,真是连一根马毛都看不见,更遑论妖魔鬼怪了。
一粒药散发出来的气味,足够那些小精怪回去吐个三天三夜了吧。抱歉啊,今晚不想看见你们,桃夭心满意足地笑笑,然后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往房门上敲了两下,也不管里头的人同意不同意,旋即推门而入。
还好,没有暗器。
司狂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仍旧专注于他的琴声。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直视他的脸,又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二少爷,你手指流血啦!”
司狂澜没有任何反应。
她起身朝床边走去,边走边成功避开数片追来的竹叶,她愤愤回头:“别再扯竹叶子打我了!那几枝竹子都被你拔秃了!”
说罢,她扭头朝帷幔后一看,**躺了个眉眼与他颇为相似的男子,只是皮肉不及他细嫩,连胡茬子都没刮干净,平白邋遢了几分。
这便是司家大少爷?没记错的话,苗管家说大少爷名静渊。
司静渊……好难把这么斯文儒雅的名字跟面前这条胡茬汉子联系在一起啊,明明应该把这个名字换给司狂澜才对……
一番打量之后,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司静渊的眉心之间。
哈,司狂澜这个笨蛋,还以为他是高人,居然连最基本的检查都不做,便急吼吼地弹琴招魂,照他这么乱来,要能把司静渊的魂魄招回来,她桃夭就跟他姓。
“喂,别弹啦!”她走到司狂澜身旁大声道。
“出去。”司狂澜的手指根本不肯停下来,吐出来的两个字都是杀气腾腾。
她冷哼:“没有魂魄的躯体才能招魂,大少爷的身体里有魂魄,你把自己弹成残废也不可能成功的!”
司狂澜突然睁眼,琴声戛然而止。
他望着她,眼神像在看一个吃错了药的骗子。
“不骗你,你来看。”只在司狂澜面前时,她才觉得自己的脾气分外好。那么好看的手指,真废了就太太太可惜了。
司狂澜走到她身旁,一言不发。
“没有魂魄的躯体,眉心之间会有个空洞。”她指着司静渊的眉头道,“可大少爷不一样,他眉心是满的。说明这并不只是一具躯体哟。”
他皱眉,将信将疑:“空洞?”
“也不是真的洞。该怎么跟你讲呢……”桃夭挠头,“这跟大夫诊病时看气色差不多的意思。魂魄齐全身子康健的寻常人,眉心有饱满之气;这不齐全的,眉心便有凹洞似的玩意儿。大少爷眉心饱满,绝非无魂魄之躯。”
司狂澜将她打量一番:“你只是个喂马的。”
“可我偶尔也看医书自娱呢。”她耐着性子笑笑,“虽然我只是小小杂役,但既是司府的人,我自然不愿意两位少爷出什么毛病,不然到时谁付我工钱。”
“你若讲得出有用的,工钱十倍付你。”司狂澜倒也果断,“但若胡言乱语,我必不轻饶。”
“二少爷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长的句子我有点不习惯。”她盯着他的脸简直舍不得挪开视线。
司狂澜转过脸去,冷冷道:“若有魂魄,缘何不醒?”
桃夭上前,抬起司静渊的手腕摸了摸,说:“脉息平缓,怕是安神入眠的药吃多了。二少爷只管找个大夫来,开一剂提神醒脑的药,大概就可以了。”
“你自己不能开药方?”他死死盯住司静渊的睡脸,“还是怕胡说八道把他治死了?”
桃夭嘿嘿一笑,脱口而出:“我不治人的。”话一出口又觉失言,忙补充,“我意思是大少爷身份尊贵不是一般人,二少爷还是找个名医来比较妥当。”
司狂澜不作声,片刻之后对她道:“去将苗管家喊来。”
“好!”她转身要走,又回头,“你的手指也上点药吧!”
他皱眉:“不妨事。速去。”
“好!”她居然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天知道为啥心情这么好,大概是因为司狂澜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她说话了吧。
大夫请来了,药也吃下了,司静渊也确实醒过来了,但司狂澜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尤其在看到司静渊一脸娇羞地缩在床角,把被子什么的拼命往自己身上堆,然后委屈得嘤嘤哭泣——一个胡茬汉子……委屈得……嘤嘤哭泣……
从司静渊服药之后,司狂澜便谴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了苗管家,以及桃夭。
“我不知你们是何方神圣,也不想知。不如一刀结果了我,省得今后麻烦。反正我也生无可恋,死了倒还干净。”
司静渊抽抽噎噎,却是个年轻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要不是司狂澜的眼神太吓人,桃夭老早就笑得满地打滚了,憋笑好难受。
苗管家笑不出来,相当审慎地站在司狂澜身旁,低声道:“怕是在岳家着了道儿。”
司狂澜直视司静渊,试探着问:“你……是岳家大小姐,岳平川?”
