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没关系的啊,修行没了我还可以继续修行啊。
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寒凉之气踩着秋天的尾巴追了上来。
桃夭把下巴搁在窗台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外头,自言自语着:“一……二……十七……”
蹲在院子里喂鸡的磨牙回头往窗户这边瞅了瞅,摇摇头,转回来对几只忙着啄食的母鸡道:“有大把时间发呆,偏没时间擦桌扫地喂你们,吵着要养鸡的人可是她自己呢!唉,懒成这样的家伙很不容易嫁出去对吧?还没你们勤快呢,至少你们还下蛋不是。”
话音刚落,有人进门,柳公子拎着一袋蔬菜瓜果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柳公子回来啦。”磨牙蹲在原地跟他打招呼,“晾衣杆坏了,一会儿你修一修,不然没法晒衣服了。”
“都快穷得没钱买衣裳了,还晒什么衣裳。”柳公子耷拉着眼皮,朝已经改造成鸡窝的马棚那边瞅了瞅,“那啥,你的狐狸又在偷鸡了。”
“啊?”磨牙赶忙起身朝那边急急看去,一只大公鸡扑楞着翅膀鬼哭狼嚎地跳出来,体型还不及它大的滚滚兴高采烈地追出来,垂涎三尺往前一扑,一口咬住了公鸡的翅膀奋力朝后拖。
磨牙慌忙冲过去把公鸡救下来,然后气愤地拍着滚滚的屁股:“你怎么老管不住自己!好歹你也跟着我不少日子了,不是说好了不杀生不沾荤腥吗?!”
被他拎在手里的滚滚吐出几根鸡毛,不高兴地哼哼唧唧,时不时还要翻一个死不悔改的白眼。
“不服气?来来,咱们好好谈谈。”磨牙干脆坐下来,指着滚滚的鼻子道,“咱们先从生命的珍贵说起。”
滚滚一听,马上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装死。
“装死也是没用的,你要用心听!”磨牙才不管它无声的抗议,拿出和尚念经不死不休的精神,巴拉巴拉说开了。
屋子里,桃夭保持着跟刚才相同的姿势,嘴里嘀嘀咕咕地数着,时不时还伸出手指头点一下。
“我们打个赌吧,看看滚滚几时能把咱家的鸡吃光。”柳公子一边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一边看着窗外,“让狐狸不吃鸡……这简直比让人承认你是美女还难一百倍。”
“闭嘴。”桃夭头也不回道,“别闹我,我数数呢。”
柳公子走到她身后,左右看看:“数啥?还剩多少钱了?不会一个子儿都没了吧!”
“早就没钱了呀。”她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我在数到非非为止,我一共治过多少种妖怪了。”
“多少种妖怪?”柳公子冷哼一声,“你还真是闲得长青苔了呀。”
“要你管。”桃夭撇撇嘴,“厨房才是你该操心的地方,你啥时候才能做出人吃的东西啊?!”
“我又不是人,我管你们人吃什么!”柳公子若无其事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到操心,难道你最该操心的不是《百妖谱》吗?”
一听到这三个字,桃夭就忍不住哆嗦一下,赶紧转身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以后不要说《百妖谱》,就说‘那个东西’!”
“行,就那个东西吧。来帝都也有些日子了,你有眉目没有?”柳公子喝了口茶,皱眉道,“不用我提醒,你也知道那个东西的重要性。可我瞅你吧,一点都不着急,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难不成你已经做好了被那个人弄死的准备,赶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好好放纵一番?”
桃夭又哆嗦一下,慢吞吞地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走到柳公子面前,弯下腰,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见了没?”
柳公子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啥?眼屎?”
“黑眼圈啊!”桃夭吼出来,“那么大的黑眼圈你看不见啊!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愁得睡不着觉么?!”
“原来你睡不着也会打那么响的呼噜啊。”柳公子呵呵一笑。
“唉,我身体睡着了,可灵魂还在思考啊。”桃夭苦恼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走回窗前继续发呆,“一点头绪都没有。”
几片残破的枯叶随着秋风飞进院子,颓丧地躺到地上。
“一本书而已,还能难到堂堂桃都鬼医?”柳公子喝了口茶,“我认识的桃夭可是个跟老狐狸一样狡猾的家伙。”
“一本书而已?”桃夭笑笑,“离开桃都它就未必是一本书了。”
柳公子一愣:“什么意思?”
桃夭转身,指了指他手里的杯子,又指了指窗外:“你的茶杯,飞进来的落叶,甚至滚滚想偷吃的那只鸡,又或者在街头走来走去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可能是‘那个东西’。”
柳公子皱眉。
“一旦离开了桃都的疆界,那个东西就没了束缚,它可以继续当一本书,也可以随着它的意愿当任何一种东西。”桃夭收起戏谑的表情,嘴角一扬,“《百妖谱》,本身就是个妖怪。”
柳公子沉默片刻,放下杯子:“我对那个东西了解不多,既然你这么说,可见你是有大麻烦了。”
“不急。”她微笑着转身,仰头看着灰云层叠的天空,“天子脚下有太多机会,也有太多运气,没准就被我遇上了呢。”
“那个东西在帝都?”柳公子眼神一亮,“你不会无缘无故住下来。”
“它在哪儿我可不知道。”桃夭吐了吐舌头,“我只知道,但凡被困在一个地方太久的家伙,一旦得了自由,多半都爱往热闹的地方去。我们还有不少时间,慢慢想法子呗。”
“好吧。”柳公子起身,“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想留在帝都没问题,但是不赚钱可不行。我不管你是出去摆地摊还是端盘子,活在人类的世界里,就得遵循这里的生存方式。你把我的钱买鸡买鸭胡乱花光了,要再好吃懒做,咱们下个月可连房租都交不出了!”
“可我不知道我能干啥啊!”桃夭苦恼地挠头。
“你是个大夫啊!”柳公子敲着她的脑门,“难道你还指望去当厨师!”
桃夭捂着脑门,委屈道:“可我治妖不治人啊!”
“你治妖也可以收银子呀!”柳公子继续敲她的头。
“不行!”她撅着嘴道,“人家都要做我的药了,怎么还能额外收银子,不厚道!”
“这么厚道可不像你啊。那叶逢君呢!那家伙卖纸收了不少金银财宝,你不找他分?那些纸可是烧给你的!”
“跟朋友怎好意思谈钱。”她义正辞严,“他的日子也不容易。”
“你发烧了?”柳公子冷冷道,“难道我们的日子就很容易?”
“那……要不你把你剩下的钱都给我,我拿去赌坊搏一把!我知道你肯定还藏了私房钱!”
“你死了这条心。我告诉你,今天买回来的菜都是赊的!我还等你赚钱去还债呢!”