司静渊仍旧抽噎不止:“是又如何?这不人不鬼的日子我过够了,何必再浪费唇舌,要杀便杀。”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说过要伤害“她”,可这“姑娘”字字句句都在求死。
桃夭走到司狂澜身后,小声说:“这怕是张冠李戴,魂魄走错门儿了吧。”
司狂澜没吱声,又问司静渊:“你既是岳家大小姐,缘何在我兄长躯体之中?”
对方摇头:“不知,我懵懵懂懂睡着,觉得有人……有人……”“她”脸一红,羞赧道,“有人亲了我一口。我睁眼,眼前却蒙了一团雾,只觉有谁一把将我拖起扔了出去,醒来时便这样了。”说着,“她”突然激动起来,跳下床来便将头往墙上撞。
桃夭以为司狂澜一定会及时阻止,反正她是阻止不了的,司静渊的身形如此高大健硕,这蛮力一起,撞谁身上都受不了。
可司狂澜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眼瞧着自己兄长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到墙上,倒没头破血流,但顷刻起了个肿胀的大包,连带着人也一同昏死过去。
苗管家睁开不忍目睹的眼睛,似乎早料到司狂澜会有这般反应,赶紧上去把司静渊扶起来,又朝桃夭打个颜色:“过来扶一把!”
桃夭忙上去,两人合力把司静渊架回**。
司狂澜冷看着两人的举动,只淡淡一句:“撞死倒也清净了。”
“二少爷……别这样,大少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苗管家忧虑道,“如今他一头包也算是受了罚了,你看是不是要赶紧去一趟洛阳?”
“把簿子拿来我看。”他说。
“不用取了,我都记着哪。”苗管家忙道,“上月初,岳门主亲自来请,说独生女儿岳平川自其意中人去世之后便郁郁寡欢,足足两年不见笑容,终日泪哭不止,身子一日虚过一日,且不喜光亮,终日呆在暗房之中,药石无用,近日还越发有求死之念。可大小姐原本天性爽朗乐观,即便遭了这样的事,伤心难免,但委实也不该堕落至此。岳门主遂怀疑是那死去之人怨念深重,缠住岳小姐不肯离开,甚至要加害于她。实在没有法子,希望大少爷施以援手。那天二少爷你不在,大少爷听了,管岳门主要了岳小姐的生辰八字,说事不宜迟,立刻便随岳门主走了。之后大少爷杳无音讯。想来大少爷常在外浪**,大半年不着家也是有的,所以咱们都没想太多。不曾想这次却……”
“备马。”司狂澜转身而去,“越影。”
“是!”苗管家忙碰了碰桃夭,“去啊!”
“哦哦。”桃夭赶紧一溜烟往马场跑去。
越影是一匹白蹄黑身的骏马,是马场之中速度最快的一匹,平日里也最得司狂澜宠爱。
嘴上说撞死了倒还干净,说完了却偏挑了匹最快的马,男人也是如此口不对心呢。
不过,司狂澜虽有奏无弦琴的本事,但仅仅会这一个本事又有什么用呢,他连司静渊身上沾染到的一股妖气都看不出来。
“无笑无乐,惧光求死……”桃夭一边牵马一边嘀咕,旋即狡黠一笑。
当长刀门的岳门主见到司狂澜时,多少是有些吃惊的,还有些忐忑,似乎很怕他带来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比如司静渊死了之类的。
落座看茶等等一切岳门主想表达的友好与尊敬都被司狂澜拒绝,他只说一句:“冒昧造访,只为求见岳大小姐一面。”
岳门主面露难色,心里又实在猜不透这司家二少爷的心思,反问一句:“不知大少爷此刻……”
“家兄一切安好。”他打断对方,斩钉截铁道,“请门主速为安排。”口气不容其有半分拖延怠慢。
岳门主统共也没见过司狂澜几次,今天才算头回说上话,素来只知这二少爷脾性古怪深居简出,比大少爷难打交道许多,只言片语之间果然已见厉害。
门主想了想,起身道:“这边请。”说罢,又看了看跟在司狂澜身后的桃夭,“这位姑娘……”
“司府的杂役。”司狂澜淡淡道,“府中马匹珍贵,需她一路照应,又恐她未见世面,于长刀门中闹出笑话,索性带在身边管束着。”
桃夭忙点头,只微笑不说话。
这是来之前她与司狂澜约好的……她要求他带上自己同来洛阳,说有法子寻回司静渊的魂魄。司狂澜说,若她说到做到,他可一次付她百倍工钱。她说她不要工钱,只要他答应她一个条件。司狂澜答允,但也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到了长刀门之后,除非他点头,她不许跟任何人交谈。
岳门主没有喊上任何随从,亲自将他们领到内苑之中一处最僻静的房舍前。
一眼看去,此房舍不但位置朝向难见阳光,所有窗户还以厚木板封死,透不进半点光线。
妖气冲天哪!桃夭看着那一层浮在房舍之上,寻常人看不见的浓雾。
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蓝衣丫鬟拎着食盒走出来,见了岳门主,忙施礼道:“见过门主。”
“小姐如何?”岳门主看了看她手中的食盒。
“回门主,还是老样子。”丫鬟小心翼翼道,“只能小心灌些汤水,根本不会吞咽。”
岳门主长长叹了口气:“去吧,没有传唤就不必过来了。”
丫鬟偷瞄了司狂澜他们一眼,忙点头:“是,小薇告退。”
岳门主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虚掩的房门,想推门又有些犹豫,司狂澜帮了他的忙,说了声“打扰”,便一把推开了房门。
真黑啊,满屋子不见一点光线,天晓得那丫鬟练就了怎样的功夫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给别人喂饭。
岳门主从怀中摸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出来,一圈白光在黑暗里照出昏蒙蒙的一小片范围。
“抱歉,小女忌见光线,尤其灯火之光,故而我们来往此处都以明珠照路。”岳门主跨进门去,走了几步便停住,珠光所及之处,隐约可见一张摇椅,有人纹丝不动躺在上头。待他将明珠又挪近一些,方才勉强看清躺着的是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小姐,眉目秀丽而脸色苍白,两颊凹陷,眼睛是睁开的,却无半点神采,对突然进来的他们也视若无睹。
岳门主突然就红了眼睛,强忍着不掉下泪来,说:“两年了,我简直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的女儿。从前的平川像只叽叽喳喳的雀鸟,从早到晚都笑闹不停,根本不知何为悲伤。就算那个人的死让她伤心,但也绝不可能将她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家兄至洛阳一月有余,可一直都留在府上?”司狂澜几乎不会为外人的情绪所感染,永远是个冷静的旁观者。
岳门主点头:“说来也怪我,若我不去找大少爷……”
“此话无需多说,我只想知道家兄在府上的日常。”司狂澜打断他,“尤其是他昏迷之前。”
岳门主犹豫片刻,道:“大少爷来到长刀门后,只去看了平川一次,之后便是吃喝玩耍。要么在府中与人斗蟋蟀,要么出门闲逛,买一大堆无用的玩意儿还要我替他付账……”
司狂澜咳嗽了两声,面不改色道:“继续。”
“大少爷玩耍了好些天,我见他似乎无意为平川的事操心,便去问他作何打算。他却让我放宽心,说最晚后天,他要的东西便到了,有他在保管我家平川恢复如常。两天之后,大少爷去了平川房中,吩咐我们谁都不要进屋,只留小薇在旁伺候。可我们等到天明也未见大少爷出来,进屋一看,大少爷与小薇都昏死在一旁,平川还是老样子,哭哭啼啼,连话都不愿讲了。翌日,小薇醒转,大少爷却一直昏迷。问小薇当时发生了什么,小薇说只看见大少爷……”岳门主顿了顿,似有话难以启齿,“看见他……口对口亲了我家平川,然后只觉眼前有白光闪过,便毫无知觉了。”
好个登徒浪子,两兄弟形象差好多呀……桃夭“嘻嘻”笑出了声,被司狂澜看一眼,立刻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司狂澜拱手道:“家兄素来放浪形骸,唐突之处还请门主多担待。”说罢,话锋突然一转,口气也凌厉起来,“如此说来,家兄出事已是上月,缘何今日才把人送回司府?”
岳门主内疚道:“这是我的错。本以为大少爷会跟小薇一样,晚些时候便能醒转,可一连等了三日也不见他睁眼。我怕就这样送回府上,二少爷难免怪罪,所以寻思着先在洛阳为大少爷寻医诊治,谁料洛阳的大夫没有一个能救醒他。眼见着时日已长,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才着金堂主火速护送大少爷回司府。”话音未落,他突然单膝跪下,断然道,“我也知二少爷早晚会来。大少爷是在我长刀门出的事,如今你就算要取我人头泄愤,我也必不推脱。”
“哟哟,哪儿那么严重呀。”桃夭赶紧上去把他搀扶起来,“咱们二少爷心胸广阔,此番前来并非问罪,而是问话。您老这么一跪,反显得我们司府小气了。”说着她又看了司狂澜一眼:“对吧二少爷?”