“不要啦,我这么娇弱!哪像柳公子你身强力壮多才多艺,你随便去外头做个一二十份工,帝都未来新富豪是你是你就是你啊!”
“呸!你就是懒!”柳公子恨不得把手里的菜砸她脸上,“我不管,反正明天你要是还在家里闲着,我就把你弄丢那个东西的事情想方设法让那个人知道,到时你就不用为赚钱操心了,反正你已经没机会花钱了。”
“你敢!”
“呵呵,天下还有我柳公子不敢的事?要不要试试?”
“好!”桃夭气呼呼地指着他的鼻子,旋即泄了气,垂下头道,“我明天出去寻差事……”
“乖。这还差不多。”柳公子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奖励你迷途知返,晚上给你们做糖醋鱼。”
“你做的鱼连老鼠都不吃……”
“我进步了,晚上你们再试试。”柳公子自信地拍拍心口,旋即又道,“我去集市买菜时,看见有个叫‘听风楼’的客栈,里头挂了不少招工的牌子,好些人在那里寻活计,你也去看看吧,我看好你哟!”
“哦……”
桃夭重重叹了口气,耍弄着自己的辫子,出去做工就做工咯,想想应该也还蛮好玩的?!柳公子说得不错,既已经在人类的地盘定居下来,那就得照这里的规矩活下去,其实以她的本事,要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弄点金银回来不会太难,但是,勤劳致富的感觉可能更好?
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费了好一番工夫,桃夭才从拥挤的人堆里找到缝隙钻出去。
帝都的繁华无处不在,连抢饭吃的人都里三层外三层。听风楼可算是东华门一带的老客栈了,不但来往客商频繁,生意兴隆无比,还兼顾着各种消息的买卖,谁家要招工,只要给些银钱便能在听风楼大堂显眼处的墙壁上挂个牌子,不消几日自有人上门,十分方便。客栈老板不但赚了外快,还旺了人气,一举两得,每天客似云来。
今天挤在听风楼里的人特别多,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新挂在墙上的牌子,看看有哪个好东家可供挑选。
桃夭好不容易挤到第一排,把墙壁上挂着的红底黑字的木牌子逐一扫视了一遍,上面有找煮饭洗衣的婆子的,有找铺砖砌墙的工匠的,有找账房先生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但看来看去好像都没一个适合她的。
“咦,司府也招人?”
“是呀,很少看见他家在这里挂牌子呢。”
“去试试不?”
“不要啦,都说司府的差事不好做,司家两兄弟都不是善茬,活阎王这种外号你以为是喊着玩儿的,我宁可选个工钱低些的地方,也不去司府找罪受。”
“也是,再看看别的。”
旁边几个人的嘀咕引起了桃夭的注意,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又顺着那几个人的指指点点看过去,目光落在墙角处最不起眼的一块牌子上——“司府诚聘杂役一名,男女不限,善饲喂者为佳,待遇优厚。有意者可至清梦河司府寻苗管家。”
她又观察了一番,发现身旁这些跟她一起在找差事的家伙们好像都很忌讳这个东家,除了嘀咕的那几个人,其他人在看到这块牌子之后都是摇摇头,然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大叔,那个司府是啥地方?你们怎的都不愿意去那里做工似的?”她顺口问身旁的中年男子。
男子打量她一眼,道:“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刚来不久。”桃夭嘻嘻一笑,“这不是囊中羞涩,想着谋一份好差事么。”
“那我劝你还是选别家吧。”男子皱眉道,“司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不适合你这样初来乍到的小丫头,你还是看看别家有没有扫地洗碗之类的活儿吧。”
“不是好地方?”桃夭瞪大眼睛,“会吃人?”
“咳,有两个活阎王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好地方。”男子摇头,“司府由兄弟俩当家,干的据说也不是正当营生,常有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在司府出入,吓人得很哩。”
“两个活阎王?”桃夭顿时来了兴趣,“所以这个司府到底是干啥的?”
“大家都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江湖中人遇到摆不平的事,都会去找他们,这中间自然少不得打打杀杀的勾当。然而也不知司家兄弟有什么背景,官府对他们也有几分忌惮,很少去找他们的麻烦。”男子啧啧道,“反正小姑娘,我劝你不要对那里动心思。你想啊,江湖恩怨最是可怕,你都不知哪天有仇家上门,殃及池鱼。”
桃夭点点头,又问:“他家有钱吗?”
“也算大户了。”男子道。
“这我就放心了。”桃夭拍拍心口,“那请问清梦河在哪里呀?”
“啥?你要去?”男子瞪眼。
“大叔,我可穷了!”桃夭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哥哥对我又不好,不给吃不给穿,还说我今儿要是再找不到差事就要把我赶出家门呢!”
“这……”男子犹豫了一下,“你自万胜门出去,再往西走个七八里,见到一块刻了‘清梦河’的界碑,然后过一座石桥,穿过一片竹林,便可见司府了。”
“多谢啦!”桃夭转身就走。
男子在身后叹气:“如今的年轻人哪,怎的要钱不要命。”
桃夭自然是没听到的,她盘算的是这份杂役的工作看起来还不坏,尤其是那句“擅饲喂者为佳”,所以他家现在缺的是养马或者喂猪的?说起来,除了治病这件事,她最擅长的不就是“饲喂”么。磨牙就是现成的证明呀,看她把他养得多好,除了不长个子,哪哪儿都好。
就这里吧!她满心欢喜地朝目的地小跑而去。
司府位置挺远的……她找到界碑,走过一座斑驳的老石桥,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站到那座朱门灰墙的大宅外时,已是傍晚。眼前的宅子虽大,却听不到里面有半分动静,外头也不见人影,只听得身后的竹林簌簌作响。
她捉起门环拍了几下,没多久便有人来应门。
“来者何人?”门没开,有男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来寻苗管家,在听风楼看见贵府找杂役的牌子,专程来应征的。”桃夭大声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年过四旬的男子,儒巾布衫,清瘦斯文,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在下便是苗管家,姑娘来应征杂役?”
桃夭用力点头:“不是说男女不限么?”
苗管家笑:“是不限,请进。”
司府应该是她出桃都以来见到的最华丽的宅子了……一眼看去都估不出这里究竟有多大,只见楼台层叠器宇不凡,花圃回廊美如画卷,所以她可算是吃下了定心丸,这样的人家,拔根汗毛也比普通人家的腿粗啊!
唯一不太匹配的,是这里的人少。沿途走过来,只稀稀落落见了一两个拿着扫把扫落叶的小厮,人数与此地的规模十分不匹配。
苗管家只管往前带路,并不多话。一直走到一片宽阔得不像话的后院,迎头便看见木栏之中有好几匹骏马在踱步吃草,后面的马厩里还关着数量不明的马匹,一间木屋就摆在离马厩最近的地方,有人正拎了木桶出来,往食槽那里走。
确实是大户啊,居然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弄出一个牧场来,马匹可不比鸡鸭,那得多有钱有地的人才能养得起且养得好的啊!虽然桃夭不是很懂马匹,但单看那些马儿的健硕体格与发亮的毛色,便知饲喂它们的人是行家。
苗管家一直走到食槽前才停下,喊了一声:“三四!”
正忙着往食槽里倒草料的人转过身来,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上的衣裳跟地上的泥巴一个颜色,脏兮兮的,零零乱乱的头发潦草地在头顶盘成了一个丸子,幸好脸盘还算白净秀气,能看出性别。
“你爹呢?”苗管家问。
姑娘嘴里发出“啊啊”两声,放下木桶比划起来。
“出去买东西了?”苗管家点点头,“好,你先忙你的。”
姑娘这才又提起木桶,转身之前顺便把站在苗管家身后的桃夭瞄了两眼。
“此处是我司府的马场,里头安置的都是我家少爷天南海北搜罗回来的良驹。我们这次招的杂役,主要就是饲喂马匹。”苗管家说着说着,忽然回头笑道,“我光顾着说话,还不曾问姑娘贵姓贵庚,何方人士?”
桃夭转了转眼珠:“我姓桃,桃子的桃,名……幺幺,今年快十七了,自蜀地而来,以后准备长居京城。”
“桃幺幺?”苗管家一笑,“看来桃姑娘必然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女儿?”
“是啊是啊。”桃夭搪塞过去,又指着那些马儿道,“贵府的杂役只需喂马?”
“是。”苗管家点头,“但千万不要小看这份差事,这些马都是我家少爷的心头好,必要精心饲喂,出不得半分纰漏。只因之前一直负责此事的杂役要辞工回老家,所以我们才在听风楼挂了牌子,希望寻个可靠的人继续照料马匹。”
桃夭朝那姑娘的背影努努嘴:“之前一直是这位姑娘在照顾马儿?看起来还很年轻啊。”
“之前是由丁家父女照看着的,他们在司府已十年有多,这回说要走,我都觉得很舍不得,但丁老头给女儿在老家寻到了一门好亲事,他自己也表示想落叶归根回老家了,所以我们也不便强留。”苗管家看着那姑娘道,“她叫三四,比你年长一岁,是个勤恳的孩子。这么些年,经他们手养下来的马,没有哪匹出过毛病。”
“丁三四……”桃夭捂着嘴差点笑出来。姑娘家家取个这名儿也是造孽,她憋住笑,摆出认真的表情问,“苗管家,你同我讲了这么多,可是决定选我接任了?”
苗管家笑:“我家的牌子挂出去三四天了,来应征的只你一个,不选你也得选你了呀。”
“真的只我一个上门来?”桃夭故作惊讶。
“大约其他人是怕了我家少爷吧。”苗管家轻笑,“桃姑娘,若你确定愿意来我们府上做事,咱们一会儿就把相关的文契签了,我家少爷在工钱这块从不短缺,这点你可放心。”
“为啥大家怕你家少爷?”桃夭不解道。
“脾气不大好吧。”苗管家笑,“不过这点姑娘也可放心,你平日里与少爷照面的机会不多。”
桃夭想了想,嘻嘻一笑:“就是不知工钱几多?”
苗管家说了个数。
桃夭立刻两眼发光,鸡啄米一样点头:“行行,我愿意当喂马的!”
“好的。”苗管家又道,“那么照司府惯例,先以半年为限,若届时双方都满意,再签长期契约,工钱也会相应提高。桃姑娘先在此处稍候,我去取文书过来,烦你按个手印,然后咱们这事就算成了。”
“就这么简单?”桃夭高兴得很,“我应征成功了?”
“就是这么简单。”苗管家笑,“之后等丁老头回来,他们父女会交待你平日里要做哪些工夫,他们定在下月初离开,你还有二十来天时间向他们取经。”
“好的好的。您快去忙吧。”
目送苗管家离开,桃夭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找份不错的差事比想象中容易多了呀,这户人家也是爽快,就问问姓名年纪就把人给收了,给的酬劳还特别好,他们就不怕她是江湖逃犯、民间杀手什么的么?
苗管家一走,就剩她跟那个叫丁三四的姑娘了。她走到姑娘身边,看她熟练地往食槽里加东西。
“三四姑娘,你好,我叫桃幺幺,初次见面,以后还请你多提点。”说完她才想起来这姑娘是个哑巴,十聋九哑,多半她是听不见的吧?
可丁三四却停下手里的活计,双手在自己的身上蹭了蹭,然后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马厩旁的大树下,拾了一根树枝,又拉着她蹲下来,在地上用树枝写道:“以后叫三四,不叫姑娘,我教你喂马”。
原来她能听到啊。
“好啊,三四。”桃夭笑眯眯地看着她,三四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眼睛里有种单纯地遇到一个朋友的喜悦。
“这里平时就只有你跟你爹?”桃夭又问。
三四点头。
“我瞧着司府里的人很少啊。”她又说。
三四又点头。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三四比了一个十字。
桃夭惊讶道:“十年了啊,那你不是七八岁就来他们这里做事了?”
她点头。
“你平日里除了喂马,会出去玩么?”桃夭随口道,“这里这么大,人又这么少,肯定很无聊吧?”
她摇摇头,在地上写:“要照看好马,不然少爷不开心。”
“也不用时时刻刻守着它们吧。”桃夭撇撇嘴,“你家少爷还真不讲道理呢。”
她慌忙摆手,写道:“少爷很好。少爷朋友少,他喜欢马。”
“你家少爷朋友少,所以把马儿当朋友?”桃夭挠挠头,“苗管家说少爷脾气不好,那么朋友少也是应该的……”
她尴尬地笑笑,脸上隐隐泛起两块红晕。
脸红?有情况……
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自然逃不出桃夭的眼睛,同时让她对那还没见过面的司家少爷又多了几分兴趣。
桃夭正要开口问少爷的事,却被一个提着一大包东西来到马场的老头打断了。三四见了那人,立刻起身迎了过去。
“给你买了几件新衣裳。”丁老头喜笑颜开地对女儿说,“回去试试看合不合意。”
三四指了指桃夭,对着父亲比划了一番。
“就是她了?”丁老头打量着桃夭,“还行,看起来不笨,就是年纪小点儿。”
老头还真不会说话,桃夭心里哼了一声,起来同他打招呼:“丁大叔吧,我叫桃幺幺,以后就在这里做事了,之后还请您老多指教。”
正说着,苗管家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文书,走过来看着他们三人道:“都见上面啦,好好,不用我再介绍了。”说着又对丁老头道:“以后桃姑娘就交给你们了,希望在离开之前,能让她对一切都熟悉起来。”
然后便是签文契按手印,按契约上的条款,工作十天可休息一天,包三餐,平日里若无特别原因,不能随意离开司府。苗管家将桃夭带到旁边的木屋里,说让她暂时跟三四住在一间房里。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顺利,一天之内,不但有了可以赚钱的差事,还不用再继续住在那间破屋子里,也不用再吃柳公子煮的饭,生活突然有了曙光呀!