“除非取了门主人头能令家兄复原,否则取之何用?!”司狂澜看着椅上的岳平川,“不是说岳小姐终日哭泣伤心,缘何今日一见,宛若活死人一个?”
“多谢二少爷宽宏大量。”岳门主起身,看着自家女儿心痛道,“也就是大少爷昏迷的三四天后,不知为何,平川突然就成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对外界再无半分反应。问天天在旁照顾的小薇,她也说不知缘故,本来小姐跟之前差不多,虽然整天流泪伤心,但饭还是能吃一点的,可一夜之间莫说行走说话,连吞咽都不行了,只能靠灌些汤水补药,能下肚多少算多少。这么下去,我家平川只怕是没有活路了。可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桃夭想了想,突然问:“门主啊,咱家大少爷都买了些什么让你付钱呀?”
岳门主想了想,说:“记得账单上大多是酒肉吃食,还有胭脂水粉……还有灯笼棉线蜡烛跟拨浪鼓……唉,好多东西现还堆在房里哪。”
“就这些?”桃夭挑眉,“没别的了?”
岳门主又想了想:“啊,还有个人专门跑来要辛苦费的,说是大少爷以我的名义,在洛阳城内收了一百户人家各一滴灯油。当时管家一说,我也十分糊涂,但一想到大少爷行事作风不似常人,也就释然了。只要大少爷能救得了我家平川,他就是把整个洛阳城买下来,我也替他付账。”
“这就对了……”桃夭的眉头舒展开来,旋即笑道,“岳门主也是厚道人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肯替我家少爷付账。您老放心,大少爷没做成的事,咱们二少爷一定帮您完成!”
司狂澜瞟她一眼,没作声。
“当真?!”岳门主惊喜道。
“这样,您老先出去,我们出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桃夭将他往门口送,垂涎三尺地盯着他手里的明珠,“然后把这珠子留给我们即可。”
“就这样?”岳门主有些不放心,“不用我们再做些别的?”
“不用,您老等好消息便是。”桃夭把他推出门去,顺手把明珠抓过来,灿然一笑,“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转过身,司狂澜横抱双臂看着她。
“二少爷,说好的话要算数哟。”她举着明珠走到他面前,仰起脑袋盯着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
“你已有眉目?”他仍是很不相信她。
“没猜错的话,咱家大少爷的魂魄就在那儿。”她抬手,指尖正对椅上的岳平川,“只是如今他们不好出来罢了。”
司狂澜皱眉:“他们?”
桃夭一笑:“大少爷是来捉妖怪的。”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何妖?”
“虚耗。”她吐了吐舌头,“十之八九。”
司狂澜沉默片刻:“动手吧。”
桃夭嘻嘻一笑:“二少爷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哟!”
“我从不食言,除非你一派胡言。”
桃夭撇撇嘴,径直朝岳平川走去。
“呵呵,你抓住我又有何用,拿回岳平川的欢心又何用,如今不一样陪我困死在这里。”
一片水域,宽无边际,一直延伸到亦真亦幻的白雾里,水面上有一艘翻过来的船,寂寞地沉沉浮浮。
水域中央一块孤岛,高高大大的男人坐在石头上,脚下踩着一只身着红袍、人面却生牛鼻的怪物。怪物身量约有三尺,一只脚穿了鞋子耷拉在地上,另一只脚却弯过来挂在腰上,加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看上去更是十足的丑陋。
“欢心……真好看啊。”男人掂了掂手里那一小块围绕在斑斓彩光中的红色光团,旋即叹了口气,然后又用力踩了怪物一下:“不是我陪你,是你陪我。有你在我就不无聊了,反正没事就打你一顿。今天是脚踢,明天拳打,后天吊打,很好玩的。”
“少装坚强了。”它“科科”地怪笑,“你也怪可惜的。何必为这些人类强出头,信不过的。若不是那丫头摆你一道,你已功成身退,而我灰飞烟灭。可现在的结局不是这样啊。岳平川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等耗尽最后一点性命,咱们就一起做这副躯体的陪葬吧。所以我说不如算了吧,反正你也拿回了岳平川的欢心,不如放了我,你也可以回去你自己的身体,咱们谁都不用死。”
“可我不想放了你。”男人咧嘴一笑,“咱们打个赌呗,结局不会变。”
它不屑地冷笑。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无边际的水面与孤岛是唯一的存在,永无变化,身在其中,无路可走,只能等。
水面在摇动,那艘船依然时而下沉时而浮起,漾动的水面托起一个人,年轻俊俏的公子,身体已被泡得发白,僵硬的双手依然保持着某种挣扎的姿势。他跟那艘船一样,浮浮沉沉。
那就是岳平川的心上人吧,二十出头,扬州人士,如今在洛阳城中做古董生意,通古博今,且做得一手好文章,虽是生意人,也是大才子。他说待这次返乡探亲归来,便上长刀门提亲。岳平川等了足足半年,等来的只是他的死讯,暴雨沉船,溺毙归途。