桃夭跟苗管家说好,回去收拾完东西,明天一早就正式开始当司府的杂役。准备离开时,天已快黑尽了,跟丁家父女告了别,苗管家很客气地送她出去。
快出马场时,桃夭的余光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白乎乎的小东西。
她扭头看去,离木栏几米开外地上,有个小鸡仔大小的东西,圆乎乎的像个长满白毛的面团子,绿豆大小的眼睛不停眨动着,一对鸟爪子似的小脚每走一步都愤怒地踩一下,身上还长了翅膀,不过只有右边一只,并且扛了半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折断了的筷子,气哼哼地朝马场那边的大树走去。
妖怪呀,桃夭盯着它。
它似乎也突然发觉有人在看它,停下来,仰头看着桃夭。
不起眼的小妖怪罢了,懒得理会。桃夭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小妖怪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气呼呼地走自己的路。
桃夭提醒自己现在是一个普通杂役了,不是什么要紧妖怪的,擦肩而过就好。
翌日清晨,桃夭准时出现在苗管家面前。
只是临出门时把她恶心坏了。柳公子跟磨牙还有滚滚,三个家伙跟要饭的一样,可怜巴巴排在门口,柳公子挥舞着手里的擦桌布,故意扭捏作态地喊:“以后我们一家大小就靠相公你养活了,一定要好好赚钱,记得按时回来交房租哟!我们会在心里挂念你……的工钱呢!”
这种贱兮兮的老妖怪就该让雷神劈死才对……
不过,暂时不用再看见那几个讨饭组成员的生活,还是很让人期待的。
当杂役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苗管家亲自带着她在司府里转了一圈,告诉她哪里是大少爷住的地方,哪里是二少爷住的地方,哪里又是厨房哪里又是杂物房,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交待得仔仔细细。
不过,桃夭并没有见到两位少爷。苗管家说大少爷出门办事,二少爷性子清冷不喜见人,多是在僻静处读书,万不可打扰。
之后的几天,桃夭更是忙得连上茅厕的时间都没有。原以为喂马是件简单事,却不料里头有那么多讲究,丁老头每天都扯着她巴拉巴拉地讲,还要她记住每匹马的名字与特性与口味,谁爱吃干草料,谁得往草料里加蜜糖,谁又得加点盐,谁吃得凉谁吃得热……所以这些还能叫牲口吗?活脱脱的马大爷啊!太多东西要记住,害得她非得拿个本本记下来,得空就要看几眼背下来。想勤劳致富还是有难度的呀……
而丁三四完全拿她当姐妹看待,但凡桃夭不明白的,她都会仔仔细细地写给她解释。晚上怕她冷,还把自己的暖壶早早放到她的被窝里;白天有空时,还带着她去厨房找好吃的。大概这姑娘在司府里从没有遇到过与自己年纪相当的朋友吧,所以对她好得无话可说。只可惜她是个哑巴,不然,她一定是那种会跟自己的小姐妹头挨头躺在**,借着窗外的明月光,捏着被子边说一夜女儿家小心事的姑娘。
虽然认识她没几天,桃夭能确定的是,丁三四这个丫头确实有心事。
她在偷看一个人!
这几天都是,一到落日时分,她就会跑到司府西面那个叫“妄园”的地方去。其实就是个被围墙圈成一个圆的坝子,墙上生满碧草,野花零星其中,几竿翠竹自墙内探出头来,时不时飞下一片竹叶。
她并不敢进去,即便妄园的大门并没有锁,她也只敢偷偷摸摸地在围墙外垫起几块够站脚的石头,站上去从围墙上露出眼睛,屏息静气地朝墙内看。
所以昨天当桃夭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裳时,她吓得差点滚下来。
幸好围墙里的人没有被惊动,依然端坐石桌前,一杯茶一本书。
围墙上多了一双眼睛。
桃夭眼力一贯好,她看到那个玉簪束冠长发过肩标准贵公子打扮的男人手里,拿的是一本《孙子兵法》。不过,说他面如冠玉似乎不够,这个人会引起你注意的地方并不仅仅在一张耐看的脸,而是他整个人出现在你的视线中时,你只会诧异于“不动如山”四个字居然会被一个二十来岁的活人表现得那么好,仿佛连时间都在他身周凝固下来,面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总觉得连说话大声一点都是冒犯。
幸好司府人丁稀薄,傍晚时分的妄园更是人迹罕至,不然“挂”在围墙上的两个家伙就不能偷看得如此愉悦了。
这男人真是赏心悦目啊,连翻书跟饮茶的姿态都格外好看,难怪丁三四这丫头天天在这儿挂着!
直到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男子放下书,揉了揉额头,丁三四才赶紧拽着桃夭跳下来,忙慌慌地把垫脚石搬开,然后赶在男人出来前一溜烟跑掉。
不用猜也知道这位是谁了,司家大少爷出门办事,那他自然就是二少爷了。
马厩前,丁三四的脸还是红霞一片,心思恍惚地往食槽里加草料。马儿们呼呼地吃着,才不在乎这个喂养自己的人在想什么。
桃夭笑嘻嘻地碰碰她:“二少爷长得不错啊。”
她咬咬嘴唇,嗔怪般地瞪了她一眼,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托你的福,我可算看见咱家的二把手了。”桃夭坏笑,“你喜欢他呀?”
她像被什么击中了,把草料一扔,手都顾不得擦便来捂桃夭的嘴。
桃夭嬉笑着闪开:“喜欢就喜欢嘛,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她又急又恼,比划着让她千万不要再说了。
“好啦好啦,不说就是了。”桃夭吐吐舌头,又道,“那样一个男人,谁见了都欢喜。你家少爷叫什么来着?”