想想都很伤心啊,就算他这样的大男人听了,也是唏嘘不已。
所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家伙就更让人讨厌了。
对,说的就是虚耗这个臭妖怪。
世上妖怪千万种,若要列个最被人唾弃榜单,虚耗绝对能进前三甲吧。
据说世上的活物,不论蛇虫鼠蚁、飞禽走兽,还是人类,只要一生都过得与欢乐无缘,连死也死得悲悲惨惨的话,再撞上一个极阴极糟糕的时辰,他们死后便会化为虚耗,不论活着的时候什么样,变成虚耗之后都是如今这副一身红衣的怪模样。虚耗本无实体,游魂般飘**在人间,一旦遇上伤心太久太过且不能自拔之人,便会趁虚而入,进入对方体内窃其“欢心”。
世间之人皆有悲欢二心,一旦欢心被彻底拿走,此人很快便陷入无休止的悲戚之中,从此不知何为笑何为乐,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到最后活活伤心至死,无药可医。
而虚耗,就是热衷窃人欢心然后占为己有,每颗欢心对它们而言都是闪闪发光的宝石,得到越多它们越开心,似乎这样就能弥补它们生前未曾得到的欢乐。它们虽不直接杀人,但却让人以最痛苦的方式慢慢走向死亡,故而从古至今虚耗都被遭遇过的人视为灾星。但要灭掉虚耗也不难,只要集齐百家灯油,搓一灯芯点亮,举此“百家灯”一照,虚耗便灰飞烟灭。因此虚耗十分忌讳亮光,尤其是灯火之光,但凡被其附身之人也有同样的忌惮。但百家灯只在虚耗尚在受害者体内时照射才有作用,一旦虚耗将欢心掏取殆尽离开人身,天下便无一人可降伏之。这也是虚耗容易被消灭,但又总不能被断绝的原因之一。
岳平川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他来到长刀门见到她时,虚耗已取尽欢心不在其身。可他实在不愿让这怪物害一条无辜性命,索性想了个可能会被他弟弟砍死的馊主意——与岳平川互换魂魄,他赌的是那只虚耗如果没有走太远,说不定会循着他的欢心的味道再回来,误以为自己没有把岳平川的欢心掏尽。只要它再次进了岳平川的躯体,那么万事好办,他有十成把握制服虚耗,从它身上把它据为己有的岳平川的欢心抢回来,另外绝不给它再离开岳平川的机会,届时只要及时点亮百家灯,那么一切都结束了。然后他便可以把欢心放回岳平川的魂魄之中,两人各归各位,完美!虽然这样可能有风险,但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岳平川的魂魄不能留在她的身体里,否则一旦他跟虚耗打起来,有很大可能会伤到她,只能将她送到他的躯体,一来能避开危险,二来不至于因为没有躯体依存而魂飞魄散。
不过,真这样做了的话,还有个更大的麻烦。原本他完全可以控制岳平川的身体,可如果要同时牵制住虚耗不给它逃脱的机会,那么就意味着他无法分神去控制这个身体,也就无法靠岳平川去点亮百家灯。
所以,一定要有个可靠的帮手。
他选中了小薇,岳平川的贴身丫鬟。
小薇跟岳平川自小一起长大,虽是丫鬟,两人却情同姐妹。根据他来到长刀门后之所见,小薇对岳平川的担忧从不亚于岳门主,连岳门主都亲口对他说过,小薇是他在长刀门中最放心的一个人,胆大心细,秉性纯良,有她照顾岳平川,他才省了不少心。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便是她了。
他在与岳平川换魂之前,将小薇叫到面前,把他亲手做的灯笼交给她,只简单跟她说他要帮她家小姐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还说明天之后他会陷入昏睡状态,而她家小姐的行为可能也会变得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可能不会再哭了,也不会再说一句话,这些她都不用管,只需跟岳平川寸步不离,一旦发现岳平川陷入无知无觉的瘫痪状态时,立刻以最快速度点亮灯芯,举灯照在她家小姐身上,直到岳平川能重新站起来为止。他慎重道,这盏灯一定要好好看护,若没有它,她家小姐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而以上这些话她知道就好,不必说给旁人听,到时候只怕人多坏事。若有人问起他为啥晕过去,她只管说自己也晕倒了,什么也不知便可。
小薇非常仔细地记住了他说的每句话。
然后便是等待。
老天有眼,四天之后,那只贪心的虚耗果然回来了。一场在岳平川躯体里的大战,他赢了。
可是,当一切都照他的部署顺利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时,百家灯却不管用了,准确说是没有人去点亮它。恍惚之中,他看见小薇拿了百家灯,往相反的方向跑了。
如此一来,他要继续制住虚耗,便不能操纵岳平川的身体,因为一旦分神,虚耗便有机会逃离,再想抓它便不可能了。于是现状就变成了这样,他们俩等于被困在了岳平川的身躯之内,陷入她残留的意识中,谁都不能逃脱。
原是基于信任的叮嘱,不曾想却成了捅向自己的刀。对于这一点,他也有些郁闷。不是说情同姐妹吗?!