她左右看看,确定四周只有马没有人之后,才蹲在地上,直接用手指在松软的泥地上写下了“狂澜”两个字,这应该是她写过的最工整的两个字。
“司狂澜?”桃夭“扑哧”一下笑出来,“名字跟人不配啊,他明明就只是比石头多口气而已嘛。”
她却只管看着地上那个名字脸红。
不能靠近他,但即便只是写他的名字也会忍不住满怀甜蜜。哪怕只是两个字,相思好像也有了寄放。一个害羞的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种模样吧,怕被知道,又盼着被知道。
偷看二少爷的事,以前是丁三四一个人的秘密,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从那之后,桃夭每个傍晚都要去妄园外帮她搬石头。
说来这位二少爷好像真不喜欢见人,她进司府以来,从未在妄园之外的地方见过他。丁三四跟她说,二少爷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在妄园里饮茶看书,这习惯已经许多年了。
“可是,光偷看就可以了么?”夜里,桃夭跟她爬到围栏上坐下,晃悠着腿看着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
她点头。
“你应该跟二少爷讲啊,只是这样,他永远都不知道你的心意。”桃夭说。
她用力摇头,拉过桃夭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不配。”
桃夭愣了愣,说:“好歹要让他知道啊。”
她又笑着在她手心继续写:“我要走了,嫁人。”
对啊,苗管家说过,她爹在老家为她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她这一走,便是嫁为人妇,再无归期了吧。
“你老家那个人,好吗?”桃夭又问。
她点头,脸上并无半分勉强之色,应该是实话。
“那就好。”桃夭看着夜空,没再说话。
她擅长给妖怪治病,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把丁三四这样的姑娘跟二少爷那样的男人拉到一起。
或许也不是坏事,仅仅一个被偷看的人,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糟糕的回忆。
之后,她们两个就默契地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时间飞快,转眼她在司府已经呆了大半个月,关于喂马的经验,也学了不少,干活也渐渐熟练起来,并且能叫出马场里所有马儿的名字了。丁家父女俩都夸她聪明。她回去过一次,柳公子的厨艺毫无进展,磨牙依然在教育死不悔改的滚滚不许对鸡起贼心。感觉还是司府清净得多呀,而且他家厨子做的饭菜好好吃!真怕自己以后舍不得走了呢。
苗管家偶尔过来马场看看,每次来都说自己没有选错人,以后可以放心把这些马儿交给桃夭照顾了。至于大少爷,一直没回来,二少爷依然活得像个透明人。
反正,起码表面上看去,司府里每个人都过得很舒心顺畅,除了那只妖怪……
桃夭是在去司府的第二天发现这只白毛翅膀怪的窝就在木屋旁的大树上的,它一直缺着一只翅膀,并且每天都过得气哼哼的。
她依然假装看不见它,但偷偷留意过它的行踪。这家伙每天一大早就下树,然后一定会扛着某种被它视为武器的东西,有时是半截筷子,有时是一块尖尖的小石头,有一次是一把挖耳勺……然后一定会到天黑时分才回来,有时候会带回武器,但大多数时候都空手而归,并且一定是带着伤回来的。看它乱七八糟的毛,以及沾在身上那些污迹就知道,这小妖怪十之八九是被揍了。可它每天还是坚持不懈地去挨揍……
终于,在她假装看不到它的第十七天夜里,趁丁家父女都睡着了,她出来,做出散步的样子,踱到树下,靠着树干,自言自语般道:“挨揍好玩么?”
片刻之后,有声音低沉地从树干中传出来:“关你啥事?!”
“是不关我的事,你喜欢挨揍就挨揍呗。”桃夭耸耸肩,直起身子,“晚安。”
“哎!”那声音喊住她,“你真能看见我?”
“不然你以为我是在跟一棵树说话么?”桃夭转身,看着那棵树,“你们云阳的习性果然千万年不变,不管在哪儿都喜欢住在树上。”
一团淡淡的白光自树枝上亮起,白毛小怪物费力地扇着一只翅膀,跌跌撞撞地落到她面前,诧异地问:“你居然认识我?你是什么人?”
“我啊,我姓桃啊。”桃夭蹲下来笑看着它。
“桃……”它突然看见她系在腕上的金铃铛,顿时激动起来,“你是桃都来的桃……”
“嘘!”桃夭赶紧摁住它,小声道,“别把睡觉的人吵醒了!”
它从桃夭手下钻出来,急忙道:“帮我把翅膀接回来吧!我急需另一只翅膀!”
“先说说你翅膀去哪儿了。”桃夭好奇道。
它扭捏了片刻,下了好大的决心后才小声说:“我们云阳一到秋天,就跟树木一样容易‘落叶’。你知道的呀,不光会掉毛,也会容易骨折……”
桃夭点头:“我知道啊,问题是你连翅膀都掉了么?”
它踌躇了好一阵,才尴尬地说:“我之前觉得自己有点胖……所以每天都规定自己要沿着马场飞十圈,那天飞得太猛了,翅膀掉了一只……”
桃夭捂着嘴,“咔咔”地笑。
“你是个大夫啊,嘲笑病人合适吗?!”它急得跺脚。
“好好,我不笑了。”桃夭松开手,摆出正经的样子,“那你翅膀掉哪儿了?”
“被一只老鼠精叼走了!”它愤怒地说,“准确说还不算老鼠精,修炼了几十年,快成精了!它把我的翅膀抢回去做窝,我找它还,它不肯。所以我天天去找它的麻烦!”
桃夭忍不住又笑出来:“是你去找它的麻烦,还是送上门去挨揍啊?哈哈哈。”
“要不是我少一只翅膀,损了妖力,它哪里是我的对手!”它气得跳来跳去。
“所以我更不明白啦。”桃夭笑看着它,“你们云阳虽然只是小妖怪,但自愈能力很强,秋天虽是你们的虚弱期,但即便折损了一只翅膀,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你们就会长出新翅膀的呀,何必急着跟一只老鼠打架呢。”
“明年春天太迟了。”它停下来,严肃地说,“如果下月初我还不能拿回翅膀,丁三四就永远没机会跟二少爷说话了。”
“你急着拿翅膀回来是为了她?”桃夭觉得奇怪。
“我跟着她来的。”它叹了口气,“她在这里十年,我也在这里十年了。”
今天又是雷雨。
这应该是它搬来这棵树上遇到的最糟糕的秋天吧,怎么秋天还要打雷呢?!它最怕打雷了,反正每次打雷就有妖怪会倒霉。上次它亲眼看见一只好大的蛇精被劈死了,身子成了焦炭,卡在石头之间冒烟,好吓人!听说这是天界的雷神在“清理”世间不该存在的妖怪。
妖怪活着真不容易啊!反正它快吓死了,都不敢再呆在树上了,可是这座山里除了树就是树,藏到哪里都容易被劈到啊,而且最麻烦的是它还生病了。秋天本来就是云阳最虚弱的时期,随便淋个雨就头疼脑热打喷嚏。
怎么办呢,要不去西边的山洞里躲一躲?可是好远啊……正当它在树下踌躇着要往那里藏时,前方的山路上飘出一把油纸伞来,小小的人儿背着竹篓举着伞,小心翼翼地走着。
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咧,它躲在树后,看着她从眼前经过,她背上的竹篓突然牵扯住它的视线。它曾听一些上了年岁的妖怪说过,天雷除妖之时,就算不是雷神目标的妖怪也可能因为运气差被牵连,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人类然后躲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借人气避雷,虽不是万无一失,但总算一重保障。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大山里见个人可不容易。它一横心,呼一下飞起来,悄悄落进女娃的背篓里,幸好里面装的是一些山果还有一些孩子喜欢玩的小玩意儿,挤在里头还不算难受。
雨越下越大,女娃一路上都很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直走到一处竹林间的空地上她才停下。
空地里立着一座坟。她小心地把四周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把竹篓放下,从里头把果子与玩具一个个拿出来摆到坟前。虽然这女娃不会看见它,但它还是小心地躲开她的手。
透过竹篓的缝隙,它看见墓碑主人的名字跟生卒年,推测是一个姑娘,年纪才五岁。大概是她的妹妹或者小伙伴?
她在坟前站了好一会儿,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并比划着它看不懂的手势。
原来是个哑巴啊。
最后,她朝坟地做了个再见的姿势,便背起竹篓往回走。
没了东西填塞,它独坐在空****的竹篓里,可喜的是,雷声渐渐小了,雨也停了,只是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冷得它不禁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这时,它突然觉得她停了下来,背篓被放在了地上。它一抬头,正正看见了她朝里探看的脸,又被吓了一跳,但旋即放下心来。看吧看吧,反正你这样的凡人是看不见我这样的妖怪的。
她的表情明显地诧异了一下,嘴里也“啊”了一声,手指端端指着缩在背篓一角的它。
不对,她好像看见自己了?它心下一惊,顿时一动不敢动。
她的手伸进来了!她把它托在手心里了!她把它放到自己面前了!
它吓得浑身发抖,想飞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心想着,如果她图谋不轨的话,它立刻跳到地上捡石头砸她!毕竟它就这么一丁点武力值了……
她盯着它看了半天,最后把它放到了路边的石头上,然后又从自己身上找出一条手帕盖在它身上。
它僵硬地杵在那里,搞不清楚她为啥能看见自己,更搞不清楚她为啥要做这些事。如果她真的看见自己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反应,难道不该是尖叫着逃跑或者找块石头砸死它么……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看看乌云未尽的天空,又不放心似的折回来,把自己的伞重新撑开,用力插在石头旁,刚刚好遮住它。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另一端,它才缓过神来,并且松了一口大气,但是,好奇心却在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这个女娃娃,到底是什么人?
几天后,消失很久的太阳终于露面了,它的伤风症状也终于消失了。它琢磨着一定是那天自己病了,妖力不足才被她凑巧看见。
闲着也是闲着,它想再看看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
管山里的好些个妖怪打听一番,才知山下有个村子,它要找的人应该在那里。
那天清晨,它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山林,站在一个村落里的树上,看着树下那对忙着把行李搬上驴车的父女。
就是她了,还是穿得脏兮兮的。
有村民来送别。
“准备出发了?”
“是啊,差不多了。”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们父女路上多小心呐。到了那边可有接应?”
“放心放心,一个亲戚老早介绍好了落脚处,替城中一处大户人家养马。”
“那就好,但凡经你手养出来的牛马,哪只不是膘肥体壮!几时再回来啊?”
“说不好。但肯定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才是家啊。”
反正,当这对父女赶着驴车迎着朝霞离开村子时,它就蹲在他们的行李之间,并且它可以确定,父女两人谁都看不见它。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跟人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它又觉得没关系,虽然她再也看不见自己,但它愿意看见她。毕竟,从来没有人给自己盖过被子,或者撑一把伞。这感觉怪好的。
于是,十年前的某个秋天的清晨,一辆驴车驮着一对父女以及一只妖怪,离开了生活已久的山村,不慌不忙地走向最繁华的都城。
“要拐走你好容易啊。”桃夭笑道,“住在帝都的树上,跟住在你老家的树上,有区别?”
“这里闹一些,但还好,能睡着。”它老实道,“所以你到底帮不帮我接上翅膀?”
“十年了,丁三四再也没看见过你?”她问。
“没有。”它笃定道,“每过一年我就会强壮一分,再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被人类看见了。”
“可你还是被老鼠精欺负了。”她笑。
它又生气了:“你只想嘲笑我么?”
她收起笑容,严肃道:“接翅膀不难,但你得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再过几天,她就要走了。”它看着夜色中的小屋,“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那又如何?你可以继续跟着她走啊。”
“不跟了。”它摇头,“我在不在她身边,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我也想跟那些大妖怪一样,有各种本事,但不行,我只是一只云阳而已,就算再修炼千百年,我也还是这个样子,顶多不会再伤风罢了。”它顿了顿,抬头道,“我只想在她离开之际,送她一份礼物,算是还她当年的人情吧。”
“礼物?”桃夭挑眉,“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钱没貌没身材,你能送她啥?”
“送她可以说话的一天。”它咧嘴一笑,居然没有为桃夭的打击生气。
桃夭一怔。
“但除了翅膀的事,你还可以再帮我做一件事么?”它问。
桃夭挑眉道:“你知道我给妖怪治病是有规矩的。”
“我知道。我答应。”
今天,桃夭想了个借口把丁三四留在马场做事,自己溜到了妄园。
没再爬墙,她鬼鬼祟祟地从半开的门外探出脑袋。
二少爷依然坐在老地方,背对着她翻书饮茶。
她小心地叩了叩门,喊了一声:“二少爷!”
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她挠挠头,连妖怪都不怕的桃夭,居然不是很敢跨过这道门,但是必须要进去啊!