他气得又踹了虚耗一脚。
水面还是那么宽,船与溺毙的人还在那里飘,他坚守着自己的希望,不想投降。
忽然,陌生人的声音,从水面的另一边传来——
“司静渊!”
有人点亮了灯芯,暗黑已久的房间终于有了久违的光线,最亮的那部分,将岳平川整个笼罩在内。
司狂澜举着白色的灯笼,一动不动,桃夭搬了个凳子坐在岳平川身边,睡着了般歪靠在司狂澜身上。
时间凝固在这一刻,除了司狂澜镇定的呼吸声,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自岳平川体内窜出一股黑灰,带着暗红色的火星,冲到半空之中变幻出各种诡异的形态,一如癫狂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力气耗尽后终是无奈地散落一地,再看地上那一滩黑灰,却是一只老鼠的形状。
桃夭跟岳平川同时睁开了眼。
桃夭眨眨眼,似乎还不是很清醒,把脑袋往那个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上再埋了埋,顺便嘿嘿傻笑着说:“好软好舒服。”
司狂澜顺势朝旁边跨了一步,失了平衡的桃夭“扑通”一声栽在地上,痛得哇哇直叫。
司狂澜没工夫理会她,只看着岳平川,放下灯笼,然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突然,岳平川一把抓住他的手,双眼从没有如此明亮过,一开口,却是个大老爷们儿的嗓子:“快……快给我一口饭吃!”
司狂澜甩开他的手,冷冷道:“命都不要的人,吃什么饭?!”
岳平川“呼啦”一下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冲他举起了拳头,但落下去的瞬间却只是扯住了他的袖子,还使劲晃悠起来:“我错了行不?!快给哥哥找东西吃,澜澜你可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澜澜……”桃夭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到底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司狂澜一把抽回袖子,问他:“身上可带了丝帕?”
“岳平川”顺手摸了摸,还真有一张,抽出来交给司狂澜:“怎么,我脸上脏了?”
司狂澜将丝帕揉成一团,毫不客气地塞进对方嘴里,警告道:“换回来之前,你再敢开口说一句话,我立刻回家把你的躯体送去胸口碎大石。”
“岳平川”委屈地点点头。
“你大哥比你好玩多了。”桃夭嘻嘻笑道,旋即又看了看地上那团黑灰,啧啧道,“原来这只虚耗的原形是老鼠啊,怪不得那么贪心,要不也不会中你大哥的圈套,重新回到岳平川的身体里了。”说着,她顽皮地一脚踩上去,黑灰四散开来,转眼无迹可寻。
“竟是老鼠……那一定是一只活着的时候相当凄惨的老鼠……”“岳平川”把丝帕扯出来,连声叹息,一碰到司狂澜要杀人的目光,立刻又把丝帕塞回去。
桃夭冲他撇撇嘴:“你这么同情它,刚刚咋还把它打得鼻青脸肿?”
“我只是单纯地憎恨这种窃人欢心杀人无形的行为。”“岳平川”忍不住又把丝帕扯出来,“你想想,一个人活在一丁点快乐都没有的日子里,那不比杀了他还难受?虚耗这种妖怪,纵然生前可能惹人同情,但既已成了虚耗,灰飞烟灭便是对的。”说着又打量了桃夭一番,“话说你这喂马的丫头懂不懂规矩?!开口闭口你啊你的,我是你家大少爷!刚在里头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哦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咻’一下就进来了啊。”桃夭抬手在空中画了一道夸张的弧线。
“这孩子不老实啊。”“岳平川”戳了戳她的脑袋,又转过去拿胳膊碰了碰司狂澜:“哪儿捡回来的?有点意思啊。”
司狂澜深吸一口气,依然用他一贯的不带感情的冷静得出奇的口吻道:“司静渊,你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总不能不管这姑娘吧。”司静渊指着自己,“没了心上人够可怜了,还惹来了虚耗,太坎坷了啊!”