她一横心,大步入内,站到二少爷面前,赔着笑脸道:“二少爷,我是新来的杂役,喂马的,我姓桃。”
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个男人,眉眼比之前更细致,但却跟那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贵公子不一样,风霜沧桑本不该跟他的年龄与身份扯上关系,但就是隐隐约约刻在他脸庞的每一根线条里。
他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书去,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虽然很想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边摇边嘶吼你倒是看我一眼啊我长得怎么都比那本书好看啊你这个没眼光的混蛋,但不行啊,她是来办正事的。
她深吸了口气,也不管他心里在想啥,直言道:“二少爷,后天丁三四就要回老家嫁人,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京城了。明天她约你大门外的竹林里见,有话想跟你讲。”
他的目光有条不紊地沿着书上的文字移动,全然没有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样子。
“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同你说说话而已。”桃都鬼医几个时候受过这样的冷遇,桃夭忍住想大嘴巴子抽他的怒气,正打算离开,又回头看着那个不为所动的背影,“她在这儿十年了,只想要一天。去不去,随二少爷的意思吧。”
直到她走出妄园,那个男人的世界里似乎还是只有他的书跟茶,根本没有被别人打扰过的样子。
真是辜负了他的名字,哼。
夜里,桃夭看着在房里忙着收拾行李的丁三四,这个教给了她无数养马经验的姑娘,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丁老头买了好多东西带回去,说里头一大部分都是给女儿的嫁妆。
“明天,我替你约了二少爷在大门外的竹林里见面。”桃夭突然说。
她正捏在手里的衣裳顿时掉在了地上,根本顾不上捡,激动地冲到桃夭面前,着急地比划着。
桃夭拉住她的手:“别比划了,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在竹林里聊天,哪怕一天都足够。你说起风的竹林最漂亮,因为竹叶飞旋下来的时候比下雪还美。”
她愣住,脸变得通红,即便不说话,桃夭也能从她眼睛里看到巨大的疑问。
“你在夜里写下又扔掉的文字,我费心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看过了。”桃夭笑道,“所以想送你一个礼物。”
她瞪大眼睛。
桃夭把她拉到窗前,让她对着外头宽阔的夜色深呼吸。
“我要是你,今晚最要紧的不是收拾行李,而是想想如果我能说话,最想跟他说什么。”桃夭拍拍她的肩膀,笑,“这世间好多东西你看不到,也想不到,以为的不可能,说不定哪天就摆在你面前了。”
她还是很诧异,抓住桃夭的手,一脸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的急迫。
“一会儿我给你吃一颗药,然后记得明天早早去竹林等着。”桃夭吐吐舌头,“把脸洗干净一点呀。”
窗外的树上,一个泛着淡淡白光的胖家伙蹲在树杈上,懒洋洋地看着窗内的两个姑娘,伸懒腰般扇了扇一对翅膀。
破晓时分,一道白光进了屋内,落在丁三四的身上。
清晨的竹林里,丁三四捏着手指,忐忑地站在那里,身旁明明有石凳也坐不下去,不停地原地转来转去,时不时还捏捏自己的喉咙,试着发出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声音。
此刻,桃夭坐在司府的门口,那是通往竹林的必经之路。
她想好了,如果一个时辰之内司狂澜都不出现的话,就只能由她亲自去把他“请”来了,虽然她一点都不喜欢附身这件事。
今天天气不算好,虽然没下雨,但天空一直都是灰的,似乎在预示着某种沮丧的心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桃夭心里也越发失望了。少爷就是少爷,他大概连丁三四叫什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要他纡尊降贵成全一个微不足道的姑娘的愿望,可能根本就是个妄想!
算了,去抓人吧。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正要推门往里走,大门却冷不丁打开,她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走出来的人身上。
司狂澜今天似乎没怎么打扮,随意套了一件月白襕衫,也没有束发,只在身后以缎带扎起来,然而即便是如此不修边幅,他还是跟市井上随处可见的浪**公子很不一样,也许是他腰身挺得太直,也许是眼神太冷凉,也许是容貌身高太出挑,总之不管他以怎样的造型出现,脑门上似乎都写好了“生人勿近”的字样。
他都没看桃夭一眼,径直往竹林而去。
喜怒交加,就是桃夭此刻的心情。
至于丁三四,她现在的心情就只剩下巨大的惊喜了,在那个人不慌不忙地朝她走过来时。
“二……二少爷!”她一开口,脸更红了,心跳得厉害。
他停在她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姑娘,说:“原来你是会说话的。”
不知是他平日里的声音本就如此,还是刻意放温和了,跟他本人一贯的冷若冰霜差了太远。
这样温柔的腔调,对她已是最大的鼓励。
“其实这个……我……”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眼神胡乱地闪烁。
“不必解释,不打紧。”他坐下来,“你也坐。”
她坐下,连头都不敢转一下。
“明天就走了?”他问。
她点头。
“回老家嫁人?”
她点头。
“夫家可靠?”
她点头,说:“是我自小一起玩耍的邻居,为人厚道。我爹年前回老家探视时,他家来提了亲,两家人一拍即合。”
“没有半分不情愿?”他又问,“若有,我可为你作主。”
她赶紧摇头:“绝对没有!嫁他为妻,必不委屈我。”
“好。回头我让苗管家备一份薄礼,主仆一场,算是司家赠你的嫁妆。”他面上微有笑意。
她受宠若惊道:“这……这怎么是好!二少爷不用的!”
“你知我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他看着她,不怒自威。
她捏着手指,忙起身道谢。
“既是你约我来,何必紧张至此。”他笑笑,起身看看四周,“一起走走吧,秋色虽不及春景,但清梦河的风光还是可以赏一赏的。”
她愣住。
“不愿随我去?”他回头。
“去去!我去!”她拼命点头,赶紧跟上去。
来司府十年,竟无一日仔仔细细地将这片名为清梦河的地方观赏过,竹林有多宽,石桥有多长,桥下的河水有多清,她都不清楚。
他领着她沿着竹林里蜿蜒的小径慢慢前行,一路上十分随意地问一些家常话,比如她老家何处,在司府这些年呆得可还习惯,喂马时有无遇到趣事等等。
他说的话越多,她的心就越安稳,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逐渐淡去。
她也越发自然起来,好像自己从来不是个哑巴,说话比刚才顺畅多了。
她跟他讲每匹马的性格,偷笑着说谁谁最爱偷吃同伴的草料,谁谁长得最肥脾气还不好,说得神采飞扬,仿佛要把十年来没有说过的话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
他时不时插嘴表示惊讶或者好笑,一点都不敷衍她。
中午,她提醒他该回去吃饭了。他却把她领到河边,用竹竿叉了两条鱼,还捉了几只螃蟹,然后吩咐她回去取火折子来,直接在河边生火烤鱼蟹。
她诧异于他的行为,身为司家二少爷,可不该是这样一个抓鱼摸蟹的糙汉子。
他却若无其事,还问她烤出来的鱼肉香不香。
虽然烫了嘴,她还是欢天喜地地吃完了他给她的所有食物。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他看着河水说道,“也不知是那诗人看过这条河才写下这样的句子,还是这个地方随了这首诗。”
“满船清梦压星河……”她跟着念了一遍,然后就笑了,“二少爷,虽然我不懂诗词歌赋,但这句话写得真漂亮。”
“你喜欢?”他看着她,“那你的嫁妆里,我多替你备一本诗集。”
“好呀!”