“若岳门主再晚些把你的身体送回来,届时就算我们来了,岳平川的身子也不中用了。”司狂澜背过身去,都不想看着他的脸说话。
“其实吧,大少爷你完全不用这样的啊。”桃夭站在兄弟俩中间,“实在不行就放了那妖怪呗,不然你控制不了岳平川的身体,就不能自主吃喝,连动弹跟说话的能力都没有,单靠外界强灌的汤水补药,早晚也是饿死。你要死了,二少爷该多难过啊。”
“丫头,给自己留后路,便等于给敌人留机会。”司静渊全程吊儿郎当的脸上有一刹那的绝决,但很快又被嬉笑卷走了,“我命大,且我一直相信我家澜澜跟我心有灵犀,你看,这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么。”
“可大少爷你为啥要给你自己的身子喂安神药呢?”桃夭突然想起这一茬,“你可知岳平川直到被送进司府都没醒过!不吃不喝,这对你的身体也是很大的损耗呢。”
“咳,我趁她睡着跟她换魂之后,不是怕她醒过来后乱说话么,被别人发觉我的身体里冒出她的声音,肯定会节外生枝。所以我才趁她没醒之时偷偷给她灌了些药。”司静渊自己也觉得很冤枉,“我都想好了,若虚耗会回来,也就是未来三四天的事,若过了这几天都不见那妖怪的踪影,我也只能放弃了。所以我明明掌握好了剂量,顶多睡个四五天,我这身板,十天八天不吃不喝也死不了的……哪知道会这样!”
桃夭想了想,鄙夷道:“一定是你不懂药理,搞错了剂量!只能是这一个解释了。”
“我三岁就熟读医书!”
“承认吧你没有做大夫的天分。跟那些被岳门主找回来诊治你的庸医一样,连服用了过量安神药都诊不出来。”
“我是你大少爷!”
“大少爷做错事就不能说了么?”
“你你你……”
“把丝帕塞回去。”司狂澜回头,淡淡扫了他们一眼。
好吧,事情到这里,算是画上一个基本圆满的句号了。
当他们搀扶着娇弱状的“岳平川”走出房门时,天色刚刚亮。而同一时刻的另一间卧房中,被打晕的小薇五花大绑着蜷在地上。几个时辰前,桃夭借岳平川的嘴讲出了她从司静渊那里得来的真相,而司狂澜没费多大力气便逼小薇说出了灯笼藏在哪里。万幸的是,她还留着灯笼没有毁掉,否则重新收集百家灯油又要耗费好些时间呢。
当他们搀扶着娇弱状的“岳平川”走出房门时,天色刚刚亮。而同一时刻的另一间卧房中,被打晕的小薇五花大绑着蜷在地上。几个时辰前,桃夭借岳平川的嘴讲出了她从司静渊那里得来的真相,而司狂澜没费多大力气便逼小薇说出了灯笼藏在哪里。万幸的是,她还留着灯笼没有毁掉,否则重新收集百家灯油又要耗费好些时间呢。
岳门主这头,见女儿平安无事,真真是高兴得老泪纵横,当即备下厚礼酬谢司家兄弟。司狂澜并不推辞,只说岳小姐身子尚虚,不宜开口说话,之后几天恐还要陷入一段时间的昏睡,但无需担心,再醒来时,岳小姐自可脱胎换骨。岳门主忙不迭点头,事到如今,司狂澜跟他说什么他都无条件相信,只恨不得再给这个大恩人磕三个响头。不过,唯一让众人不太习惯的是,那个往常食量比猫还小的大小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口气吃了八个馒头一只烧鸡外加五碗鸡汤,最后还是在司狂澜目光的警告下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最后一个红烧猪蹄。
对于这次的事件,司狂澜对外只简单概括为邪物作祟,已驱除,关于司静渊换魂捉虚耗的内情一概省略。
然后,小薇被关进了长刀门的牢房。
事实上,连她都不知司静渊当初究竟干了什么事,除了司静渊告诉她的那些,她只知他亲了岳平川一口,然后便见他晕过去了。可是,司狂澜并没有对岳门主省略她如何在关键时刻提灯而去,如何将这救命之物藏于暗处,如何对“情同姐妹”的岳平川落井下石,见死不救。听到这些的岳门主,足足愣了好久,然后是一连串的“想不到想不到……”。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如是。
之后的一切亦如司狂澜所说,在岳平川吃饱喝足之后,便又一次陷入昏睡。安顿好她之后,司狂澜亦向岳门主告辞。岳门主始终有些不放心,想留他们再住几日,司狂澜让他安心,说不出两日,岳平川自可醒转。岳门主感激之余,对司静渊的状况依然表示了深刻的内疚与担忧,说自家女儿是捡回了性命,但司家大少爷还是生死未卜,着实不能安心。
“门主大可放心,大小姐这般娇弱的人儿都能挺过这场劫数,我家大少爷自然不会输她。”桃夭插嘴道,然后拿出那颗用来照明的珠子,装模作样道,“哎呀,差点忘了把这宝珠还给门主了,真是个好东西啊,好看得舍不得放下呢。”
闻言,岳门主大方道:“既然姑娘喜欢,拿去玩就是了。此番为了小女的事,不止劳烦了二少爷,想必姑娘也是出了力的。区区一颗珠子,不足挂齿。”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桃夭边推辞边迅速把珠子揣起来,还能说什么呢,这样大方的人活该生意兴隆儿孙满堂啊,嘻嘻嘻。
临走前,桃夭去了一次牢房。
小薇蜷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意,小声哼着断断续续的小曲儿。
“你家小姐没事了。”桃夭蹲在牢门外,故意说得很大声。
小薇看她一眼,继续哼她的曲子。
“好奇怪啊,为何这么恨她?”桃夭托着腮,“不是好姐妹么,所有人都这么说。”
小薇不哼歌了,好像听了个很大的笑话:“丫鬟跟小姐怎么做姐妹?”
“可她死了你也做不成千金大小姐呀。”
“她死了,薛公子在九泉之下至少有个陪伴。”小薇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回**,“反正薛公子眼中只有她,既如此,我要成全他们。”
“你喜欢薛公子?!”桃夭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她埋在阴影里的脸。
“我喜欢的,从来都不会属于我。”她长长叹息,“小时候,我很喜欢那朵盛开的红牡丹,最后却戴在岳平川的头上。她是大小姐,戴上去人人称赞,我是丫鬟,戴在头上只会被人笑不知身份。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所有我喜欢的,不论衣裳还是胭脂还是别的一切,除非她不想要的,不然什么都不会到我手里。即便是我先认识了薛公子,可最后他要娶的还是岳平川。于是我终于明白,这一生我什么都得不到。”
言毕,牢房之中一片死寂。
“你多大年岁了?”桃夭突然问。
“十八。”
“十八岁了啊!”桃夭瞪大了眼,“那你岂不是把十八年时间都花在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上了?”
小薇不说话。
“原来,虚耗不一定都是妖怪啊。”桃夭笑笑,起身,“告辞。”
小薇的半张脸从阴影里露出来,不解地看了看她蹦跳着离开的背影。
没记错的话,《百妖谱》上的记载是——“世间生灵命尽于悲苦,再遇凶时,则化虚耗,如幽魂飘**于世,寻悲伤长久不得自拔之人,入其体,窃其欢心为己有,掏尽方去。无欢心之人,终伤心至死,无可救。虚耗,恶妖也。取百家灯油成芯,燃之相照,可灭。”
红尘俗世,悲欢交替本寻常事,然一昧沉溺悲心不懂化解,不但给了恶妖可趁之机,即便未被妖物盯上,悲多成怨,怨多成恨,恨多成恶,若一生时间皆虚耗于此,人与妖怪也就不那么分得清楚了。人间历来视妖怪虚耗为带来祸事的灾星,幸而有百家灯可令虚耗灰飞烟灭,但相当遗憾的是,百家灯的光,照不到不是妖怪的“虚耗”们。
所以,桃夭觉得自己治妖不治人的规矩是对的,她嫌麻烦。
尾
“岳平川的魂魄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岳门主会不会杀掉小薇啊?”
“你是司府杂役,不是岳府杂役。”
“我问一下别人家的事也不行么?!好,事情了结了,我没食言,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反悔!”
“如你所愿。”
“真的?!太好了!啊,咱家大少爷的魂魄应该回家了吧?大少爷是后天修炼还是天赋异禀啊,居然会换魂!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呀!”
“你一个喂马的杂役不也能魂魄离体。”
“我……我应该是天赋异禀。”
“无需同我解释。你进司府只是喂马,我只在意你有没有照顾好我的马匹,别的事我无兴趣知道。”
“哦……可二少爷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啊,你既然这么不拿我当回事,为啥我魂魄离体时你一直让我靠着你的身子,让我随便倒在冷冰冰的地上就好了嘛。”
“我甩开你两次,但你还是锲而不舍地爬回来跟我贴得死死的。若那时你已魂不附体,那你的身体所做出的反应还真让人意外。”
“呃……那时我的魂魄肯定已经去到岳平川体内了,我自己的身体干的事我不负责的!”
“呵呵。”
纷飞的落叶之中,洛阳城渐渐被留在远处,两匹骏马驮着主仆二人在回往汴京的路上飞奔,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