午后的太阳终于争了一口气,从云层后露出大半个脸来,照得竹林葱翠异常,河水波光粼粼。
原本无风的天,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大风,吹得竹叶纷纷而落,天水之间,翠叶如雪飞旋,美不胜收。
她激动得几乎跳起来,情不自禁地抓着他的袖子说:“二少爷你看你看,我就知道竹叶落下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他笑,伸手接住一片竹叶,说:“确实好看。”
她高兴地哼起了歌,哪怕五音不全她也想唱出来。
今天,比梦还还美好。
不远处的竹林里,桃夭收回手掌,松了口气,又看了看身边的竹子,不满道:“你们的叶子也长得太结实了吧,费我那么大力才给吹下来,讨厌!”
然后,她又朝河边那两人看了一眼,撇撇嘴,转身离开了。
清梦河边的美梦,今天只属于丁三四。
始终是到了分别的日子。
丁老头最后向桃夭嘱咐了养马的种种细节,桃夭忙不迭点头并表示感谢。
这次回去,他们不用坐驴车,苗管家说二少爷让他们挑一匹马回去,加上他送的嫁妆,丁老头真是千恩万谢笑得合不拢嘴。
马场的围栏边,丁三四给了桃夭一个拥抱。
今天,以及以后,她又是那个不能说话的丁三四了,但一点都没关系,因为曾经有一天,她把一生中最想说的话,都说给那个人听了。
桃夭拍拍她的背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啊,百年好合,三年抱俩!”
她笑着瞪了桃夭一眼,拉过她的手写道:“谢你的药。”
桃夭笑而不语,抱歉这是个谎言,我并没有能让你能说一天话的灵药。
“你很厉害。”她又写。
桃夭哈哈一笑,旋即又看了看往马车上搬东西的丁老头,说:“你以后又要回那个村子了,听说你们那儿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山。”
她点头,眼中满是怀念,还在桃夭手中写下:“很美!”
“那么大的山,说不定藏着妖怪呢。”桃夭眨眨眼,“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遇到。”
她想了想,然后认真写下:“我见过!一个雨天。去拜祭我的小姐妹时。”
桃夭一笑:“真的呀?你不怕?”
她也笑,写:“圆的,小的,生病了,可爱,不怕。”
“好吧,我相信你见过一个可爱的小妖怪。”桃夭最后抱了抱她,“保重了。”
“照顾好这里。”这是丁三四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司狂澜没有出现,正如丁三四回到了本属于她的生活,这个男人也回到了不喜见人的老样子。属于会笑会烤鱼的二少爷与会说话的喂马姑娘的那一天,从此便只是一个藏于记忆的礼物了。
对这两个根本不在一个世界的人而言,这样的离别很圆满。
当马蹄声带着丁家父女远去之后,桃夭走回那棵树下。某根树丫上,躺着那个长着白毛与翅膀的小妖怪。唯一的不同是,它的身躯比之前小了很多,如今只得一个成年人的拇指头大小。此刻它在睡觉,小声打着呼噜。
那天,它跟桃夭说,没关系的啊,修行没了我还可以继续修行啊,我是妖怪,时间很多,但她不行,只不过想跟一个人说说话罢了,何必让她留遗憾。
百年修行,换她一天欢喜。
嗯,你开心就好。
尾.
“你说云阳?”柳公子一边摘菜一边说,“就是那种住在树上,会学人说话让人误以为是树在说话的小妖怪?”
桃夭点头:“准确说,这种妖怪本身就是从上了年岁得了天地之灵的老树身上长出来的,即便成了妖怪能四处游走了,它们还是习惯栖居在树上。以前有个修道的家伙写过一本书,说‘山中有大树,有能语者,非树能语也,其精名曰云阳,呼之则吉。’,其实云阳附在树上装人说话,不过是为了吓跑它们认为的敌人罢了,它们这种小妖怪也只会这一种防身术了。”她顿了顿,一本正经道,“‘山中老树,易生云阳,白毛有翼,擅人语,性和善,春盛而秋乏。捉之入药,可治失声之症。’,这是咱们的那个东西说的。”
“既是这般微小的妖怪,却甘愿舍弃百年修行,只为附在丁姑娘身上,以妖力使其摆脱身为哑女的宿命,即便只得一天,也甚是让我钦佩啊。”磨牙感慨道,“桃夭,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它,我要当面向这么善良的妖怪表达我的敬意,我愿意为它诵经三日!”
“不要!”桃夭断然拒绝,“你念经才会烦死它。根本不用管它,只要让它在树上再呆个几十百把年就好了。不过这种蠢妖怪,即便再修炼一千年,谁知道哪天又会为一个给它一把伞的人自毁修行。唉唉,别说它了,晚上吃啥?”
“你连一个子儿都没带回来,还好意思吃饭?”柳公子冷哼一声,“你上回不是说司府的饭好吃得让你痛哭流涕吗?咱家的饭不适合你了。”
“上吊也要喘口气啊!我十天才能休一天回来看你们呀!”桃夭瞪他,“再说也还没到发工钱的日子,你知不知道我靠养马来养你们有多累!”
正说着,院子里传出混乱的鸡叫声,磨牙顿时弹起来,急道:“滚滚又在捉鸡了!”说罢便一溜烟冲出去处理他的狐狸了。
“小和尚还是很活泼啊!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的日子过得也还蛮开心嘛。”桃夭笑眯眯地看着院子里鸡飞狐跳和尚追的热闹景象。
“少来,明明该你饲养小和尚的,现在扔给我。不好意思,这件事我已经记下来了。”柳公子冷笑,“离一百件事可不远了。”
“行行,你那一百件事先放放,我有个事倒真要拜托给你。”桃夭凑过去,小声道,“替我查查司府的底细,他家两位少爷的背景野史绯闻统统不要放过。”
柳公子慢条斯理道:“呵呵,你身在别人家里都搞不清楚?”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她抓起几根菜叶砸他身上,然后托腮作相思状,“难得让我遇到个宽肩细腰大长腿子的人间绝色,不调查清楚怎好下手!”
柳公子甩给她一张冷漠脸:“这么快就换目标了?不要你的雷神大人了?”
“雷神大人在天上,司家少爷在地上,不冲突啊。”
“不要脸……”
“喂!你都喊我相公了,现在可是相公我辛辛苦苦在外挣钱养你跟小和尚咧,说话不能客气点啊!”
“好的相公,奴家这就去为你准备晚饭,争取一顿吃死你!”
“我死了你守寡好可怜的!”
“阿弥陀佛,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呀……就不能端庄一些吗?!”
“先让你的狐狸端庄起来好吧!”
“桃夭你……”
简陋的房间里,转眼又是浓浓的火药味,不过,这就是桃都三人组的常态嘛。至于在帝都的新生活,应该会越来越热闹,等着瞧吧。